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世界正在消失/你太窄/狹小的街道/在陰影里已太寬/你只有一只狗/一個寂寞的孩子/你藏起你最大的鏡子/你赤裸的愛人
——查爾斯·西米克
一
夜幕重重垂下時,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在城市里展示它深沉的嫵媚—窗內(nèi)的器物、窗邊的人臉,與窗外高樓里星星點點的燈火相互穿插、映襯、重疊,亦真亦幻。
焚香,燒茶,聽琴,看書,像世人眼里一個真正參透生活本質(zhì)、然后回歸自我、大氣從容的女子一樣,我坐在窗邊,安靜地度過一個人的時光,仿佛歲月從未風(fēng)起云涌波瀾壯闊過,而我的心也理所當(dāng)然地淡然靜好無悲無喜。
但一轉(zhuǎn)頭,我就被玻璃上的這幅圖景迷住了,我看到自己眼睛里的光點,那是從一幢高樓里的一扇窗中傳來的,也許此刻,我這扇窗里的光,也映到了那窗內(nèi)人的眼里?她是否也如我一般,正努力地壓制某種意緒,等待著歸人?鏡頭往城市的中心一層一層地推過去,琴聲遠(yuǎn)了,崖柏的香味散了,我要的寧靜像被堵在上游的水突然開了閘,“嘩”的一聲傾瀉下來,散作點點飛霰,無影無蹤。那些通過茶與書分散了的注意力,那萬家燈火煙塵繚繞悲歡離合的人間,重又來纏繞我。
我豎著耳朵希望聽到門的響聲,但在喧囂的夜色里,那張打開外部世界的門一直如太古般寂靜。除非夜再深一點,更深一點,深到人們睡意深沉,或者所有的門都關(guān)上,只有這一扇門為他敞開。這時,他才會挾帶著一股酒氣,把手指的指腹放在指紋器上,“嘀嘀”,一個機器女聲輕柔地說“已開鎖”,門“吱”的一聲,開了。他面色紅潤,小腹微凸,步伐微微凌亂,走到我面前,用一種愉悅且真誠的神態(tài),變幻著語調(diào),反反復(fù)復(fù)對我說,我愛你,嗯,是的,我愛的就是你。一股酒氣從他口腔或者說皮膚的毛孔處滲透出來,飄在空中,縈繞我,攪擾我,使我心中瞄準(zhǔn)他蓄勢待發(fā)的利箭蠢蠢欲動。
不同于往日被告白的歡喜,對于所謂的“酒后真言”,我是如此厭倦。人們?yōu)槭裁匆嘈啪坪笠欢ㄊ恰罢嫜浴蹦??酒精催人興奮,這正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現(xiàn)實生活中虛與委蛇的中年人渴望抓住點什么,為自己找到的渠道。在酒精的刺激之下,內(nèi)心的渴望被放大,克服困難的勇氣陡然增加,這種與年輕類似的感覺能夠使人上癮。中年嘛,清醒的時候總是冷靜理智謹(jǐn)慎小心近于麻木的,哪有年輕時那種滿腔孤勇一往無前在風(fēng)中奔跑任由風(fēng)猛勁兒親吻的氣魄?
沒完沒了地喝酒,漫無邊際地聊天,與朋友推心置腹地貼近,對親人漫不經(jīng)心地疏離,使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迎接這種狀態(tài)的人處于一種失重的迷惘之中,原本以為歲月可以饒過的人,終究被什么推到了躲無可躲的懸崖邊。只有喝酒才能麻醉自己,暫得逃離。一種濃重的悲傷攫住了我,我極其不耐煩地把茶遞到他嘴邊,說,喝茶!不要再這樣胡說八道。他接過水,一仰頭,咕嘟咕嘟喝下去。他很高,我微仰著頭才能看清他的喉結(jié)正隨著下去的水上下移動。他脖子上的皮膚微黑,紋理有些粗,每一個毛孔似乎都在燈光下垂著臉,少年時的光澤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松弛疲憊,喑啞無力。他曾經(jīng)刀削斧鑿一般的面龐,現(xiàn)在已經(jīng)輪廓模糊,這使得他一直引以為傲的嘴型和高挺的鼻梁在他的面龐上格外顯眼。
你真的太像你爸爸了。我說。
我這樣說的時候,當(dāng)然不僅指他長得像他父親。他父親是一個純正的農(nóng)民,沉默寡言,只知道埋頭做事,似乎從來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因為年輕時負(fù)擔(dān)過重勞累過度,導(dǎo)致小腿靜脈曲張,無法正常行走。他父親每天凌晨五點準(zhǔn)時起床,搖水,一跛一跛地挑水,水缸的水滿了后,天慢慢亮起來,他就叫醒還在沉睡中的家人。他的聲音洪亮,大聲叫喚時,房檐和窗格上的灰塵紛紛震落,沒有一個人能在他的叫聲中繼續(xù)裝睡。
除了皺紋像一條一條刻上去的,他父親眼皮耷拉,兩邊臉上的肉不可挽轉(zhuǎn)地垂下來,但嘴唇和鼻子依然保持著些許年輕時的痕跡。他父親為了表示他也曾年輕也曾好看,趁著我們回家,拿出年輕時的一張黑白證件照,給我們看。那張照片上的他,臉型與五官均好,我們卻只能敷衍地說一句,嗯,年輕時是不錯的。我們讓感慨從心頭掠過,刻意壓住,裝作毫不經(jīng)意地聊起其他事情,以免涌起攬鏡自照的感傷。他父親便訕訕地拿著相片走了,一跛一跛的背影引人心傷。
老了,就是這樣的,無論你多么心不甘情不愿,你都得接受被忽略的事實—那在酒精掩飾之下的不甘,又為了什么呢?
二
“當(dāng)一個男人的外貌和他的父親變得相似時,他就開始衰老了?!瘪R爾克斯如是說。當(dāng)我在某個瞬間發(fā)現(xiàn)了他與他父親從五官到神情無比相似時,我突然想到了這句話,這個事實讓我打了一個激靈。
每當(dāng)喝了酒,他就會保持最后一絲清醒去洗澡,然后全身赤裸地入睡,不僅如此,他還要求我全身赤裸地陪他,如果我拒絕,他就會一直要求,不肯罷休。但在清醒的時候,他認(rèn)為彼此裸體相對是一件羞恥的事,這大概是清醒的道德感給予他的暗示。值得一提的是,他在酒后的赤裸完全與欲望無關(guān),也許只是他希望解脫束縛的一種方式,我們就如同兩個剛來到人世的孩子,一絲不掛而又平靜安然地面對面躺著。慢慢地,他入睡了,鼾聲起來,像呼嘯而來的火車,又像被什么堵住了的堤壩,一股氣在他的胸膛里努力地試圖沖腔而出,鼓起來,鼓到一定程度,吐出去。
我的呼吸被他帶動,堵著,沖開堤口,再堵上。所謂的同呼吸,這就是最正確的解讀。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根本無法入睡,索性起來,開燈看他。我的目光從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根毛發(fā)上游過,從這具已經(jīng)熟睡了的軀體上游過,從咚咚有力地發(fā)出聲音的起伏的胸膛上游過……我想起往日,我曾何等迷戀他啊,我的視線幾乎無法從他長長的腿上、優(yōu)美的臀線上挪開,我喜歡伏在他的胸口聽心臟跳動的聲音,撫摸他溫?zé)岫錆M彈性的肌膚,捶打他硬得如同石頭一般的肌肉,他的肌肉讓我總想咬上一口,Q彈甜美,確認(rèn)是充滿活力的生命的味道……這一切讓我得以確認(rèn)他的存在,確認(rèn)我們之間看不見摸不著的聯(lián)系。
年輕的時候,我們會為了一點不值一提的小事,反復(fù)爭吵,企望分離,我們彼此仇恨,深覺不懂對方,不被懂得,是生活在彼此的世界里最大的悲哀。然而只要有溫度的肉體帶著甜香靠近,擁抱,親吻,占據(jù),我們的一切就可以一笑泯恩仇。在不自覺中,面對對方強勁的生命力,我們沉醉,熱愛,依賴。兩具心臟怦怦有力地跳著的肉體,如此自然而然不容抗拒地吸引,從一開始便是如此,我們的眉眼、毛發(fā)、體味、皮膚……如此契合,至于階級、文化、財富、才華……都退到了極遠(yuǎn)之地。我承認(rèn),在那些歲月里,所有學(xué)過關(guān)于擇偶、智慧相處的理論知識都主宰不了我,我是如此淺薄地聽任我的肉體自己去尋覓,去歡喜,淺薄到連我自己也為這分真實的淺薄怦然心動—遵從動物性的知覺,上升到理論高度,仍是遵循對生命真實的需求。
我的目光從他的頭發(fā)上掠過。在這一頭曾經(jīng)烏黑微卷濃密蓬松的頭發(fā)里,根根銀絲像枯草一般,從發(fā)叢中鉆出來,分外刺眼。相比于禿頂,依舊濃密的頭發(fā)是他的驕傲,但白發(fā)像極了宣誓時的錚錚誓言,一句一句擲地有聲。這時,一股油膩的氣味飄過,我湊近了聞,是他的頭發(fā),又好像是他的脖子上發(fā)出來的。這種氣味與我童年印象中祖父的氣味類似,是他睡的枕頭和我們床頭靠背的氣味。這是一張布藝床,他睡的那一邊,靠背的布已經(jīng)被他磨得油光放亮,模模糊糊現(xiàn)出了一個洞,洞的周圍,原本深藍(lán)的布料變成了黑色。熱愛潔凈近于病態(tài)的他,卻對這塊爛了的床頭視而不見,依舊靠著,頭發(fā)戳在上面,搓來搓去。有一次我叫他站在床尾,對比我倆的靠背,他自己先就忍不住笑起來,幾分鐘后不了了之。
我的目光從他臉部的皮膚上掠過。他的臉色是淺淺的蠟黃,眉頭依舊緊鎖,在眉心形成一個“川”字,習(xí)慣性的神態(tài)已刻在他的臉上,額頭平滑,三四條類似于畫大海簡筆畫時的波浪線深深淺淺地浮現(xiàn)。他閉上眼睛也不能掩飾他松弛的眼袋,平躺時往兩邊勻過去的肉淹沒了下頜線。
我的目光掠過他的脖子,他的胸部,一直往下延續(xù)。他的身體依舊飽滿而結(jié)實,散發(fā)著熱力,但他全身的肌膚都是暗淡的,無力的,曾經(jīng)水分飽滿光澤耀眼的肌膚,曾經(jīng)隱著青筋鼓起肌肉的手臂,曾經(jīng)平坦而有力的腹部,曾經(jīng)健美無比的腿形,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靜靜橫陳在那里,像一攤爛泥一樣沮喪無比的肉身。
這個裸身的男人,是我年輕時候的愛人。他曾那么鐘愛美麗、香氛、整齊劃一,討厭凌亂、不潔和腐朽不堪,他的面龐曾優(yōu)雅而單純,干凈得如同嬰兒,但此刻他躺著,睡夢中的他松弛得如同放了氣的球,攤成一塊皮。是什么吞噬了他?
歲月摧枯拉朽。我的腦子里跑過這個句子。
三
見證衰老,雖然并非我的初衷,但在這個夜晚,我被拖進(jìn)了時光的軸里,身不由己。我見證皮下脂肪中的水分流逝,肉體如同萬木進(jìn)入秋天,不可避免地走向衰敗,征兆如此明顯,而我深知,衰老不同于成熟,它是腐朽與垮塌的代名詞。它意味著每一個身體零件以年為單位地背叛肉身,脫逃而去。除了道德的教誨,理性的認(rèn)知,我將如何再對這樣的身體抱有熱愛?那如山海一般曾在體內(nèi)奔騰不息的原始愛意消退了,身體的秋天,潦水凈而寒潭清。
人到中年,關(guān)于身體,我們注定了走向死胡同,絕望不可避免。有人害怕在愛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選擇掉頭重新尋找年輕而新鮮的肉體,但越迷戀年輕者,越害怕正視自己;有人選擇停住腳步,接受那個不能再愛愛人的自己,生活波平浪靜甚至一潭死水;有人索性放棄“妄念”,與歲月講和,抹平此生的肉體記憶。卓別林則尋到了重新找到愛人的途徑,他說,“你赤裸的身體,只屬于那些愛上你赤裸靈魂的人”,超越肉體,是讓人安穩(wěn)而不失激情的另一種方式。
但淺薄如我,又該如何超越,再愛上他赤裸的靈魂?從那些皺紋里?恰恰是那些人體的褶皺里,藏有一切被隱藏的愛恨,正如斑斑銹跡是時間在城市的鐵欄桿上留下的印記,肉體的褶皺、皮膚的紋理是我們來過人世的證據(jù)。我看著他,撫摸他額上的每一條細(xì)紋,它們喚起我關(guān)于自傷的記憶。在逝去的許多個夜晚里,我一心想消滅自己的肉體,以此來懲罰我對于憤怒、埋怨或者仇恨這一類情緒的無法控制。但我把這一具軀體交給誰呢?我的生命和他的生命,早經(jīng)幾十年光陰,分分秒秒絞合,纏于一處,血肉相融,無法分割。
這只是我單方面的認(rèn)知,事實上我的自傷正來自于他突然覺醒的肉體,以及這具肉體盡其所能要與我脫離時的那種決絕—沒錯,這依然是我單方面的認(rèn)知,如果他決絕,切割的痛楚就會是短時間內(nèi)斬釘截鐵的干凈利落,而非漫長歲月凌遲般漫無際涯。那時他迷戀上了另一具新鮮的肉體,并非因為它的年輕,而是因為它承著一顆鮮活跳動與他同頻的心,他愛上的,恰好是對方赤裸的靈魂。據(jù)他坦陳,他們彼此相愛,信誓旦旦,愿用余生彼此陪伴。這一切在我所看不見的地方進(jìn)行,他并未露出蛛絲馬跡,他伸過來的手依舊有力,他的懷抱依舊溫暖,氣息依舊灼熱。但彼此熟悉如同了解自己的人,很快就能感知擁抱中身體的熱度正逐漸消退,一個不經(jīng)意的表情,一次稍微遲緩的伸手,一種難以察覺的力度遞減,都可能泄露他的秘密。凌晨五點,他偷偷打開手機,看完信息,因為糾結(jié)而默默哭泣,聳動的肩膀透露了他內(nèi)心的苦痛;一起散步,他眼神渙散,不知不覺中,嘴角涌起的笑意暗示他與我無關(guān)的幸福;下車時,他借口到車廂拿東西,讓我先上樓,被我叫喚時慌張的神情,展示了他不合理的情緒。諸如此類。肉身是最誠實的,不管你如何掩飾,肉身不會撒謊。
因為他們,我深刻地感受到婚姻制度的高度不合理。我想成全他們,但我并不輕松,我饒不過自己—為什么是我呢?是這具尚未衰老臃腫丑陋、并不無才無趣無能、從未庸俗愚蠢低級的軀體?用現(xiàn)代女權(quán)的概念來衡量,即使是全職家庭主婦,也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享有丈夫的絕對尊重和經(jīng)濟上平等的權(quán)力,而我身兼多職,家庭主婦、工作達(dá)人、寫作者……像一個永動機,奔忙在家庭與事業(yè)的跑道上,還按照那些“雞湯文”灌輸給我的那樣,讓自己溫柔嬌俏、嫵媚迷人,以贏得他的歡心。即便如此,也無法留住一顆呼嘯而去的心。
六月明媚的陽光下,車流涌動。我穿著白裙子,狂奔在城市深處。這一具肉身已經(jīng)無法承載如此沉重的悲傷,它的每一個零件之間都失去了關(guān)聯(lián),一觸即散。除了毀滅它,還有什么可以減少傷痛?
歇斯底里。惡毒詛咒。徹夜不眠。追問不止。玉石俱焚。絕不成全。歸于平靜。如同經(jīng)歷一場生死,在從未中斷過的肉體的相擁中,我是那個提前離場的人。
當(dāng)他重新回到我的身邊,年齡的霧霾籠罩,他不再是那個身材頎長、眉眼清冷的少年了。
四
他正值盛年,衰朽埋藏在細(xì)紋的末端,極難察覺。這世間,除了分外敏銳的愛的觸角,還有什么能使人第一時間感知到裸身之秋天的來臨?那么,我的母親一定也是第一個感知我父親的秋天的人吧?風(fēng)起于青蘋之末,從身體向內(nèi)蔓延,衰朽一夜之間全面鋪開,所以她選擇了決絕地離開,頭也不回?然后她用消逝的時光告訴我一個真理:生命就是一場輪回,她躲不過的,我一樣躲不過,無所謂程度輕重。
隨著時間流逝,父親與母親的過往在我的腦海中已經(jīng)漸漸模糊,成年之后種種經(jīng)歷,又使我逐漸懂得,所謂的痛與快樂,不過都是當(dāng)事人自己的切膚之感,旁觀者是無權(quán)參與的。我也不再如當(dāng)年一般執(zhí)著于對父親過失的追究,但總有些場景會隨著歲月流逝反而日漸清晰。
讀大學(xué)時,學(xué)校建在一座山上,我們的寢室坐落在學(xué)校最里面靠圍墻處。圍墻被人打了一個洞,學(xué)生們經(jīng)常穿過洞到圍墻外的山坡上玩。深秋時分,滿山坡的油茶樹結(jié)了果,我沿著林中小路一直往前探尋,走到一片有人家居住的盆地。放目望去,盆地非常開闊,稻谷鋪得滿地金黃,宛若一幅色彩絢麗的油畫。穿過稻田的路蜿蜒到盡頭被一條小河截斷,又由一座小橋連起來,繼續(xù)延伸到山外。山外有我一個遠(yuǎn)房表舅媽的家。
我是去討債的。母親生前借了一千元給她,在母親去世四年后,父親才迫于我的生計,無奈之下告訴了我。父親說,她還不起,要也沒用,不如算了。我白了父親一眼,怎么可以算了?那是我媽媽的血汗錢,如果你當(dāng)年救我媽媽時有這一千元的大方,可能她就不會死了。我堅定地認(rèn)為是父親和這位遠(yuǎn)房表舅媽欲置我母親于死地,他們合謀在她死后抹去這個事實。
在父親面前,我素來不留情面。母親的這位表哥的妻子,第一次到我家時,提著一個蛇皮袋,來撿橘子園里掉在地上不要的橘子。橘子對于他們是稀有物,她從遙遠(yuǎn)而貧窮的地方來投奔我母親,除了橘子,也許還有其他目的。在我家暗淡的燈光下,她并不鮮艷卻很整潔的衣服襯著略顯滄桑的臉,連我一個小孩也能感受到她眼角眉梢有一股令人無法抗拒的風(fēng)情。她留了下來,住在我家,白天幫我們摘橘子,晚上幫母親做飯洗衣,手腳麻利,說話清脆,說說笑笑時,會不經(jīng)意地瞟一眼我的父親,父親接過她的話,說幾句,就走開去。
正值青春期的我感受到了空氣中彌漫著曖昧的氣息,像只幼弱的獵犬,我張開耳朵,睜大眼睛,充滿警惕,終于在一個月光如流水般的夜晚,捕捉到了危險的信號。我守在母親身邊,每一根毛發(fā)都豎起來,對著父親和那所謂的舅媽,蓄勢待撲,恨不能奮力撕咬一番。母親一把將我抱住,反復(fù)地說,我的孩子,你誤會了你的父親,好好去睡吧!在母親的催眠中,我真的睡了。第二天清晨,母親依舊與舅媽說說笑笑,而父親早就去地里勞動了,一切風(fēng)平浪靜,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在往后的許多年中,我經(jīng)常會重新回到這一場景中去,不確定它是真是幻。但那件事過去一年不到,母親就在與父親的一場爭吵后,因為過度悲傷,聽由潑到手上的農(nóng)藥滲透進(jìn)肌理,毒氣攻心,永久地離開了父親和我們。她走之前對我說,長大以后,要睜大眼睛選自己的愛人??!我對你父親已經(jīng)沒有留戀,我對這個世界也沒有留戀了,你要學(xué)著自己慢慢長大。
我執(zhí)著地探尋她決絕的真相,盡管自始至終,母親都沒有說過父親一句不好,更未表現(xiàn)出對表舅媽的怨恨,但那一晚之后母親在身體上對父親刻意遠(yuǎn)離,我是感覺到了的,初諳人事后才恍然大悟。我成了那個不定期遠(yuǎn)程跋涉,不期而至的討債鬼。明知要不到錢,但我依舊一遍一遍出現(xiàn)在她面前,一個惡毒的想法使我充滿力量:我就是母親的復(fù)仇天使。每次重新見到表舅媽,她總會眼神躲閃,臉上的風(fēng)霜更重了,貧窮使她對生活無可奈何,扛不住人老色衰,而我母親的容顏永遠(yuǎn)定格在了三十九歲,那時她的乳房尚未下垂,皮膚依舊緊致。
母親離開我們之后的某一年夏天,某一個傍晚,勞動歸來的父親躺在竹制睡椅上閉目養(yǎng)神。天氣過分炎熱,他只穿了一條西裝短褲,赤裸著的上半身皮膚黃黑干燥;胸脯上的皮松弛得像極了擰干了水的腌菜;胸腔下的肋骨高高地拱起,到腹部因缺少支撐,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深坑;他的腿看上去肌肉與皮膚脫離;總之,他看上去像極了一具骷髏。我本來想給他送去一把蒲扇,看到他這樣子,我大驚失色,不知所措,恐懼之感扼住我,使我?guī)缀跏ズ粑?/p>
也是那一年夏天,父親掉落了他的第一顆門牙,口腔里洞開的大門預(yù)示著真正的衰老開始了。
五
穿行于往事使我凜然心驚,目光再次回到他的身上。熟睡的他嘴巴微微張開,還好,并不潔白整齊的牙齒尚未掉落。關(guān)于衰老,或許是我夸大其辭了。
人們在年少時對擁有的事物確乎是不在意的,似乎天生就有,永遠(yuǎn)不會失去,尤其對頭發(fā)牙齒一類,完全無感,從不覺得茂盛的頭發(fā),潔白健康的牙齒有何寶貴。我讀初中時,老師經(jīng)常捂著腫了一邊的臉說牙齒疼,并流下涎水,我竟莫名羨慕,覺得有一種不可描摹的病態(tài)美,希望自己也能捧著個臉說牙疼;看到老師戴著老花鏡或者近視鏡,一字一句讀,自然而然有一種斯文學(xué)者的氣質(zhì),也羨慕,假裝看不清黑板,逼著家人給我配副眼鏡;看到電視里的演員滿頭白發(fā)分外美麗,也羨慕,希望自己早日長出這樣的白發(fā)來……然而,當(dāng)時光把我送到四十的門外,讀《祭十二郎文》時,驀地讀到“吾年未四十而發(fā)蒼蒼,而視茫茫,而齒牙動搖”,颼颼的冷氣直往身體里竄?;畹酱藭r我才明白,牙齒和頭發(fā),這兩樣最不與神經(jīng)相關(guān)的東西,最早預(yù)知身體的頹敗,也最早果斷地脫離身體而去,勢不可當(dāng)?shù)貛ё呱幕盍Α?/p>
雞皮鶴發(fā),齒牙動搖,成了比疾病本身更讓人恐懼的東西。辦公室有一位女同事,前幾年總對著鏡子拔白發(fā)。她的白發(fā)集中在頂部,一根一根十分清晰,她咬著牙,使勁扯著,每扯一根,眼角就緊一把,如同湖水被風(fēng)吹皺,一波接著一波。我十分不解地問,為什么不剪掉或者染一下呢?她說拔了就徹底沒有了,而剪或者染,會像秋天早晨打的霜,九點鐘消失,第二天清早又來一輪,無窮無盡。前些天我才突然發(fā)覺,她已經(jīng)很久沒拔發(fā)了,就問她找了什么靈丹妙藥,竟能白發(fā)轉(zhuǎn)青。她無奈地說,白發(fā)越來越多,拔不干凈,只能每個月染一次,也顧不了染發(fā)劑對身體的不利影響了。我問,為什么不能坦然地接受白發(fā)呢?她笑著說,不能接受“老”來得太快的腳步,針對白發(fā)的掩耳盜鈴也不失為一種想永葆青春的方式。她這么說著時,我抬頭看她,依舊美麗的容顏里確實染了歲月的風(fēng)霜,“老”正以風(fēng)雷之勢滾過她的面龐。
同樣為了抵抗皮肉的衰老,我的一位朋友近年來每隔八個月就去打一次肉毒素,把收入的大部分用來護(hù)膚。她曾以無比蒼涼的口吻對我說,如果哪一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這副軀體已經(jīng)老到不可收拾,她就開著車一直往長白山走,一直開到它消失在天的盡頭。她不能接受的從來不是貧窮、艱辛、失敗、痛楚、被辜負(fù)、被否定,而是不再美麗。她對美的執(zhí)念使她像個永動機一樣工作,只有工作才能讓人保持對生活豐富敏銳的感受,才能讓軀體永遠(yuǎn)鮮活。她的名言是,能勉強允許衰老,絕不接納頹敗。
她的這分執(zhí)念總讓我想起一部已經(jīng)記不起名字甚至記不起情節(jié)的電影,有一個畫面令人印象深刻。在時光之墻的兩面,一面是永葆青春,一面是正常生死。一旦“永葆青春”的手伸到另一面,水分迅疾流逝,肌膚瞬間回到原本年齡應(yīng)該有的樣子,斑點在突出的骨頭外面浮現(xiàn),丑陋隨之而至,驚人的變化使人無法接受,瀕臨絕望。于是很多人為了能待在永葆青春的那邊,不惜付出巨大的代價,包括違背良心,殺人放火。
別說人了,就是動物,面對衰老、死亡,也是無解。有一次在一個飯店吃飯,看到一條金毛狗肚子滾圓,有皮膚病,毛剃光了,卻依舊看得到毛白了的影子,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喘著粗氣。我試圖親近它,它只是抬眼無神地望我一下,又耷拉下去—它正肉眼可見地接近生命的冬天。從自然屬性上來說,人與動物的軀體成分并無不同,人可以在精神上變得高貴,而面對軀體衰老,同樣無能為力,誰也不能幸免。那我為何還要糾結(jié)于眼前我的丈夫—他這副裸體的頹勢?
事實上,我并不是第一個審視自己日漸老去的愛人的人。關(guān)于時間給人的思考,前有奧德修斯,后有本杰明。因為有同伴只企求愛人永生卻沒有求得青春,最后愛人皺縮一堆類似蟬蛻,令人生厭,有了前車之鑒,深愛奧德修斯的迷人仙女卡呂普索,給了他獨一無二的承諾,永遠(yuǎn)不老,永遠(yuǎn)不死。但他果斷拒絕并走上了返鄉(xiāng)的路—相比于不衰老的肉體,作為人的奧德修斯更看重靈魂的皈依,他側(cè)面回答了關(guān)于衰老與死亡的追問—我們必須生活在一種清晰的狀態(tài)之中,接受死亡,接受我們自身的生老病死,接受的過程就是超越。而《返老還童》中的本杰明,生命是倒著長的,他從一具衰朽的殘軀漸漸地變得充盈飽滿,時間給予他逆向生長的幸運,但他在生命最旺盛的時候依舊選擇奔逃。無論如何,只要在變化,只要這種變化是有盡頭的,是必然的終結(jié),衰朽與青春就完全可以畫上等號。
也就是說,即便我很快就要看到他掉落第一顆牙齒,白掉所有的頭發(fā),我依舊可以拋開一切執(zhí)念熱愛他,如同熱愛上這個規(guī)則無法打破的世界。
六
三島由紀(jì)夫說,曾經(jīng)在生命前半段因為嫌棄身體,將精力投入字里行間,而后他決定“學(xué)習(xí)肉體的語言”,為了浪漫主義悲壯的死,他決定“必須有堅強的雕塑般的肌肉”,由此,三島找到了獨屬于自己的美學(xué)語言。
酒后的他,憑著直覺,也找到了獨特的美學(xué)表達(dá)方式吧?我們曾探討關(guān)于“永恒”的話題,最終不得不認(rèn)可周國平的那句“人太渺小,不配談永恒”。愛是虛無縹緲的,愛的到來和離開,過于玄妙,它寄身于肉體,但終究不是肉體本身。肉體簡單也復(fù)雜,它承載人世間所有欲望,但也可以超越欲望。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曾經(jīng)相互糾纏、血肉交融、分不清彼此,我既有踏實的獲得感,也無比恐懼分離,尤其隨著年歲漸長,只要一想到有一天兩個人將永久地分離,我就不再對這一切感興趣,身體內(nèi)對他的欲望的潮水不再涌起,精神的分離與肉體的分離使我不知所措。
欲望是多么寶貴的東西啊,如同曾被我們輕視的毛發(fā)、牙齒和皮膚一般,擁有時誰珍惜過?而一旦它如同中年人的發(fā)際線般一直退到頭頂,死亡就已悄然而至。
在頭腦最清醒的早晨,剛睜開眼準(zhǔn)備開始一天的忙碌時,我們總喜歡先探討“為什么要工作”“活著反正會死,干嗎要奮斗”“移情別戀是為了什么”“老了后厭倦靠近對方的肉體”這一類看上去很幼稚的話題。他似乎從沒害怕過衰老與死亡。他總是說,欲望,尤其是對愛人的情欲,這本來就是很稀有的東西啊,有與無要坦然以對呢,你看,我們的嬰幼兒甚至少年時期,身體也沒有情欲,反而更加純凈美好呀,不是挺好?身體的欲望就如同一場潮起潮落,它涌起時,你覺得自自然然,甚至還有幾分美好,它退場時,也會走得悄無聲息,對它的來去,不必如同害怕洪水猛獸一般,要知道,沒有欲望時就不會想有欲望的事了,讓身體處在一種自然的狀態(tài)里,迎接該迎接的一切就好了。
此時我的丈夫裸著全身,冒著熱氣,發(fā)出肉香,何等自由,絲毫沒有道德上的羞恥感。不得不承認(rèn),他是天生的哲學(xué)家,所以他曾有過的追逐,本質(zhì)也與裸體的色情含義無關(guān),只是他順著生命海水的一次漲潮落潮而已。莫妮卡·貝魯奇曾說,“我從來也不會懼怕裸體,因為在我看來,世間最美的就是身體”。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光陰后,在直視身體進(jìn)而直視靈魂后,我更明確地懂得,形體表達(dá)內(nèi)在精神,一個人的形象和姿態(tài)必然顯露出他心中的情感。對于懂得這樣看法的人,裸體書寫了最豐富的個性。
在酒后真實的狀態(tài)里,他放下一切,選擇與我裸裎相對。對于他衰老的厭倦在分秒的流逝里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信任的河流一點一點壯大,一種真誠的熱愛漸漸地漫上來。
事實上,面對裸體,受過教化的人是很難不感到羞恥的。原本自然的產(chǎn)物,因為道德感而變得骯臟不堪。自從人們因為衣物而分出高貴與下賤,呈現(xiàn)裸體的藝術(shù)便成了一種反抗,有的人在反抗中死去,有的人得以升華。希臘神話中對女子的描寫,普遍彌漫著性的暗示,奧林匹斯山上赤裸裸的肉體,膚如凝脂,齒如貝殼,微微凸起的小腹?jié)M盛著欲望,健康明朗自然亮堂,是沒有受到任何約束的“神”的狀態(tài);歐洲文藝復(fù)興時期米開朗琪羅的《大衛(wèi)》,體態(tài)健美,神情堅定,肌肉飽滿,有生命力,似乎能夠感覺到人物身體血管的跳動,這樣的美男子形象令人望之忘俗;畫家安格爾的《泉》中,美麗的裸體少女雙手舉著一只盛滿泉水的紫色陶罐,以垂直造型站立于一面褐綠色的壁龕前,身體曲線玲瓏,表情單一,目視前方,透著清純無邪的神韻,缺少光澤的天鵝絨般的筆觸描繪出少女柔潤而充滿活力的肌膚,給人以纖塵不染純真純美的視覺感受,令觀賞者沉浸于裸體的清純優(yōu)美之中,這樣的裸體畫反而給人一種“靜穆的偉大,崇高的單純”感;而戈黛娃夫人裸身騎馬穿過城鎮(zhèn),只為減輕人民的賦稅,這一行動在閉塞的時代不可謂不是壯舉……這一切無不高揚著裸體的勝利。
我也曾夢見自己一絲不掛地走在大街上,心中的惶恐無以復(fù)加。當(dāng)我審視他時,我情緒的大海波濤洶涌,而當(dāng)我回頭審視我自己,我總是目光躲閃,不敢回答:你的肉體能否盛得下你的靈魂?你的秋天也已來臨,你做好準(zhǔn)備了嗎?
七
十年前的春天,整整兩個月,我的胸部像要炸開一般,乳房脹痛,類似于第二次發(fā)育。農(nóng)村長大的人是很難坦然地?fù)崦约旱纳眢w的,因此我穿著胸罩的乳房一直是一塊極難被我自己深入了解的地方。疼得特別厲害時,我感覺到整個腋下都一觸即痛,連著我的全身都疼起來。于娟在《此生未完成》中,寫她的乳腺癌晚期,被發(fā)現(xiàn)前,只是莫名的腰疼,做了所有的檢查也未能查出病灶,直到最后,通過穿刺,在乳房中發(fā)現(xiàn)一粒花生米大小的病源母體。我這樣的癥狀,不會也是吧?
人對自己的身體其實是一無所知的,我們更容易在恐懼的籠罩下走向極端,或者諱疾忌醫(yī),或者草木皆兵。我是前者,從那時候起,我每天都會捏自己的乳房和身體其他位置,既害怕又期待摸到什么硬塊,好確定它注定會帶來的絕望。然而我只是摸到緊實而富含彈性的肌膚,里面腺體的分叉,血管以及筋脈,無法摸到更多。
恐懼纏繞我,讓我生不如死。最后,我還是扛不住決定去看醫(yī)生。婦產(chǎn)科醫(yī)生是一個看上去與我年齡相當(dāng)?shù)哪腥?,穿著白大褂,面色冷峻,目光淡漠,令人有一種墜入冰底之感,他竟被冠之以“專家博士”之稱,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拿著病歷,遲疑不前。他猛地大聲說,脫掉外衣,脫掉內(nèi)衣,解下乳罩,面對我。我的臉?biāo)⒌匾幌录t了。在一個陌生男人面前,我被不容置疑的語氣命令裸著上身相對,這是即便在夢中也無法應(yīng)對的事。由于羞恥,我緩緩地解扣子,醫(yī)生又大聲說,快點,我一天要看幾十人,你完全沒必要在意我的性別,對于我而言,你們只是一具具身體而已。我不知道他憑什么認(rèn)為他說的這句話我會懂得,但在我候診時,以及我被檢查后休息的空當(dāng),他沒有與任何人再解釋這句話。
我只能把上身全部脫掉,正向面對他。他表情嚴(yán)肅,一手緊緊地握我脹痛得十分厲害的右乳,使勁(也許他并沒有使勁)反復(fù)捏著,我疼得呲牙咧嘴,渾身冒汗,幾乎要倒下。然后他一聲不吭再捏左乳,同樣臉色平靜得如同一張紙,力度一點也沒有減,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頭頂因疼痛而冒起的汗氣。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捏了個遍之后,醫(yī)生以十分肯定的語氣說,完全沒有問題,就是乳腺增生得有點厲害,我給你開點藥,堅持吃一個月,就會好的。
啊,如此疼痛,就這么簡單的問題?不要照個B超確認(rèn)一下嗎?于娟那花生米大小的病灶可是找了很久,輾轉(zhuǎn)了很多醫(yī)院才確定的啊。帶著懷疑,我還是堅持又去照了B超,B超的溶劑光光滑滑,相對來說舒服多了,但結(jié)論驚人一致。這時我才知道醫(yī)生對身體的把握,高明者竟可以達(dá)到這個層次。畢竟,醫(yī)院是見證軀體的地方,是治病救人之所,但它同時也是將人打回原形的地方,軀體在醫(yī)生面前無處可藏。
后來按他的方子,果然藥到病除,很多年沒有再那么疼過了。從那以后,我漸漸地接納了自己的身體,接納它全裸時的狀態(tài),接納一切關(guān)于身體器官的名詞,它們本身并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我坦然地審視與談?wù)撍鼈?,排除物化因素之后,我發(fā)現(xiàn)它們各安本分時的樣子真好。我開始懂得在鏡子中看我臉上的痘痘、斑點和毛孔,看我并不白皙但十分健康的手臂、腰和腿。我愿意與這樣的自己對視,一天一天,當(dāng)我接受了裸身的自己,我的整個性情都如我逐漸柔軟的乳房:硬塊消失了,如同一個斗士一般,與世界對抗的力量卸下了,溫柔升起來……
恍然十年過去了。時光如同疾馳過水面的小飛蟲,又恰似緩慢地飛旋而下的落葉,而人是那一汪被微微攪動的水吧,當(dāng)時以為是滔天巨浪,回頭看不過是靜水微瀾。在這個燈光掩映的夜晚,我裸身的愛人在似睡非睡時再次要求我與他裸身相對。當(dāng)我的目光滑過他日漸失去水分與光澤的皮膚,滑過那些我們曾以最熱烈的方式交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歸于平靜的血脈,滑過寫過憤怒和悲傷的紋理,我為衰老沉默無聲地來臨而哀嘆、沉思,像接納自己的裸身一樣,接納了他的衰老。
我在他的鏡中看到了自己,看到與他并行的歲月里,在看不見的地方,我們同時進(jìn)行著的事:心靈的旁逸斜出,肉體的片刻貪歡??吹郊磳⒃谖疑砩习l(fā)生的事,水分與彈性流逝,皺紋與白發(fā)叢生。誰能躲得開這時光的利劍?在我裸身的愛人平靜的鼾聲里,生命的故事漸次推開,我借此獲知了某些秘密和榮光,某些痛楚與悲涼。
斤小米,本名王芳。中國作協(xié)會員。已出版散文集五部,獲第五屆葉圣陶教師文學(xué)獎、三周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