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麗華 馮俊杰
海浪拍岸,月光悠悠,將珠江口伶仃洋交匯處的孤洲燈塔襯托得格外寧靜。59歲的航標工黃燦明和妻子郭麗珍堅守舢舨洲島23年,克服常人難以忍受的孤獨,和燈塔朝夕相伴,成為廣袤大海上一束溫暖的光,為過往船只指引方向,護佑一方安寧。
臺風、暴雨、沖天巨浪……黃燦明夫婦早已司空見慣。在堅守孤島的8000多個日夜里,把原本枯燥乏味的生活,過得充實而有意義,讓“守塔人”這個職業(yè)成為他們這輩子的人生標簽。一天,兒子黃登科說想接替爸媽上孤島守燈塔時,黃燦明陷入了沉思,他想起當年爸爸對自己說過的話……
父親說:你想好了就去做吧
黃燦明沒見過爺爺,但聽父親黃振威說,距離家鄉(xiāng)沙角不遠處的虎門大橋左邊有個金鎖排燈塔,爺爺在那里守護了30年。當時還是民國時期,距今快100年了。
父親受爺爺?shù)挠绊?,也做了一輩子航標工。小時候,黃燦明經(jīng)常跟父親去維護浮標燈。父親搖著船,木槳咿呀作響,在大海上劃出一道細長的水痕。看他更換浮標里的燈泡,黃燦明好奇地問:“這些一閃一閃的東西是做什么用的?”“這個燈在晚上能給船只指明方向,以免碰上暗礁?!?/p>
漸漸地,黃燦明知道了,在大海上,過往船只航行要靠航標來指引。航標是船舶安全進出港的保障,一旦航標損壞,船只很容易迷失方向。航標工,就是負責守護航標安全的人。這項工作多么重要啊,黃燦明心里對父親充滿敬佩。從那時起,他就向往長大后能當一名航標工!
機會來了,1988年,廣州航標處招工,黃燦明對父親說:“我想報名?!备赣H想了想,說:“航標工很辛苦!”“辛苦?就是在海上作業(yè)唄,我不怕?!薄斑@項工作還有危險?!备赣H又說。危險?黃燦明想了想,回憶起小時候臺風來時,母親總是擔心得徹夜難眠,可每次父親都安全回家了,也并沒有說過有什么危險?!鞍郑茏龅?,我也能做!”黃燦明執(zhí)意要報名,父親點點頭:“你想好了就去吧,爸爸支持你?!?/p>
那一年,黃燦明告別妻子郭麗珍和剛出生的兒子黃登科去了廣州。經(jīng)過3個月的培訓,被分配到蛇口港口做航標維護工作。真正從事這份工作,他才知道航標工的工作和生活有多枯燥。他要時刻舉著望遠鏡檢查浮標燈,一旦發(fā)現(xiàn)有熄滅的,無論多晚都要駕船去維修。大海既是喧囂的也是寂寞的,一個人漂在海面上,孤單被放大,他倍感無助,瘋狂地想家。后來,他把妻兒接到了蛇口。不管工作多么勞累,下班回家看到兒子的笑臉,一天的疲憊都消散了。
當時,黃燦明一個月掙200元工資,負擔三口人生活很吃力。為了多一份收入,郭麗珍把兒子送回老家,在蛇口找了一份工作。雖說是臨時工,但一個月卻有600元的收入。她和丈夫開玩笑:“不然你辭職吧,做航標工還不如我掙得多。”黃燦明笑笑不說話。
1992年,女兒黃藹桃出生。第二年,黃燦明夫妻把一周歲的女兒也送回了老家。蛇口和沙角的家并不遠,但回去需要辦理通行證,他們只能每年春節(jié)回一次家。每次回去,孩子看他們的眼神都很生疏,夫妻倆說不出地心疼。
1997年夏天,蛇口港刮起臺風。這種天氣對航標工來說很常見。那天晚上,狂風暴雨中導航器出了故障。海面漆黑一片,危險可想而知。黃燦明毫不猶豫地沖出去,要開船去更換燈具。郭麗珍趕緊拉住他:“這么大的風,你不要命了?”“如果不修好,船只會有危險,整條船上的人都會沒命!這是我的工作,我必須去!”郭麗珍便說:“我和你一起去!”
他們拿上手電筒,帶著工具和設(shè)備,駕上小船向?qū)似黢側(cè)?。黃燦明讓郭麗珍在小船上等著,自己爬上20米高的導標。郭麗珍在飄搖的船上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丈夫,暴雨呼嘯著砸在身上,狂風隨時都有可能把他掀翻下來。那一刻的等待猶如一個世紀般漫長。終于,導標燈亮了!郭麗珍呼出一口氣,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黃燦明爬下來后,她一把攥住他的手,失聲痛哭。看著妻子臉上的雨水和淚水糊到一起,黃燦明突然理解了父親,他之所以從來不說航標工的工作有多危險,是為了讓家人心安。獨自扛起所有,這是一個男人的擔當。
1999年,領(lǐng)導安排黃燦明去舢舨洲島守護燈塔。舢舨洲島雖然是座孤島,但離家只有十幾公里的路程。這下回家就方便了,他欣然同意。
妻子說:我陪著你一起守塔
黃燦明沒料到,雖然隔著咫尺的距離,對岸卻依然是他們回不去的家。
舢舨洲島位于珠江口和伶仃洋交匯處,因形狀像一只漂泊在海面上的舢舨而得名。島附近多險灘、暗礁,跑船的人稱之為“龍穴之口,虎門之喉”。1915年,島礁頂部修建了一座燈塔,100多年來,這座燈塔持續(xù)發(fā)揮著航標功能,為進出廣州的船只引航。
這座2500平方米的小島四面環(huán)水,沒有淡水和電,喝的是蓄水池里存儲的雨水,照明用的是油燈。30多米高的燈塔孤零零地矗立著。長滿雜草的島上蚊蟲肆虐、蛇鼠共存。小島常年有風,風大時人都站不穩(wěn)。黃燦明笑著說:“我那時才明白領(lǐng)導為什么問我會不會游泳,大概是怕我被風吹進海里回不來了。”
當時,島上剛剛有3個同事離職,黃燦明成了唯一的守塔人。白天尚能看到過往船只;晚上,海浪一波一波地拍打著小島,把他的孤獨放大到無限。凌晨3點,黃燦明起床檢查燈塔上的主輔燈;清晨7點,他一個人迎著朝霞升起國旗;上午9點拉上燈帷,擦拭燈籠、燈頭……黃燦明常常站在燈塔二樓的陽臺上,用望遠鏡眺望,那片山丘后面就是家鄉(xiāng)——東莞虎門沙角。他的視線久久停留,深深思念著家人。望遠鏡向左移動就是虎門大橋,那座已經(jīng)廢棄的燈塔是爺爺曾經(jīng)守護的地方。當年,爺爺是否也像自己這樣,承受著孤獨卻放不下這份工作?
暑假,黃燦明把妻子和孩子們還有一只狗接到了島上。夜幕降臨,島上刮起狂風,吹得房門“哐哐”響。女兒嚇得瑟瑟發(fā)抖:“媽媽,這是鬼在叫嗎?”兒子要上廁所,可廁所在70米外的地方,他說什么也不敢去,只能憋著。第二天,女兒就病了,發(fā)燒嘔吐。兒子也吵著要回家。郭麗珍既心疼老公一個人在島上孤苦,又不得不帶著兩個孩子回去。她對黃燦明說:“等我安頓好孩子們就回來,和你一起護島守塔。”
只歡聚一天,妻子和孩子就走了。夜里,黃燦明聽著呼嘯的海風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這份工作究竟要不要一直干下去?他回憶起在蛇口的時候,有一次晚上10點多,航道一號標附近有艘大船翻沉,只有一段桅桿露出海面,對過往船舶的航行安全帶來嚴重威脅,必須馬上設(shè)立危險標志。當時刮著大風,海面浪濤翻涌,他和同事駕著小舢舨在風浪中顛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到達沉船位置,頂著大風大浪和暈船帶來的嘔吐設(shè)置好浮標??吹竭^往船只鳴笛繞行,黃燦明心頭一熱。如果沒有他們這些引航人,過往船只損失的不光是財產(chǎn),還有無數(shù)生命。爺爺能守30年燈塔,爸爸干了一輩子航標工,自己為什么不能堅持?為了千千萬萬船只的安全,為了傳承父輩的精神,必須干下去!想清楚了這些,黃燦明睡著了。
夏天是最難熬的季節(jié),燈塔內(nèi)溫度高達50℃。一天上午,炎熱的天氣讓黃燦明在屋里待不住,他帶著狗想出去走走,突然看到一條60多厘米的眼鏡蛇盤在墻根!他嚇了一跳,和眼鏡蛇對視,誰也不敢動。最后,黃燦明一點點退回去,把蛇藥拿在手里,抓了一根長棍出去和眼鏡蛇“單挑”。除了毒蛇,晚上睡覺時,黃燦明還經(jīng)常被到處亂竄的老鼠吵醒,再不能入眠。后來出島采購補給時,他一口氣買了4只貓,老鼠這才少了。
暑假過后,郭麗珍來了。黃燦明既高興又慚愧,他明白妻子本可以守著一雙兒女打工掙錢,日子過得舒服些,但她心疼自己一個人在島上,所以才選擇和自己肩并肩。此后,郭麗珍成了一名義務(wù)守塔人。直到2000年,單位把郭麗珍招為合同工才有了工資。
夫妻倆把家安在了島上,既然扎根在此,就要把日子過好。他們開始著手建造家園。每次出島采購,兩人都拎回一桶泥土倒在房頂上,積沙成塔,幾年下來居然開辟出一小片菜園。他們在菜園里種上青菜、甘蔗和火龍果,不但可以吃,還能裝扮空間和心情。后來,島上有了每個月8噸的淡水供應(yīng),再也不用喝雨水了。
2006年,黃登科上中專了,每年寒暑假都會上島,跟著父母一起守島護塔。父母去巡島,他就在家做飯打掃衛(wèi)生。閑暇時,父子倆在島上漫步,邊走邊用望遠鏡查看浮標。
白云悠悠,天空湛藍?!皣W啦嘩啦”的海水涌上小島,又迅速退回去。果樹上棲息著小鳥,吱吱喳喳地鳴叫,小狗在身后歡快地跳躍。黃登科覺得,父母的工作雖然辛苦,但也很美好,這個小島就是他們的世外桃源。
兒子說:我想要接你們的班
一次,黃燦明指著大海對兒子說:“當年就在這里,一對夫妻遭遇狂風,小船被打翻,我開船救下了他們?!卑职值淖院栏腥玖它S登科:“爸,要不我來和你們一起守燈塔吧!”開始,黃燦明以為兒子只是一時心血來潮,沒想到他中專畢業(yè)后真的要做航標工。得知兒子的志向,黃燦明有一剎那的恍惚,回憶起了很多往事。因為這份特殊的工作,自己沒給孩子們開過家長會,沒接送過他們上下學。為此,女兒還給老師寫過一封信“吐槽”:“別的同學放學有爸爸媽媽接送,能背上爸爸媽媽買的新書包,可我沒有,上學的路上只有我自己……”看到這封信,自己和妻子潸然淚下。還有那次父親住院,接到哥哥電話后立即趕到醫(yī)院。病床上的父親看到自己不時看向外面,知道他在惦記工作,就說:“你回去吧,我這里沒事。”
想起往事,黃燦明嘆了口氣,這份工作太辛苦,會虧欠家人很多。他記得兒子小時候,自己曾開玩笑問:“你長大了要不要來接我的班?”當時兒子斬釘截鐵地說:“才不呢,島上太無聊了,連電視都不能看。”現(xiàn)在,兒子真的想做航標工,黃燦明又有些擔憂?!澳阒肋@份工作的辛苦,確定要做嗎?”“爺爺能干,你能干,我也能干!”“不怕危險?”“不怕!”黃燦明點點頭,像當年父親對自己說的那樣,對兒子說:“你想好了就去做吧?!?/p>
2007年,18歲的黃登科成了蛇口海港的一名航標工,進入這一行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驚心動魄”。他親眼看見雷電把浮標燈劈壞,見到暴風中巡警船搖搖欲墜,還經(jīng)歷了臺風,整棟樓進水,躺在床上不能下地……黃登科給父親打電話,訴說種種“恐怖”的場景,黃燦明說:“既然選擇了,就干下去?!备赣H的話讓黃登科心生慚愧,當時自己信誓旦旦,現(xiàn)在就害怕了可不行,一定要堅持下去。當晚,一個浮標燈滅了,黃登科駕船過去,迅速找到原因進行維修。燈亮那一刻,成就感從心底升起,他望著過往的船只有條不紊地穿行,會心地笑了。
和父親當年一樣,黃登科耳邊也始終有著各種聲音,“賣早餐都比你當航標工強”“回家找份穩(wěn)定的工作不好嗎”“你做這工作連朋友都沒法交了”……但黃登科有自己的想法,這份工作雖然不起眼,但作為引航人的自豪感,別人是體會不到的。正是這份樸素的情感讓他們家將這份工作代代傳承,成為“航標世家”。
隨著時代發(fā)展,航標工的工作條件不斷得到改善。2014年,舢舨洲島上有了衛(wèi)星信號,可以看電視,使用智能手機;2017年,又安裝了太陽能板,照明、取暖、生活用電全部解決。作為新一代航標工的黃登科更是感受到了科技進步帶來的巨大改變。他可以在電腦上檢測海面上的浮標,原來每月一次的海上巡視也被無人機代替,變成了3個月巡視一次。黃登科努力學習,不斷將新技術(shù)應(yīng)用在工作上,不辜負第四代航標人的使命。
如今,黃燦明和妻子都到了花甲之年。黃登科有一個想法,等父母退休了,要接替他們守護舢舨洲島的老燈塔,把百年傳承延續(xù)下去,讓那束光繼續(xù)照耀和守護來往的船只。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