又凡
又到了桃李繽紛的時節(jié)。滇西北高原小鎮(zhèn)松桂,陽光明澈,暖風拂面,柳條兒舞出新芽,四面環(huán)山的小壩田野,麥苗和蠶豆迎風拔節(jié)生長,間或有一兩坵油菜花,金燦燦的明黃瞬間就把春天如同火種,點進了人的心土。
象眠山古道
循象眠山古道,過象眠山,徒步至象眠村。
說徒步,其實是漫步,因為走得非常慢,正常人2小時的步程,我們走了差不多5個小時。慢慢走,慢慢看,慢慢想,慢慢曬太陽,一會兒給一株小黑果拍照,一會兒跟路旁的小石人聊天,一會兒拿手機電筒照進花崗巖的小孔里,一會兒目送一架路過的飛機駛出視線……如此漫游,把一整個清晨都給象眠山古道,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象眠山古道這個清晨給你的,遠比你給它的一個清晨,要多得多。
象眠山古道是翻過象眠山的一段茶馬古道,從鶴慶縣松桂鎮(zhèn)文星村橋頭村民小組旁的小石橋出發(fā),往西北方向翻過象眠山,進入鶴慶壩子。也可以說,象眠山是鶴慶壩子里面和外面山區(qū)的一個分界,壩子里面是城,要豐足一些,自然,壩子外面是山。有數(shù)十年那么久,甚至更久,山里人要到城里去,上學、趕集,城里人卻不想往山中走,他們想去更大的城,更豐足的地方,直到有一天,猛然意識到很多城里遺失的美好,反倒在山中保存著最初的樣子,于是又通通把目光和腳步從城市重新探往鄉(xiāng)村,探往人跡罕至的山林,甚至一條荒蕪半個多世紀的古道……
1639年正月廿五,當徐霞客來到象眠山腳下,他心中所想的是梵僧泄水開辟鶴慶壩子神話中,象眠山的落水洞,到底怎么個落法,才將鶴川之水泄漏到金沙江里去。
他在游記中這樣寫:
從橋北,隨流東下,就小徑窮所出洞……隨溪行龍珠山之南。一里,反越溪南,半里,又渡溪北。其路隘甚,而夾溪皆有居者。又東半里,楓密河東南瀉峽去,路東北逾龍珠支嶺。兩上兩下,東北盤嶺共四里,其路漸上……所謂一百八穴者,俱在東也……既乃西北行三里余,而入南來大道,即河底橋北上逾嶺者……
文中的“龍珠山”,即今天的象眠山,“楓密河”即楓木河,“河底橋”即橋頭村的小石橋。也就是說,徐霞客當天順著楓木河,在象眠山下循小路而走,探清了落水洞之究竟后,才曲曲拐拐過了象眠山,回到茶馬古道往鶴慶壩子的正道上來。
時間過去了384年。太陽的光影升起到有一根竹竿高的時候,此刻,天藍如水,萬里晴空,清澈的陽光將冬春之交的枯瘦鄉(xiāng)野映照得寧靜又生機勃發(fā)。小石橋下流水歡歌,看不見的鳥鳴悠揚婉轉(zhuǎn),遠遠傳來犬吠聲。沒有風,不冷也不熱,披一身陽光,走過小石橋。
過橋后,一處簡約的石碑赫然在眼前:象眠山古道。黑底紅字,十分顯然。紅字上方稍小的白字寫著“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從落款可以看出,文保單位由國務院于2013年公布,碑由鶴慶縣政府立于2022年。
接引小橋的是一小段水泥路,很短。之后,一條石板鋪成的古道,蜿蜒而來。雙腳最后一步抬離水泥路面,踏上古舊石板的一瞬間,恍如回到馬幫過往,銅鈴聲聲的歲月。輕輕扒開花崗石上掩滿蹄窩的碎草,讓春日清晨的陽光盛滿一個深且幽暗的馬蹄印,猶如照亮千萬馬蹄拓出的通關文碟,于是,時光長河里沉睡數(shù)百年的古道,仿佛蘇醒了一根毛發(fā)。醒一發(fā)而動全身。古道便蘇醒了。
碧空中,一架來自麗江機場的飛機落進天空的惺忪睡眼。天空眨了眨眼,將飛機關在眼瞼之外和夢鄉(xiāng)之外,繼續(xù)沉睡。古道有些老了,不再有人氣和馬蹄的滋養(yǎng),雜草灌木遮蔽了它原本雄壯的軀體,螞蟻和風也不消停地摧枯拉朽著它的意志,只有放羊老倌的腳步,以及小羊們經(jīng)過時留下的羊糞蛋,才給它帶來一絲夏日晚風般的慰藉。
太陽又升高了一些,碎銀子般的陽光照亮古道的角角落落,讓它像一條閃閃發(fā)光的帶子,博古通今。象眠山古道的清晨,是一位飽蘸生活的老人面對又一天朝陽的微笑,是一株根系發(fā)達的古樹在某個春天傾吐的花蕾,是一座馬蹄人聲喧囂的舊橋淡淡引渡的新流。古老和朝氣并行,沉郁跟輕盈同在,渾厚與空靈共存。雖處于沉睡之中,古道卻顯得美極了。美在花崗石板,美在漸顯全貌的四面山,美在沿途的人。
象眠山古道由不規(guī)整的花崗石板鋪成。從徐霞客筆下的“南來大道”,以及當?shù)厝丝谥械摹岸箯V途”(白語,意為“大官道”)來解讀,可見當時是非常闊氣的官方通道,今天因時間風蝕而萎縮了許多,灌木荒草掩蓋,有的石板松動歪斜甚至脫落,但總體脈絡還在,像一小節(jié)一小節(jié)的龍骨,斷續(xù)之間,仍可感受其遒勁的生命力。
花崗石產(chǎn)自當?shù)?,切割開后,自帶紅的灰的花紋,怕打滑,鋪路之前,先拿鑿子鑿至凹凸不平,依據(jù)山形鋪到路上,再經(jīng)人踩馬踏、風吹雨淋之后,越來越光潔,越來越細膩油亮,極其溫潤。
古道的花崗石板,除了小石橋至玉皇閣段,今天依舊人來人往,陽光下保持著油光水滑的質(zhì)感,其余石塊,因鮮有人氣馬蹄的打磨,讓風雨侵蝕得比較粗糲,結(jié)構(gòu)明顯,顏色趨于黑白灰,好看之處是一塵不染,小石塊的形狀在石板里像海洋生物的化石,像小扇貝、海膽、珊瑚,無不栩栩如生,任人想象。
象眠山并不高,因此古道相對平緩,并無猛上猛下的陡峭,隨著古道緩緩上行,對頭的四面山漸漸擺脫眼前枯樹雜草的干擾,次第現(xiàn)出全貌。這座山雖然沒什么名氣,卻和梅里雪山、高黎貢山、碧羅雪山、玉龍雪山、白芒雪山等群山一樣,是大約7000萬年前山體運動的結(jié)果,山腳四面有人居住,不過,似乎只有從我們村——文星周王隊往上看的時候,山形才最顯周正,像一把大交椅,當?shù)厝税炎罡叩纳巾斀凶觥按篾楊^”,由此看,這座山,在人們眼中是老鷹的化身。如果從松桂、波羅莊一帶往四面山看,它的頭有點兒朝北歪;過了長頭村看,它的頭又有點兒朝南歪,總之沒那么周正。
此時,站在高處看四面山,可見山的全貌。其實,是長長一列青峰,與橫斷山的走向完全一致,南北向,因此,《徐霞客游記》中的“南山”,或方向稍有差池,應是“東山”,至少是“東南山”,更加妥帖。
這時,太陽升起的高度有三根竹竿高了。風和日麗,從山腳小石橋看上去如同剪影的四面山,漸漸顯出蒼翠的山色,溝壑明顯,山間小路隱約可見,山下村莊房舍遠遠望去,如同點點白帆浮動于時光的海洋,被灰綠的田疇環(huán)護,寧靜祥和。
300多年前,走小路探落水洞的徐霞客,經(jīng)歷路途崎嶇,最終也登上了象眠山高處,極目遠眺楓木河下游的壩子,他寫道:“俯瞰東南深峽中,有水破峽奔決,即合并出穴之水也。其水南奔峽底,與楓密之水合,而東南經(jīng)峰頂山之南峽以出,下金沙大江?!?/p>
隔徐霞客先生駐足望峽300多年,從大官道登上象眠山頂?shù)奈?,方位比徐霞客先生在象眠山的位置更往南處一些,差不多是外婆家到我家的距離,回望上象眠山的來路,只見古道迤邐往東南方向而去,與兩山夾峙的田疇連成一壑,更有層層疊疊的群山,只一眼,竟不知今夕何夕。
古道之美,還在遇見的人。
第一個遇見的人是河東坪的二孃,她正在菜地里干活,汗水細細布滿額頭。她的菜地就在路邊,匆匆一見,我在車窗里問她上象眠山的路,因后面有車,來不及細說,叫我們回家吃飯后,她只說了句:“倒全是石板子,但你們的車上不去!”
她出生在周王隊,嫁在河東坪,勤勞善良,精明能干,去哪里都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經(jīng)常是別人沒看見的她看見了,別人沒聽著的她聽著了,像掃地這樣的小事,都要比別人掃得干凈些,就不用說種菜這種事情,她的菜地一年四季就沒缺過水靈靈的蔬菜,盡管這幾年帶著一個小孫女,菜還是種得那么好。她在我心目中極盡完美。
第二個遇見的人是在桑田里鋤地的人。眼前,在象眠山腳,高個子的農(nóng)人在太陽下給桑田松土。初春的桑樹還沒有發(fā)芽,全部給修剪得只剩下一具骨架,看上去像一個個振臂的人,朝天空吶喊。問他上象眠山的路,他停下手中的活兒,杵著鋤頭把,不慌不忙地說:“兩個小時可以到頂,如果走到大路邊,要三四個小時的。”
第三個遇見的人是到玉皇閣燒香的人。50來歲,帽子下頭發(fā)花白。她把路線講得很仔細,說不要往南走,要往北走,走到玉皇閣以后,看著沒有路了,其實在樹那里往后轉(zhuǎn),就是路。還問要不要進玉皇閣看看?她有鑰匙,可以回去給我開門。既不嫌往回走開門的麻煩,更有種自己有鑰匙的自豪。瞬間就讓人動容。
第四個遇見的人是下山后象眠村的婦人。正在洗一條白褲子,聽我問路,走不動了想包一輛車到金墩街,便拎著洗了一半的水淋淋的褲子指路,打電話幫忙聯(lián)系包車。對她而言,一是幫人,二是給同村人介紹一單生意。那條滴水的白褲子,一直在她手里,跟著她到車主家中,直到我上了車,她才又拎著白褲子回家繼續(xù)漂洗。
在這4人身上,均有熱心善良的品質(zhì),讓人難忘。
象眠山古道所經(jīng)的象眠山朝我們村這一面,隔我們村不遠,有一面黑色天然的懸崖,崖向外突出如廈,可遮風雨,崖下還有泉。
小時候聽老人講,崖旁有個應米寺,又叫朝陽寺(大抵因為太陽一從四面山頂升起來就立馬照到這里),寺中曾住著一個老和尚與一個小和尚,依靠崖上小孔漏出的米為生。說來也奇,那小孔,極有靈性,每天預知將有多少人到寺里,便提前漏出剛好夠大家吃的米,不多,也不會少。后來,老和尚與小和尚嫌米少,就商量著將漏米的小孔鑿大一些,結(jié)果,再也沒有米出來,老和尚與小和尚從此沒飯吃,也就只能離開了。
我們村太小,徐霞客并沒有關注到這樣的小故事,他一心奔著落水洞而去,并收集到了觀音點化倔多祖師的神話故事,收入游記:
昔有神僧倔多尊者,修道東山峰頂,以鶴川一帶,俱水匯成海,無所通泄,乃發(fā)愿攜錫杖念珠下山,意欲通之。路遇一婦人,手持瓢問:“師何往?”師對以故。婦人曰:“汝愿雖宏,恐功力猶未。試以此瓢擲水中,瓢還,乃可得,不然,須更努力也?!睅熚葱?,攜瓢棄水中,瓢泛泛而去。已而果不獲通。復還峰潛修二十年,以瓢擲水,隨擲隨回。乃以念珠撒水中,隨珠所止,用杖戳之,無不應手通者,適得穴一百零八,隨珠數(shù)也。今土人感師神力,立寺眾穴之上……
文中的“今土人感師神力”之“今”,距今已有300多年之久。文中所說之“寺”,應該就是今天的水洞寺,不大,灰瓦白墻的建筑也不起眼,但從嶄新的對聯(lián)來看,煙火氣不絕。對聯(lián)簡單明了:水洞寺佛光普照,祖師殿香火興旺。橫批為:圣壽無疆。雙開門上用紅紙貼著八個字: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
寺中塑有倔多尊者、唐僧、觀音等像,白石灰墻壁上有多處當?shù)厝说拿P題詩聯(lián),其中有一偈這樣寫:水洞不塞,伽陀不滅,后有來人,聰明透澈。我始我終,大明大白,等他細述,勝于我說。落款為:九十老人趙體明抄,2014年6月6日。
墻上另有一詩《祖師開辟鶴慶》:鶴慶壩子水聚集,積水成海山為堤;東西兩旁少人煙,南北二邊無戶籍;祖師圣僧辟福地,大二力神助神力;面壁面了十年整,打洞打出一百余;鑿疏水洞人解危,開辟田園民受益;鶴慶壩子產(chǎn)豆麥,蝌蚪巢穴產(chǎn)米魚;鶴慶壩子獻豐收,鶴陽人民享富裕;如果有人不相信,百八水洞尚存一。詩末注明,2014年4月28日寫,標題下有作者署名“潘正榮”。
詩中所說的“百八水洞尚存一”,隔水洞寺不遠處,果然還有一個落水洞,據(jù)說是整個鶴慶壩子水位最低的地方,有一條渠,橫穿過一條明河的下面,直達此處。有一年,雨季各處洪水暴漲,附近有一個魚塘,大大小小的魚群被沖到渠中,經(jīng)明河底下,到達落水洞,結(jié)果魚太大,游不過落水洞,被堵堆在落水洞口,但再次驗證河下面有暗渠通過。
今天的落水洞看上去是一個不起眼的土壕,藏在土石之下,亂木枯草橫生,經(jīng)過明河下面的那渠清水,一直流到洞口,看不見水泄之勢,只見水到此處就安靜地消失,可見是源源不斷地泄落到象眠山底下去了。
水洞寺仍在,應米寺卻早就沒有了,只剩一列黑黑的石崖,崖下有一小眼泉坑,水極清,離我們村約40分鐘步程,郊游爬爬山,是極好的去處,只是人們都太忙,很少有人去,恐怕會越來越荒蕪了。
從象眠山古道抵達山頂后,下山的路,要平緩許多,且少有彎道。先是直且長的紅土路,路兩側(cè)往下凹,中間則長有茅草,兩邊是細密的松樹林,松樹都長得不是那么高大,應該是十多二十年前的飛播林。再往前走,見一輛小微型車,拉著一小車黃松毛,就知道往兩側(cè)下凹中間長有草荒的路,是這些拉運松毛的微型車所致,但路也不完全是紅土路,還有大段的花崗石板路,微型車肯定過不了的那種,車子定是另有出路了。
較之象眠山東面人跡罕至而顯得粗糲的石板,西面路上的石板要光潔得多,經(jīng)常有人踩踏的樣子。沿途有一兩株杜鵑花,花極大,白中帶粉,童子面一般,正值盛花期,頂著一顆顆重頭的花蕊,遠遠望去,像是有成團的白色蝴蝶棲落在杜鵑樹上。怕驚著它們,所以放輕了腳步,悄悄走過。
透過松樹灌木的枝丫往下望,在盡頭處可見一個水庫,正是羊龍?zhí)端畮?。?jù)說,這個水庫的魚不能吃,因為有羊膻味,而羊膻味的魚,傳說中是由一群小羊變成的。漸漸往下走,羊龍?zhí)犊床灰娏???煲錾降臅r候,路旁有一塊大花崗石,第一眼只覺得大,比一個人還高大,第二眼嚇人一跳,像一尊佛,以為眼花,再仔細看,可不是嗎,一塊大石頭,不知經(jīng)什么人隨形粗略幾筆,隨意雕出臉貌身型,可不是一尊笑瞇瞇往山里側(cè)著身子的石像嘛!后來聽象眠村和文星村的人說起,確實是象眠山古道上的地標之一:仙翁石。仙翁石下有字,有人曾澆上水認出來過:大道而行,人不由進,天下太平。
過了仙翁石,要過兩個涵洞,因為有兩條大道在上面穿梭,一條是剛通車不久的上鶴高速,另一條是通車20多年的大麗公路。過了一長一短兩個涵洞,不太遠,就是象眠村??傮w來說,象眠山東上的路,比西下的路要陡且長,由此也可驗證,象眠山西北方向的鶴慶壩子,地勢比其東南方向的楓木河小壩要高。難怪落水洞會在象眠山腳,鶴慶壩子的水,要經(jīng)過它,往東南方向泄入漾弓江,歸到金沙江去,均是地勢使然。
之前,象眠村是一個白族村落,既有遠離縣城的質(zhì)樸,又有茶馬古道上的各路商人帶來的文化,如有需要會幫著尋車子,比如當你問及手上戴的鐲子,稍加介紹后便立馬說了一個價格,會做買賣,但發(fā)自內(nèi)心的友善,絲毫不會讓人感覺其敏捷的推銷介紹有不適之感。
象眠村不大,村子中心有一段白色的墻壁,彩畫著馬幫,還有滇藏茶馬古道地圖,以及諸如“要禮貌待人講誠信,不粗言暴語,不有損信譽人格”之類的《村規(guī)民約》。
那天,車子很快就找到了,付100元可送至金墩街。師傅姓潘,很健談,除了仙翁石上的字,還聊起兩件關于象眠山特別有意思的事情。一件是說象眠山頂有兩個石盆,很多年前,村里有一個人,專門從山下的泉水里打水,趕馬馱到石缸里,供過往的人喝,因為那人專門做打水這個工作,村里分了兩坵田給他種。如此說來,那人極有可能是外地人,因為當?shù)厝藨摱加凶约旱奶铩?/p>
“石盆在雜草叢里,我小時候放牛,還看到過,有時候下雨,里面積著一大截雨水?!毙∨藥煾笛a充說。
另一件說的是兩座小石橋。除了象眠山東面橋頭村口的小石橋,在山的西面,桃樹河村,也有一座小石橋,老人們都說,這兩座小石橋像一個馬鞍的腳蹬,架在大象上,如果有人騎象,兩個腳掌正好伸到小橋的腳蹬里。
于是可以想象,這頭沉睡的象,哪天會有一個什么樣的人騎它,將雙腳踏進雙蹬,一聲象鳴,一夜之間消失無蹤……
至于馬幫商隊,小潘從未見過,但聽老人說起過:“長長一隊,槍掛起,威風得很!”
文星村
1639年,52歲的徐霞客經(jīng)過我們村時,留下的如畫描述:
又北五里,望北塢村落高下,多傍西大山,是為山莊。于是北下,隨小溪北行,五里間,聚廬錯出,桃杏繽紛。而已直抵北山下,有倚南山居者,是為三莊河底村。村北溪自西而東,其水一自三莊西谷來,一自河底村南谷來,皆細流;一自西北大山夾中來,俱合于河底村北,東流而去,亭橋跨之,橋北即龍珠山之南麓矣。龍珠山者,今象眠山……
遙想徐霞客走過我家門前,走過門口這條奶奶輩口中的“大官道”,走過我們洗菜洗衣、捉魚、淌水玩的七星河,就莫名覺得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微小出生地——文星村,與中國文脈,如此接近。當然我筆下的文星村的游歷見聞不是單指某一天,而是數(shù)十年記憶與當下的交織互文,某些節(jié)點還是打電話給父親一一指認才能寫得具體,意外的驚喜是,他竟然早就讀過《徐霞客游記》,《徐霞客游記》中,哪怕是一條小溪,他都能清晰說出現(xiàn)在的名字。
文中“山莊”“三莊”皆應為“三莊”,大于今天的三莊村,至少包含了三莊和文星兩村全部或部分村民小組;“三莊河底村”應為今天的文星村,下轄河東平、周王隊、西坡、橋頭、東登、西登、中村、下村等8個村民小組;“其水一自三莊西谷來,一自河底村南谷來,皆細流”中,“三莊西谷”之水,為今天大麗公路旁,道班工作站附近的溪水,“河底村南谷”之水,為赤石水庫附近,石頭村南的小溪,二水相交,一直北流,即為我家門口的七星河;“西北大山中來”之水,為今天的北壩河,從西北山中經(jīng)長頭村流來,水量差不多是七星河的兩倍,在橋頭村北,與七星河相會,過文中“亭橋跨之”的小石橋,流成楓木河(徐霞客后文中為楓密河),進漾弓江,隨漾弓江一起東入金沙江,最后歸于太平洋。
大村叫文星,父輩對“河底”這一村名尚有印象,至于河底村什么時候改為“文星村”,老人也講不清,只說“文星”也是比較老的村名,因為從七星河至楓木河,河邊縈繞著七個小山包,再往下,河道流出一個小太極圖,當?shù)厝朔Q之為“七星趕太極”,說的是北斗七星追趕一個小太極,雞叫了陰陽兩界一分,都回不到天上,永遠留在人間?!拔男恰敝迕蚺c此有關吧。
具體的村民小組叫“周王隊”,只有周、王二姓,有小溪相隔,溪南王姓,溪北周姓。小溪從四面山流下,注入七星河。20世紀90年代前后,僅28戶人家,今天新分出來一些人家,但也有徹底外出搬離的,總數(shù)不會超過40戶。
我家門前的土路,奶奶輩叫它“豆廣途”,意為“大官道”,是茶馬古道的一小段。我小時候見到的是寬寬的土路,灰白色,2000年前后改為彈石路,沒過幾年,又改為水泥路。路沿河而行,直到小石橋,過橋后,翻過象眠山,進鶴慶壩子,過麗江,經(jīng)拉薩,一直通往尼泊爾、印度。
據(jù)奶奶輩講,我家老院子的老大門管著好幾戶本族人家,總體朝西,但略略偏向南邊,為的是迎七星河之水入院,招財?shù)囊馑肌?/p>
徐霞客老先生或許不會想到,他筆下的“細流”,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也會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強降雨,引發(fā)洪水,將整壩的谷田盡數(shù)淹沒,將大官道淹沒,將河上的一座座小橋淹沒,沸沸揚揚,一壩黃湯,滾滾北流。他筆下的“東流而去”,指的是水的大勢,細部而言,其實是先北流三四公里至下村,與漾弓江一起,才東流入金沙江的。
值得一提的是河上“亭橋跨之”的橋,如今不再有亭,只剩一座石砌拱橋,鋪著長短不一的花崗石,兩邊有長條石作護欄,護欄不高,約50公分。橋梁正中,朝南的一面,有一頭小石獅子,埋沒在雜草枯藤網(wǎng)中,面朝小河,靜看河水流淌不息。橋東正是橋頭村,有此橋為證,“橋頭”村名應該當時就有。過去,當?shù)厝朔Q該橋為“三莊橋”,印證徐霞客筆下“有倚南山居者,是為三莊河底村”之“三莊”。當時這一帶,應該統(tǒng)稱三莊,從字面理解,不排除“三個村莊”之意,且極有可能就是如今的三莊、長頭、文星三村,因為三個村子的生皮吃法,一模一樣,都區(qū)別于鶴慶壩區(qū)和蒼洱片區(qū)。如此說來,徐霞客筆下的“三莊河底村”,就很容易懂了,當時可能還有其它兩個村莊,比如叫“三莊長頭村”之類的,今天的三莊村,則可能另有別名,與長頭(也有可能另有別名)、河底兩村,一并為“三莊”。
從大麗高速公路松桂口下,沿老大麗公路北行,過波羅莊、三莊,到新莊村有一條東岔的水泥路,路邊左右都是松林,車窗一開,松風洗面。沿水泥路東行,朝北拐彎,下坡北行,便見一個狹長曲折的秀珍壩子,即徐霞客文中常見的“塢”,當?shù)厝擞纸小皸髂緣]”,以象眠山下的小石橋為界,分為“上楓木塢”和“下楓木塢”(白語“附某無”之“無”音與塢也頗對應),正是文星村,與長頭、三莊部分村民小組互為犄角,四山環(huán)抱,村民世代以耕作山下的小壩田野為生。壩中又有或大或小的山包,小河小溪穿梭其間,房舍依山而建,逐水而居,家家院內(nèi)、田間地頭愛種桃李梅杏,為的是有果子吃,剛巧徐霞客到來的正月花開滿樹,加上村舍錯落交織,疏密皆景,故有其筆下“聚廬錯出,桃杏繽紛”的畫意。
確實,我們村里的人愛種果樹,以梨樹最多,桃樹、李子樹次之,杏樹又再次之,如果哪家有一株杏子,必定是又老又大,將整個院落都蓋滿,黃杏比梅甜、比桃香,稀罕得很,徐霞客不寫“桃李繽紛”,也不寫“桃梨繽紛”,肯定不是為了音韻,而是當時三莊、長頭、文星一帶多有杏樹,因為他在寫麗江時,就把“桃杏繽紛”換為“桃柳繽紛”,那是因為麗江多柳。
我們村很美,美在寧靜。從大麗公路的路口一拐,就像拐進一個小葫蘆里,口兒一蒙,外面世界的喧囂嘈雜就都沒有了,只剩雞叫聲、狗咬聲、蜜蜂的嗡嗡聲、立春的風聲、驚蟄的雷聲、雨水的雨聲、布谷鳥的催播聲、春節(jié)的爆竹聲,再有,就是自己的腳步聲,總之耳根清靜得很。
村是四面山、象眠山下的村,所謂“聚廬錯出”,今天雖不再有過分低矮簡陋的小屋,但灰瓦白墻的院落,間或一兩處水泥洋樓略顯生硬,總體還算是錯落有致,不太密集,像是一小窩菌子,趴伏在山腳田邊。雖然年輕人有的讀書進了機關,有的打工或做生意去了城市,但還是有農(nóng)人辛勤耕作,春秋兩季,四時雜景,空氣清新,村景怡人,還是那么鮮活,保持了這一小壩農(nóng)耕的村野鄉(xiāng)氣。
在松桂有兩道菜,似乎只有三莊、文星、長頭三處村子的人這么吃:一是生皮,說是“生皮”,其實已經(jīng)是熟了的,只在年豬客的時候才吃。眼見將肥瘦相間的豬肉切成巴掌大的方塊,油鍋里煎至過心,再切成小肉丁,肥的放一邊,瘦的放一邊,再加些白蘿卜絲、紅蘿卜絲、香櫞絲,一大碗上桌,另調(diào)一大碗醬油、酸醋、辣椒面、花椒面、鹽各適量的蘸水,外加蔥末、生姜丁、芫荽、黃芽韭,調(diào)拌好了,最后加入各半的肥肉和瘦肉丁,現(xiàn)腌現(xiàn)吃,酸、香、麻,極是爽口下飯。后來聽說三個村子附近的東坡村,以及六合鄉(xiāng)有的村子,也是這種吃法,但畢竟不多,雖同在大理,但與其它諸地都不相同,可算是特色。
另一道菜叫“難煎”,在農(nóng)歷七月十四的時候吃,是用來祭祖的。取南瓜空花,去蒂,洗凈,將燜好的糯米飯拌上舂細的麻子、花椒面、鹽,填入南瓜花中,小火慢煎至南瓜花全熟,油氣跑到糯米飯中,即可出鍋。冷熱均可食,極是香糯可口。糯食補中氣,但難消化,拌入麻子和花椒面,再油煎,多吃一些也不會隔食,且南瓜花包著又好看,煎過的花皮柔韌,清甜,吃過就會難忘。這道菜在其它地方,我還沒有見過。
雨季來松桂,最好玩的事情是上山撿菌子。最多的是胖大的牛肝菌,核桃花紋的菌把,橘子紅或土黃色的菌蓋,除了炒吃,泡酒也不錯。還有綠蓋的青頭菌、紅蓋的大紅菇、黃蓋的雞蛋黃心菌、灰蓋帶羽紋的鷹菌,以及掃把菌、松毛菌、嗩吶菌,運氣好時,還能收到雞樅菌!
對于徐霞客筆下的記錄從地理學、文學、歷史學、民族學等方面的意義,所述者眾,不再贅言。經(jīng)歷了為期4天的第二屆“七彩霞客路·美麗滇西行”活動,當與徐霞客同月同日,再走這些路段,最深刻的感受,就是經(jīng)過384年的時間,《徐霞客游記》里的最大意義之一,或許在于時間軸線里的前后參照對比。書中涉及的邊邊角角,尤其是滇西北地區(qū),在中國文化的大江里,大多難覓蹤跡,卻在這部游記里留下了蛛絲,甚至藤蔓、寶石,且對水經(jīng)山脈描述之精準,所見情景描繪之恰切,可謂字字珠璣,就連麗江木府20世紀90年代重修之時,翻遍了資料庫也沒有(找到相關記載),最后還是在《徐霞客游記》中找著“木氏居此二千載,宮室之麗,擬于王者”的記述,以此為指導,終得建成,就不用說類似我們村“河底”的古村名,“聚廬錯出,桃杏繽紛”的景致,以及“亭橋跨之”的想象了——當時茶馬古道的商賈繁盛,翻越象眠山前于亭中休整、互通信息的輕松愉快,可見一斑。從這個層面而言,徐霞客筆下的文字是重量級的參照物,并且隨著時間的流逝,其參照的價值越來越高,越來越顯珍貴。
時光無聲流逝了近400年,比較巧合的是,我與徐霞客還是同一天生日:公歷1月5日。徐霞客是1587年1月5日,我自己是1981年1月5日。出生于1月5日的人太多了,本不足為道,但如果一個是近400年前寫書的人,另一個是近400年后讀書的人,讀的還是寫書人384年前寫的讀書人自己出生地的文字,讀書的人以此為比照,正在撰寫一篇新的游記,或許是比較有趣的一件事情吧。正如文初所說這篇游記會比較獨特,也正是因為如此。它不是山水游記,更類似于人生旅途行記。
我很喜歡徐霞客的生活方式,也曾斷斷續(xù)續(xù)讀他筆下的文字,這一次有點兒不一樣,因為有我們村。從此,對我而言,似乎找到了一把解讀徐霞客的文字和徐霞客其人的獨特鑰匙——從我們村開始。寥寥幾句話,閉上眼睛,卻是無盡的詩意和想象,讓我更加確信,我們這個小村子,美得如此獨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