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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譚

2023-05-24 03:23徐則臣
小說月報 2023年4期
關鍵詞:托運行李箱機箱

飛機上睡了一路,我有精神跟他們耗。他們那種吊兒郎當?shù)姆笱軕B(tài)度,讓我覺得還有戲,所以見著工作人員,不管是誰,我都要申訴一番,讓他們想辦法找到我的行李箱。已經(jīng)來了兩撥工作人員。五月夜晚的新德里機場溫度宜人,我和恰馬爾先生坐在各自的行李箱上,一邊聊天一邊等他們的尋找結果。

恰馬爾是個印度作家,我們在剛結束的加爾各答的一個文學活動上認識。他去過兩次北京,見到個北京來的,就生出他鄉(xiāng)遇故知之感,逮著空就跟我聊。恰馬爾住德里,我想在回國之前看看泰姬陵,泰姬陵離德里不遠,我們倆就訂了同一趟航班。辦理值機時,我原想只托運超標的大行李箱,登機箱隨身帶,恰馬爾說,費那事干嗎,一塊兒托了。他以地主的豪邁把我的小行李箱也拎到傳送帶上。下飛機取行李,他的行李箱、我的大行李箱都到了,我的小登機箱不見了。恰馬爾原本可以取了行李就回家,因為我的登機箱沒了,他不好意思一走了之,對我丟失的箱子他認為自己負有責任。我們一遍遍囑咐工作人員幫忙找。恰馬爾寬慰我,在印度,沒有哪一只行李箱在風塵仆仆的旅行中從沒有被弄丟過。他說的就是機場。

我們已經(jīng)在行李轉盤前坐了一個半鐘頭,眼見著轉盤轉了又停、停了又轉,乘客們一撥撥來,取了行李又一撥撥走,第四輪了,我的登機箱仍然沒有出現(xiàn)在空蕩蕩的傳送帶上。從轉盤那頭走過來兩個穿制服的工作人員。之前的工作人員顯然已經(jīng)被我搞煩了,去找了兩趟之后,再也不回來了。這兩個可能是新當班的,恰馬爾示意我繼續(xù)跟他們理論。

“聽說了,”兩人中胖一點那個是頭頭,微笑時油汪汪的腮幫子上還有兩個酒窩,他用動感十足的彈舌英語回答我,“他們跟我匯報過。真對不起,我們把機場往下挖了半米,還是沒找到。”他看了一下手表,馬上零點,“您先回去,找到了我們及時通知您?!?/p>

我搖搖頭,說:“不行。必須今晚就找到。”

“全是細軟?”他又露出職業(yè)的微笑,兩個油汪汪的酒窩更深了。

“比細軟還值錢?!?/p>

真的,比細軟還值錢。我后悔沒有將小行李箱隨身攜帶。那是在加爾各答臨時買的登機箱,淘到兩件印度木雕,太占地方,一個行李箱裝不下,此外,就是想把小說手稿隨身帶,擱手邊更放心。那段時間正寫長篇小說《王城如?!?,用八開的大稿紙。我習慣手寫,出門帶著也方便,一卷紙,鋪到桌上就可以開工,不必像電腦那樣,開機關機都有強烈的儀式感。想到那煩瑣的程序,我就沒了寫作的欲望。以我的寫作習慣,這個手稿一旦丟掉,我肯定不會重寫。重寫對我來說像背書一樣不可忍受。所以,只要不打算扔掉,就要確保每部稿子都不能少。丟了,那就找回來。

“今晚就得找回來,”以恰馬爾的經(jīng)驗,“今晚找不到,以后更別想了?!蔽覀儾檫^,系統(tǒng)顯示,我的登機箱已經(jīng)跟著這架航班來到了新德里。我的這位印度朋友說,他也一直沒弄明白,為什么行李一旦丟了,就永遠丟了。

“我們只能承諾您繼續(xù)找,”胖酒窩說著,兩手一攤,“別的我也沒辦法了?!?/p>

跟他著急是沒有意義的。我拍拍取到的大行李箱,“我就坐在這里,直到箱子找到?!?/p>

胖酒窩又對我油汪汪地一笑:“好吧,您是作家。我們繼續(xù)找。”帶著瘦下屬走了。

我突然醒悟過來,問恰馬爾:“是不是需要這個?”我對他捻動右手的拇指和食指。

通貨就是通貨,這動作全世界都懂。恰馬爾難為情地說:“有,當然好啊。”

好,我們坐下來繼續(xù)聊天。如果他們回來時還是兩手空空,我得讓他們攥點東西回去,繼續(xù)找。我和恰馬爾聊北京,聊中國和印度,也聊文學。還聊到《王城如?!?,故事發(fā)生在北京。我沒有告訴恰馬爾,《王城如?!返膶懽饔龅搅苏系K,這也是我出國也帶在身邊的原因。我期待這個神奇的國度能給我靈感,及時地把斷掉的情節(jié)續(xù)上。

二十分鐘后,新德里過了零點。胖酒窩沒回來,回來的是他的瘦下屬,有五十多歲?膚色變了,年齡就很難判斷。深棕色的瘦下屬對我擺擺手,還是沒找到。恰馬爾給我使了個眼色,我走到瘦下屬跟前,向他伸出手。半晌不夜地握手,他顯然沒料到,他本能地把右手后撤一下,然后重新猶豫地伸過來。我們在手心里完成了交接。兩只手松開后,他又把手遞過來。我沒明白,分量不夠?他半握的拳頭固執(zhí)地杵在我手邊,還對我眨了眨他的毛毛眼。這個印度老男人的睫毛是真長。他的眨眼似乎有某種真誠的力量,我握住了他的手。紙幣又回到我手心里。

“我再去找,”他用口音極重的英語說,“您能跟我兒子談談,你們的文學嗎?”他做出一個寫字的動作,“他馬上就來?!?/p>

“當然?!?/p>

瘦下屬去行李房的路上掏出手機開始打。五分鐘后,過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小伙子。也可能不到三十,比他爸的膚色淺一點,但依然不足以恢復我的判斷力。父子倆穿著同樣的工作服。他的英語沒他爸的口音重,跟恰馬爾的發(fā)音比較接近。

他來談文學,但話不多,席地坐在我和恰馬爾對面,開口更多是提問,像個記者。對提問他似乎相當嫻熟,每一個問題問得都干凈利索,提前備了課一樣。問我,也問恰馬爾。主要是我,雖然我告訴他,他的同胞恰馬爾也是作家,但丟箱子的是我。他問我的問題有:印度之行的目的;平常寫小說、詩歌、散文還是戲??;登機箱里的那部長篇小說寫的是啥;為什么這個電腦時代還要手寫;丟失的箱子里還有什么;這個登機箱的來歷,即在哪里買的、為什么要買、從加爾各答到現(xiàn)在這箱子還有哪些值得一說的故事;如果今天晚上找不到,我會作何感想;關于我屁股底下坐著的大行李箱,也問了幾句。

最后他說:“這箱子一看就是個好東西?!?/p>

就在我認為他只是在做失物招領處的常規(guī)調查時,我們聊起了文學。他在寫作?!澳?,我的工作就是把一個個托運的行李箱和貨物從這里拎到那里,”他出示他手掌關節(jié)處磨出的一個個老繭,“再從那里拎到這里,一天到晚。我見過世界上幾乎所有品牌的行李箱,但我喜歡寫作。寫小說、散文,詩也寫。像先生您一樣。像恰馬爾先生一樣。您在寫作中總能一帆風順嗎?”

當然不能。我告訴他,大部分時間我寫得都磕磕絆絆、跌跌爬爬,比如丟失的《王城如?!分校袀€坎兒半個月了也沒爬過去。小說里寫到霧霾和環(huán)境污染,除了肉眼所見和PM2.5的科學測量,我找不到一種更為獨特和形象的表達方式。

“手稿帶在身邊,沒想過會丟?”他問。

“沒有人會為了丟一件東西才把它帶在身邊?!蔽艺f,“我得沒事就盯著它看,以便及時地找到爬坡過坎的方法。有人跟我說,印度到處都是靈感。”

“您還沒找到?”

“目前沒有?!?/p>

“也可能已經(jīng)找到,只是您沒有意識到?!?/p>

這么說也不是沒有道理,印度是個神奇的國度。

“假如找到了,您會繼續(xù)帶著它在印度旅行嗎?您說您還想去參觀泰姬陵。”

“當然,”我拍拍放在腳邊的雙肩包,這才是名副其實的隨身,“我會把它裝進這個包里,晚上睡覺也抱在懷中?!?/p>

談話到此差不多可以結束了,他從褲兜里掏出一部簡陋的手機,一通按鍵。然后我就看見他的瘦父親眨著毛毛眼從行李大廳的拐角處走過來,推著我的萬向輪登機箱。謝天謝地!我從箱子上跳下來。毛毛眼說,我的箱子還是在行李房找到的。一定是我箱子的萬向輪太好使,工作人員輕輕一推就跑遠了,混進了另外一趟航班的行李堆。能找到,是因為那趟航班的所有行李要么繼續(xù)托運開始下一個旅程,要么都被放到傳送帶上被乘客們?nèi)∽吡恕N业南渥雍土硪恢幌渥庸铝懔愕乇煌频搅诉b遠的墻角。那只箱子更可憐,托運的票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主人是誰都不知道。

“您知道嗎,”毛毛眼說,“在我走到墻角之前,至少檢查了三百只箱子?!?/p>

我向他伸出手,他果斷地把右手送過來。握住的那一瞬間,他在我的手心里抓一下。沒找著,他迅速松開我的手,嘴角的微笑攤平了。

跟我一樣激動的是恰馬爾,凌晨一點,他終于可以心無掛礙地回家了。他的新婚妻子已經(jīng)給他打過兩個電話。

“泰姬陵非常偉大,”小伙子也從地上站起來,他的握手遠比他父親持久有力,“不過您也可以關注一下沿途的神牛和猴子?!?/p>

小伙子提醒得很好。我把大小行李箱都寄存在酒店,背著雙肩包出門去看泰姬陵。包足夠大,我把小說手稿帶上了,然后是洗漱用品、兩件換洗衣服,還有空兒就裝了兩本書,其中之一是奈保爾的《幽暗國度:記憶與現(xiàn)實交錯的印度之旅》。泰姬陵在阿格拉,在德里以南兩百公里外的朱木拿河南岸。因為要看沿途的神牛和猴子,我選了長途汽車?;位斡朴扑膫€多小時才到。

在印度,坐汽車比坐火車和乘飛機看得更清楚。沿途要帶客,汽車總往人多的地方鉆,從城鎮(zhèn)到鄉(xiāng)村,兩百多公里的人間煙火我差不多看了一半。在印度牛享有神圣的地位,謂之神牛,不干活兒,可以自由在大街上走來走去。這我知道,文字和影像資料以及各種傳聞里比比皆是,但坐在塵土飛揚的長途車里親眼見到,還是挺震撼。它們既是神,又是仙。是神,因為印度人供著它們,提供吃喝是義務;是仙,因為它們自在放曠,旁若無人,行當所欲行,止當所欲止??葱那?,想歇著了,大馬路中間撲通就躺下了,人和車都得繞著它們走。拉屎撒尿也一派天然,在哪兒就哪兒,絕不委屈自己半步。

汽車穿過某鎮(zhèn)子的一條街巷,前頭正好有頭雄偉的犍牛橫在巷子里,尺寸正合適,把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占了個完整。來往的行人過巷子,不愿從路兩邊的泥水里蹚過,都彎腰駝背、手腳并用地從牛肚子底下鉆來鉆去。他們對這種過路方式毫不為意,犍牛巋然不動,高人一般淡定,顯然也習慣了自己的威嚴。我們的司機示意停車,等犍牛離開。路邊有小店,可酌情采購,其他個人事宜,自行解決。我下車買了一瓶水。內(nèi)急的乘客去了路邊,背對我們就解開了褲子。該干的事都干了,犍牛還卡在巷子中間,同車的乘客有急性子的,不去趕牛,只催司機。大胡子的司機連抽兩根煙,牛還在,只好上了車,一連串地摁喇叭。那牛傲慢地看看我們的車,完全是瞧不上地晃晃大腦袋,踱著方步讓開了道。

路上見到猴子的頻率沒有牛高,但數(shù)量絕對有壓倒性優(yōu)勢,一只猴子出現(xiàn)了,意味著接下來會有一群猴子現(xiàn)身。它們不在路面上出沒,而是攀在樹上、墻頭和屋檐上。大小各異,成群結隊,搞不清同伙和門派。它們兀自在高處喧囂追逐,絲毫不懼人間的清規(guī)戒律。它們也吃百家飯。有人從車內(nèi)把面包和餅拋給它們,眼看著掉落地上,猴子們的胳膊好像突然變長,魔術般的就給撈上來了。我喜歡小猴子,最小的只有兩三個拳頭大,走在墻頭和屋檐上還有顫巍巍的膽怯,嫩黃的毛色在太陽下閃著溫暖的光。成年猴子大多通體柴灰,長毛被泥水和食物黏成綹、團成坨,整個一副流浪漢的邋遢模樣。

從德里和泰姬陵來回的路上,唯一一次看見猴子下地,是在一個叫不上名字的小城。汽車穿過城市的中心大道,在路邊一棟建筑的廢墟前,一個本地男人正對著墻根撒尿,松松垮垮的褲子吊在屁股后頭。不知道從哪里突然鉆出一只小猴子,一躍而起,抱住了男人的褲腿,然后,它和那條肥大的褲子一起滑落到男人的腳后跟處。很多人看見了那男人的光屁股和兩條長滿黑毛的大腿。

泰姬陵之壯觀和漂亮,無須我贅言,關于泰姬陵的故事也很動人,想必很多朋友也知道,我也不必啰唆。我在阿格拉待了兩天,然后回到德里。單從旅行觀光的角度,我也覺得這時間花得值。我應該看到了一部分真實的印度?;氐絿鴥?nèi)重新開始《王城如?!返膶懽鳎野l(fā)現(xiàn)更值了。

在印度,小說毫無進展。原封不動帶回北京,依然寸步難行,設想出的幾種方式最終都過不了我自己這一關。正打算暫時放棄時,收到恰馬爾一封郵件,此時距我回國已經(jīng)二十三天了。他說:“徐先生,您還記得新德里機場那個跟咱們聊文學的小伙子嗎?他很可能是一個潛伏在機場的小說家。他甚至是一個只寫‘行李箱的故事的主題小說家。如果我沒猜錯,他寫到了您,當然也可以說,他虛構了您?!?/p>

恰馬爾用英文寫成的信挺長,噓寒問暖的部分暫且略過,只說那個潛伏的小說家。

兩天前,恰馬爾陪老婆逛商場。老婆試衣服,他在商場的椅子上坐下,順手撿起旁邊座位上的一張報紙。當天的晚報,有個創(chuàng)作園地,相當于咱們中國報紙的副刊,看到一個專欄的題目:行李箱的故事。這天報紙上刊載的是專欄的“之十七”。這第十七個故事講的是一個突尼斯商人,托運的行李箱丟了。不是丟在新德里機場,而是在迪拜機場分揀錯了,被送到了孟買。從孟買轉到德里,他在機場接收時,打開箱子發(fā)現(xiàn)多了一萬八千美元。若只是天上掉下美元,突尼斯商人就悶聲笑納了,問題是包錢的紙上寫著一行字:此錢有主,慎毋私吞,否則滅全家!底下附了個號碼。突尼斯商人再愛錢,也不敢拿一家人性命去冒險。此刻,他太太正帶著六歲的雙胞胎女兒等在酒店,待他取回行李箱后一起出門觀光。他跟行李處說明了情況并報了警。

專欄作者作為工作人員之一,參與了處理過程。在文章中,他有節(jié)制地介紹突尼斯商人的身份、印度之行的打算,以及行李箱里的內(nèi)容,重點提到一尊寫意的甘地半身雕像。這種風格的甘地雕像作者從沒見過,他在文中坦誠地表示了身為一個印度人的慚愧。為此他請教了突尼斯商人,這位外國友人告訴他,他是甘地的粉絲,這尊雕像是兩年前從阿爾及利亞一位雕塑藝術家那里高價請來的。價格昂貴,因為是限量版。甘地活了七十八歲,該藝術家就做了七十八尊,然后把模子毀了。他的這尊編號三十七。接下來,作者寫到美元和包裝紙的調查結果。根據(jù)電話號碼打回去,順藤摸瓜抓到了孟買機場的一名工作人員。此人例行開箱檢查行李時,在某行李箱里發(fā)現(xiàn)了這沓包裹的現(xiàn)金,財迷了心竅,把錢順自己兜里了。要在往常,他把肚子挺一挺,腰間和鞋子里分別藏一點,沒準就混出去了,但那天碰上領導突擊檢查,揣懷里容易露餡,分開藏時間又不允許,只好慌忙寫句話,就近塞到旁邊一只箱子里。他果然沒機會再打開那只箱子,但他依然心存僥幸,甚至為自己的機智得意,萬一箱子的主人真被“滅全家”嚇著了,撥了電話,他就賺大發(fā)了。作者寫道:“此人的確等到了電話,不過是警察打來的?!?/p>

花了漫長的篇幅講完這個故事后,恰馬爾說:“徐先生,其實我想告訴您的是下面這個故事。”

看過突尼斯商人的故事,恰馬爾先生對這個專欄有了興趣。他在網(wǎng)上搜到這專欄。上一次,也就是第十六個“行李箱的故事”,題為《丟失的手稿、突如其來的猴子,或行李箱奇譚》。恰馬爾覺得文中的中國作家很可能是我,便把文章從印地語翻譯成英語,發(fā)給了我。

有個從加爾各答來的中國作家,在新德里機場落地,發(fā)現(xiàn)托運的一只行李箱不見了。他聲稱箱子里放了一部長篇小說手稿,丟了等于要他的命,所以務必幫他找到。該作家堅決不離開取行李的轉盤,從晚上十點一直耗到凌晨一點,四撥工作人員幫他掘地三尺地找。當然最后找到了。問題在于,箱子找到后,箱體上沒有任何托運標識,工作人員監(jiān)督他開箱驗物時,手稿沒找到,從箱子里爬出來一只氣息奄奄的猴子。那猴子有多小呢,請各位發(fā)揮一下想象力。沒錯,拳頭,沒有正常人的一個拳頭大。作為一個見過不下兩萬只猴子的印度人,我負責任地說,這么小的猴子我在印度從沒見過。我查了資料,世界上最小的猴子叫侏儒猴,主要生活在巴西西部、哥倫比亞南部、厄瓜多爾東部和秘魯東部的雨林里,體長十四到十六厘米。那猴子比侏儒猴大一點。我也聽說,中國古代的文人喜歡養(yǎng)一種寵物,叫墨猴,平常塞在袖子里,或者放進筆筒里,寫毛筆字的時候,它就跳出來給主人磨墨。不知道這種墨猴跟行李箱爬出來的猴子比,誰大誰小。

那只拳頭小猴暈暈乎乎爬出箱子,先是揉鼻子,打完一個尖細的噴嚏才睜開眼。它緩慢地轉動腦袋和小眼睛,又揉起鼻子,再打兩個噴嚏。這小東西肯定是對某工作人員身上的氣味有了反應,那家伙每天都要往胳肢窩里噴三次香水,靠近了我也暈。

私自在托運行李中夾帶活體動物算違法行為。那位中國作家辯解,他根本沒有托運過什么活體動物,見到這只猴子他跟我們一樣震驚。事實上,他跟我一樣,從沒見過這么小的猴子,在加爾各答參加文學活動的幾天里,一只猴子他都沒見到過。他甚至對于猴子如何神奇地鉆進他的行李箱完全沒興趣,他關心的是,已經(jīng)寫好的那部分長篇小說手稿去了哪里。他說,以他糟糕的寫作經(jīng)驗和習慣,丟失的稿子他不會再重寫,也就是說,現(xiàn)有的大約占小說篇幅三分之一的手稿如果真的丟失,等于這部小說也就廢了。所以,本該活蹦亂跳的猴子此刻病病歪歪,沒能緩過勁兒來,而困得眼皮打架的作家先生卻急得火燒火燎,差不多要上躥下跳了。

我們領導,行李管理中心的頭兒,囑咐我好好安撫這位焦躁的中國作家,他和我的同事這就跟加爾各答機場方面聯(lián)系,一定要搞清楚中間出了什么岔子。接下來的聊天中,我聽說中國有一出古老的戲劇,叫《貍貓換太子》,但我認為,手稿變猴子這事兒,比貍貓換太子更神奇。

中國作家喋喋不休地跟我說他的小說,談起小說時他甚至都不看我,更像是自言自語。他的心思一直在手稿上。這我能理解。寫作是創(chuàng)造,辛辛苦苦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不翼而飛,擱我可能比他還著急。他說這部長篇的寫作遇到了困境,一個先鋒戲劇導演找不到合適的方法,讓英國來的教授形象地、超現(xiàn)實地感受北京的氣味。我說這事好辦啊,就地取材。

“就地取啥材?”他問我。

“猴子啊?!蔽姨嵝阉?,“那活猴爬出箱子先打噴嚏后睜眼,說明什么?對氣味敏感。您把這只猴子帶回去?!?/p>

“往哪兒帶?非法托運活體動物我已經(jīng)說不明白了,還往回帶?”

“不是帶回中國。是帶進您的小說里?!?/p>

“一只印度產(chǎn)的猴子,沒拳頭大,被小說人物帶到了中國?”

“完全可能。這只不合適,再換一只,反正咱們印度猴子夠用。您不是想去看泰姬陵嗎?去阿格拉一路上的村村鎮(zhèn)鎮(zhèn),有一棵樹,就有一只猴子?!?/p>

我們探討了半天猴子引入小說的可能性,中國作家未置可否。他的心思在別處。如他所說,寫就的手稿沒了,后面再精彩的故事也等于零。這人的寫作習慣真是古怪,為什么就不能重寫呢?

同事呼叫,讓我?guī)е袊骷胰バ欣罟芾碇行?。加爾各答方回復,調看了辦理值機的現(xiàn)場錄像,是一個印度青年男子幫徐先生把登機箱拎上的托運傳送帶,畫面上沒看出任何貓膩。安檢人員經(jīng)驗豐富,工作十一年從未出過漏子,他鄭重聲明,過檢時沒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別說一只猴子,就是一只跳蚤也別想混上飛機。接下來箱子去到了分揀中心?,F(xiàn)場錄像顯示,滿屋子的行李箱除了被扔來扔去,沒人動過。打開某只箱子取出一堆稿紙,再裝進一只猴子,此事絕無可能。我們頭兒也說,倘若箱子里真裝了一只猴子,被咱們搬運行李的大力士這么個扔法,有九條命也摔沒了。

中國作家也一再聲稱他也莫名其妙,他對猴子不感冒,《西游記》里孫悟空的花果山就在他老家,快四十年了他從沒去過。他不關心猴子,他關心的,是如何找回他的小說手稿。

天地良心,我們機場也把各個環(huán)節(jié)的錄像調出來查看,同樣沒發(fā)現(xiàn)哪個環(huán)節(jié)出差錯。除了搬運行李時下手重了點。最后警察站出來了,他問中國作家:“您在印度很有名嗎?”

“沒有名?!?/p>

“那就是了。一個無名的外國作家,放在行李箱里寫了半截的稿子,您告訴我,誰會感興趣?”

“應該沒有人?!?/p>

“這不就是了?我再問您個問題,這只打噴嚏的印度猴子珍貴不?”

“這體型,應該比較罕見。”

“您在印度無人知曉,您在印度也沒有親朋好友,存在別人送禮和行賄的可能嗎?”

“應該不存在?!?/p>

“您看,您什么都懂。我再問您一個問題,務請您照實回答:您真是個作家嗎?”

“什么意思?”

“不好意思,我不懂文學。但我知道再傻的猴子也不會無緣無故鉆到一只行李箱里。如果方便,可能得請您改變一下行程,配合我們調查。我們對出現(xiàn)一只猴子跟您對丟失一份手稿一樣感興趣。請吧?!?/p>

親愛的讀者朋友,別問我接下來這位中國作家怎么樣了,我不知道;也別問我丟失的手稿和突如其來的小猴子是怎么一回事,我跟你們一樣想不通。我的確寫過幾篇稀奇古怪的旅行箱故事,但這種奇譚,本人也是第一次經(jīng)歷。

文章到此結束。

恰馬爾在郵件中先說,真夠扯的,跟作者的名字一樣,辛格·辛格,一看就不想讓別人知道真名。接著他又說,但得承認,寫得挺好玩。當然他的閱讀體驗也挺奇特,讀第一遍覺得荒誕不經(jīng),第二遍感到了些許意思,讀過第三遍,突然問了自己一個問題:這一定就是假的嗎?繼而回想我們在加爾各答相識,然后一路同行到新德里機場,直到凌晨一點等來走失的登機箱,他不由得恍惚,他所見的是否只是事情的局部,或者,干脆就是假象?恰馬爾是個實誠人,他承認自己到網(wǎng)上搜了是否有我在印度的犯罪新聞,遺憾沒找到。他也承認,為了這封信,他特意喝了兩罐啤酒,趁著酒勁兒才打開電腦,因為他的一個隱秘的目的是,想證實我是否已經(jīng)平安回到北京。

接到恰馬爾的郵件是在傍晚,飯后例行散步之前。沒急著回復,看完就合上電腦出了門,散步時間比平常多了半個鐘點。準備往回走時,腦袋里突然一亮,辛格·辛格這文章寫得好啊,解決了長久困擾我的問題,為什么不能是一只比拳頭還小的、來自印度的、超現(xiàn)實的猴子呢?小說中的教授完全可以把它帶進北京,當然首先要先從印度把它帶回到倫敦。他是如何發(fā)現(xiàn)這只猴子的?我想起去阿格拉的半道上,經(jīng)過一座城市,一個站在路邊撒尿的印度男人被一只猴子拽掉了褲子。在小說里,尿急站到路邊的不是教授,而是他正值少年心性的兒子。有了!在多出來的那半個鐘頭里,我反復論證了這段情節(jié)的可行性。

沒任何問題,我邁開大步往家跑。

我給這只猴子取名湯姆。如果你讀過我的長篇小說《王城如海》,你應該會看到這一段:

“……突然,隨著一聲詭異的尖叫,小湯姆從教授的口袋里鉆了出來。這個聰明的小東西,悄無聲息地把扣子給解開了。它的尖叫里帶著解放和自由的快意,飽含著奔赴新生活的激情。它跳下地,橫穿舞臺,橫穿擁擠喧囂的咖啡館,奔向了下一個場景……”

原刊責編 王月峰

【作者簡介】徐則臣,男,1978年生于江蘇東海,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1997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著有長篇小說《午夜之門》《夜火車》《耶路撒冷》《王城如?!贰侗鄙稀罚≌f集《鴨子是怎樣飛上天的》《跑步穿過中關村》《天上人間》《人間煙火》《居延》等,散文隨筆集《把大師掛在嘴上》《到世界去》等。曾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老舍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騰訊書院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等獎項。根據(jù)其中篇小說《我們在北京相遇》改編的《北京你好》獲第十四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jié)最佳電視電影獎,參與編劇的《我堅強的小船》獲第四屆好萊塢AOF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外語片獎。曾獲本刊第十三、十六、十七、十八屆百花獎?,F(xiàn)為某文學雜志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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