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常說,我們家的姑娘,就算長得不漂亮,也不愁嫁,從小教養(yǎng)得好,宜室宜家。她生了三個姑娘,都嫁得不錯,大姑姑找了上海工程師,二姑姑嫁給師范老師,小姑姑許了鄉(xiāng)鎮(zhèn)干部。在那個年代,都算是嫁到天上去了。
只是小姑姑嫁的時候,別有一番糾葛。那時兩家還沒有定親,小姑父送節(jié)禮過來,坐在堂屋里,小姑姑就是不肯去見。小姑父下鄉(xiāng)的時候,寄宿在我家,都是老熟人了。他住家里時,小姑姑對他客客氣氣,白天端飯遞茶,夜晚整理被褥,將被角掀起半邊。天冷的時候,用銅爐子烘一遍被子。只是從不與他談笑。
小姑父有一回說小姑姑鋪的被子特別暖和,腳后折了一道,密不進(jìn)風(fēng),回家都睡不慣了。說完看了奶奶一眼。奶奶就明白了。她對村里人說,小女兒也保不住啦。
小姑姑坐在灶房的燒火凳上,就是不肯去見小姑父。爺爺陪著喝了會兒茶,杯子見了底,卻不見小姑姑去續(xù)水,爺爺面色就不好看起來,茶汁喝盡,便是無禮逐客之意了。奶奶端一只小杌坐到小姑姑身邊,輕聲問,到底是為什么。
小姑姑含著淚說,跟你們說有什么用,你們才不會聽!說著淚水就撲簌簌掉下來。
她拎起水壺去續(xù)水,小姑父盯著她,點點頭表示感謝。小姑父個子不高,看上去卻有些威嚴(yán)。爺爺喜歡他這一點,覺得他穩(wěn)重可靠。
小姑姑雖低著頭,仍將茶壺輕點一下,以示還禮。
奶奶便松了口氣。
那時奶奶家在臺門的東院里,樓下有正屋、灶間、回廊,側(cè)邊的廂房與西院堂爺爺共用的花廳,都已給了別家。院后還有一間柴房,穿過柴房打開后門,便是村里的大戲臺,確切地說,是戲臺的背面,中間雕一個大的“孝”字,兩邊各有“出相入將”的小門,唱戲的時候,門楣掛上紅布簾,人氣也鬧猛起來。
樓上是女兒們的臥房,樓梯一面靠墻,另一面隔著板壁,光線透不進(jìn)去,站在樓底往上看,只見一道長梯通往高處,樓頂一團明亮光暈,有時立個人兒,十分神秘。那年二姑父跟著媒人來相親,奶奶在堂屋作陪,穿著半舊的紺青小襖,坐在椅上,笑容怯靜。姑父品著盞中的茶,聽樓道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衣裙聲,便覺心里清明安靜,說只要是這家的姑娘,看不看都無所謂。
婚事定了,奶奶的心卻并沒有定。小姑姑做事不如平常麻利,常常做一拍,停兩拍,時有燒焦了飯,忘了喂豬的事,樓道也積起了灰。三個女兒長大后,奶奶已不大干這些活計。這些日奶奶便坐在樓梯上,一級級往下挪著擦樓板。爺爺見了,便大聲問小姑姑死哪兒去了。奶奶搖搖頭,示意不要喊她。
院里有兩棵桂樹,小姑姑在樹下掃葉子,一掃就是半天,樹葉在她腳邊輕輕翻卷,可并沒有見少。
奶奶心里有個猜測,卻不說破。只是站在屋檐下,望著小姑姑,臉上微微地笑著,兩只手握在身后,輕輕叩著墻板。奶奶長得纖瘦,一把年紀(jì),行止卻像姑娘。
二
小姑姑出嫁前幾天,門口來了個化緣的青年道士,求一口水喝。那時小姑姑已是新婦不落地,很少下樓了。大姑姑二姑姑都趕過來陪她,三姐妹說說笑笑,小姑姑穿上紅衣衫,也有了些喜氣。
二姑姑倒碗涼茶出去,道士謝了吃了。過會兒去收碗,卻見道士仍坐在廊下。東院門的廊道很開闊,靠廂房那邊隔了茅房和豬舍,這邊還能擺一張小方桌、兩把清漆小椅,供來往的人小坐。小道士很自在地坐在椅子上,拿一根筷子敲著茶盞,嘴上有板有眼哼著游方小調(diào)。
二姑姑覺得稀奇,回來跟奶奶說了。
奶奶從門簾里望那道士,見道士一管鷹鉤鼻,嘴唇薄且殷紅,相貌俊美,身上的靛藍(lán)道袍已洗白了幾處,卻顯肥大,道士帽下散出一片短發(fā),并非梳攏的發(fā)髻。那道士總向著內(nèi)室探頭張望,奶奶便明白了幾分。奶奶端了茶盤,叫道士隨她去廂房坐坐,廂房的陳家起了新屋搬出去了,近來嫁妝沒處擺,自家的屋子倒是向別人借了才能用。里頭紅壓壓一片擺著嫁妝,兩人各找了凳子坐了。
二姑姑見兩人久久不出來,有些奇怪,回到房里,見大姑姑正坐在樓梯腳下,眼睛不時往樓頂上瞟,樓上此時萬分寂靜,原先樓上小姑姑走動的聲音,半分也沒了。
你坐在這兒干嗎?
大姑姑手指樓上,如果樓上那位下來,我得把她攔住。
二姑姑奇怪問,攔她干嗎?
你看不出那是個假道士?如果瓊芳真的下來了,那可真是白費了媽一番苦心。
難道她想跟他走?
大姑姑翻翻白眼,誰說得準(zhǔn)。
大概又過了半盞茶的工夫,奶奶送小道士出來,那小道士一言不發(fā),徑直穿過東西院間的小門,往西院那邊去了,走出西院門上個坡道,便能到村里最大的空場,戲臺就擺在那兒。倒是有些熟門熟路。
大姑姑悄聲問二姑姑,奶奶是怎么說走小道士的?二姑姑說奶奶好像在問小道士《清靜經(jīng)》,小道士說不上來,奶奶便講了幾句讓小道士參詳,說人的心思喜歡清靜,卻往往有雜念讓人心靜不下來,遣散些不該有的想法,心便能得安寧了。
這么幾句,他就走了?
奶奶還說,這世上從來沒有想遇不可得的事,只是自己想得不想得的心還沒有定罷了。
大姑姑一拍腿,這話說得妙!
二姑姑問,這話啥意思?
大姑姑說,就是說那人心思不定,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如果他真要娶小妹,可以求人來提親,連這都不敢,還說什么廢話呢。
大姑姑二十二歲只身赴上海,進(jìn)絲廠,遇到技術(shù)員大姑父,不知怎么就在上千個女工中得了大姑父的青眼,結(jié)婚了。都說大姑姑聰明厲害,二姑姑這回倒是服氣了,奶奶這么一句話,大姑姑就能聽出這么些意思來。
幾天后,小姑姑便頭遮紅蓋布,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出了村。村口有條長長的坡路,有些顛簸,小姑姑兩只穿紅皮鞋的腳始終交叉地疊著,像一對并緊的紅菱。后來很多年,村里的新娘們都模仿著這個舉止,成了出嫁必行的禮儀。
三
院里頭的兩株桂樹,一株是金桂,另一株是銀桂,相傳是太爺爺親手種的,各踞著東西院角,守護(hù)相望。兩棵樹本應(yīng)一般大,只可惜歲月漫漫,那株銀桂不知在哪年死了,重植的銀桂不到金桂一半大,和高大挺立的金桂并立,像是小孩仰望大人似的。
那年秋天,年年開花的銀桂有些蔫,花還沒吐蕊就萎了。大家都說,奶奶的病治不好了。說是病,其實就是油盡燈枯,前年上海的大外孫淘了支上等人參,吊了一年,去年讀醫(yī)學(xué)院的孫子配了高蛋白來,又延了一年,大家都說,奶奶的命靠孝子賢孫續(xù)著,是有福氣的人。
這回,奶奶看上去卻真不行了,人薄薄地躺在棉被下,臉上微微笑著,只有呼出的氣了。大伯母給她喂了半碗?yún)?,她精氣神好些,將一地的人一個個瞧過去,眼睛在大外孫和大孫子身上多留了會兒,像要看得再清楚些,看到三個女兒,她停在了小姑姑那兒,問,你過得開心吧?
大家都不明白為何有此一問。
小姑姑卻很快接口,開心!老都老了,有甚不開心的!
奶奶轉(zhuǎn)開目光,看了大伯母一眼,這一眼像寬慰,又像是交代,像要把無數(shù)未竟的事托付給大伯母。大伯母握住奶奶的手,說,您放心吧,敏芳惠芳瓊芳做的貢獻(xiàn),子孫們都會記得的。
有幾年,鄉(xiāng)村的日子不好過。許多人家的孩子吃不飽,有的人家一塊豬肉皮從年頭用到年尾。我家的孩子卻沒挨過餓。家里的飯管飽,還有上海帶來的橄欖和話梅糖,小點的孩子時常從奶奶床邊的點心匣子里翻金橘糖和柿餅吃。卻不知,那時候,多數(shù)孩子都吃不到這些東西。
大姑姑從上海捎來大米、面粉、白糖,二姑姑自己家里不寬裕,也常送些糕點過來。小姑姑在供銷社門市部上班——她說考上店員是因為算盤打得好,又念過高小。可大家都覺得是小姑父幫她說情的緣故,事實大概也是如此。隔個兩三月,小姑姑在后窗喊大伯父的名字,大伯父出去幫她把自行車扛進(jìn)來,車后面馱著蕎麥面、菜籽油、黃豆醬油、古巴紅糖,還有零頭布、彈力帶、鞋帶這些生活必需品,間或帶半只豬頭來,那真跟過節(jié)似的。
大伯母是懂奶奶心思的,奶奶盼著以后姑姑們?nèi)阅苡心锛遥袀€歸來的地方。大伯母不但表了態(tài),還說“記得她們的貢獻(xiàn)”,這讓奶奶的眼睛亮了亮,像火簇熄滅前最后的一跳。
幾天后,奶奶去了。奶奶去后四年,爺爺也走了。
老家沒人了,幾個伯父都在城里落了戶。東院門下了鎖,堂屋的桌幾照原樣擺著,常用的物件都收了起來,一套藍(lán)邊粗瓷碗碟收在櫥柜里,一把銅茶壺、一套茶盅擺到立柜里。一對銅蠟釬分給二姑姑,二姑姑信佛,可以拿來插蠟燭;一面銅掛鏡、一把黃楊木梳帶給小姑姑,小姑姑最擅梳頭;奶奶床頭桌上擺的那只黃花梨纏枝紋點心匣子,因經(jīng)常取用,有了包漿,是家里保存得最好的物件,捎給了大姑姑。
柴灶是大伯母親手封上的,留了條縫,想著或許還會再來開火;臥房里的幾張大床有人想要收走,但家里人都不愿意。只廂房的陳家要走了一對楠木的交椅,他們家拿了兩袋黃豆來換,雖然價值不大相等,想借了他家房子用過,給他也罷了。
四
家里親人再要會面,就移到了城里大伯母家。大伯母是長媳,平常話不多,卻總說在點上——家里能讓三位姑姑都服氣的,也唯有大伯母。大伯母家在一條小巷里,原有個小院子,大伯母將它包起來做了客廳??蛷d不大,只擺得下一張圓桌面、一對沙發(fā)椅,墻上掛了鏡框,上頭有大伯父在工廠的留影、堂哥堂姐戴著虎頭帽的照片,也有三個姑姑穿襯衣扎麻花辮的合影。像一個家族的小影像史。
逢年過節(jié),大伯母會請大家過來聚聚,吃一頓飯,見一個面。有什么事,大家便聚到大伯母家里商量,還像是在老家一樣。
那回二姑姑家的小表妹要從大學(xué)退學(xué),二姑姑急得犯了火氣,平常清爽整齊的人,羊毛開衫穿反了都不知道。小表妹個子高,長相明艷,才讀大二,便不斷有穴頭邀她去走秀,每次走秀少說也給八百一千的,半年下來,學(xué)業(yè)便荒廢了。小表妹拎了行李回家,跟二姑姑說要退學(xué),去做兼職模特。
學(xué)啊是退不得的。大姑父去世后,大姑姑都在大伯母家過年,住到春分前后才回上海,小姑娘沒大學(xué)文憑以后怎么工作、找對象?
能不能先休學(xué),緩一緩再決定?大堂姐問。大堂姐是縣里首個注冊會計師,在家里很有話語權(quán)。
缺課太多,學(xué)校里已經(jīng)下了警告,不回去好好念書,就開除學(xué)籍了。
大姑姑說,做什么模特,不是跟戲子差不多,小姑娘做這個毀名聲的。
二姑姑快哭將出來,回去怕是來不及了,課跟不上了啊。
一直沒有說話的小姑姑插嘴了,做戲子怎么就毀名聲了,照你說明星演員都?xì)?、丟臉面?我看就該讓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免得一輩子后悔!
大姑姑說,你講的是自己吧?
這些年不知為什么,大姑姑跟小姑姑碰到一起,總是吵嘴。
大伯母從廚房閃出來,先吃飯,吃完飯再商量。
雖然是圓桌面,還是分了主次,靠鏡框墻那邊算是上位,坐了大伯父、二伯父、父親,三位姑姑分別坐在伯父兩側(cè),下面依次是堂哥堂姐表哥表姐。團團圓圓圍坐一桌時,大家又覺得回到了老臺門的氣息里,親人血脈都還聚在一起。即便大姑姑常責(zé)備小輩筷子捏得不對、搛菜胡亂翻動,大家還是覺得親切。二堂姐端上奶奶拿手的菊花米糕時,大家更是驚喜,奶奶手巧,會做各式各樣的糕點,年紀(jì)大后,別的不太做了,麻薯糕、菊花糕是年年做的。想不到,這手藝也傳了下來。
后來還是大堂姐出主意,既然不退學(xué)是不可能了,那就由她出面找藝術(shù)學(xué)校讓小表妹兼著教師,她想走秀便去走秀,但平時還得有個班上,不至于在社會上混。至于今后,還是得走一步看一步,一切得看她自己的努力,切不能走歪了。
屋里靜了會兒,驀地,小姑姑嘆了口氣,還是現(xiàn)在好呀,也能設(shè)身處地替姑娘想,沒那么專斷……
大姑姑說,你那事能跟這比嗎?你到現(xiàn)在還拎不清呢!
眼看又要爭將起來,大伯母過來把圓臺面抬開,擦干凈底下的四方桌,請大家打千分牌。大姑姑上了桌,小姑姑就說什么也不打,在邊上喝了會兒茶,先走了。
五
那年的冬天特別冷,下了好幾場雪,地上難得積起幾寸厚的雪。大伯母托西院的堂爺爺幫我們照看臺門,定期給屋頂掃雪,免得壓了房梁。大堂哥去鄉(xiāng)下看了老屋回來,說屋子好好的,從屋里往頭上看,明瓦積著雪,光線柔和地透過雪層映進(jìn)來,讓他想起小時候落的一場大雪,也是這樣明凈溫暖的光,大家還在院子里堆了個好大的雪人。
這樣冷的天,小姑父卻進(jìn)了醫(yī)院,急救車在路上打滑了好幾次。二表哥在醫(yī)院里等,急得什么似的。聽醫(yī)生說小姑父低血糖休克,就是俗話說的差點餓死了。
這話要不是醫(yī)生說出來,大家還不敢相信。小姑父退休后身體一直不好,血糖血脂血壓都高,又發(fā)作了冠心病,醫(yī)生叮囑不能吃含糖的食物。小姑姑便將家里的零食都清空了。小姑父時常覺得吃不飽,偷偷買些零嘴藏起來,小姑姑總能第一時間搜出來。
那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小姑父一直喊餓,小姑姑說吃過飯了不可能餓。后來小姑父就暈了過去。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是低血糖,再晚來倆鐘頭就沒命了。
雖然小姑姑一再解釋確實是吃過飯了,但大家還是覺得有些奇怪,不管怎么樣都不至于到餓暈的地步吧。
接到消息,大姑姑坐動車趕了過來,去醫(yī)院看了小姑父,回來后便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眉眼低斂,一副氣洶洶的樣子。家里頭,大伯母寬厚顧大局,不到緊要關(guān)頭不說話。大姑姑卻是嘴巴不饒人,又從小是奶奶的半個幫腔,遇事總要辯個清楚明白。這事,大家都有點惴惴的。
小姑姑接信過來,進(jìn)門便大聲說小姑父沒事,老毛病了,一時也看不好,二表哥陪著留觀一夜,明天就回家。大姑姑眼睛卻沒看小姑姑,而是說起了老家的臺門,有沒有被雪壓著,也該時?;厝タ纯矗_開窗通通風(fēng),說老房子就怕沒人氣,多好的木料都得糟。又說起了后頭的柴房,柴房通向的戲臺。那時戲班子每次來,都借柴房做化妝間用,爺爺還特意打了張松木桌擺在那兒。
那時姑姑們常在戲臺背面看戲。臺上唱得淚汪汪的小旦,一掀簾子便大呼小叫熱殺熱殺,也有小兵左邊門剛下,幾個人拽著他裝胡子、換衣服,扮了老生又趕緊從右邊門上去。有回一個跑龍?zhí)椎牟恍⌒陌押拥粼诹四蛲袄?,鑼鼓點急急催著,他忙亂中拿塊布一擦,往耳朵上一掛跑上場,開口便唱“胡子掉尿桶里太太太臭啦”,鑼鼓聲中,并沒有人聽出來他在唱什么。
大姑姑說,那個跑龍?zhí)椎?,大家還記得?長得蠻俊,當(dāng)年還扮道士來過我們家。
大家相互看一眼,都知道這話題接不得。
小姑姑說,你想說什么就說,別拐彎抹角的。
大姑姑冷冷道,你幾十年沒下地干過一天活,靠的是誰?供銷社那幾年,人人當(dāng)你菩薩一樣供著,過得舒服?你可能覺得不如意,可你想的如意生活根本就不存在好!
小姑姑擰著頭不說話。
大姑姑又說,這些年我知道,那人來尋過你,也求你辦過事,你們多多少少會過面的。這我不管,你除了供銷社時照拂過他們,也沒做出格的事。但是,不管你有什么想頭,害人不可以。
小姑姑立起來要說話,被二姑姑拉住了。
二姑姑說,敏芳你少說兩句,瓊芳哪有害人?
要說害人的想頭,可能過了,但別的想頭,你問她自己,有沒有?!
小姑姑站了起來,想開口說話又忍住。徑直走到了門邊,倚著柜子換鞋,幾個姑姑里,她身形最似奶奶,瘦削嬌怯,雖年老仍有盈盈之態(tài)。大伯母拉她再坐坐,她搖頭說還要去醫(yī)院。推開門,她又轉(zhuǎn)回頭,平靜地說,大姐沒說錯,我在這里也放個實話,醫(yī)生說過,其來的時間不多了,我一定盡心照顧好他。但是,他走了以后,我去哪兒,怎么活,你們都不用管。今天,我就把話擱這兒了,你們可以罵我,但我老了,不會聽了。
說完,她就出了門,砰地把門合上。把一臉訝異的人關(guān)在了門內(nèi)。
六
堂爺爺托人捎來口信,我家的廂房塌了。說是我家,只是一廂情愿的說法,廂房早就是那陳家的了。惱人的是,廂房原本并沒有塌,是陳家偷偷在晚上拆了幾根椽子,揭了十幾片瓦,做出個塌掉的樣子。原因是,他家在別處又造了棟房子,村人舉報他家多占宅基地,陳家的兒子就連夜把廂房毀了,報了危房。
想著風(fēng)雨就這么灑進(jìn)了臺門老屋,大家心里焦急,大堂哥聯(lián)系到了陳家的兒子,問他是怎么回事,怎么可以這么做。陳家兒子一口咬定廂房是自己塌的,并且他已經(jīng)把廂房的地讓給村里,置換新屋的那塊地。
咨詢了政府部門的朋友,朋友答復(fù)說,這事陳家手續(xù)是齊全的,屋是他家的屋,地是他家的地,他說是危房,也拿到了危房鑒定書,說什么都沒有用。
大堂哥問,那我家出錢修房可以嗎?
政府朋友說,不可以吧,你們這邊一修,危房便不是危房了,那戶人家的新房子算不算多占?要不要罰?麻煩著呢!
這事讓大家既氣憤又無奈,這么些年,我們恪守本分地活著,臺門屋更沒招誰惹誰,怎么就有這樣的糟心事落在頭上。大堂哥脾氣那么好的人,也氣得額頭冒青筋,粗話半句半句往外蹦。這時才知道,臺門屋在我們心里有著那么重的分量,即便我們都在城里買了房子,成了家,但我們還是割舍不下它。大家暗自慶幸爺爺奶奶已經(jīng)走了,若是讓他們見著廂房被拆了屋頂,風(fēng)澆雨淋,不知會如何難受。
大家想著要不再去問問小姑父,小姑父當(dāng)年的下屬現(xiàn)今做了老家鎮(zhèn)委書記,也算他一手提拔起來,或許還能有個兩全的辦法。但一打聽,小姑父又住了院,聽說情況很不樂觀,醫(yī)院已經(jīng)下過病危通知書,小姑姑怕麻煩大家,硬是沒有告訴我們。
很快大伯母便通知大家去醫(yī)院探望。大伯母的意思大家都忙,將來發(fā)喪不一定到,但活著時見最后一面卻是要緊。誰都能聽出來,小姑父怕是已入彌留了。
于是除了外地工作念書的,都擁去了醫(yī)院。小姑父住在新建的人民醫(yī)院,離城里有些遠(yuǎn),病房很大,孤零零擺著兩張病床,一張睡著小姑父,另一張空著;西面是一大片落地窗,窗口對著廣袤的農(nóng)田,景色很好。
我們進(jìn)門的時候,小姑姑正坐在落地窗邊的一把藤椅上,手里拿著本發(fā)黃的冊子,輕聲哼著曲,手還慢慢打著拍,神情安詳。她身后蒼茫的秋季田野像一塊大幕布,襯著她的人有些模糊,要融在暮色中似的。
許是小姑姑的平靜感染了大家,這次會面并沒有想象中傷感,大家輕聲跟小姑父說話,都知道可能是最后一回見了,不管平常是不是親近,都親親熱熱喊了人。小姑父神志已不大清楚,只認(rèn)出幾個平輩,口齒也不利索,一半要靠小姑姑翻譯。回程路上,談起小姑父的病情,大家嘆息不已,一向要強的小姑父竟像個無措的小孩。又議論小姑姑的樣子,不像陪病人的,倒像在陽臺上休閑。雖是輕聲哼唱,嗓音卻盤了油似的潤亮,毫無悲戚之意??磥硇」霉谜f的那番話竟不是氣話,像是真的等著小姑父死了。
大堂姐說,小姑姑那會兒還上臺唱過戲呢。小姑姑那時二十來歲,膽子又大,有場戲少了角,便上去玩了一趟?;丶液?,她將整個臉埋在面盆里洗殘妝。一邊洗,一邊笑,突突地在臉盆里吹起了很多水泡。那時大堂姐還小,這情景卻還記得。
二堂姐記起來,以前家里還留著個假頭髻,是發(fā)絲盤繞起來的,海綿、鉛絲做底,裹了舊黑紗網(wǎng)巾,可以盤成各種形狀。是不是小姑姑用過的?
大家議論著。大伯母咳嗽兩聲說,這些切不可對外說,小姑父還在世就說這些,不好。
七
白事辦在薛家祠堂里。雖然大伯母并沒有發(fā)布指令,但能來的都來了。不知開了幾桌,總之人頭攢動。我們在祠堂里走了走,看到好幾塊匾,才知道小姑父的祖上還出過翰林和進(jìn)士。
祠堂東北角坐了席,都是自家人,氣氛卻有些尷尬。大姑姑罕見地沒有說話,大伯母也沉默。倒是小姑姑,在酒席上高談闊論,言笑自如,完全不似遺孀該有的表現(xiàn)。雖說幾位姑姑一向有些自行其是,大伯母也認(rèn)為,活時待人好些,死了都無所謂??尚」霉靡蔡龈窳?,畢竟那么多雙眼睛看著呢。她兩頰泛紅,神情竟略有些興奮。
她娓娓講著住院時的事。要給小姑父翻身,小姑父不讓,小姑姑提醒“疼起來可要人的命”,小姑父還是不讓翻。這樣,小姑父在臥床三百二十五天后長了褥瘡。小姑姑說這件事時,語速很快,像是信口吐了出來。大家卻奇怪小姑姑怎么把日子記得這么清楚,難道她覺得這日子太難挨,得一天天數(shù)著過?
二堂姐學(xué)過點心理,悄聲問小姑姑是不是“隔”了,有些人在親人故去時不愿接受現(xiàn)實,給自己樹了道屏障,會表現(xiàn)出行為與心理相違的情況。大家都覺得不可能,小姑姑跟小姑父感情并不好嘛。
飯后,二表哥送我們?nèi)駡觯瑢讉€長輩攏到后頭,圍一起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么。后來大姑姑的聲音響起來,怕啥閑話?她現(xiàn)在獨自一人,輪不到別人說三話四!大姑姑往前幾步,甩開攙扶上了車,就算是南墻,叫她自家去撞一次,也就明白了!
喪事過去一陣了,大家都隱隱等著什么事情的發(fā)生。大堂哥去應(yīng)酬遇到個薛村的人。說有個道士老去坐在小姑姑院門口,不過小姑姑并沒有開門。大堂哥驚訝,真是道士?那人撇嘴,哪是道士?就是在白事上唱唱道情,脫了道袍,照樣抽煙喝酒吹牛。
家里怎么樣?
老鰥夫一個,跟兒子兒媳婦住。
薛村人又說,這人好認(rèn),找個做白事的人家,道士里頭那個白皮鷹鼻、胡琴拉得順溜的就是。
那人跟兒子兒媳婦一起住著四樓四底的屋。照二姑姑說,小姑姑真過去的話,住是夠住的。中間砌個墻,便能跟兒子兒媳婦隔開來,獨門獨院生活了。這話讓大伙有些騷動,對小輩來說,這個傳說中的戲子,還是有幾分讓人好奇的。
不知是不是小姑姑授意,二姑姑借個由頭去那男人的村子走了走?;貋砗?,大家問她怎么樣,二姑姑不開口。后來再問,二姑姑說,東邊屋和西邊屋原本各有一部樓梯,通到樓上,可那男人去年把西邊屋的樓梯拆了,這樣上下樓都得從兒子兒媳婦的屋里走了。
這又怎么了?有人疑惑問。
那就分不了家,必須跟兒子兒媳婦住一塊兒了。二姑姑有些生氣地說。二姑姑平和,很少見她有這么氣惱的時候。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可是說起來人家拆樓梯,又跟咱家有什么關(guān)系呢?二姑姑氣惱后,也知道這話是說不得的。
好好兒的,不知怎的大姑姑就摔了一跤,股骨折了,動了手術(shù)。大表哥大表姐工作忙,無人照管。大家正商量怎么輪班,小姑姑主動申請去上海看護(hù)大姑姑,也不等家里人發(fā)話,拎著包裹便去了,在上海一住三個月。一開始大家還擔(dān)心兩人會不會扛上,后來見小姑姑常在群里發(fā)大姑姑的視頻,大姑姑推著康復(fù)車蹣跚學(xué)步,面上笑瞇瞇的。這么些年,兩姐妹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和諧過。
八
轉(zhuǎn)眼到了清明,正好逢十,祭祖須隆重些,又兼想去看看老臺門,隊伍便有些龐大,老的小的,開了三車去。
村子幾年沒見了,有些新鮮,池塘邊圍了白欄桿,一座廠子的地基扎進(jìn)了塘里。原本是田地的地方,豎了不少房子,有斜有橫,各歸各的。
沿著巷道來到臺門,雖已有思想準(zhǔn)備,但眼前的一切仍讓我們沉默了。廂房已被夷為平地,連殘磚碎瓦都沒留下半塊。只剩一塊光禿的黃泥地。原本合圍的齊整院子,缺了整整一面,院子已不成為院子了。
堂爺爺看見我們迎出來,搓著手笑,有些歉然地說,變成這樣了。堂爺爺大概覺得留在老家,就該守住房子。
大家想安慰他,卻都說不出話來?,F(xiàn)在院子向大路敞開著,向著村落敞開著,任何一個人從村路上走過,都能看到臺門的里面,看到桂樹、養(yǎng)花的石欄、兩口井,誰都能抬腿進(jìn)來。而以前,進(jìn)入臺門,必須先跨上東院門的三級臺階,邁過石檻,守著為客的尊重。在久遠(yuǎn)的夜里,院門要上閂。稠黑夜色中,祖母掌燈,祖父手握門閂,輕輕托一托,讓木栓垂落在凹槽里。
不知道有誰說,陰井干了。
金桂和銀桂旁各有口井,一口水位高,一口水位低,干旱的時候,水位會下降一些,仍是一高一低。我們稱之陽井和陰井,據(jù)說跟風(fēng)水有些關(guān)系??h里地質(zhì)隊的人還來看過,想考究下是什么緣故。這么些年,兩口井從來沒有干涸過。但現(xiàn)在陰井干了。也許以后陽井也會干掉吧。
來不及唏噓,大伯母已經(jīng)催我們?nèi)ド缴?。從堂爺爺這里借了鋤頭鐮刀,小輩們清理墳邊的雜草和斜生的枝條,大伯母把點心湯羹拿出來,擺在墳前,二姑姑撒米粒,小姑姑拿出香來。插香的時候,發(fā)生了件事,左邊那炷香忽然斷了。祖母是躺在左邊的。
在我們看來,這不過是一個巧合。二姑姑卻跪了下來,媽,你不放心什么事?
山風(fēng)吹過,幾片樹葉輕悄悄落下來,像奶奶輕手輕腳的步子。
大伯母也跪了下來,媽你放心,子孫后代都過得好,敏芳的腿快好了……瓊芳也好,好好享兒女的福,沒去別人家吃苦。
我們偷瞧小姑姑,小姑姑像沒聽見似的,手下利索地點著紙錢,火觸到指尖,她輕輕抖下手,把紙錢扔了。
大伯母說現(xiàn)下子嗣綿延,已有三代人了,所以上了九炷香,世事難如意,無病無災(zāi)就知足了。家里最小的男孩子代表全家跪在地上磕了頭。這回,香插得小心,沒倒也沒斷。
禮本該完成了,小姑姑卻又走上前去點了三炷,將香平舉至眉間,嘴里念念有詞,不知在說些什么。陽光透過枝葉灑在臉上,使小姑姑的眉目泛著些微金色。虔誠的語調(diào)嗡嗡地響著。
風(fēng)吹動樹梢和草尖,發(fā)出極輕微的沙沙聲應(yīng)和,恍惚間,我們幾乎確信,那些深埋在地底下的骸骨,有能力護(hù)佑我們這些活著的人。
原刊責(zé)編 高亞鳴
【作者簡介】莉莉陳,浙江諸暨人,2012年開始寫小說,作品發(fā)表于《十月》《天涯》《山花》《江南》《西湖》《野草》等刊物,部分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選載,曾獲儲吉旺文學(xué)獎優(yōu)秀作品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