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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荷花

2023-07-06 11:44楊敏
大理文化 2023年7期

楊敏,女,1985年生于云南騰沖一個漢傣雜居的小寨子,作品見于《長城》《廣州文藝》《邊疆文學(xué)》《兒童文學(xué)》《十月少年文學(xué)》等刊物。

1

傍晚的時候,天又下起了栽秧雨。

美貞坐在廊前擇菜,四五月的園子,家家都只種些蒜苗和青白菜秧。面前還有大半籃菜,白天去趕五日一次的曩宋街買的,茭瓜青筍菜花香蕈,都是明日栽秧待客用的。趁著晚上這會有空,提前把菜擇洗干凈,省得明天手忙腳亂。

她用水果刀把一個個蒜苗頭切下來,舍不得扔掉,洗干凈了切細,明日和小米辣、生姜絲、生蒜片拌攏,用味事達醬油一泡,做成“鬼火綠”,又是一道人人愛吃的下飯菜。

她一面擇菜,一面想著白天發(fā)生的事情,忍不住咕楚楚笑出聲來。

當時快要晌午了,她趕街回來,順道想去菜園拔點青菜秧做湯菜。才到園門口,看見竹柵門上掛著一個小塑料袋,里面是一兜臭豆腐,一斤左右,無疑是才從集市上買來的。

她心里一動,急忙推開門走進去。

美貞進了菜園,仔細察看了一下,蒜苗秧子果然被人拔了一把。弄溪人的菜園,處在寨子和水田的中間地段,呈緩梯狀從高到低的走勢。菜園一家連著一家,用金剛纂、野薔薇等刺籬做隔斷,中間留個小口子,隨便安上一道竹柵門,不上鎖,最多用竹篾彎成個扣子套上,不為防人,為阻止豬牛等牲口闖入。

美貞心里有了底,收了臭豆腐,偷偷隱到金剛纂籬坎下面。

不一會,大蘭英背著個背簍,從菜園小路那邊搖搖地過來了。到了美貞家菜園邊,裝作拔溪邊豬草的模樣,圍著竹柵門看了半天。那邊有過路人走近,才悻悻地走開了。

美貞拔了青菜后,又拔了一把蒜苗,提著那兜臭豆腐徑直來家了。

“明天幫我家栽秧,我偏要做一道蒜苗燉臭豆腐給她吃,手輕爪子賤,看她以后還敢不敢。”美貞直起身子,扭頭向堂屋里的平和說。

平和挑谷秧淋了一場雨,剛換下濕衣服,和兩個孩子窩在沙發(fā)上看光頭強砍樹的動畫片,聽見這話隨口答道:“算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刁難她做什么?!?/p>

美貞停了手,側(cè)過臉笑著說:“五塊錢的臭豆腐換兩塊錢的蒜苗,我偏要讓她咽不下去?!?/p>

“這一次就算了,好歹也是一家子,看在長武哥的份上吧。”

“誰同她一家子,狗吃了她的屎都要掉毛的人?!?/p>

“那栽秧怎么還叫她?”

“我們的枯水田,難栽秧,人人都怕……”

夜色愈發(fā)濃了,雨還在下著,遠處的村寨田野已無法辨認。雨珠水簾一樣從長天里垂掛下來,滴滴噠噠、叮叮咚咚,在竹梢、屋瓦和檐頭各處敲打著,跳躍著。一夜蛙聲不斷。到清晨時,蛙聲雨聲都住了,四野一片清新。寨前溪溝里,流水潺淙有聲。

2

晨霧還未散盡,不知哪一片竹林里,谷工鳥正聲聲啼喚。漸漸聽見有人語了,大多是栽秧的女人們,互相邀約著,笑鬧著……寨子前面滿田壩的水光里,撒豆子樣地有了點點人影。慢慢地,太陽爬起來,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在一派清光里,點點人影圍在一片稀疏淺綠里了——那是新秧栽下去了。

平和穿著姑爺藍的汗衫,光膀子站在田埂上拋秧,秧把捆得結(jié)實,扔到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后,穩(wěn)穩(wěn)落在水田里。在他身后的上丘田,已經(jīng)疏密相勻地躺著數(shù)十個秧把。再上去一丘田,有一半的秧把,已被前來幫忙的松明等一干女人打散開,成行成片地栽下去。

借著直腰的功夫,松明抬眼張望過去,隔溪那邊的田里,蘭英正背身彎腰忙活著,這邊喊了幾次,蘭英答應(yīng)著“就來就來”,只不見動身。她遲遲不來,這些人就得均攤她分內(nèi)的活計。好在這時節(jié)天朗氣清,是一天中最好勞作的時候,大家顧不上計較,一面雙手輕捷地勞動,一面把思想都集中在閑扯的話題上。

“要我說,夫妻間感情是好是壞,平日里都有包藏。要辨出真假,只消看栽秧這幾天就明曉了?!币粋€有經(jīng)驗的婦人說。

大家聽了都笑起來。單只昨日一天,弄溪寨就有三對夫妻鬧架,有一對甚至大打出手,在田里扭打成滾塘牛樣子。一個剛嫁來的小媳婦——美貞口中的小蘭英疑惑地說:“這是怎么的,忙成這樣,還有閑心來鬧架?”

不等那人回答,另一個喲地笑著說:“快聽聽,真是剛學(xué)過日子的牲口。就因為又忙又累,各自早已憋了一肚子火,原本就容易生嫌隙。這時要是一個言語不和,可不就吵打起來了?”

松明這時也開了腔:“你說的也不盡然,要是一方原本強勢慣了,另一方自來軟弱,這架恐怕吵不起來。若有一方平日飄游浪蕩,全然不管家事——這種例子不少,栽秧不栽秧完全于他無礙,也不存在吵架一說?!?/p>

眾人聽她說的也在理,一時也笑了。就有人高聲向平和說:

“你家兩個人今日鬧不鬧呢?我們是早已卷下袖子,準備好隨時勸太平架了!”

平和把最后一個秧把拋出去,向這邊高聲說:“就算要鬧,也只關(guān)起門來鬧。不怕別的,就怕這泥泥水水,我們一對神仙眷侶打架,到時帶累你們這些凡人遭殃!”說完,扛起肩擔(dān)來,一路呵呵笑著走了。

松明笑著說:“平和夫妻也還罷了,我最奇怪大蘭英夫妻,從我記得起,就不見他們鬧過半句嘴話。長武雖然愛玩,對她這樣一個人,倒是處處有抬讓?!?/p>

“真是的,人家常說龍配龍,蝦配蝦,王八配的鱉親家,偏偏長武這么方方整整一盤好灶,配了她那缺缺癟癟一口歪鍋。”是最先開口那個聲音。

正說著,小蘭英無意間一抬頭,看見大蘭英從那邊搖搖走來,忙笑止說:“巖紅嫂快看,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眾人抬起頭來,只見來人戴著串花的草帽,穿著明黃的襯衫,腰間系著折成豆腐塊的青綠塑料布,不是蘭英是哪個。

松明悄悄向眾人笑說:“自家的秧照栽,工錢照進,這算盡算絕的東西!我們別饒過她,先將她一將,看是怎么說。”

蘭英來到跟前,眾人照舊彎腰說話,只當看不見她來。這塊秧田已栽去大半,蘭英自覺理虧,悄悄繞到眾人后面,卷了褲腳輕輕走下田。偏偏這時松明一個猛回頭,緊接著尖叫一聲。蘭英原本還沒在稀泥里站定,差點嚇得一跤閃跌下去,驚魂未定,又聽松明抱怨道:“怎么悄咪咪躲在人身后,看把我這一跳嚇得,待會要找人叫魂了?!?/p>

眾人回過頭,一個個忍著笑,問她什么時候來的。巖紅轉(zhuǎn)正身子,手里握著一束秧苗,水滴滴地指定蘭英說:“屙屎拔茅針,你可真是兩頭不誤啊!”

蘭英只當不聽見,拿起一個秧把,邊解秧草邊抱怨說:

“原本計劃昨天栽得完的,誰知偏偏剩下一截尾巴。這夏日的天,也不經(jīng)亮。我只在那邊隨手補了幾把,就到這時候了?!?/p>

巖紅最聽不得堂皇話,“格”地笑一聲說:“你家長武是面捏的,沾不得水下不得田?你這么狗攬三泡屎,獨個人樣樣把著做,就算熬成黃臉婆,只怕到頭來也不落好!”

蘭英聽了這話,呆呆地不做聲。松明向她傾過身,從她手中分了一半秧苗,順勢在手背上打了一下,笑著說:

“再晚來一步,我們就明公正道算賬,扣下你拖拉的這部分工錢,到時大家按人頭平分!”

蘭英“啊么啊么”叫了幾聲,“都是一寨人,分這清楚做什么……”

大家一直并排站著,朝同一方向后退著栽下去。蘭英來了,于是各往邊上挪一挪,給她空出個施展的位置來。

眾人彎著腰,右手拿秧,左手栽插,快得簡直像比賽。才眨眼工夫,蘭英就被遠遠甩在后了。

松明見她那蝸牛動作,哭笑不得地罵她:“做自家的活路,你是腳底板翻花跑得風(fēng)響,怎么有進益的時候,反倒拖三延四的了。”

催了幾次,她就是麻利不起來,還直起喉嚨急嚷:

“叫我怎么快得起來,泥巴比石頭還硬,手腳都硌破了,哪是栽秧,比種地還傷人!”

巖紅笑罵道:“放你媽的狗屁!不會使船怪河彎,難不成別人都在另一塊田?”說著,和眾人互相使個眼色,松明會意,笑著對蘭英說:“我們要栽龍窩蛋,就看你有沒本事出得來了。”

說完,不理會蘭英的央告,大伙一起圍著中間包抄栽過來。蘭英又是笑又是急,一個勁地求饒。眾人笑雖笑著,手上的動作越發(fā)快了。她們是打定主意給她難堪,甚而今天要再給她加上個流傳弄溪的笑柄。

蘭英見這陣勢,知道無法挽回,只得咬緊牙關(guān),把帽子向邊上一甩,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yīng)付。一時間,只見她手指翻飛,靈動得蜻蜓點水似的。在一起一落間,秧行如織錦般在她面前鋪展開來。眾人慢慢朝她圍攏,原本水光一片的地方,點點翠綠逐漸暈染開來,在她四周,一片圓形水光很快就出現(xiàn)了。

她咬緊牙關(guān),手上不敢有半點松懈,手上越發(fā)快得像翻花一樣,終于在眾人快收口時,一個退身沖出了圓圈,那龍窩的口子是她三束秧收起來的。

眾人一時停了動作,累得氣喘吁吁,半天直不起腰來。松明、巖紅等人挖起團泥向她摔過來,喘著粗氣笑罵道:“你個挨刀婆的,這么多人,竟然還讓你逃出來了?!?/p>

“這背時鬼使假力做假活,你家秧也栽完了,還這么舍不得下力氣,要留著回去是孵蛋?是生雞?”

“你才孵蛋生雞呢!”蘭英回敬過去一團爛泥,在水中涮涮手,擦掉滿身的泥團泥漿,拔起腳去撿她那泥水噠噠的串花草帽。

松明半晌回不過氣來,佝僂著身子挨磨到田埂邊,顧不得手臟,倒了一碗涼開水沖下肚,抹著嘴唇說:

“你等著!待會美貞送飯來,我不叫她扣你一半工錢,從此不姓這個李!就算大伙分不來,也要買成栽秧果子吃,把這一口惡氣出了!”

蘭英且不忙著拾草帽,立住腳定定地看著松明:“你說真話假話?要是我工錢缺了一邊半角,今日我和你尖底桶挑水——歇不下去!”

松明看蘭英那認真樣子,忍不住偏著頭笑起來:“歇不下去就歇不下去,能多吃一顆糖甜甜心比什么都值!”邊上歇氣喝水的人,也一時笑得嗆的嗆,歪的歪。

正鬧著,美貞挑簞食從寨路下來了。等走到跟前,松明果真向她說:“你快來幫評評,蘭貞在這偷奸?;?,我們正商量著扣她工錢作罰戒!”

蘭英忙拉住美貞說:“別聽她嚼蛆,她們和我比賽輸了,就拿話來編派我!”

美貞一眼看見田中銅鏡面一樣的“龍窩”,心里也就明白了,忍著笑說:

“要罰嫂子也容易,我燉了一盤韭菜根剁肉,還有一碗蒜苗燉臭豆腐,這兩樣都不叫她碰就是了。”

松明說:“別的還罷了,那碗蒜苗燉臭豆腐,她估計都流了一夜清口水了!”

昨天的事,早已經(jīng)在這些人里傳遍了,松明還沒說完,就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又怕跌進泥水里去,一個個彎著腰叫哎喲。

蘭英知道昨天的事情敗露了,不好跟美貞翻臉,只得把火發(fā)向松明: “你個松明背時鬼,你才淌清口水,你全家淌清口水。”

說笑間,美貞把擔(dān)子挑進土坯草頂?shù)奶锓?,從竹籮中抽出芭蕉葉來,鋪在竹笆床上,又逐一往外拿碗筷飯菜。在水里浸泡一早上,人人都有些空心掛肚了,就一起走上田埂,鉆進田房里來。田房里沒有凳子,地上撂著些鵝卵石。坐在卵石上太矮,大家便圍著竹床直接站著吃飯。

只見美貞“咦”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肉到哪里去了,我一樣一樣親自裝籮的呀!”

蘭英扯了松明一下,把嘴湊到她耳邊悄悄說:“她要是說把肉忘在家里了,我們就說等著她回去拿,看她自己打嘴!”

松明一把推開她,還來不及說話,忽聽美貞又說:“看我這記性,我就說嘛,要真忘記了,還不羞死人!”說著,伸手揭開飯甑蓋子,只見一碗剁肉和一碗牛肉干巴分別用淺瓷盤盛著,層疊壓在飯頭上。

松明問著蘭英:“看見沒有?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呢!”又轉(zhuǎn)頭向美貞說:“你還不撕了蘭英的嘴,沒聽見她剛說你什么呢!”

美貞只顧拿勺子盛飯,笑著說:“算了,貓見老鼠閉眼睛,懶得理這壞東西!”

小蘭英正扒了一口飯在嘴里,聽見這話,又“噗”地全噴了出來。幸而她及時偏過頭去,地上的飯菜不曾著道,巖紅在邊上卻給噴得滿頭滿臉。

巖紅一邊用手揩拭一邊罵她:“這小懵頭鬼!別看模樣清清秀秀,原來是個馬大哈,這么句稀松平常的話,也至于到噴飯的地步!”

大蘭英撬了一塊肉餅蓋到碗頭,翹起筷子向半空一點,尖聲笑著說:“你以為!現(xiàn)在的年輕人,哪里知道個害羞廉恥,放屁臉紅!”

幾句話說得小蘭英臉都紫了。松明用筷子扒拉著那盤蒜苗燉臭豆腐,笑著說:“我們這干人中,到底是哪個不知放屁臉紅,別只是在那裝憨!”

大蘭英聽了,用手拐頭狠撞了她一下,松明“哎呦呦”叫喚起來,笑著說:“我看你還沒吃鬼火綠呀,怎么怒得要吃人?”

大伙見大蘭英真的急了,只得把到嘴邊的話一笑收起。

3

午間,大家坐床的坐床,坐卵石的坐卵石,擠在田房里歇氣。美貞就趁機把工錢掏出來。巖紅等人忙說:“急什么,栽完了晚上再給吧!”

美貞笑著說:“恰好帶來了,遲給早給還不都一樣。請松明嬸幫散一下吧!”

松明笑著接過手,又上下翻衣兜找名單。眾人笑著說:“橫順這么幾個人,隨手散散不就完了?”

松明說:“我到底信不過,還是念著名字來的好!”說著,翻出一張紙片來,蹲了身子放在膝頭上,按名單喊著依次發(fā)放起來。

誰知發(fā)完后一對,小蘭英手上沒拿到錢。松明連忙把名單又對了一遍,巖紅等人也在跟前幫忙看著,明明是兩個蘭英都念了的,錢也都一一遞出去了,怎么偏偏少了小蘭英的。松明想了想,突然向蘭英說:“莫不是你接了兩次錢?還不快拿出來!”

蘭英知道瞞不過去,笑嘻嘻地把錢掏出來:“是她們推我說‘到你了……”

松明一把搶過來:“你不會說領(lǐng)過一次了?敢在我面前玩鬼,真是見錢眼開!”

蘭英笑莰莰地說:“錢和命相連,誰人不愛!”

松明搖搖頭,把錢塞給小蘭英:“你也是,不就噴一口飯嘛,連魂都不在身上了?念幾次名也聽不到!”

小蘭英紅著臉低聲說:“我以為后面才叫到我?!?/p>

巖紅也走過來,笑攬著小蘭英的肩說:“我勸你也改改名,這屁大點的寨子,一來二去,以后混淆的日子還多著呢?!?/p>

眾人怕再說下去臊了大蘭英,也就一笑而過,繼續(xù)下田栽秧。誰知這時,就聽到有人在弄溪那邊罵開了。循聲望去,卻是桂芝不知何時來的,手里握著一把新秧,站在蘭英剛栽下去的秧田邊,一聲比一聲高地咒罵著。眾人凝神側(cè)耳,只聽那話罵得異常難聽:

“一個寨子找不出伴的旮雜種!人家撒秧時你不撒,是腳斷著,手缺著?還是死在床上生蛆著?哈喇豬油蒙著心,敢偷老子的秧苗,讓她手斷肚爛腸,今日死明日抬!”

桂枝又是罵又是跺腳,又朝這邊遠遠啐口水。松明等人小心地回頭眇眇蘭英,只見她沒事人一樣,低著頭照舊栽她的秧子。

那邊又是一陣叫罵:“爛屎婆,敢做不敢認,敢吃不敢屙,有本事就站出來,讓你張家人瞧瞧,瞧瞧這又吃人又羞人的癟虱子!”

桂枝罵得嗓子冒煙,火氣越來越大,索性“撲通”一聲跳下田,三下兩下把那新栽的秧子拔的拔,踹的踹,原本齊整整的秧田,立時一片狼藉。

巖紅、松明見不是事,連忙跑過去,剩下的人也一起往那邊走。早有個附近耙田人先到了,站在田邊勸說:

“算了吧,都是一寨子的鄰舍,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今后也還要處往?!?/p>

桂枝啐了一口說:“我呸,哪個和她處!狗吃了她的東西都要掉毛!”巖紅、松明一徑走到跟前,連拉帶勸把桂枝拖上田埂,又哄勸了半天,桂枝才罵罵咧咧走了。

回到這邊田里,松明小聲對蘭英說:“過去看看吧!”

蘭英緊抿著嘴,半天才說:

“哼,我不去看,我也不咒她,咒了是幫她改過失,讓她水滿自流。我洗眼看著,毀秧壞糧,是要遭天譴的!”過一會又咕噥,“人倒霉時鹽罐也會生蛆。誰偷她東西了,一張嘴比眼鏡蛇還毒。你們信不信,我也可以賭得咒的——誰要是偷了她的秧子,讓它雷打?qū)γ嫫?,蛇叮板凳腳!”

終于有人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巖紅笑著問她:“就算雷打?qū)γ嫫?,蛇叮板凳腳,又與你有什么相干?”

蘭英著了惱,掛下臉說:“原本就與我無關(guān),你們是什么意思?做人可要厚道些,天有眼看著呢!”

至此以后,蘭英就不大抬頭說話了,吃晌午飯也只悶著頭,淡淡的不跟人搭口。一時天下起雨來,眾人急忙解下腰間折疊成小方塊的塑料布披在身上,只有她一人無動于衷。松明笑著過來搡她,她說:“怕什么,一陣過路雨,轉(zhuǎn)眼就晴了?!?/p>

挨到日落,終于收工了。等眾人走盡,她拉住松明啞聲說:“要是遇見長武時,幫我叫他來田里一轉(zhuǎn)。”松明走出一截,回過頭來看時,蘭英站在自己那片水田里,把漂在水上、尚未斷根的秧苗一株株拾起,重新插進泥中去。松明見這情形,一時也摸不準,蘭英是哭了呢,還是根本就若無其事。

等長武和他姑娘展梅趕來時,已經(jīng)是黃昏了。蘭英一見長武,眼淚就撲簌簌直往下掉。

長武清衣白服的,繞田埂走了兩圈,青著一張臉說:“不消說,這次是做實了,還不叫人戳彎脊梁骨?你也真是,千不該萬不該,那種毛臉狗嘴的人,也敢去碰?還眼睜睜看著她進田來放賴撒潑!”

展梅也把嘴咕嘟著:“瞧我媽都做的些什么事!哪一件是讓人提得上口的?天,這么一鬧,我明日還怎么去學(xué)校?”

學(xué)校要搞文明家庭朗誦比賽,她是領(lǐng)隊,需打扮得格外鮮亮些,因此請了半節(jié)自習(xí)課,回家要錢買扎頭彩帶,誰想偏偏趕上這種事。

蘭英哭著說:“你們只會說我,嫌我給你們丟臉。昨日說秧苗不夠秧苗不夠,只撒手不管,叫我一個女人家,又要幫人栽秧,臨時上哪變?nèi)ィ俊背橐税肷?,才接著說,“中午桂枝拔掉秧子,這事恐怕早長上翅膀,在弄溪寨飛遍了。可是,長武,這一整天你人在哪里?”

長武咳了一聲說:“我的意思是,你就不該去拔,手腳輕賤現(xiàn)世打臉的,我真丟不起這個人!”

聽見這話,蘭英越發(fā)哭得哽咽難抬:“兩畝田的秧子,全靠我一雙手今日磨一點,明日磨一點的栽,不是到昨天下午快栽完時,我哪知道秧子夠不夠?”

長武把手一揮,煩亂地說:“算了算了,總之都是你有理,你怎么都有理!退一萬步說,就算是不留神拔了,也該拿自家的摻雜著栽。連貓屙屎都會扒點灰蓋著,你就不會替自己遮遮丑?”又向展梅說,“你也聽著的,說過她多少次,不要看見別人的東西就手癢,聾子耳邊響大雷,她不聽有什么辦法!”展梅扭頭喪臉,向下斜輪著眼不做聲。

在女兒面前,長武也跟自己這樣撇清。蘭英一時心灰意冷,丟開手就要走。一抬頭,有幾個歸家人從那邊走來。

長武突然厲聲向蘭英吼道:“你到底說不說,是買的還是偷的?”

蘭英一時怔住了,長武趕上兩步,一腳把她踹回田中:“我打死你這臭婆娘,眼皮子又淺,手爪子又輕,來路不明的東西你也敢要!”蘭英不防,整個人撲在了泥水里,她愣怔了一下,從稀泥中爬起來,吐著口中泥水哭道:

“我昨天也是急糊涂了,有人挑著一擔(dān)秧子過路,他問我要不要買,我一個等面下鍋的人,根本顧不上考慮別的,出十五塊錢買下了?!?/p>

長武跳下田來還要趕著打,被展梅一把抱住了手,哭喊著不住聲地哀求,那幾個人也過橋來拉勸。長武一邊掙扎一邊說:

“我今天非打死不可,明知是偷來賣的,她問都不問我一聲就買了,弄得人家來田里指贓認貨。你跟什么人買的,趁早指供出來,只怕還能幫自己洗清一下冤屈?!?/p>

蘭英抽抽噎噎地說:“就是個吹煙客,以前街子天,經(jīng)常見他從我們這里過路,不是天河寨就是那木寨的。”

長武罵道:“那白天桂枝來鬧時你怎么不說?”說著又要飛腳。蘭英一邊躲一邊說:“她家秧子現(xiàn)在田里栽著,我就有一百張嘴也辯不清??!”

長武嚷著罵著,立時就要去那木寨抓人,眾人都勸阻說:“消消氣,消消氣,一個吹煙鬼和他怎么扯得清?事情說開了就好,別的也只好自認倒霉了?!焙谜f歹說,總算把一家人勸和了,一起簇擁著回寨子去。

4

蘭英不吃不喝,在床上睡了兩天,喂豬喂雞割草全是長武一個人。他又專門到桂枝家請罪,要補給秧子錢。秧子既然是人家轉(zhuǎn)賣的,又被桂枝攪了個稀爛塘,桂枝男人如何肯要?長武又說,要是得不到他們原諒,那一塊田的秧子,他也沒臉再補栽,就任由它荒下去了。嚇得桂枝兩口子連忙說事情首尾已然了解,這賬只算在吹煙客頭上,不會與長武一家過氣。當下兩家冰釋前嫌,比以往更覺親密了些。

長武又端著飯來到床前,蘭英背身朝里躺著,任由他叫喚也不作聲。長武嘆口氣說:“我都是為你好,那天我要不那樣,你的罪名不就坐實了?以后不光是你,連我在人前也難抬頭。甚至于連展萍、展梅,在學(xué)校里人家會怎么戳點?”

他們住著緊挨家堂的上格房,兩面墻壁兩面板壁,沒有窗戶,光線從門外和板壁中透進來,蘭英堆在枕上的一篷亂發(fā),在微光中動了動。長武又說:

“我出手是重了些,可那些人你也見了,名為來勸架,實際是用撐桿支著眼的,就要看看我怎么處置。那種時候,你說不動手真的能行嗎?雖然打在你身上,我這兩天心里比你還難受?!?/p>

被子輕輕動著,有細細的抽泣聲,蘭英一邊哭一邊說:“你不用和我扯這些,當街上打臉,廁所里賠情!”

長武一手抬碗,一手上去扳著說:“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多少吃一點吧!你要真不吃,那我從這頓起也不吃了。兩個都餓死也沒什么,姑娘們也大了,有手有腳,還怕混活不下去?”

蘭英翻身起來,長武忙遞過手去。蘭英眼淚啪嗒啪嗒掉進碗里,只是咽不下飯。半天才開口問:“也不見兩個姑娘來家,今天星期幾了?那天晚上展梅跑回來做什么?”

長武答說星期五,她們下午就回來,展梅那天什么也沒說,怕是在學(xué)校食堂吃不飽,想回家吃頓晚飯。蘭英聽了不說什么,飯后爬起來梳了頭洗了臉,下地給豬找食去了。

一時長武被幾個酒肉朋友叫去了。展萍、展梅回來,蘭英來不及問話,兩人一聲不響又出去了。蘭英摸不著頭腦,悄悄尾出大門看時,是往老家她們奶奶處去的。她把飯菜熱了又熱,在巷口坐著靜等。

月亮上來了還不見歸家,她只好硬著頭皮走到老家,在門外站著叫展萍,又叫展梅,都沒有回應(yīng),才吞聲叫了幾聲:“媽,媽,展萍她們在不在這里?”

老人也正在做飯,這一天恰好停電,灶房里沒點蠟燭,鍋里正煮花生,祖孫三人守著灶口一片火光說話。老祖母抬眼望了孫女一眼,答應(yīng)著說:“她們今晚跟我睡,宵夜就在這里吃了。”

聽見門口有腳步聲進來,展梅起身往堂屋廂房走,展萍連忙跟了上去。蘭英來到灶房門口,往里探著身子說:“媽也還沒吃飯?”又扯開嘴笑一笑說,“也不知怎么了,回來就給我擺臉色。有沒有跟你說什么?”

老人沉吟了一會,點燃蠟燭慢慢說:

“展梅她們搞比賽,老師原先擬定她是領(lǐng)頌,不知那些小孩子說了些什么,臨時硬把她替下來了。按理也輪不到我管……只是姑娘這么大了,自己的言行也該收斂著些,傳出去叫孩子們跟著難做人……”

蘭英聽了這話,一時五雷轟頂,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那天,那天不是……說清楚了……是跟煙客……”

老祖母癟癟嘴笑著說:“你是說清楚了,未必所有人都聽清楚了。倒也不單只因為哪一天,過去的就罷了,以后,還是多為她們考慮著些。”

當晚展萍、展梅沒回來,蘭英一夜沒睡好,她怎么也料不到,自己一個小小舉動,竟擴展到學(xué)校里,以后還讓姑娘們怎么立足,她們又如何看待自己。她婆婆這次該舂著手拐頭,在一旁幸災(zāi)樂禍了。當初她一意孤行,丟下老人出來單吃另住,獨兒子分家,這事在弄溪寨還是頭例。兩個姑娘現(xiàn)在這樣,在婆婆眼里,不等于是一代做給一代瞧,讓她自己現(xiàn)世打嘴?

婆婆說那些話是什么意思?“過去的就罷了,以后,還是多為她們考慮?!边@又是什么話,這些年來,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日子過得不隨人不隨伴,為的還不是身上掉下來這兩塊肉?還說不為她們考慮?現(xiàn)成話誰不會說?兩個孩子歷來跟自己不親,有什么都只找奶奶,誰知道背后又有些什么鬼名堂。

她一夜輾轉(zhuǎn),天亮聽見開門聲,連忙爬起來。原以為小孩子家,不過是一時慪氣,睡一覺起來保管好了。誰知兩個姑娘仍是昨天的神態(tài),有話只跟她們的爹說,這個媽似有如無一樣。大姑娘倒有心跟她和解,又每每被二姑娘轄制住了,不敢貿(mào)然應(yīng)聲,時間久了,竟也真正疏遠起來,以前是每月回家一趟,后來索性連假期也很少在家。

二姑娘讀著初中,不能做到像姐姐那樣周末不回家。開初蘭英見她不理自己,心下還想,看你星期天回學(xué)校時開不開口。因此她也做出一副決絕的、視而不見的樣子。到了周末下午,展梅在廊前洗衣服洗頭,蘭英哪里也不去,坐在院心陰涼處納鞋墊,安心等候展梅張口要錢。

誰知展梅進進出出,從旁邊走上走下,別說是開口,連眼睛也不抬一下。眼看她快收拾好東西,說不定就這么空手出門了。蘭英嘆一口氣,起身去裝了兩升米,走到展梅房門口,連同八十塊錢放在臨窗的桌子上——八塊是糧票錢,五十塊是菜票錢,另有二十六塊是早點和零用錢。她默默拿著那只鞋墊走出門,到巷道里和人坐著乘涼閑聊。

過一會,展梅披著長發(fā)出來,走到蘭英邊上時,靦腆地跟那幾個閑人打過招呼,低著頭慢慢走了。蘭英無心跟人說笑,急急走回家,到展梅房里一看,桌子上的米和錢都拿走了。蘭英暗暗點頭說:“好!好!嫌我不清白,用我的錢就不嫌臟了!有本事就撇得干干凈凈,不靠我供,也不要我養(yǎng)!”

她心下發(fā)著狠,卻止不住悲從中來。為這一雙孩子,叫她吃了多少苦。因為接連生的是姑娘,族間沒少說風(fēng)涼話,尤其那些生下兒子的,時常在她面前狂得沒樣。后來她咬緊牙關(guān),硬要供她們姊妹讀書,也是想她們以后有個好前程,同時為她爭口氣的意思。誰承望,她這巴心巴肺地做媽,越發(fā)做出仇人來了。

隔幾天,她哥哥來弄溪替人趕豬,到家里坐時,她哭訴兩個姑娘決裂的事。她哥哥罵她:“小小年紀就管不下來,說什么敢跟大人擺臉甩屁股,這還了得?養(yǎng)兒防老種谷防饑,以后望著她給養(yǎng)老送終,做夢!自己生下來的,怕什么,生得下來嚼得下去,哪天捆著腳手,滿滿實實透打一頓,看她還敢作怪不敢!”

她當然不能動棍棒,只是跟長武哭了幾次,想讓做父親的從中調(diào)和。誰知越說越壞,展梅只一味嫌她名聲不好,讓自己受盡同學(xué)伙伴嘲笑。那次朗誦比賽如何被換掉,展梅半句不愿跟人提起,只是從那以后,她變得孤僻不合群了,在人前也不愛說話,隨時不著煙不冒火的樣子。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蘭英一出現(xiàn),她立時冷起一張臉,舉手投足都直帶出情緒來。長武說了兩回不見效,也就帶管不管了。

5

那一陣子,到處流傳說,包括弄溪、那木、天河四五個寨子在內(nèi),蓮花壩整個南片區(qū),要引來大盈江水,填灌成一片十里長湖,作為打造旅游小鎮(zhèn)的一個重頭戲。傳言被人們描繪得有模有樣,自然在人群中引起一波波恐慌,田淹了靠什么吃飯,子孫后代將來怎么辦?也有些過一天算一天的人,希圖那為數(shù)不小的補償費,巴巴盼著上面快來人征地。

傳說越來越神秘,平和不知在哪里聽人說,地方上已經(jīng)進駐了一個勘測隊,每到夜晚時候,就拿著儀器在田里悄悄勘測。還有更確切的說法,十里長湖的精準范圍也已界定,弄溪寨有三分之二的水田在被征之列。這樣一算,長武家的水田,都在那另外的三分之一以內(nèi)。

有一天吃飯時,長武隨口說:“聽外面人說,最遲等這一季谷子收了,就要開始動工。到時只有看著人家數(shù)錢的份?!?/p>

蘭英算了算說:“去年建集鎮(zhèn),征天河寨的地是每畝四萬多,水田不比山地,聽說補償費要高出好幾倍。那些田多的人家,怕拿得到五六十萬?!?/p>

長武低聲說:“媽的那兩畝五分田,少算也不下這個數(shù)——”他伸出一個巴掌,向著蘭英翻了四下。

蘭英伸嘴咂舌說:“當初分家時,只說她橫豎是租給人種,我們硬是強著要了家邊這些田,早知有今日,就該種遠處的了?!?/p>

“現(xiàn)在反而吃了近處的虧。當年那一腳,真是踩在屎上了!”

見蘭英除了一味欽羨,別無他想,長武又漫不經(jīng)心地說:“只是開不了口,不然,趁錘還沒定音,想法子對換一下就好了。”

蘭英舉著筷子,怔怔地望著他,半晌小心地問:“你的意思,要我再去跟媽鬧一場?”

長武笑了,搛起一箸菜放嘴里,咀嚼著說:“跟老人鬧怎么興呢?你實在要去,好好央求一下還罷了。畢竟媽這么個大老人,拿那么多錢也無用?!?/p>

蘭英想了想,放下筷子正色道:“不行,別說媽不依,就是勉強會答應(yīng),我也再不敢去開這個口了?!?/p>

長武呵呵地笑:“怎么都隨你——你近來做事也縮手縮腳了。”

蘭英冷笑著說:“你瞧瞧展萍展梅,仇人似的對我。我還敢老虎頭上拔毛,去惹她們那親奶奶?照說那也是你親媽,你怎么不去問?這些年來,你是蜜也得吃花也得戴,惡人都讓我一人做盡了!”

長武站起身笑道:“去不去,多大的事,說這些話給誰聽?我是想著,媽也難行動了,接來一處吃住會方便些,展梅她們怕也是這意思?!闭f完一徑出去了。

蘭英在飯桌邊待了半天,直到飯菜冷了,才匆匆?guī)卓诎峭辏炔坏檬帐熬团艿嚼霞胰ァ?/p>

老人正用小大刀破燒柴,聽清蘭英來意,并未停止手中勞動,泰然地說:“樹怕挪窩人怕動,我一個人住慣了,也在不得世上幾年,活到哪步算哪步……”

蘭英沒聲口地叫:“這是什么話?越是這幾年,越要樂樂呵呵地過好。退一萬步說,你搬去一起吃住,展梅和展萍也能見出我的一點心?!?/p>

老人依然不慍不火地說:“你和孩子們的分和,不在于我搬不搬過去。”

蘭英見老人這副樣子,忍不住沖口說:“我知道你意思了!那二十萬還吊在虛空,就是真的下來了,你再防我們不遲!”

老人聽得莫名其妙,就問她:“什么二十萬?”

蘭英笑了一聲說:“啊么,做你兒媳婦多年,我從來不知你這樣會裝——是征田的二十萬!”

老人一聽這話,氣得把刀哐啷一聲丟下地,指著蘭英罵:

“你們是過不下去還是怎的,就盼著賣田吃飯了?那時圍湖造田,鬧得天翻地覆人仰馬翻,這才幾年日子,又要搗騰什么灌水造湖!別說這是些沒有影的謠言,就是真的,我也要拼著老命護下來。我就不信,這世道變來變?nèi)?,能把人變得神仙一樣,飯也不用吃了!?/p>

她拿起一把長竹掃帚,在蘭英腳邊唰唰唰使力掃幾下,直把蘭英打攆出門去。

過了一段時間,并不見有人來征田,這事最終平息下來了。等展梅、展萍回家,不管她們理不理她,蘭英幽幽地說:“這么些年,你奶奶還是恨我,任憑如何求著,就是不肯搬來同住。這也不怪她,屋檐水點點滴舊窩,以后你們?nèi)绾螌ξ?,我只受著就是了,不敢有半句怨言。?/p>

她這樣說了兩遍,展萍流下淚來。展梅雖然一動不動,看神情心中也是慘然。這以后,兩人依然時不時跑老家去住,只是和蘭英相處,卻不那么沖頭了。展萍陸續(xù)和蘭英說起話來,偶爾躲不開時,展梅也接兩句口叫一聲媽。

蘭英開始自重起來,時時小心步步留意,盡力維系著這段母女情分,不敢有半點差池。寨子里松明巖紅等一干人,都是舌頭上長翅膀的,尤其在她們面前,蘭英說話做事,完全變得正而再正,再不敢惹人輕賤。

她本性也不是眼淺爪輕的人,下決心說聲變,也并不是什么難事。只幾個月工夫,她就像人常說的那樣,脫胎換骨了,每日拼命地勞作,不多言不多語,為人處世也立起了志氣,要是有人像以前一樣,給她點什么小東小西,塞揠給她都不要。別人有事有情叫道,她總是熱心地相幫,干活一個頂兩個。過日子也就那么回事,手頭松有松的過法,緊也有緊的過法。不論如何,一旦下定了決心,吃糠咽菜也不算是多難的事情。

正好是十冬臘月,寨子上有幾個人家娶嫁建房,蘭英為了挽回名聲,特意自薦去做幫廚女人。往常人家有事時,眾人都知道她最喜使奸賣猾,名為幫廚,卻是來得遲撤得快,手腳又長,稍不注意就會藏東西悄悄拿回家,因此眾人都不愿和她共事。她自己涎下臉前來相幫,人家卻不過情面,只得答應(yīng)了。

誰知她果真換了個人,婚事那天,不用人來請叫,反倒天昏昏亮就帶了自家的大錫盤、小磁盤、砧板、薄刀等用具,前來主人家叫門幫忙了。這兩天她除了回家喂豬,真的半步不離開主人家,且專挑臟活重活做,什么煮飯燉肉炸魚、燒水洗碗掃灑等等,別人都搶不過她。正客那天夜里,需得三個人夜里五點鐘起來做豌豆粉,她也自告奮勇占了一個。人客散盡后,廚房里分發(fā)糖果和多余的肉菜,她不爭不搶,只默默在一旁收拾碗盞。等眾人都拿了,才去接起最后的那份。

6

人言是把稱,你就站在秤盤上,斤兩全在人家的言語進退之間。幾次事經(jīng)歷下來,松明她們就傳開了,自然而然幫她辟起謠來:“狗眼看人低,你以為還是當初的釧蘭英呢!”

日子過得平實起來。很快展萍職高畢業(yè),在城里一家四星級賓館守前臺。工作不上一年結(jié)了婚,丈夫同樣來自農(nóng)村,兩口子看上去小小的一對人兒,還不知以后的日子如何過。展萍十月懷胎,眼看就要生了。蘭英作為未來外婆,東挪西湊,盡心準備小衣小褲、抱被圍裙等一應(yīng)用物。又每日勤謹喂雞,把每天的雞蛋攢聚起來,只等攢夠數(shù)了,送去給展萍坐月子吃。

有一日,隔壁松明養(yǎng)的筍殼雞跑進家來。蘭英拿起竹竿正要趕出去,長武說:“這不是那只鳴蛋雞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沒有一天不下蛋,我家三只雞加起來,都抵不上它這一只下的?!?/p>

蘭英笑著說:“等明日問問她是哪里來的種,我們也去尋一只來養(yǎng)?!闭f著又要去揮竹竿。

長武哈哈地笑:“過了此山無鳥叫,哪能那么容易得來?”他玩弄著手中打火機,慢慢踱到跟前來,不經(jīng)意地笑著說:“別看松明拿它當寶貝似的,要是染了色,恐怕連她也認不出來!”

偏偏最近連著下雨,蘭英養(yǎng)的那幾只雞,幾天不見下一個蛋。照這種速度,三百個雞蛋幾時才攢得夠?這幾年又什么都時興新品種,買土雞蛋好比尋天鵝蛋,讓她上哪變?nèi)ィ克送L武,一時緊張得手心全是汗。

長武走到堂屋,閑適地坐下沙發(fā)上說:“你在親家母面前夸下口,我只是幫你擔(dān)心到時別自打嘴?!碧m英咬了咬牙,硬是把雞趕了出去。

蘭英往各個人家跑遍了,就是尋不出土雞蛋來,眼看展萍快要生產(chǎn)了,她心里急得只想跳腳。這日上午,松明又扯著嗓子,在巷道間咕咕叫著找雞了。蘭英往自家院場一看,那只母雞正在墻角踱方步呢。

長武把竹竿遞給她說:“攆吧!”

蘭英心慌意亂地接過來,心想,我攆三下,就攆三下。于是,她試著揮舞起竹竿,那母雞繞院心跑著,就是不出去。三次過后,她丟開棍子回身去把大門關(guān)了,然后驚恐地望著長武。長武只作看不見,把門打開一縫,吹著口哨鉆出去了。

蘭英翻來一瓶白漆,想把那筍殼雞涂成白色,她在心里對自己說:“這是最后一次,等大姑娘滿月,就把雞放回去,放到后面竹林里,再想法引松明去找?!?/p>

就在這時,松明從寨子后面竹林一路找來,叫喚著徑直找到長武家大門口了。蘭英剛給雞上了色,聽見喊聲,一下子清醒過來:“我在做什么?這和偷又有什么兩樣?”

她又愧又急,當即站起身,想去拿剪刀來,把那只母雞給放了。誰知一時心慌,竟一腳踩在了雞頭上,可憐那雞還被縛著雙翅,加上被折騰了半天,受了致命的一下后,沒等掙扎慘叫,就伸腿死了。一時間,蘭英慌了手腳,雞死了,她還怎么送回去。

等長武喝了酒從外面回家,蘭英還呆呆蹲在母雞跟前,她不敢實說,只說是雞自己掙死的。長武用腳踢一踢說:“怎么還上了漆色?好好一只雞,硬是被你折磨死了!”

蘭英小聲說:“這雞,這雞是……”

不等說完,長武瞪著她說:“這不是我家的雞?別告訴我,你又干那偷雞摸狗的勾當了!”

蘭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是,我沒偷,我只是……”長武打斷她:“那還啰嗦什么!”

蘭英不敢多言,一面想著怎么跟松明賠補,一面提起死雞準備去掩埋。長武一把搶奪過來說:“做什么?又不是病死的,放幾片干木瓜烀上,等下晚展梅回來就能吃?!?/p>

蘭英把攔不住,只得由著長武燒水拔毛地一陣張羅。

因為是土雞,盡管死去多時,烀起來倒也香味四溢。尤其是放了酸木瓜,湯味越發(fā)鮮濃。展梅還沒進家門,就已經(jīng)聞見家里煮了雞肉。她笑著問長武:“今日什么日子?是不是殺雞敬神?”

長武笑著說:“你快要中考了,給你補補身子?!闭f著,一家三口坐下吃飯。

正在這時,松明闖了進來,先是把院心糞箕里的雞毛看了看,隨后拿起一片沖進灶房,直接問到蘭英臉上:“這雞是哪來的?你說是哪來的?”

展梅坐在飯桌前,雙頰抖動得厲害,眼睛死死盯著蘭英,蘭英勉強站起身來,心跳得撲到嗓子口,嘴里不由得溜出一句:“這是我養(yǎng)的蘆花雞?!?/p>

松明把雞毛甩到她臉上,罵道:“你養(yǎng)的蘆花雞?別以為染了漆我就認不出!我暗暗瞄著半天了,你就這么憋不住,立時露出馬腳來!你饞得餓癆了,一只鳴蛋雞也下得了口!”

展梅臉上一片死灰,眼睛瞪得溜圓,手撐著桌子只是站不起來。

松明不住嘴地罵:“虧我還使勁在人前替你描補,沒想到你恩將仇報!豬在圈里捂不白,羊在坡上曬不黑,算我八輩子搗瞎了眼!”

長武放下碗筷厲聲問:“你老實說,這是哪家的雞?”蘭英賴不掉,囁喏著說:“就是,就是那只鳴蛋……”

長武跳起來說:“什么?你真是死性不改!我說怎么松明一早上在巷道里叫喚,原來是你裝昏給關(guān)起來了!”

蘭英抬起頭來,死盯著長武,嘴唇抖動得厲害,顫聲說:“那,那不是你說,上了……”不等說完,長武一個耳光扇過來,她臉上立時腫脹起來。

長武又把桌子一掀,盤盤碗碗嘩啦啦碎了一地,湯水流得到處都是。他翻身又要揪著打,松明怕鬧出人命,連忙下死力拖住,勸他說:“不過是一只雞,不值什么,我來只是看個究竟,都丟開手就算了?!遍L武硬拽過身去踢了幾腳,喘著粗氣罵:

“吃屎的狗改不了吃屎的病,我就說奇怪,好好的雞怎么染了起來,問著還言不真語不實的,說是怕出去走失了,打個記號。真是光著屁股推磨,轉(zhuǎn)著圈地給老子丟人!”

展梅是早跑出去了,蘭英滾在地上嚎啕大哭,松明見這情形,嚇得六神無主起來。幸而一時展梅扶著她祖母來了,松明解說幾句,連忙抽身走了。

等一家子平氣坐下,老人嘆著氣說:“人家也一樣過日子,怎么就只你們,三天兩頭的,弄得不是雞飛就是狗跳?!?/p>

長武甕聲說:“媽只問她,一天到晚干的什么事!她自己伸手摸鍋底,讓我們也跟著染黑灰!”

蘭英原本蒙著臉飲泣,這時拿開手哭著說:“你說這話摸摸自己良心!人家男人是頂梁柱,你是日不上草場,夜不歸欄柵,叫我一個女人家,怎么撐持得下來!”

長武直起嗓子吼:“那你就偷人撈人?真是演戲的不怕羞!遠的不說,就只這么一個婆婆,七老八十了,你也擔(dān)待不了,還在那怪東怪西!”

蘭英只顧嗚嗚地哭,老人搖搖手說:“她雖然著三不到兩的,你也別盡推給她。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我有什么還不知道?只求你們安分些,張家墳頭不長彎腰樹,別盡給老祖宗丟臉抹黑!”

長武站起身子說:“我說什么媽也不信——反正也實在牽扯不清。今日這一鬧,以后還讓我怎么做人?無論如何,我是不跟她過了。”

這話一出,眾人都怔住了。蘭英哭喊起來:“不過就不過,這日子我也挨不下去了,早死早超生!”

兩人當即立定主意,鐵了心地要離。老人只是勸解不住。

當天晚上,一家子坐到半夜,誰也沒吃晚飯。隔天只好叫展梅去天河寨趕她外公。展梅開初不肯,經(jīng)不住老人說勸,大清早去把外公和舅爹趕來。

天河寨父子只聽說要離婚,先不知何事,以為這是夫妻吵鬧間,各人說的負氣話,勸解幾句也就好了。及至到了弄溪聽說事情經(jīng)過后,有什么臉面再說別的,只望著長武母親說:“親家,全仗你們!蘭英年輕不經(jīng)事,你們該說就說,該罵就罵!權(quán)當代我管教……”撂下幾句話,灰溜溜走了。

老人無法,只好耐下心來細勸:“就算不為自己,也想想展梅,父母這么老了還鬧離婚,人家怎么看她?別說讀書,以后結(jié)婚都受影響?!遍L武和蘭英齊齊流下淚來。

最后夫妻倆達成協(xié)議,不離婚也行,卻要分開吃住。家中正房東西共四間廂房,原先長武他倆住著東邊靠家堂那間,展萍展梅各住一間,另一間安放雜物。這時蘭英搬出來,住到西廂房展萍那間。蘭英的小灶房,則另用空心磚蓋在后院里。田地,菜園,一應(yīng)用物,也要一一作出劃分。

這時才想起展梅的歸順問題,不等長武和蘭英開口,展梅從房里出來說:“我跟我爹過!”

話音剛落,蘭英大笑起來:“好好好!都跟我劃清界線,這些年是我拖累你們了!以后也不消認我這個媽,清門凈戶的小姐,做你媽我不配!”說著,狠狠揩了一把眼淚,扭轉(zhuǎn)身去收拾東西。

長武走到展梅跟前,笑著對她說:“二姑娘,別理她!去,看看灶房還有什么菜,隨便做點當晚飯?!闭姑返椭^走了。

老祖母也站起身來,長武忙說:“媽吃了飯再走?!崩先藫u著一頭花白頭發(fā),顫巍巍地說:“我回去看看,雞還沒喂呢。吃飯時叫她一聲,別做得太過頭!”

在老祖母強制下,一家人圍著桌子,風(fēng)平浪靜地吃了頓散伙飯,也算是好合好散。

剛開始時,外人誰也看不出,也想不到,見他們夫婦分開做活,還只當是賭氣鬧分工。

7

蘭英天天早出晚歸,背著竹簍去田里摸螺螄,攢得一筐就賣給鎮(zhèn)上食館。遇到人家鋤草拔菜掰玉米,臨時要人幫忙,她也不挑不揀,隨叫隨到賺幾塊力氣錢。

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獨自過日子的人,手頭竟然漸漸有了點積蓄。她開始大把花錢購置東西,瘋狂得簡直像趕日子過,又像在補日子過……以前她舍不得穿、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的,統(tǒng)統(tǒng)補償回來。

長武對她的舉動不驚不怪,展梅卻做不到視若無睹。她每次周末回來,總發(fā)現(xiàn)蘭英的房間里、灶房里,一下多了不少嶄新東西,有時還堆放到堂屋來。她雖然不和蘭英講話,但總疑心她母親是舊性不改,甚而是變本加厲了。

因此有一天,聽到外面有人說,丟了一只新買的電吹風(fēng)機,展梅想起中午見蘭英洗頭時,正好拿出一只吹風(fēng)機來拆包裝。她認定母親又順手牽了別人東西,鬼使神差地,趁蘭英不在家時,就悄悄進入她房間,拿了那吹風(fēng)機走到外面來。

那人蹲在溝邊,和美貞巖紅等邊洗衣服邊拉家常。展梅直接把吹風(fēng)機遞過去說:“大嬸,你丟的是不是這一個?”幾個人驚疑不定,摸不準展梅此舉的用意,都不由面面相覷。

那人在衣服上把手揩干,接過來看了看,卻搖搖頭說不是,正要把吹風(fēng)機還給展梅,這時蘭英來了。吹風(fēng)機咚地掉到水里,眾人忙伸手撈住,都站起身替展梅開解:“她想洗頭,拿了來問我們怎么用!”蘭英只盯著展梅,下頜抖得像要掉下來。

蘭英接過吹風(fēng)機,使勁朝溪邊人家墻角摔去,只聽一聲脆響,吹風(fēng)機早碎成了幾片。展梅咬著嘴唇回身就走,背后爆發(fā)起一串叫罵聲:

“你這喂不熟的白眼狼!枉我費心費力養(yǎng)你這么大,越發(fā)家神躥出外鬼來了。早知當初就一把摔死,我到今天這地步,還不是為你這瞎崽子!”

眾人平日見蘭英忍氣吞聲、嬉皮裝憨慣了,這時如此歇斯底里潑灑出來,都嚇了一跳。美貞聽她越罵越狠,上前拉住說:“嫂子,滿盤滿飯吃得,滿言滿話說不得,就算是自家姑娘,過頭話說多了,難免要生分的?!?/p>

蘭英尖起嗓子說:“生不生分,我還指望誰?你們不知道,人家跟著她那能干爹,早不把我當媽了,只要不咒著我早死,就已經(jīng)是阿彌陀佛了!”

他們夫妻分家的事,這才慢慢在寨子里傳開。人們當然要追根究底,蘭英狗改不了吃屎,重操舊業(yè),導(dǎo)致夫妻反目母女成仇,名聲十里八里地傳了出去,外面都把她說得不成人樣。她沒了家,沒了女兒,倒是臭狗屎臭到底,反而不怕了,該出門出門,該做活做活,完全一副無關(guān)緊要的樣子。

長武在外面,被人奉為模范丈夫的標桿,在家里,是展梅唯一可以依靠的爹,再加上沒了蘭英的苦奔苦做,他便也痛下了一番決心,絕了酒友,斷了玩樂,一心一計帶著展梅過起日子來。他只剩這一個姑娘,以后是要充兒子頂張姓一支人的,他必須給她一個純凈的環(huán)境,讓她順利長大成人,以后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再好好找個上門女婿,那時他才算功德圓滿。

展梅卻不懂長武這片苦心,隨著學(xué)習(xí)成績直線下降,青春叛逆期也準時到來。她干脆就破罐子破摔,逃學(xué)吃酒打架,成了老師的頭痛分子,初二時就輟了學(xué),到鎮(zhèn)上幫餐館打工。又過了不上半年,認識了個四川人,不要一分彩禮,跟著那小伙子走了,后來聽說兩人在廣東跑生意。

這件事對長武來說,無疑是重重的一錘,他這一支獨脈,到此是真的斷了。有時人家談起兒女婚嫁話題,他在一旁愁著眉,以過來人口氣說:

“大妹子,要好好查訪,千萬不敢大意,討錯一門親,是要帶害幾代人的!”

如果有人多嘴地說一聲:“那時不管好歹,你就不該分開,家里外頭齊壓下來,教孩子怎么頂?shù)米???/p>

他聽了總是急吼起來:“不分?不分還等著弄成賊窩不成?”

他族間的男女,都站在他這一邊,以為蘭英自輕自賤,一味要走下坡路,犯不著白白把他也賠在里面。以前大家不同她計較,也全是忌諱著,看長武的份,看張氏一門的份。現(xiàn)在,晚一輩的巷頭路腦見著,雖然還尊她一聲“嬸子”,那也都是場面上的,私下里,無論大小,比從前更不把她看在眼里。

蘭英剛開始鼓足氣勢,趾高氣揚地活了一陣。后來展梅成了那樣,她就完全偃息下來了。她大姑娘展萍生了孩子,回來過幾次,見她和長武生活得異常孤寂,就小心地從兩頭試探,有替他們言和的意思。每次都是話還沒說完,就被兩人用話堵得開不了口。

蘭英常想,要是沒有展梅這一折,她和長武的仇氣,或許不會那么深??删退阍俸眯彩歉菜y收,回不了頭了。

想起年輕那時,人家問起生得什么孩子,長武總是笑著回答:“一噸!”把人弄得摸不著頭腦以后,他才睜著半酣的醉眼解釋:“兩個千金,可不是一噸么?”

她在邊上聽著,每次都忍俊不禁。后來姑娘長大些,對她像粘粘糖一樣,走到哪里都要攆腳。她也總是慣著,舍不得喝罵半句。有時她左手牽一個,右手牽一個,帶著去吃酒做客,那些表姨兄弟見了,都笑著說:“看這靈眉秀眼的,倒是強爹強媽呢!”那時她對自己、對兩個孩子的未來,幻想得比所有妻子、所有母親都要夸張。

她和長武,也是你情我愿自由結(jié)合的。她在娘家做姑娘時,雖說是在山里,標致能干那也是當?shù)爻雒摹5胤缴蠚v來有個規(guī)矩,小伙子求親娶媳婦,要先到女方家做“姑爺活”,活計過關(guān)了,才有資格開口求親。那時候,看中蘭英,每天來給她家做活的小伙子可不少。長武那時也從壩子進山講親,天天跟她去地里干活,他走不慣山路,挑不慣重擔(dān),只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趨的。偏偏她只挑中了長武——這都是命吧!兩人在蕎麥地薅草,大片大片的蕎麥花,如同大片大片的紅霞,她穿著淺藍色碎花衣裳,扎著大麻花辮,彎著腰勞動一陣,就停上一停,等落在后面的長武趕上來。兩人臉都曬得紅撲撲的,互相間也不大說話,只偶爾對望著那么輕輕一笑。在結(jié)婚后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以為,真正的日子,就是這樣的,他們會這樣一直相跟到老。

可是后來,沒過多少年的后來,長武變了。壩子人慵懶舒散的日子,要改變一個人并不難。長武一味在外面吃酒玩樂,經(jīng)常徹夜不歸家。她一雙手難淘四口,實在沒法,為了把日子過下去,她變得計較起來,無論什么東西,撈到一點是一點,撿到一分是一分,慢慢就把脾性慣出來了。這些年來,無論她做什么,長武都裝作不知情,只為自己也有利均沾。然而,說到底他是個清白人,橫豎是她自己不顧名聲。兩個女兒在外面讀書玩耍,難免聽到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漸漸地心里存了疙瘩,也就和她疏遠開了。

如今,兩個女兒索性遠遠飛走了,長武和她卻還在原地,形同陌路地守著同一個屋檐。蘭英有時倒希望,自己哪天早上突然病了,睡在床上起不來,或者走在院心里,當著長武猝然跌一跤,看他那時怎么樣?;蛟S他會像以前一樣,看到她受傷就慌了神,不顧一切地向她撲來;也或許,他根本就視而不見地淡然走開??墒?,時間一天天過去,她的身體好得很,幾年不見個頭疼腦熱的。她每日在家里進進出出,也從沒絆到過腳。

倒是有一次,她晚上從外面回來,剛走到門口,迎面和長武在黑暗中撞了個滿懷。她嚇了一跳,連忙閃向右邊,長武也閃向右邊,她又向左閃讓,誰知長武也向左邊閃避。她覺得好笑起來,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索性立住腳,等長武先過去。長武半聲不響,生硬地徑直走過去了。雖然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長武那冷漠印象,猶如針尖一樣扎在她心頭,這個人,當真是絕情至此了。

8

蘭英再不能在家里住下去,以前的歲月中,兩個人殘留下來的一點溫情,在她心里消失殆盡了。她對這個人,沒有了愛,也談不上恨,只是,這樣抬頭不見低頭見,會把她逼瘋的。

可是,她不能回天河寨,別說是哥嫂,她父母也未必待得了她。二十年前她嫁過來時,蓮花鄉(xiāng)是遠近聞名的大壩子,氣候濕暖得宜,土地肥沃,水源好,人們在恰當?shù)募竟?jié),犁過田耙過地,種下糧食、蔬菜、瓜果,稍加侍弄,就總有望好豐收——尤其是本地稻米,香軟爽滑,聲名遠播。易于收成的結(jié)果,使壩子人養(yǎng)成了閑適的性子,吃不得苦,受不得氣,日子像冬日的太陽,溫吞吞地過著。

而與此相反,則是三山不抵一壩,正如人們常說的,山上花不及壩子草。與壩子人的從容相比,山上土地貧瘠、坡陡路崎,同樣的栽插,比壩子人付出幾倍艱辛,也不見得有收成。加上水少天干,山上種不出稻谷,能下地的,只有玉麥、蕎麥、豆子。當然,山里也出好東西,照水梅、野蜂蜜、核桃、板栗、玉麥粑粑、柴禾、木料……這些都是壩子稀缺的。于是,山上人便常常吆著騾子,馱了這些貨物下壩子互通有無。他們的貨物不用錢買,用谷子和米做交換。壩子人不缺米,三升五升,誰家都樂意用來換點新鮮。等價兌換結(jié)束后,山里人再用來時的馱子,馱了滿滿的谷米回去——這樣往返幾次,一家人全年的口糧,就有著落了。

可是,現(xiàn)在的山里,不是二十幾年前的落后樣子了。山里修了路,家家蓋了新房,只要是山貨,一塊木頭一只蟲子都是值錢的。以前壩子的一斤米,能換山里的三四斤核桃,如今一斤米還是3塊的價錢,一斤核桃卻是十多塊錢也難買了。山里人和壩子人,在生活上完全調(diào)了個對過。她當年一心歸命地嫁到壩子,這時再遍身狼藉地回去,不是自取其辱又是什么。

她打算搬到田房住,當初分田時,長武嫌這憑空多出的一間茅屋占地,那塊田就派給了她,這時竟成了她的容身之所。

寨子里平和家厭煩了靠天吃飯,把自家一半田荒了,搭起鋼架房養(yǎng)豪豬、竹溜老鼠等野味。另有兩家在田里開辟枇杷園和金橘園,長年累月在田房中吃住。這些人家和蘭英的田房相隔不算太遠。要是她去了,彼此間再怎么不來往,也總還是有個照應(yīng)。

平日美貞待人不壞,蘭英就去和她打商量,想從鋼架房拉一股線,把電接到對面她那田房去。恰好松明也在,守著那些籠子看稀奇。蘭英也不避諱,直接把來意說明。美貞驚愕地說:“多年的老樹,怎能一分兩岔說離就離呢?”

蘭英笑著說:“當初是為了孩子,現(xiàn)在她們都有了去處,再這樣拖延,連自己也說不過去?!?/p>

松明在旁邊說:“我看長武近來不沾酒了,他怕是有心想和好?!?/p>

蘭英淡然一笑,心想你們看我,用的是聚光鏡,看他永遠只用散光鏡。

松明見蘭英不答話,以為她心里留戀,事情還有回旋的余地,就笑瞇瞇地對美貞說:

“別拉電給她,看長武回頭來找你算賬!”

美貞也笑著說:“嫂子,夫妻之間,哪家不是床頭吵架床尾和,這么兩年了,彼此都不說另找的話,可見都還有情分,注定還是要吃同一鍋飯?!?/p>

蘭英氣急地說:“就算是情分也早盡了,二世為人也不可能再到一處。你真不給拉線,我就點蠟燭,這幾年也不是沒少點?!闭f著當真負氣走了。

松明總覺得,長武夫妻鬧到今天這地步,都是自己那次一時不忍惹的禍,因此一心只想挽回,又趕忙來找長武,誰知也是一樣腔調(diào)。

長武反過來笑她說:“又不是你離婚,怎么比誰都急?”

松明說:“不是因為那只雞,你們倆能鬧成這樣?說起來都是我的罪過?!?/p>

長武笑著說:“沒你這樣愛攬事的。既然過不下去,趁早離了也好。我后半生還長呢,總不能就這樣算了?!?/p>

很快離婚手續(xù)辦下來,蘭英忙著收拾整理。鋪籠床帳、衣服柜子、鍋碗瓢盆,除了這些不可或缺的東西,那些可要可不要的,不是給人,就是低價變賣。以前她像耗子一樣,什么都拖拉回家,現(xiàn)在卻這樣大手筆打發(fā)掉,相形之下的戲劇性,不能不讓人酸臉作笑。她婆婆拄著拐走來,攔在門口對她說:

“女人家怎么能住田房?要是實在想搬,就去同我住吧,房子破雖破點,我們娘倆也足夠了?!?/p>

蘭英掉下淚來,最后還是搖了搖頭,老人對過往不計較,她自己卻過不去那道坎。再說,她這時再跑去他的老家居住,算什么回事?既然簽了字,就該斷得干干凈凈。田房是小是簡陋,好歹也算她自己的——她的唯一財產(chǎn)。

9

展梅回來了,特意來田房找她,還是原來的模樣,瘦高的身材,緊俏的黑臉,倚在門口似譏似笑,不進門也不說話。蘭英心想,畢竟你心里還有我這個媽,那就看看吧,好好看看她所過的日子。于是就伸手去拉,不知怎么的,展梅的手和衣服像油一樣滑,只是拉不住。展梅一邊笑著,一邊倒退著走,蘭英連忙追上去,一心急就被絆了一下。她大叫一聲,睜開眼來,地上鋪了一片碎銀,是月光從竹笆縫中透進來了。

她的一顆心依然跳個不止,就摸爬著起來舀水喝。剛在夢里就該知道的,展梅怎么會來看她。可是,她有那么多話,那么多,都是積攢了幾年,只等展梅回來要說給她聽的。她無數(shù)次幻想過,有一天要是母女重逢,在夕陽下的田埂邊促膝相對,那時她要告訴展梅,多年前的她是鬼上身,才會那樣把家弄得四分五裂。她還要告訴展梅,她一直尊敬依賴的父親,其實是個多陰毒的人,他騙過了所有人,就只除了他的妻子,或許還除了他的母親。

不,不,或許她什么也不會說,過去的那一段生命,展梅和她,都希望用刀剪掉,連頭帶尾,徹徹底底,不留一點痕跡。即使她們還能有那么一天,一切也只是從頭再來。

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那時展梅恨透了她,她也在展梅身上傷透了心,到這種時候,有什么話,她也還只是想留著跟展梅說,反倒是一向沉靜的展萍,竟不大想得起來。她搬進田房后,展萍本人沒有露面,托人捎來五百塊錢和一個電磁爐,算是對這個她叫做母親的人,所表示的一點心意。

站在田房門口,面對著半睡半醒的壩子,蘭英看到了她的未來:在這陰暗破舊的小屋內(nèi),二三十年如一日,時光只是一心一意的,把她蜷縮成滄桑干癟的小老太。有時她也外出,那是上街買鹽和香油,弓著個蝦米樣的身子,孤僻可笑地從人前蹭過去……

一直到老死,她過的都會是這種日子。半輩子,那得是多長的年、月、日……可是,無論如何,她都得過下去,只要還活著,哪一天總會聽到一雙兒女的消息,要是死了,一切就真的完結(jié)了。

這些年來,她就像一塘淤泥,長武和展萍展梅,都是履著這淤泥開出的荷花。至少她得知道,這一朵朵花,在離開了她之后,將是怎樣的榮枯,盡管那都是另外的、與她無關(guān)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