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色突然暗下來,到處白茫茫的一片。雨嘩嘩地降落,無數(shù)豆大的雨滴打在車窗玻璃上,水珠兒拖著尾巴急匆匆地奔流而下,像無數(shù)蝌蚪在湍急的河流里競相游蕩。這是某個冬日的雨景,被靠窗而坐的勞春水盡收眼底。十九歲的春水瞪圓了眼睛,激動得有點想哭。
帶春水去深圳打工的人就坐在后面。他叫陳流年,是堂姑的女婿,表姐吳媚分開兩年的丈夫。
春水不時轉(zhuǎn)過身去,興奮告知:“陳老師,下雨啦。”“陳老師,你看這玻璃!”
陳流年牽牽嘴角,懶得答。他驚訝這春水怎么變了個人似的。到了深圳得趕緊將這只咕咕鳥打發(fā)了,離得越遠(yuǎn)越好。不過總得替她找份好點的工作,也不辜負(fù)對他的一場信賴吧。待會上了火車,得跟她好好談?wù)?,出門在外說話要安分謹(jǐn)慎,要自我保護(hù),更不要給他捅婁子。女孩子活潑一點固然不錯,可也萬萬不能太輕浮。
春水跟鄰座的那個男青年也聊得起勁。
男青年戴著金邊眼鏡,脖子上圍著白圍巾,像個不合時宜的民國青年,說話文縐縐的蠻有意思。
都是要去深圳的,春水牢記娘的告誡:出門在外,既要多長心眼,又要廣交朋友。大家認(rèn)作老鄉(xiāng),一路上也好有個照應(yīng)。平素在縣城幫堂姑家看管房子的她,跟那些租客瘋鬧慣了,練就一番見人就熟的本事來。
兩個人嘻嘻哈哈的,好似早已認(rèn)識一百年。
陳流年聽得眼皮起跳,卻不好插嘴。他自詡見多識廣,不屑在世俗中打滾,也看不清春水虛虛實實耍太極的路數(shù)。眼下這女子天真里透著世故,長談中盡是胡侃,還幾下摸清了對方的底細(xì),連著那姓名住址,工作單位,電話號碼之類的情報盡悉到手。
男青年名叫宋平,二十六歲,在深圳福田區(qū)一家電子廠做倉管員。春水琢磨著,倉管員就是個倉庫保管員吧。但聽宋平那口氣,蠻像個電視劇里常說的高級白領(lǐng)。他喜歡用書面語言,談話中時不時冒出一句詩來,說是哪個哪個寫的。他稱春水為小姐,留了電話號碼給春水,說到時候需要幫忙的話,盡管找他,他恭候小姐大駕光臨呢。
春水說:“行呀。”把長劉海往臉側(cè)攏攏,吹口氣抿嘴笑笑??此荒樥J(rèn)真負(fù)責(zé)的表情,心想:我憑啥相信你?不過你騙我也沒關(guān)系。這真是萍水相逢,真話假話無關(guān)緊要呢。我要去投靠的人就在后頭坐著,哪是你能比得的。
給他留的電話號碼只是個假的,還說自己姓陳來著,家住沅江縣城。又說起父母如何恩愛,自己跟大表姐吳媚一樣任性矜貴,家里有整棟房子出租,還經(jīng)常把咖啡當(dāng)水來喝。詩啊,文化啊,有啥了不起。春水也會談?wù)摪?,?dāng)然僅限一個普希金。對這俄國佬的胡言亂語,她可是專門下過背誦工夫的。春水還笑嘻嘻地真背了一段:
我記得那美妙的瞬間:
你就在我的眼前降臨,
如同曇花一現(xiàn)的夢幻,
如同純真之美的化身。
我為絕望的悲痛所折磨,
我因紛亂的忙碌而不安,
一個溫柔的聲音總響在耳邊,
嫵媚的身影總在我夢中盤旋。
……
抑揚(yáng)頓挫,情緒還特別投入,把宋平聽得張大了嘴,深感折服。
這樣的旅途,陌生人之間的胡吹亂侃,原來如此容易讓人迷醉快活,甚至連她自己都要信以為真了。春水不覺又笑,再笑,最后竟笑得喘不過氣來。
正值妙齡的女子笑得開懷時,真是一朵清早的花。此花雖鄉(xiāng)野平常,卻也是含苞欲放,顧盼生姿的。把那個附庸風(fēng)雅的小青年宋平看得目光發(fā)直,心里嘆道:好一朵野菊花!
二
經(jīng)過兩小時的顛簸,汽車到達(dá)省城汽車站。已是中午,雨也停了。
宋平說他是明天上午的火車,得先去舅娘家住一晚,就此分別,陳小姐后會有期呢。
他還伸過手來要跟春水握。以前在吳家時,春水跟租客們怎么打鬧都無所謂,卻不好意思應(yīng)付這種文氣高尚的握手禮節(jié)。畢竟后頭站著個陳流年,那才是握手派的正經(jīng)材料呢。春水一忸怩,就趕緊把手藏在口袋里。
宋平做寬容狀地笑了,一甩頭發(fā),仿佛頭發(fā)老長似的,很瀟灑地拖起行李箱,翩然離去。
春水跟著緊跑了幾步,卻看見宋平在出口拐彎的一個角落突然停住,四處張望一會,就彎下腰來脫鞋子,白圍巾都拖到地上啦。春水納悶,心想他這時候脫鞋干啥?莫非是崴到腳啦?定睛細(xì)看,看到宋平從旅游鞋里賊似的掏出幾張錢來,利索地抓在手里。
春水恍然大悟,捂著嘴笑起來:原來他是把錢藏在鞋子里。
這宋平剛才還又甩頭發(fā)又握手的,顯得不知多有派頭,原來也是個心里沒底的主,緊張著呢??梢补植坏?,出門在外,是要多加小心。
錢是人的膽哪。今天一大早,春水的膽就被娘縫在內(nèi)衣里,現(xiàn)在正跟著她的心臟一起跳動,似千鈞壓力讓她喘不過氣來。
車站的人多得呀。男女老少都木偶似的伸著脖子,每個人都目不斜視,面無表情,都像被無形的線牽扯著,急急忙忙往前沖。人在旅途,都煞有介事,行色匆匆,似乎都在進(jìn)行著天大的事業(yè),準(zhǔn)備隨時隨地英勇獻(xiàn)身似的;又似乎都在屈從命運(yùn)的安排,目的地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個個都是行尸走肉,半睡半醒。
春水緊跟在陳流年身后,卻難免好奇,雖也步步小心,還是禁不住左顧右盼。車站是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就那么匆匆一瞥,眼都花了:景是流動的,人是漂泊的,實在顯不出誰的風(fēng)度氣質(zhì),也分不出多少高低貴賤來。
就是旁邊的陳流年,也是表情呆滯,儀態(tài)盡失。此時此地,他顯得如此陌生渺小,再也無法出類拔萃,如果被誰輕輕一抹,塵世間絕對留不下半點痕跡的。
春水?dāng)D散了頭發(fā),于心亂如麻中握緊了拳頭,直捏到手心出汗。他們順著洶涌的人流往前涌。好不容易到了火車站入口,春水再回頭一看,不禁長吁了口氣。我的個天呀,原來火車站是緊挨著汽車站的。真如娘所說,看見屋,走得哭。要是在老家砂子廟村,端碗飯還沒扒完,就整個游蕩一圈了。這才幾腳路呀,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要這么久,真讓人發(fā)怵。
在入口處驗了票,就去接受行李檢查,然后拖了箱子進(jìn)了候車室,找兩個位子緊挨著坐下。
兩人坐定,無話。陳流年開始抽煙,二郎腿一翹,吞云吐霧之間,又顯得風(fēng)度翩翩。原來煙是男人混世道的道具,可以拿來定神壯膽的,好做個氣定神閑,超凡脫俗的表面功夫。
春水看他一臉矜持孤傲,就暗自給自己打氣:你欠我的。別以為到了深圳,就可以把我撇下。去你娘的腳呢,看來滿臉?biāo)刮模疫€不知你姓甚名誰?
心里一發(fā)潑,說起話來就麻辣些。春水也學(xué)他把二郎腿翹起,還晃上幾晃??搓惲髂瓿榱艘桓忠桓?,她突然對陳流年說:“你盡抽煙干啥,都嗆到我了!”
語氣突兀,很不客氣。陳流年聽得一驚,還是任那煙圈噴出來,這才滅了煙頭,丟在地上踩了一腳。也不看春水,只望著天花板,說:“我都抽十年了,是個老煙民。”言下之意是:豈能為你改變。
春水趕上一句:“那這會兒你就不能注意點?抽煙影響健康呢,你自己無所謂,可不要謀殺我!”
陳流年放下腿,改成正襟危坐,不自然地笑笑,搖頭:“你這兩年變得牙尖嘴利了。”
春水也笑起來:“你才知道呀,現(xiàn)在把我撇下還來得及呢。我可不是那么好打發(fā)的?!闭f著一雙眼睛就躲躲閃閃地瞟過來,臉也紅了。
三
陳流年即刻沉默。這女子如今開起口來,仿佛對他擁有某種權(quán)利似的,親密中透著曖昧,使他哭笑不得又無可奈何,便存心要在路上就跟她拉開距離,劃清界限。不然的話,到深圳見了那個合租女同事,就更不好辦了。
這幾天來,陳流年都盡量不接女同事的電話,也不知她對打胎的事到底作何打算。
女人真麻煩。一個女同事夠難纏了,這里又來一個春水,陳流年真恨不得扔下她一走了之。
女同事其實跟他連男女朋友都不算,合租臨時搭伙,花錢AA制,誰也不欠誰,完全可以隨時一拍兩散??伤馨堰@春水如何?她可是一口一聲陳老師呢;她還是他老家的鄰居,是他娘認(rèn)下的干女兒;她還是他在吳家時使喚過的保姆;她還是他曾經(jīng)酒后失態(tài)時鑄成的大錯……算了,不說了,一層又一層的關(guān)系,理不清,撇不下,只能硬著頭皮應(yīng)付,但求息事寧人吧。
此刻的春水頭發(fā)蓬亂,只顧咬牙切齒地磕瓜子,磕得陶醉時眼睛瞇成一條縫,褐色的眼珠子偷眼盯人,透著一股子狠勁。涂的眼影使她眼眶發(fā)紅,仿佛得了眼病似的,劣質(zhì)口紅粘得下巴上都有。真想好好說這小女子一頓,卻無從開口。
突然間手提包里的大哥大又響了。陳流年知道是女同事,他猶豫了一下,站起來在過道里踱步,伸懶腰,由著鈴聲亂響一陣。
他又去買了一份報紙,剛回到座位上,大哥大又響起來。他只得接了,冷冷地唔幾聲。
女同事的聲調(diào)聽起來有點空洞,不時干笑著,似乎旁邊還有人,是男性,也在笑。陳流年問:“你跟誰在一起?”
對方回了句,你管不著。
陳流年就說對不起,我本不該管的,我們充其量算朋友吧,或許,我還配不上做你的朋友。然后他就把電話收起來,打個哈欠,輕松地看表:“呵,要上車了。”他站起來,叮囑春水:“你得跟緊我,可不要走散了。”
四
喇叭里開始喊:“八三五一次列車已經(jīng)進(jìn)站,各位乘客請注意拿好行李,排隊進(jìn)站,依次上車?!?/p>
說是這樣說來,當(dāng)旅客是傻子呀。進(jìn)了站,許多人都發(fā)足狂奔。
春水唯恐落后,也開始撒開了跑,本來跟在陳流年后面的,不知不覺就超越他一大截了。
陳流年看她不知深淺,只得趕上來拉住她的手,不耐煩地吼道:“這是起點站,不會擠不上!人多,留心被踩倒?!?/p>
春水頓覺手心一熱,整個人就浸在溫暖之中。她很慚愧地放慢了腳步,擺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架勢來。她巴不得腳下的路無限延長,這光景永遠(yuǎn)停頓。這幾步不走便罷,要走就要走得刻骨銘心,記憶永存才好呢。
陳流年緊皺眉頭,滿臉嚴(yán)厲,把這自作聰明的女子像只麻雀般抓住,也不管她是否敏感情愿,直至上車才撒手。春水一打量,我的個天呀,那人擠得,已經(jīng)密不透風(fēng)。陳流年也覺得奇怪,一問,根本不是起點車,是他自己弄錯了。
于是他扯了春水就轉(zhuǎn)身下車。春水大驚,卻不吭聲,由他拽著,把那未知的命運(yùn)交到他手里,隨他上天入地便罷。
兩人急跑好一段路,才來到某節(jié)車廂,把票掏出來對那門口的女乘務(wù)員說:“上車補(bǔ)臥鋪?!惫槐辉试S上去。
臥鋪車廂里跟那硬座車廂簡直有天壤之別。
陳流年把行李擱架子上,列車員還沒有安排好床位,他們就只得靠窗戶對坐。誰都不說話,只是凝神發(fā)呆。春水平時話多,但對著這么個沉默寡言的人,她卻一下心里有了底似的,倒也能迅速沉靜下來。
列車員過來幫他們辦理了補(bǔ)票手續(xù),又給安排好床位,一中一下。
五
春水原想把自己那份錢給了,卻有些犯難。手里就十幾塊錢零鈔,顯然不夠。五百元錢被娘幫她縫在內(nèi)衣里,怎好掏出。娘把出門千難萬難的啥事都想到了,就沒想到這個關(guān)節(jié)眼,真是白行江湖。春水想解釋一番,卻不便開口,只說那錢啥的到深圳我一定還你。
陳流年一笑,別過頭去,也不答話。春水知道這人絕不是個小氣的,還煩那俗套虛禮,就不敢再多話。
坐了好一會,春水如今人在旅途,就很想做出個旅行專家的架勢。不吃點喝點也能叫出遠(yuǎn)門?就又拿出葵花子來嗑,還把娘煮的茶葉蛋拿出來請客。陳流年見那蛋殼都涂得通紅,露出書呆子式的驚愕微笑:這又是什么講究?
春水解釋說,出門帶紅蛋是為著避邪,可叫那道上的大小鬼聞風(fēng)喪膽。陳流年聽了,原本要推辭的,就伸手拿了一個。卻不吃,捏在手里端詳摩挲,那眼神倒顯得婆媽慈愛,像母雞看孩子似的。
春水瞅著好笑,就在下床坐下,伸個懶腰,不知怎么就脫口而出地嘆道:“袁曉華這人奇怪哦,電話里說起坐火車,擠得兩眼發(fā)黑。他那么牛的,咋就不知道坐臥鋪?”
春水說這話輕飄隨便不要緊,倒把陳流年聽得一愣。不禁把那盯雞蛋的眼神轉(zhuǎn)過來盯春水,研究審視好一會兒,到最后仍是迷惑不解:不知這妹子為何像自幼在富貴中成長,從未見過平民生活似的,口氣大得嚇人。
陳流年心里不由暗笑,這等矯情做作倒有點像他自己的娘呢,真不愧是娘的干女兒,這次春水跟他一起去深圳,就是娘給出的主意。他又尋思,女人有心作怪倒是可以原諒的,正說明還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如果一個人,尤其是女人,把萬事萬物都看明白,道理想透徹,處處吐真言,時時要露真容的話,怕就已經(jīng)到了回首往事,心力交瘁,燈枯油盡的地步,來日不多了。這春水才不過二十歲,雖無如花容貌,卻是如花年紀(jì),懂得外表修飾偽裝其實也算是好事情,是積極向上的陽光態(tài)度呢。
既然帶了她出來,就好歹要沉下臉囑咐幾句,避免那本可避免的麻煩。陳流年就本著責(zé)任感開始苦口婆心訓(xùn)誡起來。他說他在深圳已經(jīng)改名叫王客;要春水對外稱他是表哥,心里也把他當(dāng)哥,不要妄想別的;不要打聽他的任何事;不要泄漏他的任何隱私;不要跟袁曉華他們說出他的行蹤。當(dāng)然她言論自由,勉強(qiáng)不得。假如讓他太難做,到時候可別怪他不告而別,永不現(xiàn)身。
哪知他說得喉干舌苦,卻不見春水有任何反應(yīng)。春水仍然是老鼠似的嗑瓜子,噗噗有聲,有條不紊,也不怕口干。好不容易說完了,陳流年喝了口水,準(zhǔn)備爬到中鋪去休息,卻被春水叫住。她只有一句話:“到了深圳,你準(zhǔn)備拿我咋辦呢?”她斜著眼睛看著他,很明顯的要挾意味,險些把他激怒。
他環(huán)視四周,在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他是絕不會讓這妹子糾纏得逞的,更不可能因自己曾經(jīng)一次酒后失態(tài)永遠(yuǎn)受制于她。但他還是忍耐住了,只搖搖頭,說:“你到深圳,不就是為了找工作嗎?我一定為你解決這問題,保證你不會流落街頭?!?/p>
春水低頭不吭聲,把口紅,眼影都擦了,開始叉開手指梳那亂蓬蓬的卷發(fā),摸出個紅色的發(fā)箍,把頭發(fā)攏到腦后挽成一個結(jié)。收拾利落了,她才仰起臉,拿眼睛瞪著他,很驚愕似的。那臉又黃又瘦,巴掌大小。她整個人看起來那么素凈、單薄,像個可憐巴巴的小道士。
陳流年,不,王客看著,有些不忍,不由得放低了聲音,不知怎么就差點想伸手出去拍拍她的頭??勺约寒吘购退龘н^親過,怎么還能擺那如父如兄的譜呢?豈不惡心?到時候又要受她誤會了,只會害她更深。
他就開始踩著梯子往上爬。爬上去以后,他又探下頭補(bǔ)了一句:“到時候如果你不滿意,可以去找袁曉華。你們不是一直有聯(lián)系嗎?他為人也不錯的?!币痪湓捑推睬辶俗约焊年P(guān)系。
袁曉華曾是吳家院子的一個窮租客,也是陳流年和吳媚的共同朋友。他是個跑江湖的,經(jīng)常拖欠房租,卻不以為恥,油嘴滑舌的沒個正形。即便去了深圳打工,還常瞅機(jī)會打電話對吳媚獻(xiàn)殷勤。堂姑看得發(fā)急,說走了一個陳流年,又有一個袁毒藥。春水卻覺得這人格外有趣,當(dāng)年收房租就經(jīng)常跟他吵架來著。他也不在意,還說老子哪天發(fā)達(dá)了一定拼命提拔春水妹子。
袁曉華既然也在深圳,春水就想著能見他一面。堂姑卻讓春水提防著點,就袁曉華這么一個虛頭巴腦的東西,能幫你找啥好工作?
堂姑那樣說,陳流年這樣說。春水張著嘴,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點頭又搖頭,窗外的風(fēng)呼呼吹來,像巴掌一般反復(fù)扇在她臉上,冰涼、柔軟、結(jié)實,又痛快。
春水直直地愣著眼,說:“噢。”她把襖子脫了,塞到枕頭底下,躺好。看著陳流年的腳從床邊上伸出一截來。那咖啡色襪子破了個洞,漏出蒼白的腳后跟,真有些磣眼呢。
王客呀王客,她在心里默念著。
六
春水要去深圳了,那可是個讓她向往已久的大地方。
記得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雙搶剛過,娘從深圳回到砂子廟村,袖子一勒,滿手臂都是亮晃晃的電子表。爸平時小氣得要命,卻偏要拿去這個一塊,那個一塊,幾下就派送完了。一塊也沒給春水留。
娘很心疼,卻是敢怒不敢言。春水也是,兩眼淚汪汪。恰好堂姑從縣城回砂子廟掃墓。她是本縣有名的富婆,所住宅子門口蹲著威武獅,人稱吳家院子。吳家院子里走出來的人物水平高,堂姑將春水爸訓(xùn)了一頓:好你個沒能耐的蠻木匠,跟老婆慪氣倒也罷了,為啥要讓自家女兒傷心?
可春水最傷心的,卻是后來失去了那本《普希金詩集》。薄薄的一本,是陳流年送給她的。身為吳家小保姆的春水,成天被指揮著忙東忙西,卻還喜歡偷偷看閑書,瞎扮斯文的樣子惹得人嫌狗厭。也就陳流年對她不錯,還鼓勵她多閱讀來著。春水把那本詩集反復(fù)背誦過,并當(dāng)寶貝藏在箱子里。最近翻出來,卻發(fā)現(xiàn)已被老鼠咬得不成樣子。等自己到深圳,一定要去買本一模一樣的。到時讀給才高八斗的陳流年聽,還要讀給堂姑聽,怎么的吧,我勞春水還就喜歡讀詩了。
陳流年肯定會發(fā)懵,而堂姑更是會喊頭暈。姑最看不慣讀詩拽文的。比如陳流年這個爬格子的窮酸女婿,就很不受她待見。兩年前女婿走人時,丈母娘連喊菩薩開恩,說我吳家從此少了一個禍害。
七
得知春水要去深圳,堂姑頭天夜里打電話來,說你剛跟人訂婚,何必還要往外跑?以為深圳的錢這么好賺?
吳家把生意全部轉(zhuǎn)到了深圳,連開幾家湘菜館。整棟房子的出租從去年起交給春水管理。春水要是也去深圳,這不又得另外托人。所以堂姑越說越惱火:“那么大的院子不夠你待,偏要一江春水向南流?你是平時看閑書太多了吧?吳家這幾年養(yǎng)了個白眼狼么?”
無論堂姑說啥,春水都不敢頂嘴。畢竟當(dāng)初爹死娘跑的時候,是堂姑收留了她,供她在縣城上過半年學(xué)。至于后來成為吳家的保姆,那也只能怪自己成績太差。堂姑是春水的恩人,也很會擺恩人的譜。春水平時喜歡詩啊詞的,也會引來訓(xùn)斥:不是念書的料,只有干粗活的命,沒文化的鄉(xiāng)里妹子,何必亂裝斯文!
這一次,堂姑在電話里更是嗆人:不管到深圳哪個地方,你最多也只是個打工妹,到時混不下去了可別又來麻煩我!
這話就讓春水不服了。她對著話筒連連齜牙,心里喊道:你以為我愿意在你家當(dāng)一輩子保姆?單看你敲木魚就要逼得我發(fā)瘋呢。
敲木魚的堂姑雖在千里之外,卻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嘆口氣,變得溫聲細(xì)語:也罷,姑娘大了不中留,春水你是被那個毒藥租客袁曉華迷住了心竅吧?跟他去打工?等到了深圳,萬一遇到陳流年的話,可不要告訴他吳媚在哪里。一個古里古怪沒良心的假文人,不值得我閨女吃回頭草。虧你還一口一聲陳老師。唉,姑娘心,海底針,你心里琢磨些啥,我也拿你沒辦法。
春水哭笑不得。自己能琢磨些啥呢?她倒是想深奧來著,可沒那水平,再花心思也只是白賺得個頭疼。但簡單的人存心要保密的話,往往比那思維復(fù)雜的還要守口如瓶。吳媚,陳流年,以及他們那個放在鄉(xiāng)下由奶奶撫養(yǎng)的早產(chǎn)兒。哦,還有,自己不久前剛訂婚。未婚夫是一個那樣的粗鄙料,她都不好意思向人提起。
總之吧,等到了深圳,她肯定趕緊找工作,絕不輕易上吳家的門。
……
周圍突然間陷入黑暗,火車進(jìn)隧道了。這龐然大物,就像個思想深沉的老人,邊抽煙斗邊咳嗽,咔嚓咔嚓,不緊不慢地追趕著前頭的光明。
八
春水跟著王客,一路轉(zhuǎn)車,頗費(fèi)了一番周折,終于到了深圳福田一個叫竹子林的地方。到王客的租房處時,已經(jīng)是中午了。
王客住在五樓。他提了兩個沉重的行李箱先上樓。樓梯上碰到個老鄉(xiāng),兩人拍肩握手的打招呼,老王老周地叫著,都透著股江湖勁兒。
春水背了旅行袋從后頭跟著??吹竭@一幕,倒有些感慨:想不到他名字一改,倒像變了個人似的,待人接物如此活泛老練。陳流年是陳流年,王客是王客,她得牢記在心,真混淆不得。
王客把門打開,客廳里沒人。
他急步走到女同事的房間,發(fā)現(xiàn)空空如也,屬于她的所有東西全搬走了。
他松了口氣。原本忐忑的心,頓時放下,卻又似乎感到一陣惆悵。
他和她之間是該結(jié)束了,但也未免太倉促。一個故事的尾巴慢慢消失才算合理,冷不防砍斷總會讓人尷尬不安。該鄭重其事地道別不說,一張紙條總得留下吧。身為女人,過于瀟灑了也沒意思,就是個不近人情的怪物。
王客也顧不得招呼春水,徑自拿了衣服到洗手間關(guān)門沖涼。
不一會兒,春水就聽得水聲嘩嘩,知道他已開始認(rèn)真舉行衛(wèi)生運(yùn)動。春水無聊,在沙發(fā)上呆坐。她屏息靜聽,不知怎么就止不住心潮澎湃,那年輕混賬的熱情幾乎就要跳躍而出。
正心慌意亂、面紅耳赤時,王客把門開條縫,探出顆連著赤裸身軀的頭來,急叫:“春水,幫我把熱水器溫度調(diào)高一點!謝謝!”為了安全起見,熱水器被安在浴室外面。溫度沒調(diào)妥,只好麻煩客廳里的春水了。
春水答道:“哦?!本腿マD(zhuǎn)那調(diào)溫按鈕,很負(fù)責(zé)任地問:“好了嗎?好了嗎?”直到他說好了,她才又回到沙發(fā)上規(guī)規(guī)矩矩坐下。
女同事走得干凈利落,沒留下半點男女曖昧的痕跡。
床鋪上只剩張舊席子,現(xiàn)在屬于春水。以前的故事她無從得知。她想象力歷來有限,思維又簡單,自是不求甚解,倒落個安心稱意。覺得就這樣跟個文化人做客氣鄰居,也能互相照看著,倒也滿不錯的。
只是這晚上睡覺,總不能睡光床板吧。春水開了門準(zhǔn)備去買被子。王客卻說不必,把他房里的一條舊毛毯拿出來,說也是別人留下的。春水一摸,這毛毯夠厚,抵得上一床被子,只是一股子霉味委實難聞。先裹著湊合罷,要買東西等上班再說,省得搬起來費(fèi)勁。
九
到底是深圳,這地方的冬天多么暖和。剛好碰上大太陽天,春水竟能把單衣派上用場。
只是出租屋周邊環(huán)境嘈雜陰暗,這地方的蚊子也生著勢利眼,數(shù)九寒天的,敢出來招搖作惡。春水初來乍到的,就被它咬了好幾口。這倒讓她找到一份事做,就竄進(jìn)竄出地圍追堵截,“啪啪啪”地忙于殺生,不一會兒竟沾了一手蚊子血。
她把手亮給王客看,報告戰(zhàn)績。他卻不置可否,只說他很忙,第二天就上班,沒時間管她。廚房里有炊具,客廳里有冰箱,樓下走幾步就有個菜市場,要用錢盡管開口。
干巴巴地交代幾句,也不等她答話,他就把電視打開,看體育頻道去了。
春水自己在房子里四處亂轉(zhuǎn),自然少不了參觀他的房間。看著不覺啞然失笑。除有部電話機(jī)外,房間極為簡陋。想當(dāng)初他在吳家做上門女婿的日子,雖然不尷不尬,比起這樣,可不是神仙一般。外人只看他儀表堂堂的,哪料想他日子過得如此苦巴,跟和尚修行沒兩樣。
他倒坦然,瞄她一眼,也不說啥。仍顧自看足球賽,看得精彩處牽牽嘴角,卻不曾像她在電視里見過的球迷那樣,要死要活大聲叫好。他眼神呆滯,面無表情,喜怒哀樂基本不溢于言表。他咋就不會歡呼呢?莫非他的血是冷的?
這出租屋說是兩房一廳,空間卻小得可憐,讓人束手束腳的,周身零件處處都顯多余。稍不小心,就碰頭碰臉的。碰到頭臉倒是小事,就怕碰一鼻子灰。既然王客愛答不理,春水就只好竭力躡手躡腳,屏聲靜氣,盡量不發(fā)出任何聲響來。
來了幾天,兩人基本無話。春水問起工作的事,他點頭只是個,嗯。也不說工作有啥眉目沒有;你想做點啥呀;過不過得慣呀。春水多說幾句,他就轉(zhuǎn)過頭看看她,好像對她的存在感到無比驚訝似的。
春水再沉得住氣,對這種朝夕相處之下的形同陌路,卻也不能忍受。周圍沒一個認(rèn)識的,她一個小女子便不由得顧影自憐。
又想,她還算好,好歹有個容身之處。娘那時拋下她,獨自在深圳漂著,種種不易也不知咋熬過來的。若非萬不得已,一個女人咋會舍得拋夫別女,跟著野男人背井離鄉(xiāng)?
不過娘那人,一雙眼光飄來飄去,本就生得不安分,死守在鄉(xiāng)下老家怕也是難上加難。
十
雖說出門時,娘一再叮囑,人生地不熟的,可別老出門瞎逛,可春水悶得發(fā)慌,還是忍不住要獨個兒出去溜達(dá)溜達(dá)。
深圳說起來是開放地帶,但春水看周圍環(huán)境,覺得也不咋的。菜市場就在附近,到處吵囔囔。馬路上也沒啥好看的。有時倒有幾個漂亮女子走走停停。她們濃妝艷抹,袒胸露臂的,也不怕冷,一看就是外地人,還不是什么正經(jīng)貨,讓春水很是瞧不起。
好些本地女人把孩子五花大綁地捆在背上,好像那孩子與她們?nèi)幌喔伤频?,埋著頭忙得起勁。不像她老家沅江,幾個大人圍著一個孩子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比如吳媚所生的那個孩子,被爺爺奶奶捧得跟那小祖宗一般。
春水去割點肉。走到肉檔口,那賣肉的也是本地人。男的黑瘦,年紀(jì)其實也不大,沒生意時握根竹筒,老長,滋滋有聲地吸著。估計也不是抽鴉片,但樣子實在難看,縮得蝦米似的。他老婆在旁邊也不管他。
要是在老家沅江,男人這德性,早被女人把案板掀了,一塊肉摔臉上!
難得這女人居然笑瞇瞇的,還背著個嬰兒收錢、找錢,動作麻利得很。最奇的是案板一側(cè),赫然安睡著一個兩歲多的小崽子。春水嚇一大跳,擔(dān)心這男人一刀下去砍錯了可咋辦?她就提了肉趕緊走開了。
遠(yuǎn)點的地方,她也沒去過,只敢在周邊逛逛??吹秸泄V告就馬上走過去,看有沒有合適她的。
十一
晚上王客回來,春水跟他說起,附近有個廠招女工,她想去試試。王客放下公文包,略露笑容:“你這年紀(jì),找個女工做,非常容易。但是要找個好點的,卻還得看機(jī)會?!?/p>
事實上,他也托人問過,報社就需要一個女孩子幫廚的。但千里迢迢過來找工作,起點還是要盡量高些。春水這么多年被人使喚得不夠嗎?人還是得盡量改變命運(yùn),是吧。況且他也不希望她離自己太近,省得到時牽扯不清。本著幾條這樣的原則,春水的工作問題還真變得棘手起來。
王客心事重,睡眠不行。
春水在出租屋里晃來晃去,本就折磨他的神經(jīng)。到單位還得跟那位女同事碰面,更是讓他郁悶難言。
兩人是同事,免不了打交道。女同事倒顯得若無其事,似乎也沒有跳槽離職的打算。她雖臉色有些發(fā)白,走起路來卻還特別精神,有說有笑的,活躍得很。女同事總是老遠(yuǎn)看見他就“咳”一聲,有時還在他肩膀上拍拍,口稱老王,更是讓他渾身不自在。至于她懷孕的事,兩人都未提及。
女人如果哭哭啼啼,像吳媚那樣或犯傻或犯潑,他開導(dǎo)開導(dǎo)也行;就算要打要罵,男的豁出去總不至于吃虧呀,正好趁勢把一團(tuán)亂麻理清。
可女同事不是吳媚。她對他,表面上跟對待其他同事沒有二樣,就當(dāng)他們之間從來沒發(fā)生過什么似的。莫非是受了高人指點不成?諒她一個二十九歲的女子,水不至于這么深吧。如此反常的鎮(zhèn)靜自若,倒讓他亂了陣腳。女同事拒絕就此事進(jìn)行交流,他也無奈。
十二
春水閑著也是閑著,便著手進(jìn)行徹底的大掃除。把王客的床單被套擱桶里泡了,洗衣粉抓了幾大把。隨便搓搓,那水黑得像煤炭湯。難為他氣昂昂的一個偉男子,每天都要爬進(jìn)這么骯臟的窩里入眠,也是可憐可嘆。
這男人若沒一個女人照料,生活真的要亂套。雖未經(jīng)授權(quán),春水作為眼下距離王客最近的人士,卻儼然以王客的貼心人自居。她一邊挽高了袖子褲腳干活,一邊暗自分析研究,倒推出一番振振有詞的勞氏理論來。
她想起吳媚,那樣的女人跟著,也只會亂上添亂。也是一世女人,吳媚幾時洗過一件衣?連熬個粥都熬不好。除了長得有幾分姿色,會尖著嗓子撒嬌外,真是想不出她有啥好炫耀的。正如陳流年的娘所說,紅顏禍水,害死個人呢。若是為妻為娘,吳媚根本不合格的。
幸好把孩子的事對吳媚瞞了。堂姑雖然不賢,這件事倒處理得大大的高明,算是沒白敲幾年木魚。那樣的婚姻,根本就是個錯誤,身為小保姆的春水可是瞧得清清楚楚。要散就散吧。反正一個不愁娶,一個不愁嫁,各奔前途不正好嗎?省得彼此折磨呢。
春水洗好蚊帳、被子,把枕頭拍松,又洗了成堆的衣服,都拿到樓頂上暴曬。還把電風(fēng)扇也擦洗光亮,找個大塑料袋罩好,再往床底下一塞。現(xiàn)在用不著的衣服鞋子,也全部收拾妥當(dāng),放進(jìn)那東倒西歪的布柜子里。
王客下了班,進(jìn)門一看,大吃一驚。發(fā)現(xiàn)春水手里還捧著自己的一本書,頓時沉下臉來,只問:“你沒有亂扔我的東西吧,以后要碰什么,先得問問我。”
春水干活,倒無心居功,只是自覺精神放松了些,按捺不住勞動后的成就感與理直氣壯,揚(yáng)聲笑道:“你那臟衣服啥的,以后統(tǒng)一放在那門后的袋子里。鞋子明天換雙穿吧,隔天晾晾好點?!?/p>
她把書放下,貼近來,還當(dāng)是在吳家院子,一會兒倒水一會兒遞紙巾,把他當(dāng)老爺伺候著;卻又像個小婆娘,看似溫柔細(xì)致,其實在編織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婉轉(zhuǎn)行使著約束、控制男人的權(quán)利。
對這樣的熱情主動,王客老不自在,卻又無法拒絕,只好不吭聲,扶起筷子就埋頭吃飯,端著個大碗整顆頭都要掉下去了,樣子著實不好看。春水站在一旁盯著,暗暗發(fā)急,很想提醒提醒,卻到底不敢開口。
正要說點別的,王客的電話響了。他就走到房間打電話,才嘀咕一兩句,就說:“好?!边B飯也不吃了,要下樓去見一個同事。春水脫口而出:“是女的吧?”
王客“嗯”了一聲,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春水站在防盜門外,目送著他高瘦的影子降低,降低,一節(jié)一節(jié)地短下去,直至拐過樓梯,終于消失不見。她呆立一會兒,突然轉(zhuǎn)身躥進(jìn)屋,把門一關(guān),幾步跨到陽臺,對著樓下大喊:“可要快去快回啊,你??梢烊タ旎匕。?。”
聲音尖銳、顫抖,似乎還帶著哭腔,在高空里回蕩著,久久不止。
十三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拐彎處,她便退回到客廳,雙腿一盤坐在沙發(fā)上,繼續(xù)看書,卻實在看不明白。里面有句話:“帶上你的鞭子,去找女人吧?!边@話讓她惱火。作者尼采莫非也是個酒鬼?他憑啥打女人?就因為力氣大嗎?沒有女人,男人就是無頭蒼蠅。怪不得堂姑說知識越多越反動。當(dāng)初陳流年說走就走,把吳媚氣得早產(chǎn),差點命都沒了。
春水看書看得沒意思,便看起了電視。電視節(jié)目也沒啥看頭。一些個互不相識的男女,坐到一塊可勁瞎聊。男的口若懸河,女的也不示弱,辯來辯去沒個完。都是談人生哪,理想哪。真是吃飽了撐的,把個男女配對的活動,硬是變成了智力競賽。幾下就聊火熱了,當(dāng)觀眾的面就愛呀愛的,恨不得直接進(jìn)洞房,簡直要把春水笑死。
主持人還說優(yōu)秀男女,青年才俊啥的。鬼喲,女的多呱呱幾句倒也罷了,春水最看不得男的牙尖嘴利。沉默一點又不會死,又不是軍事談判,說那么多話干嘛。
出縣城時在汽車上遇到的那個老鄉(xiāng)宋平,就是這路人,拼死表現(xiàn)口才,說出來的卻幾乎全是廢話。不過有句話倒對春水有用,說陳小姐到深圳,有困難盡管去找他。
是呀,現(xiàn)在本陳小姐發(fā)愁找工作呢,可不就得找宋先生幫忙?
一只傻蚊子嗡嗡地歌唱,掠過她的鼻子撞到墻壁上。春水站起來,對著它嘿嘿直笑。一掌拍過去,就把這禍害人的東西給滅了。蚊子稀巴爛地粘在墻壁上,周圍是一抹淡淡的血跡。兇手春水光榮勝利地豎起手指,定睛細(xì)看,發(fā)現(xiàn)那上頭也有它的殘肢剩血。她就一點一點地,在那蚊子的葬身之所涂涂抹抹,直到把那里繪作一朵梅花。
實在是無事可做了,她就給堂姑打電話。
電話通了。堂姑問她:“你住誰那里?”
春水不想惹她啰唆,就說:“是一個老鄉(xiāng),你不認(rèn)識的。”
堂姑又說:“你如果碰到袁曉華,可別跟他湊一起;還有那個陳流年,更得提防。吳媚的行蹤萬萬說不得。吳媚最近有個英國人追她。人家那條件哪是陳流年比得的。也幸好當(dāng)時把孩子的事瞞下來,吳媚才會這么消停。要不,你到我家來吧,酒樓里正缺人哪。不過你見到吳媚,可得嘴穩(wěn)。我老了,活一天算一天……”
春水心中暗暗叫苦,活菩薩,你又來了。越是你這樣的,怕越長命呢,把別人都折騰死了,你保準(zhǔn)還活得好好的,還敲得木魚念得經(jīng)。就說:“哎呀,水開了,再見啊,姑?!比缓髵炝穗娫?。
看看時間已經(jīng)十點了,春水就去洗涮,身體上上下下所有重要部位,都仔細(xì)搞了個人衛(wèi)生。這幾天陡然寒冷,每天洗澡是不必的。深圳人號稱一年沖涼三百六十五次,也沒見哪個走出來特別干凈漂亮。只怕是水里淋淋,打濕皮膚而已,難怪叫沖涼呢。哪能有咱們洗澡那么隆重徹底?
衛(wèi)生一搞,就得上床睡覺了。睡去不就跟死了一般。眼一閉,腿一伸,啥事也不想了。春水把毛毯裹緊,卻無法睡著。一則毛毯散發(fā)的氣味難聞,二則這出租屋實在是有些陰森。她幾次躺下去又爬起來,反復(fù)做那仰臥起坐運(yùn)動。最后睡意全無,只得前功盡棄。
肚子餓了。她就到廚房燒開水煮方便面。面條太咸,也顧不得,胡亂吃下。肚子填滿了,心理上也似乎得到了某種意義的滿足。春水就又坐下,望著那電視機(jī)上的鬧鐘發(fā)呆。
鬧鐘的外形是顆倒立的愛心。以前在砂子廟,她家就有一個。她爸那時心情好時,喜歡邊干活邊唱歌,手不停,嘴也不停。有時抬頭看看她,那眼神卻算不得慈祥。爸喜歡唱:“只要人人都獻(xiàn)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但爸這人真可憐,他的世界里愛的鬼影子都沒一個。他不愛人,人不愛他。莫說娘成天想往外跑,連春水見了他都要躲的。
爸死時年僅三十八歲。喝酒把他身體喝垮了。脾氣火爆,心胸狹窄,實在也算是害死他的兇手之一。鄰居們都說只怪你娘偷人養(yǎng)漢。春水卻明白,娘當(dāng)時有委屈。可天大的委屈,在一條人命面前,你也難脫干系。更何況你當(dāng)初還一走了之。隔了四年,才母女重聚,娘說話仍是躲躲閃閃,好似心中有愧,其實她何曾真覺得自己對不住人呢,娘最大的錯誤,就是不悲痛、不懺悔,卻只顧忙著為自個兒洗刷罪名。
懷疑,讓人心里白白難過,尤其是懷疑自己的娘,更得加深痛苦不是?春水不學(xué)吳媚鉆那牛角尖里出不來。自尋煩惱的事春水不干。她寧愿選擇相信,相信娘對她的感情,相信娘身為女人的不易。不易呀。
難為娘一個寡婦,回到砂子廟村后孤零零住下來,雖然房子重新粉刷整修過,可再亮堂也蓋不住冷清哪。
當(dāng)初爸喝完農(nóng)藥,就在堂屋里那桌子底下打滾,嘴巴一張一合,直冒著白泡子,像一尾離了水的大魚,撲騰好幾回才斷氣。眼睛卻還活著,直瞪瞪地看她。
她也不知道害怕,興許是顧不上。再說爸那幾年自殺過四五次,上吊啊、投河啥的,把人都鬧騰麻木了。
當(dāng)時她第一個感受竟是:“你咋又來這套!”就一把抱住爸的頭,使勁拖呀,也不知咋生出那么大的力氣。拖出桌底,慢慢躺平,身軀還是軟的,卻突然間變得扁薄。
就那會兒春水開始堅信:人是真有靈魂的,套在身體上就像穿了層衣裳。靈魂一走,那層衣裳就沒了,身體自然變輕了,變薄了。
后來她把場面給娘細(xì)細(xì)描述,又極力煽情一番。娘聽了默不作聲,眼神里卻透著恐懼。娘始終沒把爸當(dāng)親人。因為對親人的死只會疼惜,不會害怕的。
好在事隔多年,料想娘在那屋里也還睡得安穩(wěn)。娘又沒親眼看見,是吧。她還囑咐過未婚夫幫忙照顧娘的。
噢,想到對象那張黧黑的丑臉,她就覺得心里壓了一塊大石頭,想掀掉,卻又不敢。人家倒是有情有義。她也不能昧良心對不起人,是吧。但是她真的差點把他忘了,他的五官到底長啥樣,她有時真想不起來。一個粗鄙料,忘了就忘了吧,春水急切地往深圳跑,還不也是為了躲他的如火糾纏?
春水坐在沙發(fā)上,百無聊賴地東想西想,把她所經(jīng)歷的人生總結(jié)個遍,到最后還是滿腦子糊涂。思考于她,是門技術(shù)性太強(qiáng)的腦力勞動,讓她的頭越來越暈。
她似乎看到娘在老房子里烤火。娘蹲在火爐邊,一下一下,噠噠有聲地,梳理著像馬鬃一樣粗硬健壯的頭發(fā)。春水就忍不住跨過去一步,對娘說:你也把那火給我烤烤,我冷,一直冷……
十四
春水到底睡了一覺,醒來時被一片溫暖包圍。天也光亮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靠在沙發(fā)上,身上卻蓋著王客的被子。被子干干凈凈的,撲面而來的是那太陽的香味。
王客大概是凌晨一點的時候回的,把他的被子給春水蓋上,自己卻拿那臟毛毯裹著睡了一夜。這人怪得呀,真是。
吃早餐時,春水發(fā)現(xiàn),王客嘴角帶著微笑,還帶著一塊淤青。就問他,你昨晚去見誰了,咋回事呢?王客瞬間不笑了,仍是面無表情,只告訴春水,有人介紹她到一家電子廠面試。
春水高興得面湯都潑出來了,趕緊問:“那廠做啥呀?”他說:“那廠是做CD機(jī)的,出口加工企業(yè)?!贝核f:“我去能做啥呢?”他看她一眼:“倉管員?!?/p>
春水倒嚇一跳,這不跟那宋平一樣了嗎?瞧人家多神氣!眼鏡戴著,白圍巾搭著,滿嘴斯文的。又想:宋平有啥呀?他能做的,我就做不得?不會學(xué)唄,不就是個倉庫保管員嗎?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這么些年,為啥能夠順利熬過來,可不是連腳后跟上都長著眼睛。
王客看她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態(tài)度,就繃住臉多說了幾句:“今天有人會拿點表格資料來教你,也好順利通過面試,知道怎么去做事。你不要想得太過容易。要知道,現(xiàn)在有多少人找不到工作,你得珍惜這機(jī)會。”說罷拿紙巾擦擦嘴,就開了門去上班。
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說:“來教你的是個女的,叫黃小麥,我同事。你上午別出去,在屋里等她。”
出租屋朝北,陰冷得叫人骨頭發(fā)疼。春水把襖子拿出來穿了,都不夠。這地方一會熱,一會冷的,幸好昨天洗了被子,要等到今天可就不成了,外面都下雨啦。
春水雖覺著冷,動作卻還利索。一會兒,她就把這屋子收拾得特別干凈,尤其是書,分高矮、厚薄排列整齊,尼采那本鬼話連篇的,被擱在最下面,讓它永世不得翻身。門檻上的灰塵都給擦了。連陽臺上曬的衣服,都按長短、顏色排得規(guī)規(guī)矩矩。也好讓那女同事黃小麥看出自己的能干,別小瞧了咱唄。
把啥活都干完了,春水就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坐著。她四處張望,心神不安地等待那個黃小麥,以及黃小麥即將帶給她的新生活。等了好一陣,沒見人來。春水壓抑不住興奮,突然間想起該跟那個宋平聯(lián)系,把這好事告訴他。
她就真的拿起電話撥,邊撥邊想:誰知這電話號碼是真是假呀,管他娘的腳呢。不料電話那頭真“喂”了一聲,趕巧就是那宋平的聲音。
沒等春水自我介紹完,宋平就笑了:“陳小姐!”
春水本想告訴他,我其實姓勞,勞動人民的勞。但到底不好意思自我揭穿,就捂住嘴“嘎嘎”亂笑。宋平這會正閑下來,聽著電話里頭的莫名傻笑,雖然驚訝,倒也不覺得煩,就問:“到深圳十多天了,不知陳小姐是否上班了呢?”
春水聽他文縐縐的,就逗他說:“我上班了呀,也是倉管員呢!”宋平半信半疑,然后說:“祝賀你!不過我現(xiàn)在都不想上班了?!贝核畣枺骸澳悴簧习嗄芨陕锶パ??”宋平說:“想跟一個老鄉(xiāng)合伙做點生意!現(xiàn)在還是湊合著上幾天班,等過年之后再說?!?/p>
春水正說到:“呀,你這人挺有理想的,知不知道尼采?”門鈴響了。怕是那黃小麥來了。春水匆忙說聲再見,就把電話一掛,起身去開了門。
十五
不一會兒,就有“咚咚”落地的腳步聲雀躍上樓。一個瘦高的女子進(jìn)門,兩眼探照燈似的看過來,直朝人心里盯。她長相一般,臉色有點蒼白,穿著隨意,腦后就綁了個馬尾,雖然素面朝天的,但一看就不是等閑女子。
見了春水,黃小麥也不多話,直接開始灌輸倉管知識。她帶來好幾張表格,包括來料單、購物申請單、領(lǐng)料單、成品出貨單、盤點表等,又?jǐn)[出些電子元件,電阻、電容、二極管,晶體,IC什么的,一樣樣教春水認(rèn),又一樣樣考她。
春水幾時見過這類東西?頭都大了,就說你咋懂得這么多呀。黃小麥笑了笑,說我在電子廠當(dāng)過倉管員的。然后她本著認(rèn)真負(fù)責(zé)的原則,重復(fù)七、八遍才勉強(qiáng)把春水全部教會。
春水剛喘口氣,黃小麥卻說:“光認(rèn)識還不夠,得學(xué)會用。我同學(xué)介紹你進(jìn)廠,估計你明天通過面試沒問題。可人家是把你當(dāng)熟手招進(jìn)去的,到時候可沒人帶你上崗。好在我能提前教會你?!闭f罷就拿著那幾個電子元件,指導(dǎo)春水把單據(jù)一項項填完。
演示完工作流程,還把一些小細(xì)節(jié)也叮囑了幾遍,反復(fù)問:“可記住了?”春水點頭。
黃小麥還不放心,又教了些打工常識,包括預(yù)防肝炎,怎么使用打工卡都悉心指點,把春水感動得一塌糊涂。幾個小時下來,終于完成任務(wù)。
黃小麥也講累了,喝了口水,就站起來到處看看。她把資料疊整齊,拿個夾子夾好,擱只杯子壓著,然后徑直走進(jìn)春水房間,把窗戶打開,又朝床上一坐,把二郎腿翹起來晃晃。
春水看這女子的動作敏捷準(zhǔn)確,心里不由暗暗夸獎。
黃小麥朝她點點頭,說話也干凈利落:“這個房間以前是我住的。你把這里收拾得完全變了樣!真能干!”
春水一樂,謙虛道:“我也不會干別的,做家務(wù)還行!”
黃小麥笑著說:“我可沒你那么仔細(xì),早知道你會來,我就不搬走了,正好偷懶呢!”
兩個女子互相打量,相視而笑,竟覺得彼此友善投緣,于是禁不住又聊些別的,本著真誠待人的態(tài)度互相探聽底細(xì),自己說出口的卻都是連篇假話。春水說自己是王客的表妹,小麥說自己是王客的同事。女人本是夸張、矯情的天才,盡管年齡,學(xué)歷,成長環(huán)境有著差距,卻阻擋不住她們之間的一面就熟。春水咳了咳,突然想跟她探討一下,就問:“你對尼采怎么看?你知道普希金嗎?”
黃小麥差點被水嗆住,再次將她打量一番,卻說:“你還是復(fù)習(xí)一下剛才學(xué)到的吧。”
春水果然順利通過了面試。本想找王客慶祝一番的。不料近幾天來,王客推說要出差,總是夜不歸宿,甚至連面也不露。
春水說,哦。好在她已經(jīng)找妥工作,心里的石頭總算落了地。黃小麥很熱心,帶她去照了相,做了體檢,又購買了日常生活用品。
春水說:“怕還要買被子,床墊啥的?!?/p>
黃小麥卻擺手說:“不必浪費(fèi)錢,王客床上有一套,暫時用不著,你直接拿過去就好了。那條毛毯雖說很臟,但質(zhì)量挺不錯,拿去干洗一下,到時候留給他用,不正合適嗎?”
她說得那么毫不猶豫,不容置疑,倒讓春水一愣。心想,她咋跟個當(dāng)家婆似的呀。卻不知不覺聽從了她的安排。
春水去上班時,王客仍未露面。春水主動打了個電話給他,他回答得馬馬虎虎,嘴里跟含著個咸菜蘿卜似的,說:“好的,好的?!?/p>
十六
春水上班了。
那地方也在關(guān)內(nèi),屬于皇崗片區(qū)。工廠叫茂興電子廠,規(guī)模不大,四、五百人而已。一進(jìn)辦公樓,就看到一個胖菩薩端坐著,眉開眼笑的,還金光閃閃,怕有兩米高。老板是臺灣人,信佛。春水心想,呀,又是個敲木魚的。
管理上卻是半軍事化,嚴(yán)得很,居然要押身份證。早上要全體跑步出操,鍛煉身體倒也罷了,還需要進(jìn)行教育改造。跑完步之后,領(lǐng)導(dǎo)們就站出來訓(xùn)話。說聲“完畢”之后,大家就開始起勁兒唱廠歌,念廠訓(xùn)。
春水初來乍到的,凡事新鮮。反正糊里糊涂跟著,別人做啥她做啥。對早上出操這活,她是最愛。覺得跟上學(xué)差不多,還管吃喝,有工資給你,這樣的好事何樂不為?
廠里伙食也好,每人給發(fā)個不銹鋼套餐盤子,寫上各自的名字。菜嘛頓頓有葷,飯還管夠。
春水很滿意,把辦公室的電話號碼抄了,寫信告訴娘,還寄了張穿工衣的相片回去。
廠里全體成員,包括臺灣廠長、經(jīng)理啥的,都一起吃喝,穿得也一樣。
只是住宿條件的差別就大了。員工們竟是兩個人合睡一張床。被子啥的由廠里統(tǒng)一配發(fā)。春水帶來的那套,就只好暫存在保安室。
讓員工合睡一張一米二寬的床,據(jù)說是要培養(yǎng)大家互愛合作的協(xié)作精神。老板邊干實業(yè),邊修煉佛性。他心懷大悲憫,欲普度眾生。在他的能力范圍內(nèi),他要凈化各位的靈魂。老板的理想固然美好偉大,可這又不是佛堂、學(xué)?;虿筷?。一個干活掙錢的地方,其實就是個江湖。既是江湖,哪能有這么純潔熱情?
宿舍里丟東西是常有的事。被偷的又總要設(shè)法偷回來,這樣偷來偷去,竟成了惡性循環(huán)。
十七
與春水睡一起的,是個山東妹,不講衛(wèi)生,身上還一股子狐臭,而且講臟話,霸道得很。晚上睡時,她老把被子整張拽過去,獨個兒裹起來,把春水冷得要死。于是兩人幾次三番地,于黑暗中摸索著較勁,把被子扯來扯去,都快扯成兩半了。
有次早上一起床,就聽那山東妹晃著寬膀子罵:“不要臉的死雞婆!”春水不示弱,罵回去一句:“騷狐貍!”大家聽了笑得幾乎要岔氣。
既是騷狐貍,一定得又媚又騷才合乎標(biāo)準(zhǔn)。可山東妹五大三粗的,走起路來邁八字步,就像急著去打擂臺似的。媚態(tài)自然談不上,騷卻還是有點騷的,離她近的不得不捂住鼻子。
山東妹正準(zhǔn)備噴香水掩蓋她那獨特的體味,一聽就又跳又罵的,撲上來一把揪住春水的頭發(fā)。但很快被人拉開了,她還委屈得直哭。
春水早訓(xùn)沒參加,早餐也沒吃。一上班,她就蓬著頭發(fā)去找總務(wù),堅決要求換床位。
總務(wù)卻要她暫時克服困難。見她不服,他居然找出老板的學(xué)佛心得,來開導(dǎo)她的愚頑不靈。
“認(rèn)識自己,降伏自己,改變自己,才能改變別人啦?!笨倓?wù)也學(xué)那臺灣人的溫聲軟語,怕她不懂,又細(xì)細(xì)地解釋給她聽:“你不要一直不滿人家啦,你應(yīng)該一直檢討自己才對啦。不滿人家,是苦了你自己?!庇峙呐乃募绨?,語重心長地說:“愛上別人,成全自己,你永遠(yuǎn)要感謝給你逆境的眾生?!?/p>
春水不服,嘟囔道,那眾生是別人還好,若是指山東妹,她巴不得把這不要臉的眾生掐死才好呢,還感激她?
春水滿肚子怒火熊熊燃燒,只求鏟除那讓她每晚難以入眠的孽障,哪有心思來聆聽此等高論。
但總務(wù)一笑,說你真是沒有慧根呀。要是人人學(xué)你雞毛蒜皮沒個完,這個廠就沒法管了。一個巴掌拍不響,難道你自己就沒一點過錯嗎?
春水只得作罷,檢討一下自己,原來也是有缺點的,睡覺磨牙啦,手腳冰涼啦,說話刻薄啦,就耐下性子繼續(xù)和山東妹相處,睜大眼睛去搜尋該女的優(yōu)點,就當(dāng)是修行吧。
山東妹比春水大上好幾歲,身材粗壯,臉卻算得清秀,好像水桶上臨時裝個美人頭似的,很不相稱。但她皮膚天生好,衣裳一脫,渾身都是白晃晃的嫩皮肉。
山東妹長得不錯,也并非蛇蝎,關(guān)鍵時刻竟還肯幫人的。據(jù)說以前她的同床是她的老鄉(xiāng),跟她關(guān)系不錯。那老鄉(xiāng)在成品倉庫里當(dāng)倉管員,做的就是春水這個崗位。工作上出了差錯,老鄉(xiāng)被炒魷魚,走時生病,口袋里沒幾個錢,都是山東妹給掏的腰包。
山東妹跟這個好,跟那個好,卻偏要跟春水過不去,偏要叫她難受。
春水知道她的賊膽里包著禍心,不免時刻提防,卻也不怕她。有啥呀,二十四、五歲了,沒個男的追,在深圳還無親無故,窩在這鬼廠里怨天尤人的,出了廠怕就要走投無路。
十八
這是一家做電子玩具的來料加工廠,雖剛起步不久,但生意興隆,據(jù)說產(chǎn)品悉數(shù)出口到歐美。
春水的部門主管,是黃小麥的高中同學(xué),是個少白頭,還弓腰駝背的,才三十歲就跟個老年人似的。他自然知道春水是個生手,所以對她比較寬容。主管還叫了個老員工帶了她幾天,算是特別照顧吧。
春水做的事看似簡單,就是管成品的進(jìn)倉與出貨。成品有各種型號,而且有時突然間要在同類的外包裝箱上,做些細(xì)微的標(biāo)記。還得盯緊搬運(yùn)工,可別搬錯了。一旦出錯,責(zé)任就大了。
山東妹的老鄉(xiāng),即前任成品倉管員,就是因為搞錯一次,引起歐洲那邊退貨,給廠里造成很大的經(jīng)濟(jì)損失,氣得老板連佛家慈悲都顧不得了,親自跑過來拍桌子炒人。
廠里每天加班到晚上十一點多,有時甚至凌晨一、兩點。
春水的同床山東妹在生產(chǎn)線做焊錫工,累病了也請不到假,去辭工,卻不被允許。自己要走吧,身份證還被扣了。山東妹氣得嗚嗚直哭,情緒一消極,連氣焰都滅了一半。晚上也顧不得搶被子。有時半夜爬起來坐著發(fā)呆,過會兒又僵尸似的直挺挺倒下。春水以為她睡著了,她卻在那頭一聲尖笑。
十九
廠里人心不穩(wěn)。
廠長訓(xùn)話道:逆境是成長必經(jīng)的過程,能勇于接受逆境的人,生命就會日漸地茁壯。你們不要動不動說打工打工,太消極太難聽了。我們把每個員工看作公司的一分子。公司在起步階段,大家一起積極奮斗,將來都是開國元勛。我們老板是慈悲的人,從來不炒任何沒過錯的員工。他雖不常來,卻明察秋毫,在考驗我們每一位?,F(xiàn)在有多少人找工作四處碰壁,生活是不容易的。各位,創(chuàng)造機(jī)會的人是勇者。等待機(jī)會的人是愚者。讓我們放下得過且過打工的念頭,樹立起主人公的必勝信念,一起努力吧!
然后,廠長帶頭呼喊:“團(tuán)結(jié)合作,忠誠勤奮!”“我愛茂興,茂興愛我!”大家也跟著喊起來:“團(tuán)結(jié)合作,忠誠勤奮!”“我愛茂興,茂興愛我!”春水也趕緊湊和著,卻聽到身后有人在低低地咒罵:“我他媽的愛你娘的個腳!”她知道那是山東妹。
這些“開國元勛”,“勤奮”得每天工作至少十二個小時,有時達(dá)到十六個小時,一個月只休息兩天。
有人發(fā)牢騷說,本來就是打工嘛,就是廉價出賣勞動力;老板壞得要死,做了婊子還想立牌坊呢。甚至還有人鼓動罷工鬧事。
不知被誰報告到廠長處,廠長憤怒得要死。但他是老板的忠實信徒,決定原諒那些執(zhí)迷不悟的人。不過在早訓(xùn)時,免不了又是一通表白:“老板說過,那些意見跟你不同的人,你要包容啦,這樣子日子比較好過。你要是一直想改變他,那樣子你會很痛苦。要學(xué)學(xué)怎樣忍受他,包容他才是啦?!?/p>
下面有人暗暗冷笑。廠長就當(dāng)沒聽見。
有人做事開始磨洋工偷懶,那些搬運(yùn)工甚至偷偷砸毀倉庫里的貨物。貨倉部開始緊張了。不過春水管的貨倒沒出過問題。她的工作態(tài)度也很受主管肯定。
她素來做事有眼色、細(xì)心,也還吃得苦、受得累,還忍得氣。別的倉管員經(jīng)常推卸責(zé)任,跟主管頂嘴,背后給主管取花名罵他。春水卻從不做這事。
二十
娘打電話過來,說啥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春水笑笑,鬼喲。就娘那思想境界,能提升得如此之快?況且這主管也算不得啥恩人嘛。不就是找個地兒干活嘛,也不是啥大不了的。
咱只有一炷香,哪拜得了那么多菩薩?精力有限哪。春水只認(rèn)黃小麥的好。除了惦記黃小麥,她還聯(lián)系過宋平,也跟吳媚打過電話。
吳媚叫她抄了袁曉華的BB機(jī)號碼,又說你娘打電話到我家,要我媽幫你一把,你到底過得怎么樣呢?春水“嘎嘎”直笑:“還行呀,別聽我娘瞎說?!本桶央娫拻炝?。她就知道,娘肯定是跟堂姑打過電話的。可娘在堂姑面前又能有幾分情面呢?諒她也是無可奈何,才用那熱臉去貼人家冷屁股。
娘如今待在鄉(xiāng)下,日子并不好過。除了陳流年的娘(春水的干媽),與村里其他人基本沒來往。她好幾次給春水打電話,都是一番長吁短嘆,怪女兒放著這穩(wěn)妥日子不懂得珍惜,聽她那口氣倒羨慕起女兒的年輕自由來。
娘今天說,春水的對象為人不錯,老上門幫這幫那的。就是他那胖得豬一樣的娘,看著厚道,其實一肚子綠毛鬼、小心眼,總見不得兒子往這頭跑。你干媽告訴我,人家還滿村子拿那難聽的話來說,說春水都下深圳了,誰知道在那邊做啥?要是像她娘一樣不學(xué)好,只怕會害我兒子這一世呢。我兒子是個苕貨,真是一腦子漿糊呀。八字還沒一撇的丈母娘,他也巴巴地去孝敬!
娘把這話轉(zhuǎn)告給春水,說春水啊,我也知道你沒看上人家。你若是遇見條件好的,能攀個高枝,娘不攔你。既然人家丑話說得出口,就怪不得咱們不仁義,是吧??梢踩f萬不能耽誤人家青春。你要是反悔就早跟我說,讓我心里有底。好歹把錢湊齊了,還人家去。
娘慢悠悠還想說下去,卻被春水打斷:“我一天到晚累得要死,上哪攀高枝去?有那時間和心情嗎?我又比不得吳媚那樣好條件,你以為我在外容易?甭管那個老太婆說啥,只要沒當(dāng)著你的面,由著她說去。走一步看一步,她能把你咋的?!?/p>
娘想想也是,就說不打了,不打了,這電話費(fèi)貴得殺人。等過年了,你干媽家里也會裝電話,到時候我把號碼告訴你,聯(lián)系就方便了。記得給對象寫信呀,免得人家胡亂猜疑呢。
二十一
工作枯燥乏味又辛苦,深夜下班,還得跟那同床的斗智斗勇。一個多月下來,春水竟是面色發(fā)黃,疲憊不堪。
春節(jié)終于來臨了,可茂興廠才放六天假。
春水取了那床用不著的被子,橫捆直綁妥了,往肩上一放,跟扛個炸藥包似的。宿舍里的賊太多了。她把所有的錢,還有能帶上的,統(tǒng)統(tǒng)都帶上,一大早就趕車到王客那里去。去之前,她給王客打過電話的,王客答得仍是含糊勉強(qiáng)。他說你想來就來吧。
于是一個多小時之后,春水到了他住處樓下。伸手按了好久的門鈴,卻一直沒人應(yīng)。難道睡著了嗎?春水傻等了好久,幸好三樓的鄰居很爽快,幫著把門開了。春水這才得以進(jìn)樓梯。
爬到五樓一看,王客的門上貼一紙條,說是有事暫離深圳了,對不起。
勞累了這么久,好不容易才騰出時間,歡天喜地趕過來,春水想著有千言萬語要說,卻沒料想吃了個閉門羹。
春水恨不得要罵娘,但既然在火車上說好了兩不相欠的,自然拿他無可奈何。何況妹子家的總得給自己留個面子吧。春水只得轉(zhuǎn)身下樓,一邊走一邊恨不得把自己捶死。找王客又能說啥做啥?她其實啥目的也沒有。去死吧,他有啥呀,外表斯斯文文,骨子里最陰最狠最不要臉。個沒心沒肺的貨!當(dāng)我看不出來他!
提著被子蹬蹬下樓,再抬頭看著五樓的陽臺,卻發(fā)現(xiàn)那陽臺上曬著女人的衣服,仔細(xì)一看,竟是黃小麥的。她一愣之下,恍然大悟,頓時覺得血往上涌,仰脖子朝那方向猛地“呸”上一聲。那“呸”聲急促地在風(fēng)中回旋起舞,仿佛竊笑著要跟著她走似的。她就下意識地一躲。
二十二
春水覺得自己應(yīng)該狠哭一場才對,卻無奈半滴淚水也沒有。眨眨眼睛,這才知道啥叫欲哭無淚。提著被子漫無目的地走啊走,直到風(fēng)拆亂了她的頭發(fā),把她的臉也吹得裂了,嘴巴更是干燥得脫皮,春水才停下來。她感到兩腿發(fā)軟,腹中饑餓。
四處張望,才發(fā)覺到了一繁華熱鬧地段。到深圳這么久,一直身在偏僻處,不知深圳真面目,到今天她才知道,深圳作為一個沿海城市,美得就像一顆明珠。
這城市如此美麗莊嚴(yán),又如此冰冷陌生,讓她自慚形穢、誠惶誠恐。
春水走到一個紅綠燈處,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她只得試著CALL了那個毒藥袁曉華。沒想到袁曉華很快復(fù)機(jī)。她語無倫次地把事情原委說了。袁曉華得知情況,就叫她原地不動,餓了先吃點東西。他最多一個小時之后趕過來。
春水就找到一家極小的廉價米粉店,坐下叫了碗米粉。
老板娘正跟老公吵架呢,背著個孩子氣憤憤地走過來,碗一頓:“吃吧!”原來并非每個廣東女人都是溫柔的。這個貨色就是只兇神惡煞的母老虎。
春水看她黑乎乎的指甲在碗里一掠,不禁有些惡心,不吃吧又舍不得那錢。只好找個空碗過來,把那湯倒掉一些,用筷子撥了部分出去。
正待要吃時,那老板娘卻看不得她浪費(fèi)糧食,沖她猛喝:“你以為你是誰呀,要講究就到對門的金豪去吃!”說著又對著她老公一通亂吼。背上的孩子不識時務(wù),扯痛了她的頭發(fā),也被她反手過去往屁股上一掐。孩子哇哇大哭。兩公婆開始對罵,孩子更是臉都哭紫了。巴掌大的小店,簡直就是個火藥桶。
夫妻吵架的陣勢春水小時常見的,本來遺忘得差不多了,今日觸景生情,哪里還吃得下。起身就要走,不料被那女人攔住,攤著油膩膩的手掌,直直地伸過來,簡直要挨到春水的鼻子:“給錢!”
春水未吃一口,還受了這冤枉氣,也只得把錢給了。
春水走出小店,還沒走幾步,就碰上個戴眼鏡的女子。
女子大約二十多歲,走過來細(xì)聲細(xì)氣地問:“小姐,請問嘉和電子廠怎么走?”
春水自己都是瞎撞,哪能給人指點迷津,就搖了搖頭,繼續(xù)走。
沒想到那女子一把拉住她:“我是否可以請你給我?guī)蛡€忙呢?我們出差到這里,一車化妝品翻車了,你可不可以幫我去守一下,我給報酬的?!?/p>
春水警覺地看看她,一眼看出是個圈套。后來幾個月里,她碰到過好幾次類似的事情,也搞不明白到底是咋回事。
見春水搖頭不理,那女子立即臉色一沉,擦肩而過,還故意撞了她一下。
春水無心計較,只覺得餓,早上沒吃早餐就出門坐車,現(xiàn)在都快中午了,簡直餓得渾身冒冷汗,腿都要發(fā)抖了??蛇@一帶,除了剛才去過的米粉店外,只有幾家高檔豪華的餐廳。怪不得那老板娘態(tài)度囂張,原來是欺春水別無選擇。
離得最近的,是對面的金豪餐館,門口還站著迎賓小姐呢。
春水一咬牙,口袋里還有九百多塊錢,是她一個月加班加點掙出來的血汗錢,因為放宿舍怕被偷,所以總隨身攜帶。明天就是過大年,今天可也不能太委屈自己,是吧。管他娘的腳,進(jìn)去吃個快餐,總不會丟死人吧。于是她就穿過馬路,朝金豪餐館走。
二十三
餐館門口的迎賓小姐狐疑地看過來,問她找誰。春水也不答,提著個大包袱徑直朝里走,自己找個角落坐下。
服務(wù)員就過來問:“請問幾位?”
春水說:“一位?!?/p>
服務(wù)員臉色就冷了,上下打量她,倒把春水激怒了。春水也打量這服務(wù)員,估計年紀(jì)跟自己差不多。服務(wù)員有啥呀,才多少錢一月?五百塊錢不得了啦,還狗仗人勢的。春水想,我有九百多塊呢,一個抵你倆。她下意識地去掏,咦,怎么沒有?她把所有的口袋都掏遍了,結(jié)果魂飛魄散,大叫起來:“錢呢?我的錢呢?”
服務(wù)員大吃一驚,趕緊叫經(jīng)理過來。春水已經(jīng)哭得稀里嘩啦。經(jīng)理問她什么,她都不答。
時至中午,又近年關(guān),猛不丁來個瘦不拉幾的女子號啕大哭,著實讓人窩火。大批的客人很快就要來了。經(jīng)理勸不住春水,只得叫人強(qiáng)持著把她架出門外,一直送回馬路對面才放手。可春水仍然哭,仍然哭,幾乎要崩潰似的。
金豪餐館的老板沉著臉出來,問經(jīng)理是怎么回事。經(jīng)理就把情況說了一遍。
老板不過三十來歲,這個年紀(jì)再故作老成,也還忍不住好奇心。先是笑笑,站在大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觀察一陣,待相信女子確是遭了難,他就叫服務(wù)員打個快餐送過來。
沒想到春水一手把盒飯打翻,大有寧死不吃嗟來之食的氣概。服務(wù)員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被她哭得心里發(fā)毛,就問:“你到底丟了多少錢哪?”春水不理,仍是哭個不停。
服務(wù)員沒法,只得回去復(fù)命。才走到餐館門口,沒等她開口,老板就說:“去,給她兩百塊錢!”服務(wù)員說:“哦。”拿了錢又過馬路來。
春水卻不再哭了,只搖搖晃晃地往紅綠燈那邊走。服務(wù)員追上來,硬要把錢給她,但春水堅決不要。
她低低地說:“我約了老鄉(xiāng)在紅綠燈那里等的。我有工作的,不需要別人可憐!”
服務(wù)員繼續(xù)跟著走,勸她說:“聽口音你是湖南人吧,我們老板也是。他有的是錢,給你兩百小意思呢,誰能擔(dān)保自己一輩子不遭難的,一文錢困死英雄嘛。”
春水轉(zhuǎn)身朝她笑笑:“我不是英雄,只是一棵小草,沒有錢算啥,哪怕是有點水,我,我都能活?!钡窃拕傉f完,春水竟眼珠一翻,軟綿綿地倒在地上,可不跟死了一般。
……
二十四
不知過了多久,春水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某家醫(yī)院的病床上。面前站著兩個男人,一個嬉皮笑臉,是那個被堂姑稱為毒藥租客的袁曉華,另一個斯斯文文,竟然是汽車上遇到的老鄉(xiāng)宋平。這兩個人互相勾肩搭背,儼然老熟人。
春水想坐起來,卻渾身沒力,只好老老實實躺著,驚訝地看著他們。袁曉華笑嘻嘻地對宋平搖頭:“這女子,倒沒那么丑了。你不知道她在吳家院子時可是個狗腿子呢,催起房租來可狠了!現(xiàn)在倒好,老實了。躺這里跟羊羔似的,卻要老子給她出醫(yī)藥費(fèi)!憑啥呀?你說,憑啥呀?”
宋平聽了呵呵笑,把根煙塞在他嘴里:“你少說幾句,行不?”
兩個男人坐在床沿上,抓耳撓腮。突然袁曉華又低喊一聲:“哈哈,有戲了!”宋平一愣:“什么有戲?”
袁曉華把聲音壓得更低,眨巴著眼睛:“那個餐館老板憑著春水的電話簿,不會把陳流年、吳媚都通知到了吧?一對冤家不會在這里碰頭吧?呵,陳流年啊,陳流年,踏破鐵鞋無覓處,你他娘的終于要現(xiàn)身啦!”
宋平聽得一頭霧水。春水卻愣住了。是啊,那兩個人要是碰頭,指不定鬧出什么幺蛾子來。
袁曉華卻激動難耐,站起來手舞足蹈:“陳流年一出現(xiàn),我就按住他,讓他跑不了!太不像話了,簡直不像個男人!這次老子非要他對吳媚負(fù)責(zé)不可!”
然后又繪聲繪色地說起自己怎么找到春水的。
二十五
當(dāng)春水打電話給袁曉華時,他正和宋平聚在一個本地小老板家里喝酒談事情呢。
接到電話,袁曉華吃了一驚。吳媚跟他說過的,春水到了深圳,要他多關(guān)照。他正要找這女子來著,沒料想她自己倒哭哭啼啼地出現(xiàn)了。
于是就借了那個老板的車載著宋平找春水來了??墒撬麄z在那約好的地方等了好久,也沒見到她的影子。
袁曉華就打電話給吳媚,說:“春水跟你聯(lián)系了嗎?大過年的,這小妹子不會玩失蹤吧,難道遇了人販子不成?”
電話里傳出吳媚又尖又高的嗓門:“不會吧,她又不傻。再說人販子要盯,也不會盯上她吧?瘦得跟搓衣板似的,逮住也賣不了幾個錢啊?!?/p>
袁曉華聽得直咋嘴:“嘖嘖,都到這節(jié)骨眼上,你還不肯厚道一回,難怪陳流年離你越來越遠(yuǎn)。你呀,就是一條心狠手辣的美女蛇?!?/p>
吳媚一聽就炸了:“誰是陳流年?老娘不認(rèn)識!”
袁曉華嚷道:“算了,不說了,你大小姐高高在上,跟我們不是一路人。還是我自己去找春水吧,我就不信,一個大活人會憑空消失!”
兩個人離了電話亭,站在路邊徘徊一會,決定暫留在這里,好守株待兔,說不定春水那個丫頭片子又找他呢。
沒過多久,春水果然CALL他了。這女子到底是咋回事?敗了他的雅興不說,還累他跑這么遠(yuǎn)過來見不到人。在他印象里,春水那女子,就是個難纏的小妖怪,以前幫著吳媚催房租,竟敢拿把菜刀威脅他來著。這次居然迷路,讓他看著好笑。本想著要好好逗她一次的,沒料想?yún)s找不到她。
正當(dāng)袁曉華懊惱時,腰間的BB機(jī)突然響了。他轉(zhuǎn)身去復(fù)機(jī)。
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問:“你是誰?”
袁曉華奇怪了,說:“不是你找我嗎?”
那男人答:“是的,我CALL了好幾個人,有陳流年、袁曉華、宋平、吳媚,你是其中的哪一個?”
袁曉華有點明白了,說:“是不是個很瘦的女孩子找我?她在哪里?”
當(dāng)他們趕到醫(yī)院時,春水正昏睡在病房打點滴。那個金豪餐館的老板守在急救室外面,對他說了來龍去脈。春水的錢包被偷,又餓著肚子,可能是氣急攻心吧,就暈倒了。幸虧她隨身帶了個電話聯(lián)系本,老板便按照那幾個號碼把春水的幾個熟人都給聯(lián)系上了。
袁曉華來時,春水正說胡話。至于說的什么,袁曉華促狹地笑著,一張瘦臉笑得盡是褶子:老夫耳朵不好使,沒聽清哦。轉(zhuǎn)頭問宋平,你聽清了沒有?
宋平也趕緊搖頭,說也沒聽清,卻又叮囑袁曉華一句:“你以后不要再提這個?!?/p>
看他一臉認(rèn)真負(fù)責(zé)的樣子,袁曉華忍不住打趣:“你小子還挺上心的嘛!”
宋平推他一把:“去!”然后就直接伸手掏他的口袋。
袁曉華躲開一點:“你干嘛?君子動口不動手!”
宋平不是跟他開玩笑。金豪餐館的老板墊了五百,他剛還人家了。他自己最近太窮,口袋里已經(jīng)快布撞布了。
宋平說:“春水這里怕還得要錢,你帶了多少?”
袁曉華叼了煙吸一口,說聲:“他娘的!就知道春水找我準(zhǔn)沒好事!”說著把錢包扔給宋平:“拿去。好歹給老子留點錢過年?!?/p>
宋平似笑非笑,繼續(xù)看他演單口相聲。
這兩個人,年齡相差七歲,一個口若懸河,一個笨嘴笨舌,卻偏偏成了鐵哥們,真叫人不可思議。作為老鄉(xiāng),他倆在深圳認(rèn)識,并成為好朋友。宋平以前在電話中說的準(zhǔn)備一起做點什么的就是他了。
二十六
袁曉華說得起勁時,突然間被一個女子的聲音打斷了:“你說的陳流年就是王客吧?他不會來了?!?/p>
兩個男人不約而同回過頭去,看到一個扎馬尾的高個頭女子站在他們面前。女子頭戴一頂白色太陽帽,穿套牛仔衣褲,腳蹬一雙高筒皮靴,渾身上下干凈利落。她的嘴巴略嫌扁薄,眼神頗為精明凌利,就那么雪亮亮地一掃,竟使他們頓覺局促。她手里提著一袋水果,說也是來探望春水的。她伸手過來,跟袁曉華握握。那手瘦削,無肉感,還冰涼、有力,讓袁曉華暗自一驚,知道這女子輕易惹不得。女子說:“你好,我叫黃小麥,是王客的同事。我跟春水也很熟的。王客已經(jīng)離開深圳了。他的BB機(jī)給了我。我得到春水的消息就趕來了?!?/p>
袁曉華脫口而出:“王客就是陳流年吧?他又跑了?”說罷盯住黃小麥,滿腦子疑問:這女人是誰?
黃小麥聳聳肩膀,未置可否,也不管他們的反應(yīng),直接往宋平旁邊一坐。她眼睛里的火苗跳躍一下,似乎慢慢暗淡下去。那火花的熄滅過程,她自己好似看見了,竟帶著漠然的旁觀態(tài)度,不在乎地一笑。
二十七
宋平夾坐在中間,覺得老不自在。雖然不認(rèn)識陳流年,但陳流年可是沅江人里的傳奇人物。他并不愿跟這種人的故事沾邊。憑直覺,他知道這個黃小麥來歷蹊蹺??筛纹接猩蛾P(guān)系。他也不喜歡冷傲精干的女人,她們不過自作聰明罷了。
于是他面無表情地抽身離開,推開門走到春水面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睜開眼睛,傻張著嘴,正盯著藥水瓶發(fā)呆。
宋平找條椅子坐下,也把那玻璃瓶子瞅了一會兒。那葡萄糖水愛滴不滴的,看著慢悠悠不打緊,其實一點一點流失的,可不就是時光歲月?他想起春水說的胡話,覺得難以置信。她一個女孩子家的,經(jīng)歷怎會那么坎坷不易。一種滄桑的意味,襲上哲學(xué)青年宋平的心頭。人生啊,人生。
見春水在病床上蠢蠢欲動,他啞聲說:“你醒了?勞小姐?!比缓鬅o話,把眼光迅速移向窗外。他叫她勞小姐。
已經(jīng)快近黃昏了。幾個女人牽著孩子匆匆走過。陽光把對面的窗戶照得閃亮亮的,透出深冬里的暖意。每一扇玻璃后面可不就有一段故事,看著酸甜苦辣,氣象萬千的,其實都是數(shù)著日子,一天天老著,殊途同歸。
勞春水知道,宋平又在琢磨人生哲學(xué),也在怪她當(dāng)初騙他說自己姓陳,就懶得答話,由著這人發(fā)怔去。她自個兒慢慢地坐起來?!包c滴快打完了,”她說,“我已經(jīng)好了,可以出院了?!?/p>
護(hù)士走進(jìn)來拔了針管,說:“你不要再躺會兒?”
春水說:“不必了,我又沒病,躺你們這里干啥。收費(fèi)這么貴,殺得死人呢。”
護(hù)士聽了有些不高興,說:“那隨便你,你去問下醫(yī)生吧?!?/p>
春水就真的要去問醫(yī)生。宋平站起來說:“我?guī)湍闳柊??!?/p>
走廊里的兩個人走進(jìn)來,都勸春水再躺一會兒。袁曉華說:“你傻呀,錢都出了,不多躺會兒?多留一天,也不會多出幾塊錢來?!?/p>
春水說:“你才傻呢,你想我留在醫(yī)院過年呀?”大家這才想起明天過年。
宋平問過醫(yī)生回來,說:“可以走了。”就由他去結(jié)了賬。
慢騰騰走出大門,春水突然一拍腦袋:“被子!我的被子!”就轉(zhuǎn)身去病房了。
看著她的背影在拐角處消失,二男一女都笑起來。袁曉華說:“你看她,才躺一會就來勁了,這妹子真是賤生賤養(yǎng)呢?!彼纹秸f:“那她待會兒去哪里?”袁曉華說:“是啊,去哪里?”兩個男人都有些犯愁了。
黃小麥接話:“去我那里吧,我租的房子,她以前在那里住過的?!?/p>
春水轉(zhuǎn)回來,聽黃小麥一說,有些猶豫。陳流年又跑了。門上那字條,是黃小麥早幾天貼給她同學(xué)看的。
春水氣惱之余,覺得也沒啥奇怪。那人歷來不肯扛事的,再次逃跑,也算是情理之中。只是這世界說大不大,說不準(zhǔn)哪天就狹路相逢的。以前沒人跟他計較,下次卻不定饒得了他,是吧。
她就想有必要跟黃小麥聊聊。再說,自己也沒其他地方可去,就點頭接受了黃小麥的邀請。
黃小麥又建議,兩個男的也去她那里聚聚,說明天就過年了,巴不得人多熱鬧呢。袁曉華正愛熱鬧,又急于了解陳流年的情況,便說:“行啊?!?/p>
宋平卻不愿意,問他為啥。他說不為啥,只把手插在褲兜里,兩眼朝天,愛理不理的。
袁曉華就開始罵他,說:“宋平,你個鱉崽子要是再玩清高,老子就把你的白圍巾變成泥圍巾?!?/p>
正爭執(zhí)呢,袁曉華的BB機(jī)叫了,是吳媚找他。轉(zhuǎn)身去復(fù)機(jī),原來是吳媚來了。
宋平就不說要走了。他也跟其他人一樣,希望看到吳媚。
黃小麥知道吳媚的身份,自然更是想一睹這個美女的風(fēng)采。
二十八
吳媚就在金豪餐館等著他們。春水一行到那里時,吳媚和餐館老板都在門口候著,正笑瞇瞇地聊得起勁。
他們身后的迎賓小姐原本花枝招展的,可來個吳媚往邊上一站,那花就立刻蔫了。春水把吳媚指給黃小麥看,黃小麥不由得暗暗感嘆:“她確實很漂亮!”
春水也是眼睛一亮,以前離表姐太近了,只看到她毛病多多,實在沒注意她哪里特別好看。這好久不見的,再冷不丁一碰上,倒真覺得表姐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
吳媚眼睛倒尖,往這兒一瞄,就把春水給瞄著了。她把那老板撇下不管,幾步跑過來,一把抓住春水使勁搖,還不住責(zé)備:“你看你,一來就盡惹麻煩。你干嘛不在我家院子好好貓著,人生地不熟的,何必出來受罪?你姑要看見,不罵死你才怪!”又轉(zhuǎn)臉看袁曉華:“不是說等發(fā)財了要拿錢砸死我的嗎?咋這么久沒見動靜?”說罷揚(yáng)手要打。
袁曉華“嘿嘿”笑:“你是闊小姐不知寒窯苦啊。要不,你先跟著我過幾天窮日子試試!”
吳媚朝他“呸”道:“去!懶得理你!誰叫你沒錢的?一個大男人還好意思說啊,你!”
袁曉華更是笑得一臉稀爛,幫著招呼其余幾個往里走。吳媚搭著春水的肩膀說笑,壓根沒有注意到黃小麥的存在。
黃小麥面無表情地跟在后面,腳步慢下來了。這個廣東女子雖然前衛(wèi)得很,卻似乎習(xí)慣不了湖南人的嘻嘻哈哈。走到門口,黃小麥突然停住。
春水回過頭,注意到她氣色不好,就停住腳步等她。
黃小麥擺擺手,低聲說:“你們老鄉(xiāng)見面,我還是不去湊熱鬧了。這樣,我先回去,你待會兒去我那里。我們今晚好好聊聊關(guān)于你表哥的事!”
春水點點頭說:“好?!?/p>
黃小麥怕她又迷路,就掏出紙筆來,“唰唰唰”把地址、電話號碼、BB機(jī)號碼全部寫上,遞給春水:“有事找我吧,王客你是指望不到的。我走啦?!闭f著跟其他人略略點頭,掉轉(zhuǎn)身疾步離去。
二十九
看她上了車,吳媚這才馬馬虎虎地問:“那是誰啊,你認(rèn)識的?”
沒等春水回答,她的移動電話響了。
吳媚走到一邊,只顧接電話去,張口就兇巴巴的:“哎呀,你真啰唆!陳流年肯定早逃了,我來也不是為了見他呀,我說話算數(shù)。你不信?春水就在這里站著。放心,沒人拐賣!你以為春水愿意跟你說話?好啦,好啦,你好歹也活了快六十歲,怎么越來越拎不清呢?什么?春水啥時候吃過虧?我的親娘,你怎就從來不相信我呢?懶得聽你嘮叨!”
電話一收,吳媚長嘆口氣,好像恨鐵不成鋼似的。然后掉轉(zhuǎn)頭,朝他們一笑,解釋道“是我家那個敲木魚的女菩薩!”
幾個人坐下。吳媚拿起菜譜,隨便翻看。她說:“過來看看你們幾個熟人。春水,不如跟我一道去我家吧,正好幫著照顧我媽?!?/p>
袁曉華附和著:“那是,找棵大樹好乘涼哪。這么一個小妹子,孤零零在那黑廠待著,簡直跟個包身工差不多?!?/p>
宋平也覺得有理,跟著發(fā)表意見:“是的,人生苦短,沒必要走的彎路,要盡量避免?!?/p>
春水卻不點頭。她局促地坐在吳媚旁邊,心里尋思,我寧愿在那黑廠熬著,也不愿再跟你吳家人湊一堆兒。看吳大小姐這架勢,仍只是個欺負(fù)人的主。我好端端的人,一到你們跟前,就話也說不全,腰也伸不直了。還跟你去?我穿你的舊衣服沒穿夠嗎?我又不傻。
服務(wù)員給每人發(fā)條熱毛巾。春水不假思索接過來,呀,滾燙,就趕緊撒手。吳媚卻不怕燙,竟然拿毛巾把臉捂住,不動也不吭聲。袁曉華拍拍她的肩:“喂,小姐,您怎么啦?”
吳媚不答,好一會兒,才把毛巾移開,臉變得紅撲撲的,眼睛也是??纯锤魑?,她咧嘴笑笑,卻忍不住大顆的眼淚滾落。不為別的,就為個陳流年。明知道見他不著,卻還是趕過來撲這場空。自己怎這么傻呀。
當(dāng)然,也是來關(guān)照一下春水。難為她小小年紀(jì),敢出來闖蕩。這妹子蠢得很,啥事都悶心里頭。就這個月,春水娘都往吳家打好幾個電話了,低聲下氣,沒完沒了,求吳家人再拉這妹子一把??蓡慰创核遣恢么醯谋砬椋瑓敲木椭蕾M(fèi)力不討好。就算再有心幫人,吳媚也不能做這剃頭挑子一頭熱的事嘛。
吃完飯,吳媚揚(yáng)聲叫:“買單!”不料服務(wù)員過來說,我們老板說他簽單請客,就當(dāng)交個朋友。袁曉華等大吃一驚,轉(zhuǎn)而心領(lǐng)神會,都看著吳美人發(fā)笑:又遇到個外貌協(xié)會的傻子了。
吳美人只淡淡一笑:“謝謝。”遞給那服務(wù)員一張名片。那名片上寫的是“湘客餐飲集團(tuán)公司總經(jīng)理”。吳媚要她轉(zhuǎn)交給老板:“他真是個熱心腸,如果到香蜜湖那邊玩,我一定回請他吃海鮮!”說著就站起來。
吳媚急著回去,說家里女菩薩在催呢。
原來是一個英國小伙子在吳家酒樓里靜坐,等著給她送玫瑰花。小伙子在一所私立學(xué)校任外教,對吳媚一見鐘情。被拒絕過幾回,仍是不罷休,說是要為心愛的人絕食。明天就過年,母親擔(dān)心惹出大事,就叫吳媚快點回去,把那不識時務(wù)的洋鬼子勸走。
大家一起出門。三個人要送吳媚。吳媚說不用,她自己開車來的。她打開車門,拿出一袋衣服,塞給春水。春水立即窘紅了臉,心想:又是舊衣服!卻也只得接了。
三十
三個人目送著吳媚的車離開,然后慢慢溜達(dá)。
街道兩旁掛滿了紅燈籠,喜氣洋洋的,很有一番過年的氣氛了。夜風(fēng)徐徐吹過臉龐,雖有寒意,卻讓人興奮不已。
他們在這異鄉(xiāng)的街頭走著,不由得聊起家鄉(xiāng)過年的情景來。沅江縣過年,那才真叫過年,鞭炮放得震天響,家家打糍粑、貼對聯(lián)、接財神。
兩個男人說得眉飛色舞,春水也跟著嘿嘿笑。
看她樂不可支,袁曉華就說:“春水,你跟我們是有代溝的喔。你小時候又是怎么過年的?說來聽聽?!?/p>
春水馬上沉默了。宋平看她好一會,笑笑,拍拍她的頭,“多想快樂的事!讓袁大哥明天發(fā)個紅包給你。”說著把扛在肩上的被子塞給袁曉華,自己騰出手來,攏住春水的肩膀,拖著步子慢慢地走。
袁曉華輕松地掂過被子,面露驚訝,倒也沒說啥,只跟在后面,并且提議:“唱首歌吧。”于是兩個男人齊聲唱起來:
小河彎彎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東方之珠,整夜未眠,守著滄海桑田變換的諾言。讓海風(fēng)吹拂了……
歌唱到一半,忘詞了。春水看著她的朋友,眼里涌出淚花,挽住他們的手說:“我會爭取跟你們一起留下來的?!?/p>
尾聲
二十五年之后,春水站在曾經(jīng)暈倒的那個路口,打量著周圍拔地而起的新大樓,仍舊淚濕眼眶。往事并不如煙,每件事,每個人,每個細(xì)節(jié)都在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烙印。
堂姑、干媽都過世了;陳流年成了名人,娶了黃小麥,還跟吳媚打過爭子官司;兒子回到了吳媚身邊,被做房地產(chǎn)發(fā)跡的繼父袁曉華視為己出。春水跟娘早已徹底和解,并向她做出保證,一定讓她晚年無憂。但是,自己保證得了嗎?吳媚夫妻倒是愿意提供各種幫助,但均被她一一謝絕。這么多年來,她曾從深圳回到老家,解除那個婚約后,再到深圳,最后在深圳扎根,有了一雙兒女。一直勤勤懇懇的她,在皇崗口岸附近開了個水果店,按揭買了房子,但仍感到生活壓力沉甸甸。旁邊站著的微胖男人,是她的丈夫宋平。他做啥都難有起色,像個巨嬰般不可依賴,但他確實是一個好人。此刻,宋平仍像當(dāng)年那樣攏住她的肩膀,笑得天真又溫暖:“我為你寫的詩歌集馬上要出版了,你幫我取個標(biāo)題吧。”
春水看著來來去去的人和車輛,再看看周圍的萬家燈火,愣神好一會,輕輕回答:“一江春水向南流?!?/p>
(責(zé)任編輯:胡晴)
張夏生于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初,現(xiàn)居深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江南》《北京文學(xué)》《莽原》《清明》《芙蓉》等,并被多家選刊轉(zhuǎn)載。出版有中篇小說集《綠燈記》。獲二○一七《莽原》年度中篇小說獎,二○一九年獲廣東省第三屆“有為”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