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同
王世襄89歲時,荷蘭王子約翰·佛利蘇專程到北京,為他頒發(fā)了“克勞斯親王獎最高榮譽獎” ,及十萬歐元的獎金;他憑一己之力,填補了中國人研究明式家具的空白,被稱為是繼郭沫若的青銅器、沈從文的服裝史之后,中國古代文化研究“第三大里程碑”;就連“老頑童”黃永玉,都從心眼里佩服他,稱他是百年罕見的奇才。
出身官宦世家,曾從日本追回大批被劫文物
提起王世襄,很多人都說他一生好玩,收藏成癡。他從小玩蟋蟀、養(yǎng)大鷹、訓鴿子、刻葫蘆,但卻門門都玩出了學問。
王世襄1914年生于北京官宦世家。祖父曾當過大清工部尚書,是被收錄于《清史稿》中的大人物;伯祖是光緒三年狀元,梁啟超都是他的門生;父親王繼增是外交官,母親金章是著名的花鳥畫家。
從他記事起,家里都是黃花梨家具,吃的是袁枚《隨園食單》上的菜且井然不亂。生在這樣的人家,自然也算個貴族子弟。良好的家學淵源,讓王世襄很早就走進了私塾。但是,他并不愛聽教書先生所講的那一套,反而迷戀上了養(yǎng)鴿子、斗蟋蟀。12歲那年,他為了斗敗京城公子哥的所有名貴蟋蟀,半夜一個人打著燈籠去墳地里捉“黑將軍”。
王世襄愛玩鷹,這在京城玩家中,可以稱為是殿堂級的玩法。因為鷹生性兇猛,要玩鷹就要先訓練鷹,比誰不睡覺,熬它。王世襄跟鷹拼命,一連六七夜不打盹,最后鷹被征服了。王世襄拜原清朝善撲營的高手為師,學習摔跤,然后把一個愛欺負人的美國同學,摔斷了手臂。
種花養(yǎng)魚、挈狗捉獾,架著大鷹溜馬路,這世界上,就沒有王世襄不玩的那一樣。你可不要以為王世襄不愛學習,因為他太聰明了。一路玩到高中,然后輕松考入燕京大學,專修古代繪畫。
馬未都說,王世襄先生在上燕京大學的時候,家人直接給他在學校旁邊租一大院子,配上廚師,中西餐全有,想吃什么吃什么。這是王老先生親口跟他說的。不僅愛吃,王世襄因為愛玩,就連上大學以后也沒消停過。上課常是懷里揣著蛐蛐兒罐。有次上中國歷史課,蛐蛐不安分地叫了起來,氣得老師把他趕出了教室。
但生性狂野的王世襄還是覺得,整天悶在屋子里學習,實在太無聊了,于是又三番兩次出去游山玩水。有一回,王世襄遇上一個有趣的漁夫,二人聊天十分投機,他干脆帶上醬油調料去陪人家垂釣,一邊釣魚,一邊燒魚吃……
就這樣,他還是取得了燕京大學的學士和碩士學位。1943年,王世襄加入梁思成營造團隊,進行野外考古。1945年8月日本投降。經當時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和梁思成推薦,王世襄被派遣回北平清查戰(zhàn)亂損失的文物。在北京、天津、日本橫濱等地處理戰(zhàn)時被劫奪文物事宜。
當時,許多日本和德國的文物販子與收藏家,在中國收買文物,伺機盜運出境。王世襄宴請了四五十位知名古玩商,請他們提供線索。他得知淪陷時期河南洛陽等地出土的青銅器,多數被德國人楊寧史買去。最終,他沒收了楊寧史的青銅器240件,其中包括價值連城的“宴樂漁獵攻戰(zhàn)銅壺”“商饕餮紋大鉞”等。
經過一年多的不懈努力,王世襄又先后追回被日本劫奪的文物古籍106箱,2000多件。鑒于這一系列貢獻,從1947年開始,王世襄被派任故宮博物院古物館科長。在這里他如魚得水,一邊做研究,一邊繼續(xù)玩。
玩物“壯”志,被譽“京城第一玩家”
真是人有旦夕禍福,“三反五反”時王世襄被打成“右派”,在獄中受盡折磨,出來后還把故宮的工作丟了。遠離了主流文博界,他不再有機會接近故宮里那些鐘愛的文物,卻割舍不了自兒時就開始的愛好。“人生快事莫如趣。”王世襄就每天起早貪黑,鉆研收藏鴿哨、葫蘆、漆器等“偏門”學問,并樂此不疲。
經過這番劫難,一位好友勸他:你長點心眼吧,找個踏實的工作,別再玩了!沒想到王世襄卻說:一個人如果連玩都玩不好,又怎么能把工作干好?古話說“玩物喪志”!
其實王世襄的玩不只是玩,他還研究。他愛玩鴿子,就把鴿子玩出學問,還撰寫《明代鴿經清宮鴿譜》《北京鴿哨》等專業(yè)書籍。尤其《北京鴿哨》,留住了老北京一個時代的記憶。他還為《明代鴿經清宮鴿譜》加了圖說,讓枯燥的典籍,變成有趣的畫冊。
他玩蟋蟀,難忘兒時玩蛐蛐兒的美好,就一股腦地鉆研,編寫了一本《蟋蟀譜集成》,堪稱一部蟋蟀譜叢書大全,成為圈內研究蟋蟀的圣經。
他玩葫蘆,寫了一篇《讀匏器》大加普及,讓這門瀕臨滅絕的傳統(tǒng)技藝又得以傳承。
平時,王世襄常常穿梭在大街小巷,與工匠、民俗藝人混在一起。經過幾年的潛心研究和苦心孤詣,他甚至完成了數十萬字的專業(yè)著述:《畫學匯編》《清代匠作則例匯編》《雕刻集影》等。
雖然王世襄興趣五花八門,做學問也常出旁門左道,但終究憑著這份“講究”,成果碩然,成一家之言。王世襄玩漆器,歷時十年編撰現存唯一一部古代漆工專著《髹飾錄》,詳細記載了古今漆藝的工具、原料、技法。難怪大書法家啟功都說他,不是玩物喪志,卻是玩物壯志!
20世紀60年代,北京的家具都很便宜,很多人都賤賣那些明清家具,他覺得很可惜。王世襄受到的教育非常正規(guī),看到的東西都是頂級的,他把玩文物,過目無數,眼力自小就養(yǎng)成了。在街上看到好東西,他就買來背回家。還經常大老遠跑到附近河北村縣買,收集起來堆在家里研究,慢慢就成為了專家。
他在收藏這些藏品時,既無顯赫的社會地位,又無雄厚的資金支持,全憑自己的學識與眼力,點點滴滴集腋成裘,其間付出了極大的心血。夫人袁荃猷的支持,是他最大的慰藉。因為當時王世襄的生活并不富裕,夫人為了支持他,省下做新衣服的錢,省吃儉用給他去淘換寶貝。王世襄編寫明清家具研究書籍,有美術功底的袁荃猷就給他畫實物線圖。夫婦二人經常在一起討論研究,為了共同的愛好和理想。
王世襄玩家具,提出“十八品八病”評判原則,前后出版十幾本專著。其中《明式家具珍賞》和《明式家具研究》,堪稱研究明清家具的經典,后來翻譯成各國文字,在全球收藏界引起強烈反響。王世襄硬是憑一己之力,填補了中國人研究明式家具的空白,推動了明式家具的研究與收藏。被稱為是繼郭沫若的青銅器、沈從文的服裝史之后,中國古代文化研究“第三大里程碑”。
王世襄也玩古樂,深入研究《廣陵散》,編纂了《中國古代音樂書目》《信陽楚墓出土樂器調查》。
2000年,86歲的王世襄將自己一生所寫的文物鑒賞大集,交由三聯(lián)書店以《錦灰堆》為名出版。書中涉及家具、漆具、竹刻、工藝、則例、書畫、雕塑、樂舞、憶往、游藝、飲食等十二類。更是囊括經典文章105篇,珍貴圖片913幅,琳瑯滿目,是從事收藏和鑒賞者的必讀書目。這套奇書出版后一紙風行,成為從事收藏和鑒賞者的必讀書,半年內重印4次!
著名文物專家羅哲文說,“在文博界,王世襄可以說是第一流的專家,年高、資深,當然術業(yè)有專攻,很多專家某一方面的研究可能很深,但是能夠像王世襄那樣既深又博的,卻很難找到一個。他的生活環(huán)境、經歷、個人關系很多方面,造就了他‘京城第一玩家的地位,現在很難再能夠出像他這樣的人?!?/p>
王世襄被譽“京城第一玩家”,名副其實。更有趣的是,就連烹飪,他都玩得“色香味俱全”。王世襄在京城文化圈里有“調烹圣手”之稱,不但善吃、善評,還善做,大美食家汪曾祺對他做的美食贊不絕口。
倘若哪位好友邀請他去吃飯,王世襄便騎著裝備好原料廚具的自行車,親自登門獻藝。有一回,朋友聚餐,規(guī)定每人做道拿手菜,不許重樣。王世襄最后一個,該做的都做完,他便抓起一把大蔥,做了個“燜蔥”,結果把所有的菜都壓下去了。與王世襄頗有交情的馬未都,每當提起,都會說:王爺的燜蔥,真是一絕!
2003年,荷蘭王子約翰·佛利蘇專程到北京,為89歲高齡的王世襄先生頒發(fā)“克勞斯親王獎最高榮譽獎”。他獲得此獎項的原因在于,他的創(chuàng)造性研究已經向世界證實:如果沒有王世襄,一部分中國文化還會處在被埋沒的狀態(tài)。而王世襄夫婦,卻將這十萬歐元的獎金,全部捐贈給了“希望工程”。
與馬未都成“忘年交”
如今的收藏界大佬馬未都,因酷愛古家具和老先生成為莫逆之交。20世紀80年代,王世襄已經是文化部中國文物研究所研究員,又被聘為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
馬未都當年經由朋友引薦,得以見到王世襄先生。當時馬未都剛剛讀完王老的著作《明式家具珍賞》,這本書標價120元,馬未都用了一個多月的工資買了下來。一天晚上,他抱著這本書拜訪王老。
王世襄所住的宅院,是他出生前父親買下的,他一直住了70多年,院子又大又深。馬未都走進去后,發(fā)現門的墻上貼著他親筆寫的告示:按上級指示,不給來人鑒定,免開尊口。就這樣,馬未都與王世襄老先生相識了,一個是滿心歡喜的愣頭青,一個是深感欣慰卻略帶謹慎的“老玩主”。
馬未都說,當時他進屋看到那些明式家具時,立馬就被這些寶貝吸引住了。那時馬未都才33歲,王世襄74歲。一個毛頭小伙子在老者面前這摸摸那看看,王老非但沒煩他,反而很高興。那時候,沒有像他這么一位年輕人對文物如此感興趣。
兩人年齡相差41歲,基本是祖孫輩,卻因都愛古玩談得投機而成為好友。馬未都說,王老是絕對的美食家,撞到飯口時,老先生就會留他吃飯。在那座如今已經被陳列于上海博物館的黃花梨方桌上,王老放上菜板,忙不迭地做著拿手家常菜。
當時兩人一起,還曾去山西平遙淘寶。當地的一個村里,不少人家里都有古董,而且那個時候沒有假的,都是真古董。馬未都說,當時他們去了一家,外邊看起來特別不顯眼,家里有位老頭。兩人進到老人房間里,這老頭就一直在床上躺著,當時的感覺就是有點蔑視他們。因為對方覺得他倆不是真買古董的主兒,說話也是愛搭不理的。
特別有意思的是,這老頭床頭放著一本書,正是王世襄先生寫的《明式家具珍賞》,也許是看了這本書圖錄,老先生對明式家具有些了解。他家里有一對烏木南官帽椅,其實,從一進他家的門,王先生就相中了。
馬未都說,令人可笑的是,那個時候老頭愿意花100多塊錢買王老一本書,肯定也算粉絲了,可是王世襄本尊站在面前,他愣是不知道!當時先生特別想買那對烏木南官帽椅,只是人家老先生不愿意賣。后來王世襄很惋惜地對馬未都說,如果那對椅子早年能夠收到手里,就把它編撰到自己的書里了?,F在想想也是蠻遺憾的!
20世紀90年代,王世襄屋里堆滿了收藏的文物,后來他將自己珍視半個世紀的《明式家具圖錄》上的80件家具,全部交由友人運到上海博物館。馬未都對之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說,在世俗觀念中,隨便賣掉一件文物就足以無憂,但王老先生卻希望這些文物能夠完整、有效地傳遞下去?!斑@是一個文物家、收藏家的大開悟、大智慧、大境界?!?/p>
雖然早年與王先生熟,但馬未都從未想過能擁有他的藏品。老先生有一個明代犀皮漆圓盒,他每次拿出讓馬未都看時,都是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而馬未都,當時連摸的勇氣都沒有。王先生告訴他,這個圓盒已收入到《中國古代漆器》《中國美術全集》等著作中了,這可是“天下第一”的漆器,非常難得一見。馬未都后來才知道,犀皮漆制品不是一般人家里能有的貴重物品,很多古代名著中提到過,都是出自一些上流社會的官員、名仕家中。
2003年王世襄的藏品《儷松居長物》專拍,這件“天下第一”的明代犀皮漆圓盒,正是其中的拍品之一,因為世人對其了解不深,所以價格并不很高。馬未都大喜過望,馬上恭敬地將其收藏,沒讓機會從手中溜走。從第一次見到這文物,到真正擁有,時間過去了30年,這漆盒拿在手里,他覺得沉甸甸的。
其實當時王世襄通過嘉德拍賣了他的許多寶貝,有人迷惑不解:王世襄先生為何愿意拍賣他的收藏?馬未都說,一個真正的收藏家,對待文物的看法都是聚散終有時,而他最終選擇了“散盡”。正是因為他的豁達,這些寶貝也有了更多前世今生。
2009年11月28日,王世襄這位自學成才的文博大家,窮其一生、玩得專心致志的老人,盡興而去,享年9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