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濱
在北京南站和北京西客站沒有投入運營之前,進出北京的鐵路運輸樞紐是北京站。從北京站出站口出來,徑直往北走大約300米左右,就到了長安街。
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末,跟隨父母來北京探親,第一次站在長安街上,父親告訴我:
“這里就是北京的門面?!?/p>
我踮起腳往左看,再往右看,都看不到頭,只有車流滾滾。于是回到老家,我和小伙伴炫耀:
“我見到了世界上最長的街、最寬的街?!?/p>
小伙伴們問最長是多長最寬是多寬,我真的沒有概念,只得撓撓頭,情急之下指著不遠處一座鄰近的村莊模棱兩可地說:
“從咱們村到那個村之間那么寬,從咱們村到鎮(zhèn)上那么長。”
小伙伴們對我的描述很滿意,都嘖嘖舌,說真是長真是寬。他們越發(fā)羨慕我,再玩抓漢奸打鬼子游戲的時候,一致推選我當(dāng)八路軍司令官。
后來到了九十年代初,我再次來北京旅游,住在宣武區(qū)槐柏樹胡同的親戚家,白天騎了親戚的自行車,穿街過巷地去游逛。那時候還沒有手機,也沒有導(dǎo)航,在胡同里走走轉(zhuǎn)轉(zhuǎn),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晚上回來,親戚不無擔(dān)心地說:
“你不怕轉(zhuǎn)迷了路???”
我嘿嘿一樂,說當(dāng)然不怕,我有一個簡單可行的笨方法:
“胡同太多,又愛分支分叉,轉(zhuǎn)著轉(zhuǎn)著還真就轉(zhuǎn)迷了路,分不清東西南北,怎么辦?我就找長安街。只要到了長安街,就能知道自己所處的大體方位。”
親戚聽罷,微笑頷首:
“是的,是的,長安街是個好標(biāo)志。能找到長安街,就能回得了家。”
長安街,橫亙東西,分切南北,不偏不斜,工工整整。在隨后的歷次來京過程中,這都成了我逛北京城的訣竅。
大學(xué)畢業(yè),我到魯西北一家地市級媒體做起了記者。那時候,網(wǎng)絡(luò)還不盛行,往中央臺送稿還需人力。在我們當(dāng)?shù)刈缫故c左右的火車(因為是過路車,通常沒有座位),顛簸7個多小時,清晨到達北京站。一年總得來北京好幾次。2000年的仲春,我又一次來中央臺送稿子。恰逢周末,送罷稿子并沒有急著返程,乘興又游逛了一天,一直逛到深夜十一點,才想乘坐一班夜車趕回老家。其時,就到了長安街上,看看路牌,是到了南池子,時間尚足,就決定走著去北京站。
彼時的長安街一如既往,車來車往,秩序井然。路兩邊燈光閃爍,光線通明。那燈光溫和婉約,罩在周身,宛如白天的陽光;已經(jīng)沒有多少行人,過往的車輛開得也都很安靜,四下一片祥和、安逸,拋卻了白天的喧囂和煩躁,褪去了絢麗的擁擠和現(xiàn)代,北京城呈現(xiàn)出了固有的東方面貌:沉穩(wěn)大氣的雍容華貴,溫潤包容的古老質(zhì)樸。
我突然意識到,雖然來過北京多次,但以往還真的沒有夜游過北京城,此刻,我很享受,于是,立足原地,往東望去:
長安街像一條光影迤邐的河,流光溢彩,坦坦蕩蕩,直通開闊,前途似錦。沿著這個方向走下去,很快,就能到赫赫有名的北京飯店,聽說開國第一宴就是在里面的牡丹廳舉辦的,吃的是淮揚菜;然后是中國第一街——王府井大街,這條街歷經(jīng)百年風(fēng)雨滄桑,盡顯北京城歷久彌新的商業(yè)繁榮,大氣磅礴;再往下走,過臺基廠大街,就杏簾在望,看得見北京站標(biāo)志性的門樓了。每天,天南地北的人們從那里進出,乘興到達或者盡興離去,把北京城的理念北京城的情感傳播向五湖四海——如此說來,北京站就像一株神奇的蒲公英,經(jīng)久不敗源源不斷地吐露著希望。我也將從那里乘車,有座或者沒座,擠擠挨挨,一路顛簸,回到魯西北平原那個閉塞偏遠的四線小城市——是的,這個方向會帶我回家,然后在家鄉(xiāng)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安于現(xiàn)狀,滿足于小富,忘記年少時的憧憬,泯滅青年時期的夢想,回避中年時的不惑,直至逐漸老去,碌碌一生。
轉(zhuǎn)身再往西回望,不遠處就是莊嚴(yán)神圣的天安門廣場,廣場北面是宏偉綺麗的天安門城樓,那是北京城的心臟,也是中國的心臟——多年后,當(dāng)我走過舉世聞名的香榭麗舍大街、徘徊在古典氣息濃厚的羅馬西班牙廣場,在心底一番比較后,由衷地感慨:這些真的都不如天安門廣場宏大偉岸,氣勢如虹。從天安門廣場過去,就是繁華現(xiàn)代的西單大街——如果說王府井、skp意味著高端時尚國際范兒,那么天天摩肩擦踵的西單則更平和實惠接地氣,現(xiàn)代又溫和,時尚卻不浮夸;再往前過軍事博物館,就到了中央電視臺。倘若所送的稿件被采用那就將是一個地方媒體工作者工作歷程中最輝煌最奪目的篇章——地級市在中央臺發(fā)一篇稿是非常困難的。很幸運,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獲得這種輝煌——也就是說,這個方向會給我壓力,也會給我動力,還會給我機遇,更會給我榮耀。路的盡頭是無盡的攀登,是一次次自我挑戰(zhàn),是一次次登頂險峰的升華。
何去何從?
微風(fēng)送來一股股芬芳的槐花香,讓我嗅到了故鄉(xiāng)的味道。
哦,在這里,我也可以投入家鄉(xiāng)般的懷抱啊。
于是,我決定沿著長安街再走回去,這一走,就讓我真的融入了這個城市——那次從北京回到地方以后,又經(jīng)歷了激烈的思想斗爭,終于下定決心,向單位遞交了辭職信,舍棄了編制、職稱和剛剛新買的房子,負(fù)笈北上,來到北京,成為當(dāng)時人們口中所說的“北漂”一族。
2009年前后,因工作需要,到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原主席、著名導(dǎo)演謝鐵驪老師家做一期專訪。他的家就在復(fù)興門外大街一幢樓里,從他家客廳推窗外望,下面就是長安大街。采訪結(jié)束,老人家興致猶存,指著窗下的長安大街,頗為感慨地說:“……每逢國家重大節(jié)日,街上舉行重大活動,我都可以在家盡收眼底,名副其實的坐岸光景,景致好得很啊……”
我表示認(rèn)同,聽得老人繼續(xù)說:
“俗話說,一個城市有水就會活。你看英國的倫敦有泰晤士河,法國的巴黎有塞納河,上海還有黃浦江,廣州有珠江,所以有人就說,北京沒有河。我說,錯!北京怎么沒有河?這條長安街就是這座城的河,而且,是無與倫比的一條河……”
謝老一席話讓我頗不平靜。長安街真的是一條河,倘若我的命運之河不是悄然融入其中,我又怎么能開啟人生的新篇章呢?
的確,長安街是一條河,它讓北京靈動、通達、恢宏,也讓北京包容、厚德、非凡;讓北京既對話古今又聯(lián)通了中外;它的兩岸是北京城最炫、最酷、最中國的風(fēng)景;河中掀起的任何漣漪都會恩澤四面八方……
每每驅(qū)車經(jīng)過長安街,都會想到謝鐵驪老師所說的那句話,都打心底感激這條河。
其實,感激這條河的何止我一人呢。
編輯 韓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