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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勢轉移時期霸權國戰(zhàn)略收縮的“雙刃劍”效應

2023-06-25 11:51
印度洋經(jīng)濟體研究 2023年3期
關鍵詞:雙刃劍霸權英國

馮 雨

【內(nèi)容提要】戰(zhàn)略收縮是霸權國調(diào)控衰落的重要方式,但是戰(zhàn)略收縮通常不會以線性方式發(fā)生作用,權勢轉移時期對霸權國自身看似合理的低成本政策有可能為全球政治注入負動能。既有研究有著全面肯定或否定戰(zhàn)略收縮效應的兩種相反傾向,但少有研究對其潛在的雙重效應進行闡釋或分析。本文為權勢轉移時期霸權國的戰(zhàn)略收縮雙重效應的生成機理提出了一個分析框架,通過對一戰(zhàn)前英國戰(zhàn)略收縮的案例分析,發(fā)現(xiàn)霸權國激進式戰(zhàn)略收縮可能因為戰(zhàn)略手段、行為體與環(huán)境三個層次上的互動效應而產(chǎn)生難以預料的結果,不僅為崛起國造成超出預期的戰(zhàn)略壓力,也加劇了自身被盟友牽連的風險。探究霸權國戰(zhàn)略收縮生成雙重效應的機理,有助于我們研判當下美國戰(zhàn)略收縮的局限性。

一、問題提出與既有文獻回顧

霸權國的相對衰落幾乎總是會構成高度不穩(wěn)定性的情境,而戰(zhàn)略收縮是部分霸權國家為了應對衰落而做出的調(diào)整行為。在權勢轉移的重大歷史時刻,霸權國往往可以通過戰(zhàn)略收縮度過危機,并重裝上陣。既有研究中,戰(zhàn)略收縮概念往往同“審慎”“資源節(jié)省”“退守”等概念密切相關,體現(xiàn)了國家對外行為的后撤傾向。有學者認為,戰(zhàn)略收縮指明了一條國家間權力轉移的“和平之路”,是一劑不同于預防性戰(zhàn)爭的良方。(1)Paul K.MacDonald and Joseph M.Parent,Twilight of the Titans:Great Power Decline and Retrenchment,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18,p.180.然而,戰(zhàn)略收縮并不是發(fā)生在真空之中,戰(zhàn)略實踐和互動中的“摩擦”容易使戰(zhàn)略行為的結果偏離本意,崛起國和霸權國劇烈互動時尤其會導致互動結果充滿不確定性。況且,戰(zhàn)略本身是為適應充滿“偶然性、不確定性和含糊性”的情境而不斷調(diào)整的過程,(2)[美]威廉森·默里、馬克·格里姆斯利:《論戰(zhàn)略》,載威廉森·默里等編:《締造戰(zhàn)略:統(tǒng)治者、國家與戰(zhàn)爭》,時殷弘等譯,世界知識出版社,2004年,第1頁。大致方向正確的戰(zhàn)略也并不能保證結果盡如人意。權勢轉移背景下,正如局部的合理政策有時會對戰(zhàn)略全局產(chǎn)生負面影響,霸權國的戰(zhàn)略收縮亦可能是一把“雙刃劍”。雖然低成本且簡單易行的辦法能夠部分緩解霸權國的窘境,但同時也可能會制造出新的更重大的風險。

近年來,美國政府的戰(zhàn)略收縮特別顯著地體現(xiàn)了這一矛盾特征。特朗普政府延續(xù)了其前任奧巴馬政府的戰(zhàn)略收縮,但與此同時,特朗普政府將中國定位為美國需要全力以赴應對的主要戰(zhàn)略競爭對手,在軍事威懾策略上也展示出強硬的立場;拜登政府的戰(zhàn)略一方面仍然以收縮為顯著特征,另一方面又近乎馬不停蹄地加強對華遏制,試圖促成西方較全面的“反華統(tǒng)一戰(zhàn)線”。在這樣的背景下,分析戰(zhàn)略收縮如何在特定情況下可能成為一把“雙刃劍”,意義不僅在于提出霸權國戰(zhàn)略收縮生成雙重效應的機理,同樣重要的是有可能為面臨類似戰(zhàn)略情境的大國——當下的美國和中國,提供必要的歷史教益。

對于戰(zhàn)略收縮的效應,不同學者有著迥異的看法和解讀??偟膩碚f,現(xiàn)有研究忽視了現(xiàn)實中戰(zhàn)略收縮所具有的綜合效應,即權勢轉移時期霸權國雖然通過收縮緩解了本國的資源短缺困境,但是在互動效應影響下,戰(zhàn)略收縮可能產(chǎn)生不利于體系穩(wěn)定的負動能。本文從以下三個方面對現(xiàn)有研究予以歸納。

第一,那些對戰(zhàn)略收縮持悲觀看法的學者多半認為,戰(zhàn)略收縮會削弱本國遏制威脅的能力。例如,羅伯特·吉爾平(Robert Gilpin)認為,大國擁有增加稅收、改革機構、發(fā)動預防性戰(zhàn)爭等多種手段以應對相對衰落,而戰(zhàn)略收縮是這些選項中危險的道路,大國軟弱的表現(xiàn)只會令盟友失望并鼓勵競爭者。(3)Robert Gilpin,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p.194.而且,吉爾平尤其懷疑戰(zhàn)略收縮對于霸權國的價值所在。戴爾·卡普蘭(Dale Copeland)同樣質(zhì)疑大國戰(zhàn)略收縮的意義,他認為戰(zhàn)略收縮過程中,國家犧牲相對權力會降低贏得戰(zhàn)爭的可能,同時也不能換取崛起國的善意。(4)Dale C.Copeland,The Origins of Major War,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0,pp.40,49.新古典現(xiàn)實主義學者威廉·沃爾福斯(William Wolhforth)從權力政治的視角提出,美國的干預戰(zhàn)略并不會引起戰(zhàn)略透支,相反,戰(zhàn)略收縮不僅會減少美國的杠桿,還會加劇地區(qū)環(huán)境的競爭性從而產(chǎn)生更強的區(qū)域性行為體。(5)[美]威廉·沃爾福斯:《單極世界中的美國戰(zhàn)略》,載約翰·伊肯伯里主編:《美國無敵:均勢的未來》,韓召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14-117頁。斯蒂芬·布魯克斯(Stephen Brooks)、約翰·伊肯伯里(John Ikenberry)、威廉姆·沃爾福斯(William Wohlforth)在一篇反響重大的文章中指出,戰(zhàn)略收縮可能造成世界秩序混亂,其附帶的潛在風險和代價太大。(6)Stephen G.Brooks,G.John Ikenberry,William C.Wohlforth,“Don’t Come Home,America:The Case against Retrenchment,”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37,No.3,2013,pp.7-51.類似的,一些學者指出離岸平衡等本質(zhì)上屬于收縮的戰(zhàn)略可能會對美國全球影響力和國際秩序穩(wěn)定帶來損害。(7)Hal Brands,“Fools Rush Out?The Flawed Logic of Offshore Balancing,”The Washington Quarterly,Vol.38,No.2,2015,pp.7-28;Hal Brands,et al.,“Should America Retrench:The Battle over Offshore Balancing,”Foreign Affairs,Vol.95,No.6,2016,pp.164.顯然,部分自由國際主義者和部分現(xiàn)實主義者在反對戰(zhàn)略收縮,支持干涉戰(zhàn)略方面采取了一致立場。

第二,支持戰(zhàn)略收縮的學者大多認為戰(zhàn)略收縮是一種減少承諾的過程,有助于避免或緩解因過度擴張而帶來的各種弊端,而減小體系壓力是其中的重要方面。根據(jù)均勢政治的基本邏輯,一些美國大戰(zhàn)略研究者認為,過多干涉世界其他地區(qū)的安全事務勢必會引發(fā)其他國家對美國進行制衡。(8)Christopher Layne,“From Preponderance to Offshore Balancing:America’s Future Grand Strategy,” 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22,No.1,1997,p.113;Richard K.Betts,American Force:Dangers,Delusions,and Dilemmas in National Security,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2,p.278.巴里·波森(Barry Posen)指出,美國追求更多權勢的行為,會在其找到征服目標的同時對全球政治注入負能量,促使各國盡其所能地制衡美國,美國應該“少做一些事情”。(9)Barry Posen,“The Case for Restraint,” https://www.the-american-interest.com/2007/11/01/the-case-for-restraint/,訪問時間:2023年4月18日。當然,也有學者試圖從微觀層面分析戰(zhàn)略收縮緩和體系壓力的效應。例如,布蘭登·約德(Brandon Yoder)通過分析霸權國在戰(zhàn)略收縮過程中與崛起國互相釋放的信號,指出戰(zhàn)略收縮的信息效益有助于確定彼此意圖、促進合作行為。(10)Brandon K.Yoder,“Retrenchment as a Screening Mechanism:Power Shifts,Strategic Withdrawal,and Credible Signals,”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Vol.63,No.1,2018,pp.130-145.

基于特定大國戰(zhàn)略收縮歷史考察的研究也多半表明,戰(zhàn)略收縮可以減緩衰落過程并減輕衰落的負面影響。國內(nèi)學者周桂銀重點描述了英國收縮戰(zhàn)略的動因和過程,評價其收縮的締造和實踐是合理的、成功的。(11)周桂銀:《國際政治中的外交、戰(zhàn)爭與倫理》,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89-191頁。類似的研究,參見[美]約翰·古奇:《疲憊的巨人:英國的戰(zhàn)略和政策(1890至1918年)》,載威廉森·默里等編:《締造戰(zhàn)略:統(tǒng)治者、國家與戰(zhàn)爭》,第294-324頁。劉博文認為,戰(zhàn)略收縮時期的大國能夠同時考慮到對國內(nèi)觀眾和國際觀眾釋放不同信號的需要,適時展示克制或彰顯決心。(12)劉博文:《戰(zhàn)略收縮時期大國競爭的印象管理》,《國際政治科學》2022年第1期,第38-85頁。實際上,保羅·麥克唐納(Paul K.MacDonald)和約瑟夫·培倫特(Joseph M.Parent)的研究為戰(zhàn)略收縮提供了一個全面、深入的分析框架,他們提出戰(zhàn)略收縮是歷史上霸權國成功應對各種程度衰落的有效手段,收縮措施有助于維護國家安全和國際穩(wěn)定。(13)Paul K.MacDonald and Joseph M.Parent,Twilight of the Titans:Great Power Decline and Retrenchment,pp.23-42.總體上,此類研究普遍認為國家奉行戰(zhàn)略收縮政策符合理性選擇邏輯,并且可以在此基礎上有效地采取成本可控的相應行動。在他們的直接或間接闡述中,戰(zhàn)略收縮帶來的正向影響要遠大于負面效應。

第三,還有研究通過揭示實現(xiàn)戰(zhàn)略收縮的阻礙因素,來討論其局限性。范亞倫(Aaron L.Friedberg)雖然認可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英國戰(zhàn)略收縮的成就,但也指出了其收縮是“破碎的”。在他看來,“去中心化”的國內(nèi)政治過程導致了英國收縮政策的不連貫性。(14)Aaron L.Friedberg,The Weary Titan:Britain and the Experience of Relative Decline,1895-1905,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8.不過,他著重于評價收縮過程而并未討論收縮效應的局限性。劉博文提出,實力處于上升階段的崛起國為了緩解體系壓力同樣具有戰(zhàn)略收縮的動機,但是國家權威、領導人執(zhí)政地位等逆轉收縮的要素恰恰內(nèi)生于戰(zhàn)略收縮的進程之中。(15)劉博文:《崛起國的戰(zhàn)略收縮緣何逆轉——以日本(1920-1927)和蘇聯(lián)(1953-1960)為例》,《外交評論》2020年第1期,第88-124頁。此外,還有學者并不直接研究戰(zhàn)略收縮,而是關注影響戰(zhàn)略調(diào)整的認知(16)Robert Jervis,Perception and Misperception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6;Irving L.Janis,Groupthink:Psychological Studies of Policy Decisions and Fiascoes,Boston,Mass.:Wadsworth,1982;Charles A.Kupchan,The Vulnerability of Empire,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4;章玨、徐進:《大國戰(zhàn)略透支研究》,《國際政治科學》2020年第2期,第51-83頁。、意識形態(tài)(17)Mark L.Haas,The Ideological Origins of Great Power Politics,1789-1989,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5,pp.12-18;[美]康多莉扎·賴斯:《蘇聯(lián)戰(zhàn)略的形成》,載彼得·帕雷特主編:《現(xiàn)代戰(zhàn)略的締造者:從馬基雅維利到核時代》,時殷弘等譯,世界知識出版社2006年版,第633-660頁。和國內(nèi)政治(18)Mark R.Brawley,Afterglow or Adjustment:Domestic Institutions and Responses to Overstretch,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9;Jack Snyder,Myths of Empire:Domestic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Ambition,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1.等因素,這些文獻也有助于解釋為什么戰(zhàn)略收縮并不總能順利實施。不過,該部分研究不能解釋為什么戰(zhàn)略收縮可能會產(chǎn)生“雙刃劍”效應。

不難發(fā)現(xiàn),既有研究很少提出特定情形下霸權國戰(zhàn)略收縮的效應可能具有兩面性。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至少存在兩個方面:一是人們對于戰(zhàn)略收縮的想象通常局限于“退守”“撤出”和“審慎”,而沒有足夠關注在權勢轉移時期戰(zhàn)略收縮多少具有“有退有進”的混合特征。畢竟,戰(zhàn)略收縮實踐的復雜性還來自于各種不可預測的現(xiàn)實因素,決策者有必要對動態(tài)變化的環(huán)境進行全面而深入的評估,否則可能會導致行為偏離預期目標,甚至產(chǎn)生不利的戰(zhàn)略后果。二是很多既有研究集中于分析締造收縮的重大要素或者收縮過程本身,關于戰(zhàn)略收縮引發(fā)復雜效應的研究相對較少。此外,權勢轉移時期霸權國戰(zhàn)略收縮本身還存在一定的特殊性。一方面,收縮發(fā)生在與崛起國競爭激烈的環(huán)境中,霸權國必須據(jù)此調(diào)整在邊緣地區(qū)的資源配置;另一方面,霸權國的利益范圍遠比其他國家更廣,并且彰顯榮耀、維護霸權地位本身構成了它難以放棄的核心價值。因此,這兩幅相互矛盾的圖景讓霸權國的戰(zhàn)略締造任務尤其復雜,也更容易產(chǎn)生“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效果。從前兩類文獻的闡述中也可以看出,在霸權國戰(zhàn)略收縮歷程中存在著不僅格外微妙、難以預料而且容易掩蓋的因素。外部環(huán)境的多變和決策者認知的偏差則進一步增加了國際政治的復雜性,使得即便是成功的戰(zhàn)略收縮往往也存在難以避免的弱點或局限。

基于現(xiàn)有研究對霸權國戰(zhàn)略收縮過程中的系統(tǒng)效應關注不足,本文的探討將基于以下前提假定:第一,在霸權國與崛起國競爭的背景下,戰(zhàn)略收縮是霸權國減輕戰(zhàn)略負擔和成本的一種有效應對策略;第二,由于互動效應的存在,霸權國戰(zhàn)略收縮可能會產(chǎn)生決策者在采取收縮行動時未曾預期的效應;第三,避免跌入“修昔底德陷阱”符合霸權國和崛起國的共同利益,在關注收縮是否改善自身戰(zhàn)略境況之外,霸權國有必要同等地重視收縮對體系穩(wěn)定產(chǎn)生的影響。

本文一共分五個部分。第二部分著重闡釋為什么霸權國戰(zhàn)略收縮雙重效應生成的戰(zhàn)略條件是霸權國奉行激進式收縮;第三部分分析在這一條件下霸權國的戰(zhàn)略收縮如何通過三種互動效應的作用,產(chǎn)生非意圖的負面戰(zhàn)略后果;第四部分考察一戰(zhàn)前英國的戰(zhàn)略收縮歷程,檢驗第二、三部分提出的生成機理和因果關系;第五部分為結語,并簡要討論霸權國規(guī)避“雙刃劍”效應的潛在可能性以及當下美國戰(zhàn)略收縮的局限性。

二、權勢轉移時期霸權國戰(zhàn)略收縮的模式與局限性

戰(zhàn)略收縮是國家旨在降低戰(zhàn)略成本的一種戰(zhàn)略調(diào)整行為,其核心內(nèi)涵是通過調(diào)整戰(zhàn)略目標的輕重緩急,優(yōu)化資源配置和戰(zhàn)略手段,使國家戰(zhàn)略資源和目的重新建立匹配。(19)有學者將戰(zhàn)略收縮界定為“國家有意識地削減對外政策中的總成本”,參見Paul K.MacDonald and Joseph M.Parent,Twilight of the Titans:Great Power Decline and Retrenchment,p.8.還有學者認為,戰(zhàn)略收縮是指“在某一地區(qū)縮減戰(zhàn)略投入的行為”,參見左希迎:《美國戰(zhàn)略收縮與亞太秩序的未來》,《當代亞太》2014年第4期,第5頁。戰(zhàn)略收縮不是簡單地削減資源投入,也并不意味著大國在國家利益、勢力范圍上的全面退卻,而是一個戰(zhàn)略目標和手段“再締造”的過程。因此,在權勢轉移時期,霸權國戰(zhàn)略收縮一般來說具有“有進有退”的混合特征?!俺烦觥笔菫榱藢⒐?jié)省的資源投入到戰(zhàn)略效益更高的領域,可以說,“撤出”和“集中”構成了戰(zhàn)略收縮一體兩面的核心內(nèi)容。(20)判斷國家是否收縮就應當關注國家在宏觀層面降低成本和集中資源的行為。其他的判斷標準參見劉博文:《崛起國的戰(zhàn)略收縮緣何逆轉——以日本(1920-1927)和蘇聯(lián)(1953-1960)為例》,第96頁。另外,戰(zhàn)略收縮并不等于放棄武力手段,遏制與強制外交等手段都要求必要的軍事基礎。不過,奉行戰(zhàn)略收縮的國家會盡可能地避免卷入一場大戰(zhàn),因為參與高烈度戰(zhàn)爭要求投入極大的人力、物力,此舉將大大加劇入不敷出的狀況。

在共性特征以外,每個戰(zhàn)略收縮案例都有其特殊性。當國家的衰落癥狀出現(xiàn)時,并沒有統(tǒng)一的藥方,國家需要根據(jù)特定的情境確定劑量和配方。因此,霸權國戰(zhàn)略收縮總會呈現(xiàn)出不同模式。按照行為體的內(nèi)在特質(zhì)來判斷,戰(zhàn)略收縮可以分為激進式收縮和保守式收縮。從最一般的層次上來講,激進式收縮意味著國家大戰(zhàn)略有鮮明的、直接的外部指向性,保守式收縮則表明國家大戰(zhàn)略的內(nèi)向化。雖然奉行激進式還是保守式收縮,國家實力衰落程度和外部威脅強度能起到一定刺激作用,但最終離不開決策者的主觀判斷和選擇。如果相對實力變化較小,國家所面臨的威脅程度較低,決策者更有可能做出溫和的、自助的戰(zhàn)略調(diào)整以恢復和鞏固自身的長期優(yōu)勢。(21)Paul K.MacDonald and Joseph M.Parent,“Graceful Decline?The Surprising Success of Great Power Retrenchment,” 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35,No.4,pp.7-44.選擇保守式收縮的國家傾向于依靠國內(nèi)政策調(diào)整,解決疲軟的經(jīng)濟增長、靡費的武裝手段、僵化的機構等國內(nèi)優(yōu)先議題。(22)Paul K.MacDonald and Joseph M.Parent,Twilight of the Titans:Great Power Decline and Retrenchment,pp.29-32.相反,如果相對實力顯著變化,國家所面臨的威脅程度較高,決策者更有可能選擇風險更高的激進式收縮,廣泛地使國內(nèi)政策促進國際政策,并更加倚重武力的運用。在國際層面,激進式收縮依靠的手段包括調(diào)整戰(zhàn)略部署、縮短對抗陣線、與盟友共擔責任、戰(zhàn)略要點威懾等。(23)Ibid.,pp.32-35.

簡言之,奉行保守式收縮的國家優(yōu)先追求創(chuàng)造和平環(huán)境,(24)緩和同對手之間的關系通常是衰落國家集中精力開展經(jīng)濟建設、政治改革的前提,外交手段能夠為創(chuàng)造相對和平的環(huán)境發(fā)揮關鍵作用。更愿意保持軍事上的克制和忍讓,這種行為模式的經(jīng)典實例包括鄧小平的“韜光養(yǎng)晦”戰(zhàn)略、20世紀60年代末尼克松政府的大戰(zhàn)略等。(25)其他保守式收縮案例包括英國(1865-1879)、俄國(1888-1894)、英國(1933-1938)、蘇聯(lián)(1985-1990)等。當然,戰(zhàn)略收縮并不專屬于霸權國,崛起國在面臨過大體系壓力時同樣能夠通過收縮行為更好地維護自身核心利益,參見劉博文:《崛起國的戰(zhàn)略收縮緣何逆轉——以日本(1920-1927)和蘇聯(lián)(1953-1960)為例》,第93-95頁。奉行激進式收縮戰(zhàn)略的國家在從次要戰(zhàn)略方向回撤的基礎上,集中全部戰(zhàn)略資源追求遏制首要威脅以維系霸權地位為主要目標,且通常針對頭號目標存在動用武力手段的偏好,如一戰(zhàn)前英國、美國特朗普政府的戰(zhàn)略收縮??傮w上,激進式收縮比保守式收縮更有可能造成戰(zhàn)略收縮的“雙刃劍”效應。

所謂“雙刃劍”效應,指的是提高了戰(zhàn)略償付能力(26)“償付能力”通常被用來指代一個公司支付其債務的能力。保羅·麥克唐納和約瑟夫·帕倫特認為,國家戰(zhàn)略收縮某種程度上與公司的收縮有著相似之處,其根本邏輯是提高償付能力。參見Paul K.MacDonald and Joseph M.Parent,Twilight of the Titans:Great Power Decline and Retrenchment,p.2.(Strategic Solvency),卻對體系穩(wěn)定造成非意圖破壞的情況。對于霸權國的物質(zhì)實力來說,戰(zhàn)略收縮通常具有減少財政開支、恢復競爭實力的作用。例如,曾有美國學者做出相當具體的估計,認為如果美國取消所有的安全保障和聯(lián)盟,將美國的海外部隊撤回,重新配置軍事力量,理論上將在10年內(nèi)節(jié)省大致9000億美元。(27)Benjamin H.Friedman and Justin Logan,“Why the US Military Budget is ‘Foolish and Sustainable’,” Orbis,Vol.56,No.2,2012,pp.186-187;持有類似觀點的學者,參見Christopher Layne,“From Preponderance to Offshore Balancing:America’s Future Grand Strategy,” 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22,No.1,1997,p.112.就體系穩(wěn)定性而言,激進式戰(zhàn)略收縮可能造成的負動能主要在于兩個方面:一是無意中對崛起國造成超出預期的逼壓,二是迫使本國卷入盟國的爭端。理想的霸權國戰(zhàn)略收縮應當通過“互補”手段的組合,(28)例如,“對沖”(hedging)即是典型的手段之間為互補關系的戰(zhàn)略,對沖戰(zhàn)略的關鍵特征不是簡單的“混合”,而是將表面上效用相左的兩套行為結合,軟硬兼施,產(chǎn)生的反饋相互補充,如果得當則有戰(zhàn)略平衡的效果,當然同時也有風險存在。參見周方銀:《韜光養(yǎng)晦與兩面下注——中國崛起過程中的中美戰(zhàn)略互動》,《當代亞太》2011年第5期,第13-21頁。一方面既不對崛起國過分妥協(xié),也不過于激進;另一方面既要讓盟國分擔部分義務,但也不過于依賴盟國。實現(xiàn)這種微妙的平衡,才能降低霸權國和崛起國競爭失控的風險。但在大國對抗的結構性動能之下,維持此類平衡遠非易事。激進式戰(zhàn)略收縮過程中,多重因素的復雜性互動有可能會意外地增大競爭失控風險,正如美國總統(tǒng)艾森豪威爾指出的,“卷入國際事務的任何人很快會意識到,任何重要問題的存在都不是孤立的?!?29)Dwight D.Eisenhower,The White House Years,Vol.1,Mandate for Change:1953-1956,New York:Doubleday,1963,p.409.如果霸權國決策者認為,強勢地捍衛(wèi)自身核心利益的政策能夠從大國競爭中獨立出來,那么就是漠視了上述原理。

總之,因為在激進式戰(zhàn)略收縮過程中,提升自身競爭實力總會被霸權國優(yōu)先考慮,而不是優(yōu)先尋求與崛起國緩和關系,所以霸權國激進式戰(zhàn)略收縮可能產(chǎn)生潛在的負面后果,不僅會對崛起國造成超出預期的逼壓,而且有可能使自身被迫卷入盟國的爭端。當然,霸權國激進式收縮在理論上并不排斥謀求與崛起國的關系緩和,因為卷入一場消耗性大戰(zhàn)會讓國家本就不充裕的資源陷于耗竭邊緣。而且,單憑行為模式無法為戰(zhàn)略收縮的效應定性,行為模式只是“雙刃劍”效應生成的戰(zhàn)略前提,有必要根據(jù)互動效應進一步分析其生成的具體機理。

三、霸權國戰(zhàn)略收縮雙重效應的生成機理

要素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可能帶來巨大的非意圖反饋。(30)[美]羅伯特·杰維斯:《系統(tǒng)效應:政治與社會生活中的復雜性》,李少軍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1-15、33-62頁。羅伯特·杰維斯(Robert Jervis)提出,行為體的戰(zhàn)略之所以難以完全取得預想中的效果,是因為三種互動產(chǎn)生的效應:某個變量或戰(zhàn)略的影響取決于其他變量,行為體本身為環(huán)境所塑造,以及行為體的戰(zhàn)略影響了環(huán)境。(31)同上,第41-56頁。在一些關注國內(nèi)政治的研究者那里,“黑箱”(Black Box)一詞經(jīng)常被用來比喻不容易理解或者解釋的國內(nèi)政治復雜系統(tǒng)或過程。(32)國際政治領域里致力于打開“黑箱”的成果不勝枚舉,其中的經(jīng)典研究包括:Graham T.Allison,Essence of Decision:Explaining the Cuban Missile Crisis,Boston: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71;Robert D.Putnam,“Diplomacy and Domestic Politics:The Logic of Two-Level Games,”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2,No.3,1988,pp.427-460;Richard N.Rosecrance and Arthur A.Stein eds.,The Domestic Bases of Grand Strategy,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3.“黑箱”概念源于工程學和系統(tǒng)科學領域,它指的是一種設備或者系統(tǒng),其內(nèi)部結構和工作原理是未知的或難以理解的,人們只能通過觀察黑匣子的輸入和輸出來推測其功能和性能。類似的,“黑箱”比喻可以用來很好地形容連接戰(zhàn)略收縮行為(輸入)和行為結果(輸出)的系統(tǒng)。當考慮戰(zhàn)略行為的綜合效應時,同樣有必要留意影響戰(zhàn)略行為結果的諸多因素、關系與過程,包括決策者認知、公眾輿論、戰(zhàn)略文化、同盟關系、沖突螺旋升級動態(tài),等等。在此,“黑箱”代表了由于相互關系和相互依賴所產(chǎn)生的難以預測的戰(zhàn)略現(xiàn)象,它會導致最終結果偏離預期目標。為了打開互動效應的“黑箱”,需要深入分析和戰(zhàn)略收縮有關的因素和相互關系。在激進式戰(zhàn)略收縮中,收縮行為可能通過系統(tǒng)中三類互動效應的作用,產(chǎn)生非意圖的戰(zhàn)略后果(如表1所示)。

表1 霸權國戰(zhàn)略收縮雙重效應的生成機理

第一,戰(zhàn)略手段可能和其他要素相互作用,導致實施的手段不再服務于原定目標,而是產(chǎn)生顛覆該目標的影響。巴里·波森分析了法國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間采取的軍事學說,闡釋了此類互動在國際政治領域的實例。因為外交事務牽制文官對軍事問題的關注,一戰(zhàn)的記憶又貶損了進攻信條,一年制服役進一步強化了法國保守傾向,“所有這些因素之間的互動”導致了法國防御、停滯、分裂的軍事學說。(33)[美]巴里·波森:《軍事學說的來源: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的法國、英國和德國》,梅然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03-137頁。在受到其他要素干預的情況下,看似合理的激進式收縮手段可能產(chǎn)生事與愿違的效果,顛覆維持體系穩(wěn)定的目標。霸權國從成本——效益的考量出發(fā),會把資源更多傾注在尖端武器、軍事技術的發(fā)展和生產(chǎn)上。但是如果雙方軍事實力水平相近,并且所發(fā)展的武器在對手眼中具備進攻特性,霸權國的技術更新和軍備建設很可能被崛起國視為是不可接受的,必須予以堅決抵制或抵消。在外交手段方面,奉行激進式收縮的霸權國原則上不應放棄和崛起國的接觸戰(zhàn)略,但是假如存在戰(zhàn)略文化、決策者個性、外交人員的個人經(jīng)歷等要素的干擾,就可能出現(xiàn)在實踐中將對手的退讓作為外交談判的絕對前提,排斥真正的緩和方式。如果激進式收縮的某種或某些手段發(fā)生了非意圖的扭曲,就會形成收縮努力投入越多則安全環(huán)境愈加惡化的惡性循環(huán)。

第二,環(huán)境動因驅使行為體締造和實施其戰(zhàn)略,而行為體反過來又被自身的戰(zhàn)略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互動所塑造。戰(zhàn)略收縮意圖的效應是恢復部分實力,或者至少減緩實力衰落的節(jié)奏。然而,締造和實施戰(zhàn)略收縮的過程有可能影響決策者認知或公眾輿論,從而傷害本國正常的威脅評估能力。決策者認知的變化可能相對隱蔽和漸進。(34)譬如通過嘗試一項行為,決策者可能發(fā)現(xiàn)自身認同/喜歡這項行動,進而行動還可能促使其發(fā)展有關技能,拓展進一步展開此行為的能力和資源,參見[美]羅伯特·杰維斯:《系統(tǒng)效應:政治與社會生活中的復雜性》,第51頁。在激進式收縮中,霸權國決策者可能會選擇性關注來自崛起國的威脅性信息,以此來合理化“首要敵手”在戰(zhàn)略上的定位。這一認知建構過程和戰(zhàn)略締造過程是互相促進的,過度的威脅認知會引導霸權國的遏制政策沿著更加激進的軌道前進。激進式收縮還涉及調(diào)整財政稅收、社會福利、公共服務等國內(nèi)政策,政治精英有可能為促進這些國內(nèi)政治目的的實現(xiàn),有意識地通過煽動輿論放大特定威脅。例如,軍事官僚機構往往寧愿對威脅多一些警惕和準備,(35)關于軍事組織重視減少不確定性的分析,參見[美]巴里·波森:《軍事學說的來源: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的法國、英國和德國》,第38-41頁。在國家財政資源有限的情況下,軍事組織為了突破政治阻力,盡可能多地更新、增加武器裝備,必要時會同媒體串通起來利用煽動性言論制造恐慌。還比如考慮財政能力的政治家有時會夸大威脅,鼓動民族主義情緒,以動員更多的資源。(36)參見Richard K.Betts,“Conventional Deterrence:Predictive Uncertainty and Policy Confidence,” World Politics,Vol.37,No.2,1985,pp.156-179。被鼓噪起來的大眾輿論大多構成加劇國際緊張、威脅穩(wěn)定局勢的惡性動能,(37)時殷弘:《現(xiàn)當代國際關系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56-157頁。首要敵手的任何一舉一動都可能被輿論過度敏感地解讀。

第三,戰(zhàn)略行為以意料之外的方式改變所處的體系環(huán)境,在國際政治領域相對常見。戰(zhàn)略行為塑造體系環(huán)境,大體上是通過造就或影響本國與支持者、本國與對手的互動關系實現(xiàn)的。(38)霸權國面臨崛起國的戰(zhàn)略選擇中,制衡、追隨、捆綁、接觸、疏遠等每種戰(zhàn)略選擇實際上都涉及了兩方戰(zhàn)略(Strategy for Dyadic Situation)、聯(lián)盟戰(zhàn)略之一或者兼而有之。參見Randall L.Schweller,Deadly Imbalances:Tripolarity and Hitler’s Strategy of World Conquest,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8,pp.59-91;Randall L.Schweller,“Managing the Rise of Great Powers:History and Theory,” in Alastair Iain Johnston and Robert S.Ross,eds.,Engaging China:The Management of an Emerging Power,London:Routledge,1999,pp.7-18.權力轉移時期,霸權國和崛起國之間互動多半為零和博弈。霸權國和崛起國是否會進入容易失控的螺旋模型,(39)關于螺旋與威懾模型,參見Robert Jervis,Perception and Misperception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6,chap.3;Charles Glaser,“Political Consequences of Military Strategy:Expanding and Refining the Spiral and Deterrence Models,” World Politics,Vol.44,No.4,1992,pp.497-538.不僅取決于崛起國的戰(zhàn)略偏好,(40)關于進攻性和防御性戰(zhàn)略偏好,參見Shiping Tang,A Theory of Security Strategy for Our Time:Defensive Realis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10,pp.29-32.也受到霸權國收縮模式的影響。面對偏好防御性戰(zhàn)略的國家,霸權國采取激進式收縮容易激起崛起國過度的恐懼,尤其是如果后者具有脆弱的地緣位置和遜色的實力地位,就會將前者的集中戰(zhàn)略資源等收縮行為判斷為惡意,雙方互動進入螺旋模式。不過,面對偏好進攻性戰(zhàn)略的國家,激進式收縮更有可能懾止對方發(fā)起攻擊。

建立與鞏固伙伴關系以及盟友關系通常是激進式收縮的重要內(nèi)容。(41)一種特殊的情況是,在非對稱同盟中,霸權國希望從過多的安全義務中擺脫出來,可能調(diào)整傳統(tǒng)盟友之間的關系,要求小國負擔更多的防務成本。前者多半旨在減少潛在的敵人,緩解體系壓力,并不涉及承擔軍事上援助他國的義務;結盟以反對他國往往具有更多的束縛,涉及成本轉嫁或義務共擔。但是在系統(tǒng)中,改變同某個行為體之間的關系有時會帶來一連串的結果。就此方面而言,激進式收縮之所以產(chǎn)生非意圖結果,是因為發(fā)展政治友誼或結盟意味著吸引了新朋友的朋友,還招致了新朋友的敵人的敵意,由此整個國際體系中的“一致性”將得到拓展,體系趨于集團化。(42)[美]羅伯特·杰維斯:《系統(tǒng)效應:政治與社會生活中的復雜性》,第251-256頁。同時,在路徑依賴(或正反饋)的作用下,伙伴關系大有可能向盟友關系發(fā)展——這是與初始刺激在同一個方向上自我增強的變化。霸權國可能基于聲譽的考慮,不得不在伙伴受到他國挑戰(zhàn)時予以外交上的支持,結果是意外地強化了二者的友誼和相互依賴。力量分布趨近均衡并不能保證均勢體系的穩(wěn)定,僵化的結盟體系會降低均勢體系的靈活性,加劇“被牽連”(Entrapment)的風險。(43)總的來說,較弱的盟友經(jīng)常會帶來的弊端在于要求大國對自己的對手強硬,但并不為大國提供可靠支持,參見Glenn Snyder,Alliance Politics,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7,p.343;Kenneth N.Waltz,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Reading:Addison-Wesley,1979,pp.165-170.

四、案例分析:一戰(zhàn)前英國的戰(zhàn)略收縮

基于以上分析框架,這一部分具體檢驗一戰(zhàn)前英國戰(zhàn)略收縮行為在三類互動效應下產(chǎn)生的結果。此案例具有代表性,能夠較好地說明“雙刃劍”效應的生成機理。

(一)案例選擇與研究方法

本文之所以選擇英國(1902-1914)作為案例,是因為三方面原因。第一,該案例符合研究的前提假定。在英德競爭中,英國是一個衰落中的霸權國,它面臨著德國快速崛起的挑戰(zhàn),并且進行了較大幅度的戰(zhàn)略收縮。相比其他幾個拿破侖戰(zhàn)爭結束以來的激進式收縮案例(見表2),英國一戰(zhàn)前的收縮堪稱經(jīng)典案例,它更為顯著和易于識別,可以減少模棱兩可帶來的問題;第二,該案例具有很大的現(xiàn)實意義。由于當下的中美關系和20世紀初英德關系在某些方面具有相似之處,對英德關系中涉及的關鍵戰(zhàn)略問題進行研究,將有助于我們更深入地洞察中美關系的發(fā)展動態(tài)。然而,在進行類比時,我們必須注意到兩者之間的重大區(qū)別,比如在英德競爭尤其激烈的海上領域,德國冒失激進的行為是刺激英國戰(zhàn)略收縮的重要動力,也簡化了英國確定主要敵手的問題。但在中美關系中,可以說美國自身的困境和憂懼才是主導其收縮行為的關鍵源動力;第三,該案例能夠提供強檢驗。本文選取的是典型案例,(44)Jason Seawright and John Gerring,“Case Selection Techniques in Case Study Research:A Menu of Qualitative and Quantitative Options,” Political Research Quarterly,Vol.61,No.2,2008,pp.296-300.一戰(zhàn)前英國的經(jīng)歷對戰(zhàn)略收縮的“雙刃劍”效應具有較好的代表性,能夠較為充分地展現(xiàn)其生成機理。

表2 權勢轉移時期霸權國的戰(zhàn)略收縮(1816-2022)

不過,有必要說明的是,本文選取的案例并非旨在決定性地檢驗理論,而是對理論的說明和闡釋。(45)說明性論證和證偽性論證都能被稱為案例研究,前者旨在展示(Demonstrate)因果關系存在,后者旨在證明(Prove)因果關系。說明性論證可以算作是一種最低限度的案例研究,只要其有助于理解一個更大的主題。參見John Gerring,“What Is a Case Study and What Is It Good for?”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98,No.2,2004,p.345.這是一種可以被稱為是“合理性探索”(Plausibility Probe)的研究方法。(46)Harry Eckstein,“Case Study and Theory in Political Science,” in Fred I.Greenstein and Nelson W.Polsby eds.,Handbook of Political Science,Vol.7,Reading,Mass:Addison-Wesley,1975,p.108.研究者進行探索性案例研究的條件通常是案例結果不符合預期,或者既有理論不能對案例提供較好解釋,要求研究者提出新的理論或修正已有解釋。(47)李少軍:《論國際關系中的案例研究法》,《當代亞太》2008年第3期,第117頁。目前少有研究闡釋和分析戰(zhàn)略收縮可能造成的雙重效應,也缺乏基于具體機理而嘗試探索和發(fā)展新的戰(zhàn)略收縮相關理論并進行檢驗的研究。在這種情況下,有必要對本文提出的假設進行“合理性探索”研究。

(二)一戰(zhàn)前英國戰(zhàn)略收縮的“雙刃劍”效應

在19世紀后四分之一的時間里,伴隨著第二次工業(yè)革命和新興強國的快速崛起,作為曾經(jīng)擁有全球工業(yè)技術、商業(yè)貿(mào)易、殖民和制海權優(yōu)勢的傳統(tǒng)霸權,英國不幸地處于“各種國際變更性沖擊力的匯集點”上。(48)時殷弘:《現(xiàn)當代國際關系史》,第150頁。相較俄國、法國、日本、美國帶來的殖民地和海上挑戰(zhàn),更為突出的是來自英國自身海域附近的新威脅。統(tǒng)一后的德國一躍成為歐洲大陸最強大的國家,俾斯麥卸任后,它莽撞地邁上了追求世界一流海上力量和海外勢力范圍的道路,其鋒芒必定指向昔日的海上霸主——英國。對英國來說,戰(zhàn)略收縮以外的道路無一不困難重重:考慮到帝國力量本身的局限和自治領的反對,建立帝國聯(lián)邦并不現(xiàn)實;而基于財政資源的限制,增加國防預算以滿足海軍和陸軍所有需求亦不可能實現(xiàn)。(49)[英]保羅·肯尼迪:《英國海上主導權的興衰》,沈志雄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26頁。

通過戰(zhàn)略收縮,英國殖民帝國和海洋霸權最終得以大致保全。從改善自身的戰(zhàn)略處境來講,英國的收縮是大體成功的,它以較小的帝國收縮成本,針對首要威脅實現(xiàn)了資源集中。英國該時期的大戰(zhàn)略目標逐漸向抵御附近海域的威脅集中,通過和多個次要對手修好,大大削減了沖突陣線,這也使得海軍部署向北海集中、加快海上力量建設成為可能。而在建立和鞏固政治友誼的過程中,英國所犧牲的海外勢力范圍是其本就難以支撐的,戰(zhàn)略收縮使得大英帝國以較低的成本得以保全。

與此同時,英國的戰(zhàn)略收縮無意之中促就了新的更重大的風險。首先,集中資源和精力經(jīng)略一支高效的海軍是戰(zhàn)略收縮的關鍵內(nèi)容,而英德之間海上技術實力對比的急劇變動刺激了德國的冒險行為。如果沒有海上矛盾,兩國難以陷入螺旋沖突模式。(50)盡管英德于1912年放棄軍備競賽,但是英德海上矛盾沒有隨之結束。在系統(tǒng)中,部分效應即便在誘因消失的情況也會仍舊存在很長一段時間,參見[美]羅伯特·杰維斯:《系統(tǒng)效應:政治與社會生活中的復雜性》,第35-36頁。其次,1906年前的關稅改革運動擴散并鞏固了英國厭德的社會輿論氛圍,而后經(jīng)海軍部挑起“海軍恐慌”,德國是唯一敵國成為英國社會的廣泛共識。再次,戰(zhàn)爭的發(fā)生直接來源于兩大軍事集團僵化的對峙,它們之間高度不穩(wěn)定的軍事平衡隨時可能激起先發(fā)制人的強烈動機。盡管并非是計劃好的,但英國努力提高的戰(zhàn)略償付能力,以及那些從海外殖民地被緩解的壓力,幾乎壓倒性地被轉化為遏制德國的能量,并匯成將兩個集團推向世界大戰(zhàn)的洪流的一部分。(51)當然,對于一戰(zhàn)起源這樣的重大且復雜的事實,英國的戰(zhàn)略收縮仍然只是眾多淺層原因中相對間接的一方面。

一戰(zhàn)前英國戰(zhàn)略收縮之所以具有“雙刃劍”效應,主要是由英國高度競爭性的收縮行為模式?jīng)Q定的。面對崛起強國在多個方向上的施壓,英國力圖保全殖民帝國和海洋霸權。正如反映當時主流看法的克勞備忘錄所指出的,英國的全球性統(tǒng)治地位是自然的、道德的、仁慈的,英國有義務抵制任何對其地位的挑戰(zhàn),這相當于“自然法則”。(52)參見Christopher Clark,Sleepwalkers:How Europe Went to War in 1914,London :Harper,2012,p.163;Margaret MacMillan,The War That Ended Peace:The Road to 1914,New York:Random House,2013,p.127.當然,19世紀末20世紀初不止是英國抱有帝國主義的雄心,幾乎歐洲所有政府都有類似渴望,參見James Joll and Gordon Martel,The Origins of the First World War,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23,p.250.處于權勢黃昏的英國決意抵制德國挑戰(zhàn),激進式收縮是唯一相對可行的政策,以此才能成本可控地保全英帝國和遏制德國海上威脅。從大致1902年起,英國在外交上明快直接地與多個次要對手修好,在軍事領域敏銳感知到衰落跡象并積極采取軍事革新措施。戰(zhàn)略的外部指向性和對軍事手段的倚重讓英國的大戰(zhàn)略轉向具有鮮明的激進色彩,而互動效應使得激進式收縮產(chǎn)生了一系列與預期相差甚遠的結果。

首先,戰(zhàn)略收縮手段可能產(chǎn)生顛覆目標的影響。英國的決策者難以將節(jié)約成本、精簡武裝的精神一以貫之,對軍艦規(guī)模的迷戀、恐慌情緒以及英德間的戰(zhàn)略互動,促使提高軍事效率的改革轉化為惡性的軍備競賽,雖然降低海軍成本、提升海軍效率是英國戰(zhàn)略收縮的核心內(nèi)容之一。為了平衡預算,這一時期歷任財政大臣大多致力于削減軍費,而簡單地增加造艦量只會使國家財政更加不堪重負。(53)周桂銀:《國際政治中的外交、戰(zhàn)爭與倫理》,第168-170頁。面對崛起的德國、法國和俄國的挑戰(zhàn),以及自身捉襟見肘的財政,技術革新和國防改革成為英國增強海上部隊力量最經(jīng)濟可行的辦法。1904年,費希爾開啟了對海軍專心致志的整治。他之所以能夠被任命為第一海軍大臣,正是因為他是少有的既能認可節(jié)省開支必要,又能提高海軍戰(zhàn)斗力的人。(54)Nicholas A.Lambert,“Admiral Sir John Fisher and the Concept of Flotilla Defence,1904-1909,” The Journal of Military History,Vol.59,No.4,p.641.費希爾改革不應被認為是對大炮重艦的極致追求,實際上,對于費希爾來說,軍事人員的選拔、培養(yǎng)、管理比武器裝備更加重要。(55)Arthur J.Marder,F(xiàn)rom the Dreadnought to Scapa Flow,Vol.1,The Road to War,1904-1914,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1,p.28.在費希爾改革之初,壓倒性的考慮是有關財政問題。費希爾對于效率低下深惡痛絕,他認為在全球各地維持大量航速緩慢的小型巡洋艦和炮艦既浪費錢財,又浪費人力。在費希爾看來,那些陳舊的船只需要花費大量的開支將它們保留在預備船塢,實為一堆“守財奴囤積的無用的垃圾”,他上任后即對此提出了一個激進的報廢方案,最終有154艘船只被淘汰。(56)[英]保羅·肯尼迪:《英國海上主導權的興衰》,第233-234頁。

當然,為了加強戰(zhàn)斗力,海軍還必須致力于技術革新才能夠降低成本和節(jié)省開支。費希爾強調(diào),皇家海軍將來會力圖保持技術領先,而不是過分追求數(shù)量優(yōu)勢。(57)Jon Tetsuro Sumida,In Defense of Naval Supremacy:Finance,Technology,and British Naval Policy,1889-1914,Boston:Unwin Hyman,1989,p.159.“無畏號”戰(zhàn)列艦是費希爾最具有代表性的創(chuàng)造,它的火力和航速優(yōu)越于所有其他戰(zhàn)列艦,并且它的造價并不比傳統(tǒng)的戰(zhàn)列艦高出多少。(58)E.L.Woodward,Great Britain and the German Navy,London:Frank Cass and Co,1964,pp.105-107.起初,費希爾不主張依賴以大型戰(zhàn)列艦艦隊威懾敵人的傳統(tǒng)防御方式,他推出“小艦隊防御”(Flotilla Defence)計劃,希望以小型艦承擔保衛(wèi)本土的任務。因為在他看來,戰(zhàn)列艦造價高昂,并且它們在隱蔽能力較好的潛艇和魚雷艇威脅之下幾無還手之力。(59)胡杰:《海洋戰(zhàn)略與不列顛帝國的興衰》,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201頁。

在實現(xiàn)了這些更新的基礎上,英國海軍的預算在短時間內(nèi)減少了,1900到1904年的海軍預算從2750萬英鎊快速增長到3680萬英鎊,但在1905年該預算下降了350萬英鎊。(60)[英]保羅·肯尼迪:《英國海上主導權的興衰》,第235頁。1906年春天,內(nèi)閣認為無畏艦的建造極大地鞏固了國家安全,因此海軍部只能順從地在1906-1907年度計劃中削減了一艘主力艦。對此,坎貝爾-巴納曼(Campbell-Bannerman)形象地評價稱,“一個已經(jīng)吃過豐盛的、足夠身體所需的晚餐的人,倘若為了向他人炫耀而繼續(xù)吃喝,則并不能使他自己變得更強壯?!?61)Arthur J.Marder,F(xiàn)rom the Dreadnought to Scapa Flow,Vol.1,The Road to War,1904-1914,pp.126-127.然而,議會的反對派、大海軍主義媒體和海軍協(xié)會,無一不在指責海軍大臣允許政府把他們當做“懦夫行為的裝點”,容忍自身成為“小英格蘭人的工具”,而實際上這些海軍主義者們的擔憂是建立在對未來幾年形勢過于悲觀的預測之上的。(62)Ibid.,p.127.支持削減海軍軍費的勞合·喬治(Lloyd George)等人被攻擊為“小英格蘭人”(Little Englanders)和“經(jīng)濟至上派”(Economaniacs),參見Robert K.Massie,Dreadnought:Britain,Germany,and the Coming of the Great War,New York:Random House,1991,pp.613-614.

1907年夏天,英德在海牙會議上就軍備限制問題的討論全無進展,并且德國在年底公布了將擴大造艦計劃,這為海峽的另一岸敲響了警鐘。到了1908年底,德國加快造艦計劃的情報將英國社會和政府的恐慌推向了高潮。海軍派和保守派展開激烈爭論,最終阿斯奎斯政府同意了在1909財年新造8艘無畏艦。(63)胡杰:《海洋戰(zhàn)略與不列顛帝國的興衰》,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220頁。在緊隨其后的1910年財年預算中,政府再次決定建造8艘無畏艦。因此,在經(jīng)歷“海軍恐慌”后的兩個財年,英國海軍預算實現(xiàn)了顯著增長。(64)英國擁有的無畏級戰(zhàn)艦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時達到了30艘,參見Robert L.O’Connell,Of Arms and Man:A History of War,Weapons,and Aggressio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p.229.

無論如何,費希爾有著非凡的創(chuàng)造力和行動力,為英國締造了一只全新的精良海軍。雖然其改革初衷是在控制成本的基礎上,通過最新裝備迫使德國人意識到英國無法在海上被打敗,然而節(jié)約成本和精簡武裝的精神勢必難以一以貫之。無可否認,海軍改革帶來“非意圖反饋”的深層次原因在于英德海上結構性矛盾,但充滿狂熱的惡性軍備競賽是在互動中形成的。改革后的英國海軍無可避免地會刺激德國敏感的神經(jīng),而英國公眾、白廳、海軍內(nèi)部最終證明,他們難以用曾經(jīng)的冷靜和克制來應對皇家海軍改頭換面在德國激起的互動。英國決策圈內(nèi)外彌漫著“大炮巨艦主義”(65)“大炮巨艦主義”受到了馬漢思想的助長,參見胡杰:《海洋戰(zhàn)略與不列顛帝國的興衰》,第177-179頁;Robert L.O’Connell,Of Arms and Man:A History of War,Weapons,and Aggression,p.215.,加之對德疑慮交織,影響了海軍應對德國挑戰(zhàn)的方式:開啟對海上技術和數(shù)量優(yōu)勢的雙重追求,使海軍建設偏離提高經(jīng)濟性和有效性的初衷。從這個意義上講,英國海軍改革的效應具有典型的兩面性。

其次,戰(zhàn)略收縮行為可以影響行為體的威脅評估。戰(zhàn)略收縮的啟動通常離不開霸權國經(jīng)濟重大變動的信號,而經(jīng)濟趨勢和經(jīng)濟政策本身會產(chǎn)生“溢出”效應,進而影響國內(nèi)輿論和政治活動。英國政治家對抗衰落的關稅改革運動煽動了厭德情緒,推動社會內(nèi)部將已積累的憤怒與不安指向一個明確的仇恨對象——德國。

在19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自由貿(mào)易、自由資本流動、國際統(tǒng)一貨幣基礎上的世界性市場經(jīng)濟,是英國對外經(jīng)濟政策的核心。(66)周桂銀:《國際政治中的外交、戰(zhàn)爭與倫理》,第165頁。19世紀70、80年代的世界性經(jīng)濟危機引發(fā)了英國國內(nèi)對自由貿(mào)易原則的反思,改革派要求關稅保護的呼聲高漲。進入20世紀以后,由于制造業(yè)和貿(mào)易的倒退,以及布爾戰(zhàn)爭中的慘痛打擊,英國國內(nèi)掀起了是否能夠維持經(jīng)濟霸權的新一輪辯論。(67)Aaron L.Friedberg,The Weary Titan:Britain and the Experience of Relative Decline,1895-1905,pp.24-26;T.G.Otte,“‘A Kind of Black Hole’?:Commercial Diplomacy Before 1914,” in John Fisher,Effie G.H.Pedaliu,and Richard Smith,eds.,The Foreign Office,Commerce and British Foreign Polic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London:Macmillan,pp.30-32.此外,經(jīng)濟衰退促使德國企業(yè)以低價出口產(chǎn)品,刺激了英國國內(nèi)有關英德貿(mào)易失衡、德國“不公平”競爭、德國“傾銷”的指責。(68)對經(jīng)濟對手德國的恐懼主要彌漫于在經(jīng)濟衰退時期,參見Ross J.S.Hoffman,Great Britain and the German Trade Rivalry,1875-1914,New York:Routledge,2020,chap.6.英德之間貿(mào)易較量發(fā)生在特定時期和特定產(chǎn)業(yè)中,工程機械、紡織行業(yè)等部分行業(yè)更是群情激奮。(69)Paul M.Kennedy,The Rise of the Anglo-German Antagonism,1860-1914,London:Allen &Unwin,1980,pp.296-297.

與此同時,關稅改革呼吁和反德情緒也相伴而生。對于那些急于爭取放棄自由貿(mào)易的政客們,反德情緒成為可資利用的工具。1903年,張伯倫發(fā)起了關稅改革運動,呼吁改變傳統(tǒng)的自由貿(mào)易商業(yè)政策,支持創(chuàng)建一個英帝國內(nèi)部的“關稅同盟”,對國外進口商品征收關稅,他相信關稅改革能夠保護民族工業(yè)、維持就業(yè)率和為社會改革提供資金。(70)Ronald Hyam,Britain’s Imperial Century,1815-1914:A Study of Empire and Expansion,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an,2002,pp.249-250.并非巧合,張伯倫同時也抨擊巴格達鐵路項目上的英德經(jīng)濟合作。在英國右翼報刊、保守黨后座議員以及張伯倫的施壓之下,英國政府只能放棄該項目。張伯倫和文森特因為維護當?shù)氐睦娑诟髯缘倪x區(qū)中擁有極高人氣。(71)Paul M.Kennedy,The Rise of the Anglo-German Antagonism,1860-1914,p.301.同樣地,一些主張關稅改革的媒體發(fā)現(xiàn)它們適逢一個“一箭雙雕”的機會,既能打擊自由貿(mào)易政策,同時又能迎合民族主義情緒。例如《每日快報》的所有者是狂熱的貿(mào)易保護主義者,該報宣稱張伯倫的政策將會挫敗德國削弱英國工業(yè)和財政的計劃,“誰不投票給張伯倫,就是投票給民族敵人”。(72)Ibid.,p.263.

上述宣傳和舉措反過來在德國引起了可以預想到的反應:德國海軍至上主義者鼓吹以更強大的海軍迫使英國開放市場;泛日耳曼主義者主張建立德國領導的歐洲經(jīng)濟聯(lián)盟;德國農(nóng)業(yè)利益集團要求提高關稅,對英國采取強硬的、更有“民族意識”的措施。(73)Pauline R.Anderson,The Background of Anti-English Feeling in Germany,1890-1902,New York:Octagon Books,1969,pp.280-284.英德兩國的經(jīng)濟觀點開始同政治和戰(zhàn)略辯論融合在一起。盡管在重重阻力之下英國關稅改革失敗了,但在1903-1906年間關稅改革問題擁有頗高的關注度。可以確定的是,英國對抗衰落的探索和國內(nèi)反德情緒互促,反過來也加劇了德國的不安情緒。這再次證明,使國家適應戰(zhàn)略環(huán)境的國內(nèi)政策調(diào)整,有可能在改善某一方面狀況的同時,也改變著其他領域的局面。

再次,戰(zhàn)略收縮行為對戰(zhàn)略環(huán)境的改變有時是行為體難以預見的。英國同法國、俄國的和解帶來了計劃之外的反饋,觸發(fā)了被盟友牽連的困境,且客觀地步步收緊了對德國的包圍圈。檢視一戰(zhàn)爆發(fā)前國家間雙邊關系,通常會感到大戰(zhàn)的爆發(fā)是難以理解的。英德有“天然盟友”傳統(tǒng),(74)[英]A.J.P.泰勒:《爭奪歐洲霸權的斗爭1848-1918》,沈蘇儒譯,商務印書館,2021年,第530頁;Paul M.Kennedy,The Rise of the Anglo-German Antagonism,1860-1914,p.36.在俾斯麥時期英德之間并不存在特別的沖突。(75)在1885-1888年間,鑒于埃及的亂局以及可能同俄國發(fā)生沖突的前景,英國還有必要通過要展示對德國殖民事業(yè)的支持來爭取德國的友誼,參見Paul M.Kennedy,The Rise of the Anglo-German Antagonism,1860-1914,p.199.英國同奧地利甚至在維持歐陸均勢問題上是有共同利益的。英國和盟友的合作關系從表面看來同樣地令人費解,畢竟它們之間存在由來已久的殖民地競爭。(76)Keith M.Wilson,The Policy of the Entent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Paul Kennedy,“The First World War and the International Power System,” 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9,No.1,1984,pp.7-40;William Wohlforth,“The Perception of Power:Russia in the pre-1914 Balance,” World Politics,Vol.39,No.3,1987,pp.353-381.可以說,正是棘手的海外爭端才促使英國開啟了同美國、日本、法國、俄國發(fā)展政治友誼的進程。艾爾·克勞(Eyre Crowe)認為,因為存在有待調(diào)和的嚴重分歧,英法協(xié)約有“真正的物質(zhì)基礎和實際目標”。(77)Eyre Crowe,“Memorandum on the Present State of Relations with France and Germany,” in G.P.Gooch and Harold Temperley eds.,British Documents on the Origins of the War,Vol.3,The Testing of the Entente,1904-1906,London:His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28,p.418.至于英德,外交大臣格雷分析稱“兩國政府之間不存在(有重要意義的)討論對象。”(78)Edward Grey,“Sir Edward Grey to Sir F.Bertie,” in G.P.Gooch and Harold Temperley eds.,British Documents on the Origins of the War,Vol.3,The Testing of the Entente,1904-1906,London:His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28,p.361.

進入新世紀以后,英國通過一系列的外交活動緩和了同多個潛在對手的關系,逐漸改善了自身的國際處境。通過對美、對日妥協(xié),英國在穩(wěn)定了遠東局勢的同時,也基本消除了英美發(fā)生軍事沖突的可能。緊接著在1903年,英法兩國和解的情緒基本實現(xiàn)了,兩國都將諒解視為是解決累贅的辦法。(79)[英]A.J.P.泰勒:《爭奪歐洲霸權的斗爭1848-1918》,第533-534頁。英國政府也終于在這一時期事實上承認了維持黑海海峽現(xiàn)狀不是核心利益,由此擺脫了這一沉重的義務。(80)同上,第529-530頁。英國尋求的并不是與這些國家結盟從而促成一個極化的世界,這些外交行動多半是針對特殊問題的有限安排。(81)Keith M.Wilson,The Policy of the Entente:Essays on the Determinants of British Foreign Policy,1904-1914,p.5.當然,英國政府和軍隊內(nèi)部有部分人認為英法協(xié)約是抑制德國的防御性手段,但是另一部分人只是希望借此減輕英國全球義務的壓力,參見Paul M.Kennedy,The Rise of the Anglo-German Antagonism,1860-1914,p.266.英國政策制定者反復強調(diào),協(xié)約不是為了針對另一大陸集團。格雷就從未認為,英法、英俄發(fā)展政治友誼同英德緩和關系之間是相互沖突的。(82)Edward Grey,“Sir Edward Grey to Sir E.Goschen,” in G.P.Gooch and Harold Temperley eds.,British Documents on the Origins of the War,Vol.6,Anglo-German Tension,Armaments and Negotiation,1907-12,London:His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30,p.288.威廉二世被告知,英國無意組成一個三方聯(lián)盟來反對他,協(xié)約是為了解決同法國在殖民地的爭端。(83)R.B.Haldane,“Diary of Mr.Haldane’s Visit to Germany,”in G.P.Gooch and Harold Temperley eds.,British Documents on the Origins of the War,Vol.3,The Testing of the Entente,1904-1906,London:His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28,p.379.并且,英國事實上試圖維持一個對伙伴國既提供支持又保持約束的平衡。(84)例如在第一次摩洛哥危機中,蘭斯多恩(Lansdowne)向法國承諾提供外交支持,但是很謹慎地強調(diào)英國只會在有限的情況下會動用武力,參見The Marquess of Lansdowne,“Lansdowne to Bertie,” in G.P.Gooch and Harold Temperley eds.,British Documents on the Origins of the War,Vol.3,The Testing of the Entente,1904-1906,London:His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28,p.76.

實際上,讓外交結果朝著始料未及的方向發(fā)展的過程是復雜的、曲折的。從更長的時間段來看,英法協(xié)定產(chǎn)生的反饋明顯地有別于1904年簽訂英法協(xié)定時的初衷。第一次摩洛哥危機中,德國試圖通過高調(diào)地反對法國挑起英法之間的不和。對帝國聲譽的考量強化了英國對法國提供支持的動機。(85)英國海軍大臣費希爾、海軍情報部主任奧特利(Charles Ottley)等人所擔憂的是德國要在摩洛哥獲得一個港口,但格雷對于阻止德國獲得一個港口究竟有多少重要性提出了質(zhì)疑,參見Arthur J.Marder,F(xiàn)rom the Dreadnought to Scapa Flow,Vol.1,The Road to War 1904-1914,p.115;Arthur J.Marder,The Anatomy of British Sea Power:A History of British Naval Policy in the Pre-Dreadnought 1880-1905,New York:Octagon Books,1976,pp.499-500.英國的外交大臣蘭斯多恩說,如果英國選擇妥協(xié),“我們會不止失去一個伙伴……基于我們妥協(xié)造成的印象,我們會失去結交新朋友的力量”。(86)Keith M.Wilson,The Policy of the Entente:Essays on the Determinants of British Foreign Policy,1904-1914,p.35.在這樣的氣氛下,英國與法國進行了看似結成軍事同盟的接觸行為,以嚇阻德國在摩洛哥的行動。(87)徐棄郁:《脆弱的崛起:大戰(zhàn)略與德意志帝國的命運》,新華出版社,2011年版,第224-225頁。此般互動對于德國來說異常危險,德國決策層和媒體開始廣泛使用“被包圍”一詞來描繪國際形勢,行為也越來越傾向于極端。(88)同上,第226頁。與英法接近的過程類似,英俄協(xié)約本意更多是希望解決雙方之間的問題,而不是為應對德國威脅結成的同盟。(89)[英]A.J.P.泰勒:《爭奪歐洲霸權的斗爭1848-1918》,第568-572頁。英俄接近還是英法友誼的合理延伸,法國為消除英俄和解的障礙發(fā)揮了一定作用。(90)Sir F.Bertie,“Sir F.Bertie to Sir Edward Grey,”in G.P.Gooch and Harold Temperley eds.,British Documents on the Origins of the War,Vol.4,The Anglo-Russian Rapprochement,1903-1937,London:His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29,p.245.英國決策者并未料想到協(xié)議在國際政治層面的重大意蘊,格雷在下議院強調(diào)談判的直接目的是防止英俄兩個大國之間的沖突和爭議。(91)A.J.Anthony Morris,Radicalism Against War,1906-1914:The Advocacy of Peace and Retrenchment,Totowa:Rowman and Littlefield,1972,p.65.但此時形勢已經(jīng)變得很明朗了,德國決策者感受到了安全環(huán)境的嚴重惡化,威廉二世評價稱,“歐洲的形勢對我們更加不利了?!?92)徐棄郁:《脆弱的崛起:大戰(zhàn)略與德意志帝國的命運》,第230頁。英國推出無畏艦對德國造成的震撼又因外交格局的劇變而進一步被強化了。

隨著英法協(xié)約日漸鞏固和德國威脅的凸顯,英國海軍部傾向于進一步把戰(zhàn)艦從地中海撤回到北海。(93)這是英國戰(zhàn)略收縮的進一步深化。1906年末,地中海地區(qū)的戰(zhàn)列艦從8艘減少到6艘,而1908-1911年的作戰(zhàn)計劃要求撤回全部的戰(zhàn)艦,參見[英]保羅·肯尼迪:《英國海上主導權的興衰》,第241頁。而這一必要的收縮行為再一次帶來協(xié)約國間友好關系自我加強的正反饋,縮小了避免為盟國投入一場大戰(zhàn)的行動自由。這一時期英國的戰(zhàn)略選擇空間極為有限:為地中海建立新的艦隊需要驚人的費用,資金匱乏是決定性阻礙;如果不再為當?shù)氐挠嫣峁┍Wo,國內(nèi)民眾無法接受;撤出地中海預計還會帶來一系列外交連鎖反應,可能將意大利、土耳其推向德國懷抱,甚至威脅整個英帝國的穩(wěn)固。(94)同上,第242-243頁。因此,英國決策者面臨的各選項中剩下了相對安全和容易的——同法國簽訂海軍協(xié)議。這一安排同樣是1904-1905年間英法政治友誼的自然延伸。兩國海軍部達成的具體協(xié)定促成了英法之間重要的戰(zhàn)略分工:如果發(fā)生戰(zhàn)爭,英國必須擔負起保衛(wèi)法國西海岸的責任,而法國需負責地中海地區(qū)的防御??梢哉f,20世紀初英國的緩和外交是一個無意中“鎖定”后續(xù)步驟的序曲,英國同次要對手修好和縮短對抗陣線的每個步驟都在改變其中參與者的觀念和利益,英國同法俄逐漸增大相互依賴的結盟步驟并非以完全計劃好的方式發(fā)生。從德國視角看來,這等同于對德“包圍圈”的寸寸收緊,它除了與之對峙以外幾乎別無選擇。

五、結語

權勢轉移時期霸權國戰(zhàn)略收縮之所以會生成“雙刃劍”效應,主要是因為激進式收縮行為在互動效應作用下產(chǎn)生了三種非意圖的反饋:收縮手段本身產(chǎn)生顛覆目標的影響,收縮行為扭曲行為體威脅評估,收縮行為對戰(zhàn)略環(huán)境的改變有時是行為體難以預見的。那么,如何才能真正實現(xiàn)既能為國家打開新的戰(zhàn)略局面,同時又能維持體系穩(wěn)定的狀態(tài)呢?一戰(zhàn)前英國案例難以提供確切的答案,但仍能為思索這一問題提供啟示。最本質(zhì)的問題在于,如果霸權國實力下降但并未真正降低自身的雄心水平,收縮的目的是為了在當前或未來維持更多本無力支撐的權勢,則會在暫時提高戰(zhàn)略償付能力的同時又為全球政治注入負動能。就如英國忠于難以遏制自身帝國主義野心的俄國,反而提高了一戰(zhàn)前“擦槍走火”的概率。因此,霸權國決策者必須充分地意識到戰(zhàn)略的締造與實踐是非線性的,必須在實施收縮的同時仔細、耐心地維護內(nèi)外戰(zhàn)略環(huán)境的穩(wěn)定。

觀照當下,美國對外戰(zhàn)略正處于一個總體以收縮為特征的階段,(95)戰(zhàn)略收縮從奧巴馬政府以來成為美國大戰(zhàn)略新基礎,有關研究參見左希迎:《美國戰(zhàn)略收縮與亞太秩序的未來》,第4-28頁;樊吉社:《奧巴馬主義:美國外交的戰(zhàn)略調(diào)適》,《外交評論》2015年第1期,第69-86頁;葛漢文:《“拒絕衰落”與美國“要塞化”:特朗普的大戰(zhàn)略》,《國際安全研究》2018年第3期,第82-100頁;周方銀:《有限戰(zhàn)略收縮下的同盟關系管理:奧巴馬政府與特朗普政府的政策選擇》,《國際政治科學》2019年第2期,第1-34頁;王劍峰:《戰(zhàn)略克制與戰(zhàn)略收縮:21世紀以來美國大戰(zhàn)略轉向探究》,中國人民大學2020年博士學位論文;孫興杰:《美國戰(zhàn)略收縮與中美關系演化》,《國際問題研究》2021年第1期,第69-85頁。同時美國大戰(zhàn)略的核心關切仍然是維系美國的全球領導地位。有兩種跡象表明,美國的戰(zhàn)略收縮存在局限性。一方面,重振美國經(jīng)濟和社會繁榮是奧巴馬政府以來美國政府國內(nèi)議程的首要任務,其經(jīng)濟趨勢和經(jīng)濟政策的效應已明顯“溢出”。特朗普政府傾向于以激進方式將促進制造業(yè)回流和對華施壓融合起來,把“不公平貿(mào)易”列為對美國國家安全的主要威脅之一,(96)“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The White House,https://trumpwhitehouse.archives.gov/wp-content/uploads/2017/12/NSS-Final-12-18-2017-0905.pdf,訪問時間2023年4月18日。借此就貿(mào)易赤字問題向中國發(fā)難。2019年,特朗普政府又對5G等高技術領域進行安全化動員,猛烈打壓中國華為等高技術企業(yè)。同樣地,美國也面臨財政赤字和經(jīng)濟增長緩慢的困境,(97)拜登新公布的2024財年預算提議要求在未來十年內(nèi)削減赤字,同時還將花費超過2萬億美元用于數(shù)十項國內(nèi)政策舉措?!癋ACT SHEET:The President’s Budget Cuts the Deficit by Nearly $3 Trillion Over 10?Years,”The White House,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3/03/09/fact-sheet-the-presidents-budget-cuts-the-deficit-by-nearly-3-trillion-over-10-years/,訪問時間2023年4月18日。拜登政府延續(xù)了這種議題聯(lián)合做法,指責中國產(chǎn)業(yè)政策損害了美國及其盟友的經(jīng)濟利益,(98)“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The White House,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22/10/Biden-Harris-Administrations-National-Security-Strategy-10.2022.pdf,訪問時間:2023年4月18日。把提高美國在高科技領域的競爭力和對華技術脫鉤緊密結合。(99)“2023 Trade Policy Agenda and 2022 Annual Report,”United States Trade Representative,https://ustr.gov/sites/default/files/2023-02/2023 Trade Policy Agenda and 2022 Annual Report FINAL(1).pdf,訪問時間:2023年4月18日??萍籍a(chǎn)業(yè)發(fā)展關乎重構美國制造的核心競爭力,參見桑百川、王紹逾:《美國制造業(yè)回流政策對競爭力的影響——基于顯示性比較優(yōu)勢指數(shù)的分析》,《社會科學研究》2022年第5期,第71-82頁。

另一方面,拜登政府時期的戰(zhàn)略收縮更加依賴同盟和聯(lián)盟體系,會直接或間接地鼓勵部分盟友對中國采取強勢政策。比如其頭號盟國日本在軍事陣線上對美國圍堵、遏制中國予以密切配合,但美國卻可能低估了縱容日本自行其是的風險。拜登就任美國總統(tǒng)之后,多次稱《美日安保條約》第五條適用于釣魚島,增加對日本的戰(zhàn)略承諾,而日本政府同美國進行了比過去更加密切的軍事合作。(100)時殷弘:《美國同盟和聯(lián)盟體系的對華軍事態(tài)勢現(xiàn)狀》,《亞太安全與海洋研究》2022年第2期,第5頁。在此背景下,岸田內(nèi)閣更積極地邁向了軍事大國化之路。2022年11月,岸田正式指令財政大臣和防衛(wèi)大臣,要求保證到2027財年的防衛(wèi)預算達到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的2%。(101)Jesse Johnson,“In Major Shift,Kishida Sets Defense Spending Target at 2% of GDP for First Time,”https://www.japantimes.co.jp/news/2022/11/29/national/japan-kishida-defense-spending-gdp/,訪問時間:2023年4月18日。次月,岸田內(nèi)閣通過新的國家安保戰(zhàn)略綱領性文件,增加了建設打擊敵方基地能力這一目標。(102)Naoki Matsuyama,“Cabinet Approves 3 New Security Documents to Bolster Defense,” https://www.asahi.com/ajw/articles/14794341,訪問時間:2023年4月18日。美國對盟友的戰(zhàn)略承諾,可能成為鼓勵日本以激進方針改變亞太秩序的助推力。

對于中美戰(zhàn)略競爭而言,美國有意識地退出次要陣線和放棄部分承諾,以便更集中地應對中國崛起所帶來的挑戰(zhàn),這兩個相互促進的過程是難以分割的,兩者是相同大趨勢的一部分。也正因如此,可以設想到的是,雖然中美兩國都有意識將防止直接軍事沖突置于最高優(yōu)先級,但如果美國為了應對經(jīng)濟困頓和戰(zhàn)略窘境,采取自以為低成本的手段卻產(chǎn)生了非意圖的負面效應,而大國之間的互動又不可避免地會受此意外結果的影響,這樣的情況可能使兩國戰(zhàn)略競爭的激烈程度和風險性上升,這顯然需要防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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