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雜亂的廚房里,四個彩色的垃圾袋擺成一排。常安捧著一罐過了保質期的午餐肉罐頭,尋思著到底要把它投進什么顏色的垃圾袋里。他琢磨著過期的是易拉罐里的午餐肉,這得算是廚余垃圾??墒?,外面的易拉罐子,常安記得妻子曾經(jīng)強調了多次,應該放進裝可回收垃圾的藍色袋子里。那么,現(xiàn)在的問題是:裝著過期午餐肉的易拉罐,到底應該作為廚余垃圾放進裝濕垃圾的棕色袋子里,還是作為可回收垃圾放進裝可回收垃圾的藍色袋子里?或者,考不考慮一下右邊紅色的有害垃圾?
面對一地狼藉,常安覺得有些焦頭爛額。早間留給他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再耽擱就有可能會趕不上最近一班的公交。而對于垃圾分類這事,妻子林靈確是個十分嚴謹?shù)娜?。自從國家提出了垃圾分類的概念,妻子就積極響應號召并付諸行動,采購了不同顏色的垃圾桶和垃圾袋以便區(qū)分。妻子的習慣是,在每天早晨出門前把四個不同顏色的垃圾袋整理好,拎到小區(qū)的大垃圾桶前,再以格外瀟灑的姿勢把四個袋子分別拋擲進去。完美的拋物線,四次。
然而,自從妻子生病住院以來,給垃圾分類這樣的事情,就理所當然地落在了常安的身上。常安煩躁地猶豫了一會,最終選定了一個垃圾袋,把整個午餐肉罐頭扔了進去,并以右手提著公文包,左手拎著四袋彩色垃圾的陣勢出了門。經(jīng)過小區(qū)大垃圾桶時,常安回想起妻子扔垃圾的姿勢,卻模仿起籃球運動員投籃的動作,瀟灑地,毫不留念地拋出了手里的彩色袋子。嘿!好球!三分!常安暗暗地想,這個世界最瀟灑的動作,除了上籃,大概就是扔掉垃圾的這一瞬間了。而如果其他的人和事,也能如此瀟灑丟棄,就好了。
踩著點進了公司,打過卡,橘子保險公司大廳的一陣騷亂引起了常安的注意。常安湊近看了看情況,只見一個妝容精致、衣著華麗的中年婦人正氣急敗壞地沖前臺的接待員大聲吼叫:“我明明上個月才給我老公買了重疾險的,一年繳費一萬多呢,一萬多??!為什么他現(xiàn)在得了肺癌不能賠?!我不管!今天你們必須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這位女士,您聽我說……”前臺新來的小姑娘顯然沒有見過這樣的陣勢,嚇得眼圈都紅了,一汪眼淚硬是忍著,沒讓掉下來。
“你誰?。∧阕龅昧酥鲉??你們領導呢?把你們管事的叫來!”中年婦女依然情緒激動,不屈不撓。好在,終于有一個業(yè)務員模樣的中年男子,賠著笑臉趕了過來,巧妙地把中年婦女引到了一邊。
“哎喲,是張姐啊,這么早過來呢!吃早餐了嗎?來來來,先別生氣,有什么過來這邊坐著,我給你拿點點心、水果,您先墊墊肚子……來來來,我們是來解決問題的不是?喝咖啡嗎?早上剛沖的……”一場聲勢浩大的騷動暫時偃旗息鼓,常安遠遠地聽到,那個業(yè)務員在跟中年婦女解釋,她的身上發(fā)生了什么,那份他賣出去的保險又發(fā)生了什么。之后,他聽到了一些專業(yè)的類似“重大疾病”“等待期”“一百八十天”一類的詞。同為一個保險業(yè)務員,常安知道所有保險公司的重疾險都有一個“等待期”,而他所在的橘子保險公司的等待期是一百八十天。也就是說從簽訂重疾合同開始,有一百八十天的時間作為一個觀察期,這個觀察期會證明你是作為一個健康的人購買的這份重疾險,而不是在已知自己不是“健康體”的情況下,以惡意騙保為目的購買的保險。常安不知道這個看起來就不太聰明的中年婦女是不是能夠理解這個條款,但是,常安突然想起,自己也是來了橘子保險公司以后,才第一次聽說有“等待期”這個詞的。
這其實不能怪他。事實上,常安在來橘子保險公司之前,卻是個做醫(yī)生的,外科醫(yī)生。外科醫(yī)生的工作說得接地氣一些,就是切除一切人體長出的不需要的、帶有危害性的組織。當然也包括惡性腫瘤,就是我們常說的癌細胞組織。那么對于一個專業(yè)的外科醫(yī)生來說,生死是可以等待的?癌癥是可以等待的?當然不能!所以,在醫(yī)院,沒有等待期,只有癌癥初期、癌癥中期、癌癥晚期。連等待生命逝去的過程,也不過是一張“病危通知書”而已。
至于常安為什么不再做醫(yī)生了——因為一個很小的醫(yī)療事故?;颊呒覍倬o追不放,醫(yī)院需要給出一個合理的“交代”。當然,那不是常安的錯,但是又只能是他的錯。就像是無法完全分類的垃圾,他被當成毫無價值的“醫(yī)療垃圾”,以一個完美的拋物線丟出了醫(yī)院的大門。
可是,即便這樣,又能找誰說理去?他又能去哪里?想再當個醫(yī)生是肯定不可能的了(哪個醫(yī)院會雇用一個身上背著醫(yī)療事故的醫(yī)生?)然而,多年學醫(yī)、從醫(yī)的經(jīng)驗,常安除了做個醫(yī)生又確實再不會其他的事情了。于是,在失業(yè)在家待了一年多,出來找工作又屢屢受挫的境況下。常安鬼使神差地在與醫(yī)院合作的保險公司業(yè)務員的推薦下,進入了橘子保險公司。然后,在橘子保險公司,常安第一次聽到這個詞:等待期。
之后,再次聽見,就是在妻子林靈執(zhí)意提出離婚后的民政局了。民政局的工作人員微笑地告訴常安和妻子:“現(xiàn)在,你們的離婚申請已經(jīng)受理,從今天起,正式進入了離婚等待期?!?/p>
二
握著菜刀的手,很穩(wěn)。常安屏氣凝神地沿著豬肉的紋理處下刀,不一會兒,一小堆厚薄均勻的肉片就碼在了案板的一邊。常安滿意地取來小碗裝了生肉備用,他想,這雙拿著菜刀的手,可是曾經(jīng)拿得起手術刀的手啊!
被醫(yī)生要求住院以后,妻子的胃口就都不怎么好,常安摘了幾匹白菜剁碎,他打算給妻子熬一鍋白菜瘦肉粥。水開以后,小火慢熬。趁著這個當口,常安再次檢查了冰箱,確定了所有食物都還處于保質期,不存在需要進行他永遠摸不清的垃圾分類。
常安拎著煮好的粥趕到人民醫(yī)院時,天已經(jīng)蒙蒙黑了。行至病房門口,還未進門就先聽得屋內傳來窸窣對話的聲音,納悶著推開房門,原來是小姨與姨父同來探望妻子,正向護工梅阿姨打聽妻子最近的病況??吹匠0策M來,小姨顯得有些尷尬,目光閃爍地跟常安打了招呼:“姐夫你來了,啊,我倆今天休息,所以,嗯,就順路來看看妹妹?!?/p>
“嗯,送飯來?!背0捕Y貌性地點了點頭。他不是沒看出小姨眼睛里的閃躲。可是,他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以這種眼神看自己的呢?常安心底知道,妻子娘家一向嫌他為人木訥,做事不會變通,做人又太老實(然而,話說回來,他們看中的可不就是他老實?)。當著常安的面,小姨向來氣焰囂張,活像讓姐姐嫁給他就像推著羊崽進了虎口似的。那時,常安可還是人民醫(yī)院的一名醫(yī)生,體面人。為了愛情,為了妻子,再難聽的詞,再傷人的話,常安也都默默聽了,算了,過了,忍了下來,直到妻子執(zhí)意提出離婚。那時常安剛走出在家封閉狀態(tài),成了橘子保險公司的一名正式業(yè)務員。妻子的娘家人,包括眼前的小姨兩口子,兇神惡煞,不留一點情面和余地輪番對他進行了一連串的逼問:
“你現(xiàn)在的工資有多少?以后你打算怎么辦?要一直當賣保險的嗎?準備買房子嗎?準備買車嗎?準備生小孩嗎?你覺得你這樣生得起小孩嗎?那以后的生活怎么辦呢?你怎么照顧好林靈?你憑什么覺得你能照顧好林靈?就憑你說的‘愛嗎?”
常安一個問題都無法回答,他愣愣地問:“憑‘愛就不行嗎?”他看向妻子,然而,妻子看他的眼神讓他的心驟然涼了下來。那個眼神,常安見過,是妻子在給垃圾分類時看垃圾的眼神。
于是,在妻子以及妻子娘家奮起而攻之的狀況下,常安不得不妥協(xié)了。他和妻子林靈再次來到見證了他們結婚的民政局,提出了離婚申請,按流程正式進入了為期一個月的“離婚等待期”。常安有時會設想,如果不是因為這一個月的等待期,不是因為后來這場無妄之災的話。他和病床上躺著的這個女人,和角落里坐著的小姨子一家,都將成為一點干系也沒有的陌生人了吧。
常安不再理會護工和小姨一家,只顧熟練地把病床搖到合適高度,擰開還冒著熱氣的保溫盒,白菜豬肉粥的鮮香瞬間占據(jù)整個病房。常安沉默著舀了一勺粥,吹涼了,遞到妻子嘴邊。然而,病床上的女人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眼神呆滯。常安問過醫(yī)生,知道這是顱內腫瘤壓迫神經(jīng),腦癌晚期的典型癥狀。
滿滿一勺粥很快就沿著女人的嘴角滑下,重新落回保溫盒里。常安又舀了一勺靠近妻子,再次滑下,落回盒子;再舀一勺,再滑落;再舀,再滑落;再舀,再滑落……
“靈靈,你不是最愛喝我熬的白菜豬肉粥嗎?怎么這么任性!”終于,常安無法克制地沖進病房旁的盥洗室,“砰”的一聲,連保溫盒帶粥一起扔進了洗臉池。他把水擰到最大,殘余的粥很快被沖進了下水道里。常安想,這次,他至少不用再管什么“垃圾分類”。
常安走出盥洗室,發(fā)現(xiàn)小姨兩口子和護工梅阿姨的臉色都不太好,小姨唯唯諾諾地想要開口說些什么,最后愣是什么話也沒說出來。最后還是護工梅阿姨打破了尷尬:“該給病人擦身了,不然,家屬先回避?”
“不,梅阿姨,讓我來吧?!背0餐蝗婚_口道。
“啊?這……”梅阿姨一瞬間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姐夫,那我倆就先走了?!毙∫桃患覅s像是忽然回過神來似的,瞅準了機會想往外溜。
“別動!你們都在這看著,誰也別動!”常安卻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闃靜,病房里的人都像是被震懾住了,瞬間停止了動作。
常安不緊不慢地打來熱水,“刷”的一下,拉上了隔離對面病床的布簾。五個人,逼仄的空間,忽而形成了一個獨立運行的宇宙。而常安是宇宙的心臟,妻子是運行的核心。常安像揭開一片新的星系,猛地揭開了病床上覆蓋住妻子身體的被子。那之下枯瘦的肉體,像是在星云中迷航了成千上萬年的宇宙飛船,早已失去了動力,卻漂浮于虛空,沒有終點,沒有目的。常安拼命伸出手,絕望地想撥開這層迷障,然而,觸手之處,只有妻子逐漸失去水分,干枯的、脆弱的皮肉。它們并不鋒利,卻把常安硌得生疼。
林靈赤裸地躺在所有人眼前。常安想把毛巾擰干,可是他無法控制一直在顫抖的雙手。他拼命回憶起他還是個醫(yī)生的時候,他第一次拿起手術刀的時候,穩(wěn)下來,穩(wěn)下來。毛巾帶著冒著熱氣的水分撫摸妻子的身體,常安像擦拭一件精美的藝術品,從臉頰到脖頸,再到胸口,到心臟,到乳房,到腹部,到肚子,到下體……這整個過程,妻子仍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點反應也沒有。事實上,妻子林靈曾經(jīng)是個多么清高的人啊。常安和她曾有過一次去新疆的旅行,其中一段旅途有六個小時的車程。因為當?shù)貨]有公廁,所以旅客們都選擇以“男左女右”的規(guī)則就地解決??墒羌幢闶沁@樣的境況,妻子都是不愿在人前失了體面。她就這么堅持著一口水沒喝,一次也沒去方便,硬是挨過了這六小時。妻子就是那么看重“尊嚴”,談戀愛要尊嚴,結婚要尊嚴,連離婚也是。然而,此刻,林靈,你看重的尊嚴呢?你作為一個女人的尊嚴去哪了?常安絕望地想。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他忍不住看了妻子一眼。她看他的眼神,仍像看一堆需要被分類的垃圾。
三
“癌細胞在還沒有發(fā)生浸潤和轉移之前,還不足以致命,并處在可控的范圍之內。然而,一旦癌細胞發(fā)生了浸潤和轉移,就會發(fā)展成我們常說的中度或者重度惡性腫瘤,之后,便如跗骨之疽。”那一剎那,常安腦子里不知道為什么一直回旋著在橘子保險公司剛學到的關于“重疾”的基礎知識。
妻子是在離婚等待期的倒數(shù)第三天才確診腦癌的。
最初,妻子只是常說頭疼,那正好是他們鬧得最兇的時候,一個執(zhí)意要走,一個執(zhí)拗地要挽留。爭執(zhí)不下之際,妻子按著太陽穴,皺起眉頭說:“我現(xiàn)在一看到你,就頭疼,真疼?!背0材菚r只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和傷害,他不知道她生病了,當然,她肯定也不知道。于是,那些神奇的癌細胞就趁著他們刀劍相向的時候,悄無聲息地暗度陳倉了。直到,那個普通的下午,常安突然被喚到了醫(yī)院,醫(yī)生以專業(yè)的素養(yǎng)起到了對家屬的告知義務:“林靈的丈夫吧,經(jīng)過診斷,林靈已經(jīng)確診腦癌,好在現(xiàn)在還是早期。家屬要做好準備,配合醫(yī)生,積極治療吧?!?/p>
常安懵懂地走出診室,一眼看見妻子正安靜地坐在等待區(qū),臉上的表情脆弱得像裂了縫隙的粗瓷娃娃。常安走向妻子,鬼使神差地就問出了心里的疑問:“我們這婚,還離嗎?”
“不,不離!”妻子猛地轉過身,堅決地回答。
“不離了?”常安再次確認。
“不離了。這輩子,你都別想再丟棄我!”妻子狠狠地說,顫抖的手卻緊緊抓住了常安的衣角,很快就被汗水浸出了一塊深色的痕跡。
丟棄?常安想,我從來就沒有想要“丟棄”你啊,我才是要被你丟棄的那個啊,不是嗎?然而,常安只是安撫地拍了拍妻子的手,他說:“別怕,我們去辦入院手續(xù)。”
在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后,也許是因為發(fā)現(xiàn)得早的緣故,妻子的病情很快得到了控制,她被準許出院回家靜養(yǎng)。于是,在妻子回家的那天,四個不同顏色的垃圾袋在廚房一字排開,妻子從冰箱收撿出:發(fā)酵了的牛乳、過了保質期的速凍水餃,以及過完了整個夏天也沒來得及吃完的娃娃雪糕。這讓常安第一次知道,原來不是所有的食物,一旦被放進冰箱就能保持永遠新鮮。冰箱不是萬能,凍結也不是萬能,任何事物都有最后期限。
那天夜里,常安迷迷糊糊進入夢魘。他夢見地球消失了,宇宙寂滅了,他和妻子坐在一艘漂浮在星云里的小船上,四周一片空茫,看不到彼岸,也沒有可供停歇的港灣,小船卻搖晃著快要沉沒。常安和妻子根本來不及分辨,焦急地把船里裝載的物資,一件一件扔向虛空,沒有回聲傳來。船里的東西越來越少,最后終于只剩下他和妻子。常安和妻子相互望著彼此的臉,妻子沒有發(fā)出聲音,但是常安分明看見她以口型質問他:“你要拋棄我了嗎?”
“不!我沒有!”常安奮力地想要大喊出來,卻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不是,不是這樣的,聽我說!常安這樣想著,卻無法控制地猛然伸出手來。與此同時,面對面坐著的妻子也同樣伸出了手。在一個強勢的,不可抵抗的推動力下,常安和妻子伸出的手同時觸碰到了對方,并一齊向船下的虛空跌落下去。
常安在心臟驟然傳來的一陣壓迫下,茫然地睜開了眼睛。他定了定神,剛聚焦的眼睛看見黑暗中妻子正趴在他的胸口,瞪著的眼睛像夢中失落的星空。他聽見星星的聲音,這個聲音在說:“不離不棄?!?/p>
常安甩了甩因為睡眠不足而昏昏沉沉的腦袋,坐在沙發(fā)邊緣的小姑娘愈發(fā)顯得局促不安。常安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柔和一些:“請稍等,我再幫你查一下案底。”常安再次確認了一下手里的資料,有些猶豫怎么開口向這個看起來就十分脆弱的小姑娘說明。根據(jù)資料記載,這個小姑娘剛滿十六歲,今天來,是想為自己做重疾理賠——腦癌,中期,是和妻子一樣的病種。
然而,常安手里現(xiàn)在拿著的是一份理賠確認書。白紙黑字,確鑿了早在半年前,小姑娘的母親就已經(jīng)為小姑娘辦理了理賠,并順利地取走了五十萬的重疾保險金。但是看這小姑娘的樣子,或許是并不知道這件事情。常安向來不愿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人心,萬一這中間真有什么巧合或者誤會呢?于是,常安以盡量平靜的口吻向小姑娘敘述了這整件事情,并建議小姑娘可以回家跟父母做一下溝通。當然,前提是如果溝通有用的話。
然而沉默,長久的沉默。本來就蒼白的小姑娘,像是連最后的言語功能都失去了一般,囁喏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來。常安有些難過地把小姑娘送出了門,在門口,小姑娘終于開了口:“爸爸媽媽丟棄我了,丟棄了?!?/p>
自從來了橘子保險公司,常安不是第一次見到類似的情況。他想起早課時組長給新成員說過保險的意義是:愛和延續(xù)。常安不知道這能不能上升到“愛”的層面,事實上他覺得自己至今也沒弄清楚這個聽起來很虛幻的東西到底是什么。但是,常安想,如果當初能早一點給妻子買一份這樣的重疾險,那一定是一種“延續(xù)”,至少可以坐實不拋棄、不放棄。然而,還是回到那句老話,“明天和意外,誰又知道哪一個會先來?”算了,既來之,則安之。
四
既來之,則安之。這確實是常安一貫的心態(tài)和處事方法。因此,妻子發(fā)生異樣,也是常安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那時,他們剛進入離婚等待期的第一個星期。
最初,妻子還只是時常會說頭疼。之后,妻子變得越來越熱衷于清理垃圾。常安每天下班回到家,通常會看見四個彩色的垃圾袋嚴謹?shù)陌凑账{、紅、綠、黑的排列順序,整齊的在廚房一字排開。妻子看起來十分煩躁,一邊按分類標準往不同的垃圾袋里填進垃圾,一邊以一手來來回回,不斷做出“驅趕”的動作。常安嘗試著大口地呼吸了一下室內的空氣。他確信,自己只嗅到了妻子喜歡的檸檬味的空氣清新劑的氣息。
直到妻子開始抱怨,“為什么夏天都過去好久了,還是有這么多蒼蠅?!背0膊乓庾R到這不對勁,原來妻子“驅趕”的不是垃圾的異味,而是,蒼蠅。
然而,哪來的蒼蠅?沒有蒼蠅!
妻子的睡眠開始變得很差,經(jīng)常睡到一半就神經(jīng)質地醒過來,揮動雙手不停地驅趕著看不見的蒼蠅。某一天常安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妻子一個人待在廚房,不停地朝空氣中噴殺蟲劑。常安瞥見了墻邊胡亂倒著的殺蟲劑空瓶,空氣里殺蟲劑的濃度已經(jīng)讓他感覺到窒息。常安猛地清醒過來,連拖帶拽地把妻子帶出廚房,打開了家里所有的門和窗戶,常安甚至懷疑,若是自己再晚一點醒來,他和妻子都會長眠在這狹小的屋子里,死于殺蟲劑中毒窒息。
常安在堅持了數(shù)天滑稽地拎著四個彩色垃圾袋,以投籃的姿勢瀟灑地扔進小區(qū)大垃圾桶后,還是建議妻子去醫(yī)院做一個系統(tǒng)的身體檢查。在當時對他百般刁難的妻子,這次竟然也沒有表示反對。事實證明,常安的擔憂是對的。并且,醫(yī)生對此也給出了合理的解釋:“腦癌初期,因為腦中的腫瘤偶爾會壓迫到視神經(jīng),所以,很多患者會覺得眼前看到了動態(tài)的蒼蠅或者蚊蟲一類的影像,甚至在看到這些影像的同時還能聽到類似蒼蠅或者蚊蟲飛動所發(fā)出的“嗡嗡”聲。在醫(yī)學上,這種現(xiàn)象也被稱為“飛蚊癥”,是很多腦癌患者都會發(fā)生的臨床現(xiàn)象?!贬t(yī)生以一成不變的口吻說道。
在妻子確診腦癌的第二天,也就是離婚等待期的倒數(shù)第二天,常安和妻子又一次來到民政局,撤銷了離婚申請。
之后的情況變得更加糟糕,妻子開始變得十分驚恐,似乎任何一點細微的風吹草動都會讓她受到極大驚嚇。她開始變得黏人,會緊張地抓著常安的衣角,甚至開始有了常安以前一直希望卻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小鳥依人”,她要求常安不能離開她的視線,乃至過分到不允許他出門上班。常安實在沒有辦法了,只能向妻子的娘家尋求幫助,希望他出去工作的時候可以幫忙照顧妻子。畢竟,如果不去工作,醫(yī)療費、房租、日常種種開支,又從哪里來呢?然而,讓常安萬萬沒想到的是,妻子的娘家人以一貫的強勢拒絕了他的求助。
“林靈是你的妻子?。∧阏f了要照顧她的,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林靈她已經(jīng)是你常家的人了啊?!倍鴮τ谥暗碾x婚風波,就這么無聲無息地過去了,再也沒有被提起。于是,常安找來開鎖師傅,換掉了家里用了幾年的指紋鎖,用了最普通的需要鑰匙才能打開的大鐵鎖。常安不得不在出去工作的時候,把妻子鎖在家里面。常安實在不愿再出現(xiàn)類似之前的某個工作日,妻子像個突兀出現(xiàn)的幽靈般,悄無聲息地站在所有能看得見他的地方。
與此同時,讓常安覺得費解的是,妻子雖然離不開他,卻也不再讓常安觸碰她。每天晚上,常安被要求和妻子面對面的躺著。然而,當常安在黑暗中伸出手,想要解開妻子的睡衣紐扣時,卻遭到了妻子的拒絕和強烈的反抗。她厭惡地推開了他,不容置疑并且警覺得像一只炸了毛的貓咪。如果常安繼續(xù)有動作,她就會瞪大眼睛,一聲不吭卻狠絕地咬住他伸過來的手,怎么都不肯松開。常安不得不大力地捏住妻子的下顎,逼著她松開自己已經(jīng)被咬得鮮血淋淋的手指。后來,終于在某一個闃靜煩躁的夜里,常安忍無可忍地掰過妻子的身體,從后面進入了她。此刻常安是船長,他才是掌舵之人,他迷失于虛空,卻急于撞開星云,急于闖出黑洞。他需要一點罅隙,讓陽光可以照射進來。
事后,常安覺得有些抱歉,他覺得他應該做一個好丈夫,并且不該這樣對待一個病人。然而,當常安從洗手間出來,發(fā)現(xiàn)妻子已經(jīng)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撤下了所有的床單和被套。常安克制住處在爆發(fā)邊緣的怒氣,由著妻子換上了新的床單和被套。做完了這一切,常安仍然被要求和妻子面對面地躺著,兩個人隔著一段距離分別占據(jù)雙人床的一端。常安望著妻子木然的眼睛,他忍不住問:“為什么?”一陣漫長的沉默之后,他聽見妻子的聲音:“臟,到處都是蒼蠅。”常安猛地睜開眼睛,妻子的眼睛正面進入他的視線,她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堆需要分類的垃圾。
第二天,常安出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四個分好類的彩色垃圾袋之外,多了一捆用藍色繩子綁好的昨晚剛換下的床單和被套。常安賭氣似的鎖好門,一路走到小區(qū)的大垃圾桶前,以自己所能想象得出的最瀟灑的姿勢,把這些垃圾一件件瀟灑地丟棄。
五
進入冬天的時候,常安賣出了一個保額很大的保單。常安大致計算了一下,這個單子他可以拿到一筆不錯的傭金和獎金,他想這筆錢大概足夠還清醫(yī)院的欠款和之后一段時間的房租??墒牵绻皇且驗槠拮拥牟?,如果妻子還是健康的。那么他們也許可以用這筆錢去哪里做一次浪漫的長途旅行,也許再過不久可以攢出一套二居室的首付。常安無奈地嘆了口氣,事實上,妻子自從出現(xiàn)了“飛蚊癥”后,病情的惡化便一發(fā)不可收。并且,醫(yī)生經(jīng)過檢查,告訴他們腫瘤的位置無法通過手術解決,只能通過放、化療進行保守治療。妻子經(jīng)過了之前一段極度神經(jīng)質的過程,已經(jīng)進入了下一階段——漫長的沉睡。
不論白天黑夜,妻子大部分時間都處于深度睡眠的狀態(tài)。即便有清醒的時候,她會大大地睜著眼睛,卻也不再對常安作出任何的回應。在妻子還歇斯底里,蠻不講理的時候,常安就幻想過如果妻子能安靜一點,最好像一株靜態(tài)的盆栽植物。他一定是最好的農(nóng)夫,他會細心地照顧她,給她提供陽光、空氣和水分,他來為她松土,給她施肥,他們會收獲一些果實,果實會自己生長、發(fā)芽、開出最好看的花。常安望著靜靜躺著的妻子,感嘆,這下倒真像株只會呼吸的植物了。
至于妻子娘家,自從上次小姨兩口子來探望妻子,也許是受到了一些驚嚇,妻子娘家人就再也沒有在病房出現(xiàn)過了。對此,常安甚至產(chǎn)生了一些微妙的,隱秘的,微弱的自我感動:靈靈,你看,最終對你不離不棄的,除了我,你以為還有誰?
這一天,妻子整整睡了二十四個小時都沒有一刻清醒過,常安忍不住再次去詢問了醫(yī)生。
“醫(yī)生,我妻子今天睡了一整天了,一直沒有醒來過,她這樣是正常的嗎?”
“對于腦癌晚期,嗜睡,是一種很普遍的現(xiàn)象。也就是說,以后,她這樣陷入深度睡眠的時間會越來越多?!?/p>
“那她會一直這樣睡下去嗎?睡到什么時候呢?”
“睡到她的身體機能停止運行的那刻吧,這可能是一段短暫的等待期,你要做好心里準備了?!贬t(yī)生仍然是以一成不變的口吻說。
可是,為什么醫(yī)生能一直這么一成不變,誰給他們的這個權利?常安回憶著自己還是個醫(yī)生的時候,他是不是也是這么“一成不變”?是不是也像這樣對待著病人?可是那些記憶早就模糊不清了,而常安第一次覺得自己也許并不是一個好的醫(yī)生。然而,現(xiàn)在想這些又有什么用?他這輩子幾乎已經(jīng)不可能再有成為一個好醫(yī)生的機會了。常安站在醫(yī)院外的十字街口,紅綠燈已經(jīng)來回變換過好幾輪,而常安只是站在原地,遲遲邁不出下一步,不知道是在等待著誰,也不知道是在等待著什么。
恍惚間,常安看見自己穿著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手術服,站在熊熊燃燒的焚化爐前。他手里拖著一個看似很沉重的深黑色的袋子,常安記得妻子說過,黑色的袋子代表的是濕垃圾的顏色。常安看見自己揚起手,以一個極其瀟灑的姿勢把手里的黑色袋子扔進了焚化爐。那一瞬間,袋子化開,常安看見了熊熊火焰中,妻子沉睡的蒼白的臉。
午夜夢回,常安驚出了一身冷汗。天已經(jīng)亮了,常安覺得自己充滿了愧疚,對妻子的,對自己的,對不知道什么人的。他急不可待地沖出門,來到了醫(yī)院。常安想要看看妻子,想要捧著妻子的臉向她虔誠地懺悔。
——不是的,我沒有丟棄你,我怎么可能丟棄你,我再也不會丟棄你,我永遠都不可能丟棄你!
常安抬起頭來就對上了妻子睜得大大的眼睛,妻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醒了。而此刻,她看他的眼神,像極了看一堆等待分類的垃圾。
(責任編輯:熊湘鄂)
青戊本名王燕妮,八〇后。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詩作散見《詩歌月刊》《詩選刊》《山花》《草堂》《延河》《貴州作家》《星星》等。居貴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