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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絮語

2023-05-06 16:30宋離人
芳草·文學雜志 2023年2期
關鍵詞:建設

宋一鳴數(shù)了一下,大致有四種不同式樣的扇子:畫著山水花鳥的折疊扇,綴著絲帶的檀香扇,見人就發(fā)的醫(yī)院廣告扇,帶著小馬達的迷你扇,大大小小,各式各樣,還有扇報紙和工號牌的,起起落落,各具“風”姿,乍眼一看,恍如滿車運載著人型蝴蝶。蒸籠似的班車,軟墊灼熱,猶如白面上籠,擠擠挨挨,熱潮由內(nèi)向外,汗腺洞開,任憑翅羽不歇,黏稠的汗液從脖頸始發(fā),一路向下,中部接應,形成洶涌之勢,潮濕大半身子。

宋一鳴之前有一把扇子,是路邊發(fā)廣告的塞給他的。巴掌大小,塑料板子,印著圖案,幾個黑體字醒目:治男科。后來被他扔了,也不為別的,王曉宇笑了他一回。前天,王曉宇和他坐一起,他給占的座。班車沒開之前,王曉宇拿紙巾擦汗。他就從隨身的小包里拿出那把扇子。包里還有一本書,是本詩詞集,封面殘破,是他從舊貨市場淘來的。他有看書的習慣,也會在班車上翻幾頁。但那天他不打算看了,因為王曉宇坐在邊上。王曉宇坐在邊上,你還看書,太裝了。在心里,他這么告誡自己。王曉宇的車被人剮了,她得坐幾天班車。他們該有話要說的。他看了王曉宇一眼說,別擦了,我有扇子。邊說邊對著王曉宇扇起來。王曉宇說,有勞師兄了。宋一鳴說,不勝榮幸。王曉宇說,車開了就有自然風了。宋一鳴斜她一眼。王曉宇說,一點汗不出也不好,還是這會兒好,跟桑拿似的,出一身汗,疲勞消散,渾身舒坦。宋一鳴停手說,不錯啊,和領導想法一致,但領導從不坐班車,福利全讓給勞苦大眾了。不錯,覺悟提升得很快。王曉宇一笑,彎下腰去弄長長的裙擺,后背汗?jié)?,只剩手指寬一條線還干爽,有一葦橫江的意思。宋一鳴噗呲笑了。王曉宇說,沒安好心吧。宋一鳴說,一葦橫江阻驚濤呢,效果不錯。王曉宇說,討厭吧你。宋一鳴說,還是短裙涼快,長裙不熱嗎。王曉宇說,嘴能歇會嗎?扇你的。宋一鳴說,就怕控制不好風速掀起來走光。王曉宇說,討厭吧,你,跟誰學的?宋一鳴說,我?guī)煾到型踅ㄔO。王曉宇說,中年疑似油膩。隔一會補一句,不過還不到讓人討厭的地步。車開了。王曉宇說,一股怪味。宋一鳴說,一車汗味,還嫌棄了。王曉宇說,不是,你扇子的味。宋一鳴說,扇子哪來味?王曉宇笑了。宋一鳴看了一眼扇面,跟著明白過來。

王曉宇今天沒坐班車。昨晚半夜他突然接到王曉宇的電話,說她在醫(yī)院。宋一鳴睡得迷迷糊糊,好像還做夢了,夢里他站在一片荒原上,枯草倒伏,層層疊疊……他似乎想尋找什么,但又說不清楚是什么,總之很焦急,他點燃香煙的同時,也把荒原點著了,火勢燎原起來,煙塵彌漫,枯枝敗葉在火苗里發(fā)出嗶嗶啵啵的炸裂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無數(shù)的蚱蜢跳躍而出,競相比高,但終究還是重新落入火焰之中……王曉宇的電話把他從興奮的夢里拽了出來。他似乎還沉浸其中。正夢見放大火呢,燒得好不得,一切化為灰燼,待乾坤兜轉重來……王曉宇沒等他說完,我在醫(yī)院呢,我爸住院了。宋一鳴說,師傅被火燒了?王曉宇說,呸,胡說什么呢,摔了。趕緊的,過來,下半夜交給你了。

王建設洗澡時摔了,前胸磕在水盆上,躺地上半天沒爬起來。鄰居聽到呼救,忙給王曉宇打電話。王曉宇住城北光電小區(qū),車程一刻鐘。王曉宇坐出租趕到時,醫(yī)院的急救車已經(jīng)在樓下了,忽閃著紅燈。王曉宇在路上就打了120。她爸很快被送走了。王曉宇陪了大半夜,檢查下來情況還好,只是胸骨挫傷,岔了氣,外加一根肋骨骨折,需要住上幾天。雖說是親爸,但伺候起來還是有諸多不便。等王建設哼哼唧唧躺下,王曉宇也沒多想,就給宋一鳴打了電話。

宋一鳴趕到住院部見著王曉宇就說,我?guī)煾嫡??王曉宇說,還能咋樣,剛安靜一會兒。宋一鳴說,多災多難,舊疤才好,又來新傷。王曉宇說,別廢話,你們師徒感情深,今晚你負責了。宋一鳴說,義不容辭,但我問一句,不是有阿姨嗎?王曉宇說,阿姨只管一頓飯,不管伺候人,再說他不讓女人碰。宋一鳴擺擺手說,懂了,師傅害臊。王曉宇說,啥時候了,還講究面子了。宋一鳴說,你回去吧,今晚交給我了。王曉宇說,他要亂動就讓他動,只要他舒服,骨頭斷光也隨他。宋一鳴說,是親生的嗎?王曉宇鼻腔哼了一聲。宋一鳴說,記得明天一早來換我,帶上一屜煎包。王曉宇說,我給你租了折疊床,抽煙去樓道。

兩人朝電梯口走去。宋一鳴突然說,要不要跟李碩說一聲?王曉宇說,你有病啊,他是他,我爸是我爸,關他屁事。宋一鳴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王曉宇說,宋一鳴你沒長記性,存心讓我煩是吧。宋一鳴不再言語。電梯來了,王曉宇在電梯里狠勁地瞪著宋一鳴看,還在為他剛才的提議生氣。宋一鳴討好地撇撇嘴角,揮了一下手。門逐漸關閉。王曉宇穿了一條短裙,是短了點,露出小半截大腿。宋一鳴忍不住對門縫喊,到家告訴我一聲。電梯帶著王曉宇走了。宋一鳴轉身趴樓道窗口點了一支煙,時間是凌晨一點。他回味剛才自己的提議,懊惱自己有點多事,被搶白了一頓,實屬活該。

窗臺上有一盆干枯的綠植,看不出種的啥品種。宋一鳴沒忍住,舉著火苗點燃一片枯葉??萑~接納了火苗,很節(jié)制地燃著,很快熄滅,宋一鳴又點燃一片,依舊只燃燒自己,風起,灰飛煙滅。宋一鳴不由得想起之前的那個夢,還是想不起縱火的緣由。病房闃靜,走道空無一人,幾只飛蛾在燈下飛舞,護士站的護士趴在桌上打盹。天使也有困頓的眼皮。一支煙后,宋一鳴回到病房。一股藥水的怪味撲鼻。王建設閉眼躺在頭一張床上,感覺有人進門,眼皮略抬,見是宋一鳴,眼瞼徹底睜開。王建設說,大半年了吧,總算見到你了,地方不對,擺不成酒菜。宋一鳴說,你摔糊涂了吧,上月曉宇生日才喝了一通酒。王建設沉吟片刻說,是有這事,想起來了,你還賴了一杯酒。宋一鳴說,想見我,叫啊,可你這方式不對,自殘?我們不能總在醫(yī)院見面啊。王建設咧嘴想笑,但胸腹的疼痛讓他收斂。宋一鳴說,怎么就滑了呢?喝了幾杯?這歲數(shù)就怕摔,廠子里一年摔走幾個。王建設說,一口沒喝。宋一鳴說,哄我,沒喝也摔,鬼信你。王建設說,就想著泡腳……平時夠留神了,命里注定,躲不過,贖罪似的,還得挨一次。鄰床隆起的被單下動了幾動,里面的人翻了一個身,嘆出一口長氣。宋一鳴噓了一聲,伸手替王建設掖好被角。他的一只大腳掌之前一直露在外面。王建設說,拖累你了,不好意思。宋一鳴悄聲說,主要還得靠曉宇。王建設說,她沒生我氣吧?宋一鳴說,又不是你存心要摔,她為嘛要生氣?王建設輕嘆一口氣。宋一鳴說,要尿嗎?不尿就睡。王建設搖搖頭,閉上眼。

房內(nèi)安靜了下來,墻上空調(diào)發(fā)出微弱的出風聲。王建設的兩只大腳掌又鉆了出來。宋一鳴看著那兩只穿四十四碼鞋的大腳掌出了一會神……

悶熱的班車上,一身黏稠的宋一鳴還是打起盹來。他昨晚沒睡安穩(wěn),半夜三點,王建設呻喚了幾聲,憋急了,又要尿。一晚上,尿了三回,弄得宋一鳴沒法睡踏實。本來照看病人就無法睡好覺,這會兒,搖搖晃晃的班車跟搖籃似的,宋一鳴眼皮打架,竟不知不覺瞌睡起來。昨晚有一陣,他差點沒忍住要給李碩打電話,翻了通訊錄,看了半天,也忍了半天。其實沒必要告訴他,王曉宇說的對,時過境遷,李碩確實幫不上什么忙——他早就是一個外人!但“不相干”不等于遺忘,尤其又是在醫(yī)院這樣的環(huán)境。他和李碩先后跟王建設學徒,他技校畢業(yè),先,算師兄,李碩院校畢業(yè),后,做師弟。技術長進的同時兩人的酒量也長,因為王建設愛喝酒。平時總讓兩徒弟上家嘗手藝,也沒啥特殊手藝,家常菜,就是愛微醺的狀態(tài),撤席就睡,不吵不鬧,安穩(wěn)。王曉宇和李碩就是那陣彼此看上眼的,李碩理想不滅,打算第三次考研,王曉宇回來過最后一個暑假,和李碩有共同話題,很快陷入了情感漩渦,不能自拔,畢業(yè)后自愿回廠上班……王建設有過婚史,但愛人早些年失蹤了,至今杳無音訊。那時,王曉宇還小,不記事,對母親的印象漸漸淡薄。王建設“失妻”之后,沉默寡言,少與人說話,上班悶頭干活,下班借酒消愁,日常獨來獨往,極度消沉,過了幾年,有了好轉,出差在外,與同事推杯換盞,熱絡起來。有人借著酒勁拿他“失妻”之事調(diào)侃,說那會警察盯著你不放,全廠都以為你就是兇手,老王,你說,你老婆怎么就無緣無故失蹤了呢,該不會你……王建設剎那變臉,站起來要掄拳。同事忙拉住。那人被老王氣勢壓迫,失了臉面,嘴里不依不饒說,你老婆外面是不是有人了?嫌棄你,要跟人跑路,你就,你就讓她消失了。王建設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那人,一連幾個“你”,氣得渾身哆嗦起來。那人在勸阻的人群里跳著腳說,你激動什么啊,我只是說著玩兒,怎么,還不讓人說話了?……一番鬧騰,酒是喝不下去了,席也跟著散了。從此,再沒人敢當面談及此事……這些都是宋一鳴從旁人的嘴里聽來的,零零碎碎,有一年上海出差,王建設酒后說了一個故事,隱隱約約透露了一點什么,但時隔多年,塵埃落定,宋一鳴只當是交換來的一個“故事”,并沒有讓自己好奇心泛濫。他保存著這個故事。約定俗成似的,他和李碩也從不在王建設父女面前涉及“家長里短”“舉案齊眉”之類的話題,他倆的“懂事”寬慰著王建設,師徒三人不時推杯換盞……王建設貪杯好飲,十酒九醉,一次酒后搖晃而歸,過云集大道最后一個十字路口時被一輛卡車撞飛,整個人跟沙包似的飛出十幾米遠,頭骨裂成幾片……昏迷八天后,居然神奇醒過來,開口一句:有種撞死我。接著就是漫長的恢復階段,先是醫(yī)院,后是居家,前后大半年多虧了宋一鳴和李碩兩徒弟輪換陪護,像對待親爹一樣,不辭辛勞,直至王建設能歪斜地下地走步……眼下,熟悉的往事一幕幕閃現(xiàn),唯獨缺少了李碩的身影。還是三年前,王建設心臟搭橋手術,宋一鳴瞞著王曉宇告訴了李碩。在此前一年,讀研離職的李碩和王曉宇離婚了——李碩很快成為了導師的乘龍快婿——沒想到,隔天王曉宇就找到宋一鳴,隨手把一張匯款單甩在他臉上,嘴里不依不饒地說,讓你多管閑事!你去還給他。原來李碩掛了電話就給王曉宇電匯了兩千元錢,附言說給師傅的營養(yǎng)費。宋一鳴說,徒弟向師傅表達一下心意怎么了,用得著小題大做嗎?王曉宇說,我們家的事讓一個外人少管!說著,瞪著宋一鳴,眼神嚇人。宋一鳴說,又不是給你的……王曉宇瞪著宋一鳴,眼眶里泛起濕光……錢退給了李碩,李碩也沒多問,他心里還不明白嗎?時過境遷,李碩再也不是他曾經(jīng)的師弟了,加上他和王曉宇的情感糾紛讓王曉宇很受傷,致使她性情有所改變,敏感多疑,特別愛激動發(fā)火,聽不得關于李碩的只言片語,弄得像殺父仇人似的,宋一鳴也不想再蹚渾水了。

車上有人接電話,嗓門很大,沒完沒了,顛三倒四,說的就是一件事。上晚班的人找不到成型刀具了,電話詢問白班。一個說肯定在柜臺上放著,一個說臺面上除了一雙手套空無一物。一個說刀具就擱在手套邊上了。一個說,只有手套沒見刀具。一個懷疑對方存心不想干活,一個說不想干活老子找刀具干毬啊,一來一去,拉大鋸似的,糾纏不清,讓整車人心煩不已。宋一鳴迷迷瞪瞪,克制著回頭送“注目禮”的念頭。好在電話很快結束,車廂重新安靜下來。

白天和王曉宇說好了,下班后還是他去醫(yī)院替她。昨晚,不,應該是今天凌晨,也就是王建設閉上眼沒一會兒,宋一鳴躺折疊床上看手機,王曉宇的信息就來了:我到家門口了。宋一鳴回:收到,洗了睡。王曉宇再沒回復。宋一鳴也沒指望她回復。他只是有點擔心。新聞上經(jīng)??吹脚俗W(wǎng)約車失蹤的消息。之前在電梯里,他看到她穿著短裙,顯現(xiàn)出某種少女般的清純甚至還有點類似性感的意思,自然就想到了新聞里的危險。雖然,當時王曉宇似乎還在生他的氣。

班車??吭谝粋€固定的停車點。他必須在這里換乘一輛公交車前往另一個方向的醫(yī)院。他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還是回頭看了一眼后排大嗓門打電話的人。那個人正呼哧哧地扇著扇子,碩大的扇面遮擋著半張臉。宋一鳴認得這個人,維修車間的刨工,曾經(jīng)的勞動模范,仗著技能高,說話做事趾高氣揚頤指氣使,事事計較,不討周圍人喜歡,年輕的時候犯渾,把老婆打跑了。

宋一鳴跳下車的時候心想,靜安寺一別,已有七八個年頭了——真是“人間別久不成悲”。

宋一鳴在站臺邊的一棵樹下躲蔭涼。日頭雖斜,熱度卻不減絲毫,空氣跟板結凝固似的,一動不動。脖頸間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擠出毛孔,形成諸多看不見的細小溪流,至上而下,浸漫周身。

背包里的電話響了起來,摸出一看,果然是王曉宇打來的。王曉宇說,在哪了?我去門診大樓路邊等你。宋一鳴說,我等公汽呢,你再等我一會兒。王曉宇說,那要等到啥時,你不會打車嗎?宋一鳴說,晚高峰,不好打。王曉宇說,要不我過來接你?宋一鳴說,車取了?王曉宇說,廢話,不取能接你嗎?宋一鳴說,別,你直接回去得了,有啥事,電話里交代我就行了。王曉宇說,別啰嗦了,一起吃飯。宋一鳴說,那我找的士去,這鬼天氣。王曉宇說,你趕緊的吧。

餐館就在醫(yī)院附近,兩人入座之后,王曉宇點了三個菜,香芹牛肉絲,豬尾燉鴨掌,蒜茸菜心,外加一份排骨藕湯。宋一鳴說,都是我的最愛。王曉宇說,犒勞你。宋一鳴說,能喝一杯嗎?王曉宇說,得寸進尺了,真當自己來吃喝的。宋一鳴說,也是,吃飯不是側重點。王曉宇說,德性。又說,給你師傅帶點過去。宋一鳴說,我說呢,爹就是爹。我?guī)煾嫡樱客鯐杂钫f,他好著呢,除了不能動彈,能吃能喝,消化功能一點沒受影響。宋一鳴說,上廁所呢?王曉宇說,自己拿盆接著。宋一鳴說,不會吧,不是不能動嗎?王曉宇說,小便自己接著,大便沒讓,憋著,等你來。說完就笑。又說,我讓隔壁的護工幫忙,一次二十,他舍不得,憋著等你,不怪我。宋一鳴說,還是免費的好。王曉宇說,怎么,你不想接受考驗?宋一鳴說,能給點別的考驗嗎?說完,盯著王曉宇笑。王曉宇笑著回了一個“滾”的口型。

服務員上菜工夫,王曉宇低頭從挎包里拿出一把折疊扇遞給宋一鳴,給你的。宋一鳴接過,嘩地打開,扇面點綴了幾筆瘦竹,深淺錯落,逆風起舞,背面四字:難得糊涂。宋一鳴說,我用不像那么回事啊。王曉宇說,北苑市場買的。宋一鳴說,去北苑了?王曉宇說,取車的時候,順道過去了一趟。宋一鳴說,就為了買把扇子?王曉宇看著宋一鳴笑了,也不是,正巧看到,你不是缺扇子嗎?拿著用吧。宋一鳴說,你心里藏不住事,都寫在臉上呢。王曉宇說,寫的啥,你說。宋一鳴說,我猜,沒準和一個人有關系,男人,絕對,相親去了。王曉宇驚愕狀說,宋一鳴,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蟲,這都讓你發(fā)現(xiàn)了。宋一鳴說,我還不了解你,認識不是一兩天了,不年不節(jié)的,送我東西?誰信。老實交代。王曉宇說,好吧,是見了一個男的。

此刻,菜上齊了。王曉宇說,我吧,也沒想要找個男人過,別人熱心了幾次,我都給回了。我下午正好要去取車,馬貝貝非讓我去見一個人,約的下午三點,北苑市場那里。我拗不過,就答應了,順道唄??Х瑞^見上面以后,才知原來見過。真是不撞不相識,我的車就是他給剮的,他倒車把我的車剮了,也沒跑,一直在路邊等我,特有禮貌,還陪我去修理店。宋一鳴說,緣分。王曉宇說,印象不錯,三十多點,四十不到,戴眼鏡,文質(zhì)彬彬,話題多,會聊天,在哪上班,有什么愛好,家里有誰,方方面面,都說全了。宋一鳴說,結過婚嗎?王曉宇說,離了。宋一鳴說,讓他來醫(yī)院輪班得了,直接伺候老丈人。王曉宇說,滾。

聊著聊著,話題就扯到工廠。他問我知不知道化工廠,我說我當然知道化工廠,我就是黃泥壩閥門廠的子弟。他變得特別有興趣。他說他熟悉黃泥壩,尤其是化工廠,因為他媽就在廠里干化驗,小時候常跟他媽去廠里。他爸媽離婚了,他爸起先盤下一家倒閉小工廠,頭腦活,會來事,很快廠子起死回生。事業(yè)有成,鮮衣怒馬,得瑟起來,很快爬錯了床,在外面有了相好。不常著家,回來就是被他媽吵,兩口子還打架。一邊打一邊罵,從來不避孩子,打完,他爸奪門而去,剩他媽一個勁地哭罵,他媽嘴碎,惡毒的話連著唾沫一起噴射。他跟他媽親,愿意跟著媽過。他媽廠子一度不景氣,上班帶著孩子領導也不太管,特別是寒暑假。他媽總帶著他去單位,坐自行車后面,夏天舉一把傘,冬天裹著圍巾。晚上值班也帶。先前化工廠在城里,老運河邊上,運河污染嚴重,一年四季河面漂浮惡臭,逐年嚴重,魚蝦殆盡,老有人舉報廠子偷偷往河里排污水,好幾個隱蔽排污口也被人發(fā)現(xiàn)。鬧了幾年,最后被迫搬遷到了郊外的黃泥壩。廠子初建不久,周圍還是一片荒地,茅草半人高,道路也沒規(guī)整好,七縱八橫,下雨天,一腳泥濘。后來又規(guī)劃要建幾家工廠,準備形成工業(yè)開發(fā)區(qū)。打樁機豎了不少,整天塵土飛揚,嘈雜不堪,夾雜著沉悶的炮聲,驚得烏鴉漫天轉圈,無處落腳。

話都讓他一人說完了。王曉宇說,我當時就想一個男人怎么會有這么多的話?對象不同,話題也不一樣,相親算是個體力活。

宋一鳴說,你沒問問在哪上的幼兒園,沒準你倆穿開襠褲時還玩過“過家家”,你當媽媽,他當爸爸。

王曉宇笑著說,呸,人家在城里上的幼兒園,比我大七歲。宋一鳴說,有孩子嗎?王曉宇說,有個上初中的男孩,隨媽。宋一鳴說,怎么離的?王曉宇說,關我啥事。宋一鳴說,離婚識人品。王曉宇說,你煩不煩?關我啥事。宋一鳴說,你真該問問,要托付余生。王曉宇說,關我啥事!宋一鳴說,好好,我吃菜。說著夾起一段豬尾入嘴,臉色沉醉,筷子指指點點,囫圇說,你快嘗嘗,入口即化,味道不錯。他會做飯嗎?王曉宇說,關我啥事,屁話真多,累不累。宋一鳴不再開口,嘴里囫圇著豬尾。王曉宇說,你不會都吃完吧?宋一鳴停箸說,你倆還說了啥,光說化工廠能說出濃情蜜意?

王曉宇說,也就這些,我看時間不早,就散了。臨出門,他突然說,我們是不是見過面?我說,是見過,你剮了我車那天。他說,不是,是更早以前,我們還應該見過,很遙遠,但想不起來了,上次見面就覺得似曾相識,但沒好意思說。宋一鳴說,套路太陳舊。王曉宇說,經(jīng)他這么一說,我也覺得好像是在哪見過,你說是不是有點奇怪。宋一鳴說,沒準就是在幼兒園,你當媽,他當爸。

宋一鳴點上一支煙,服務員瞄上了,過來制止。宋一鳴抓起扇子起身去門口。室外燠熱,空調(diào)外機吹著熱浪,助力高溫?;刈缓螅€是沒忍住說,你真買了扇子?王曉宇說,怎么了?宋一鳴說,手柄上有個字母B,老畢?老貝?老班?王曉宇說,觀察細致,瞞不過你,姓畢,畢業(yè)的畢,老畢,畢小飛。宋一鳴說,拿老畢的東西送我?虧你想得出。王曉宇說,人被我趕下車,扇子落車上了。宋一鳴說,不是似曾相識嗎,為何趕?王曉宇說,別看瘦精精的,膽兒挺肥,好心送他一段,居然動心思,跟沒見過女人似的,被我趕下車,差點就踹了。宋一鳴說,老畢怎么你了?王曉宇說,還能怎么著,想摸唄。宋一鳴說,情不自禁,可以理解,都是短裙惹的禍。

兩人到醫(yī)院門口,王曉宇不想上去了。宋一鳴說,你爸挺在乎你,他每次住院,都覺得對不住你,連累你了。王曉宇說,我對他就那樣,從小到大,他又不是不知道。宋一鳴說,隔床的當我是兒子了都。王曉宇說,夸你啊。宋一鳴說,你考慮考慮我唄。王曉宇噗呲一笑,正要說點什么,手機響了。王曉宇看了一眼,摁滅手機。宋一鳴說,老畢吧,對你挺上心啊,初次見面,用力過猛了吧。王曉宇說,煩死人,一個勁要道歉,有必要嗎?宋一鳴說,人生就是劇場,人人費力表演,就想換來掌聲,臺下無動于衷,臺上謝不了幕。王曉宇說,有病吧。說完,轉身走了。宋一鳴看著她的背影,碎花裙,小翹臀,腰線裊娜。心里不免忽閃了一下,對她背影說,到家說一聲啊。

推門進病房,王建設沒好氣地說,這么久?沒和曉宇一起吃飯?宋一鳴說,才吃完,這不給你帶了點。王建設說,中午就喝了一杯奶,這都幾點了?宋一鳴說,王曉宇是虐待你啊,中飯都不給吃。王建設說,泡面能算飯嗎?宋一鳴解開包裝盒,來,先啃段豬尾消消火,曉宇專門給你點的,生怕我多吃了,菜端上來就給你裝盒了。王建設說,哄我。宋一鳴說,你閨女對你是真心好。王建設說,哄我。宋一鳴說,到樓下我給勸回去了,忙了一天了,一個女人,渾身汗餿味,還不得早點回去洗洗。王建設說,又哄我。宋一鳴說,心情好點沒。王建設說,把我搖起來點……再來一段,味道不錯,可惜沒酒,餐巾紙來一張。

簡單吃完,宋一鳴收拾。王建設說,中午曉宇接電話,我聽了一言半句的,好像是有人給介紹對象。宋一鳴說,好事啊,你老有了女婿,我不就解放了嘛。王建設說,你小子嘴硬。宋一鳴往水盆里倒了熱水,打算給王建設抹一把臉。王建設說,感覺曉宇不樂意,但還是去了。宋一鳴說,曉宇才跟我說了,那男人大曉宇七歲,姓畢,老畢,廠礦子弟。兩人之前見過,曉宇的車就是他給蹭的漆,蹭完也沒溜,素質(zhì)不錯,今天一見,相談甚歡。王建設說,哪個廠的?宋一鳴說,附近有化工廠嗎?王建設說,倒閉有些年了,廠房推了,規(guī)劃為綠地,但一直沒動工,荒了。宋一鳴說,小時候隨他媽在化工廠長大,結婚又離婚了,孩子隨女方。王建設說,曉宇滿意?宋一鳴說,談得挺好,約了下周過去見未來婆婆。王建設打斷說,這么快?眼里沒我啊。宋一鳴說,曉宇的意思彩禮少收點,都是二婚,主要是她爸還癱在醫(yī)院,舍不得請護工,寧愿憋著,也就想盡快找個不花錢的女婿來服侍。王建設伸出一只能動的大腳掌要踢宋一鳴,嘴里說,臭小子,滿嘴胡話,敢忽悠老子,哎喲,快,罰你接尿……

宋一鳴打來洗腳水,王建設雙臂支撐著斜坐在床邊,滿臉費力的表情,宋一鳴一側扶著他,看著他將垂懸著的一雙黑魚般的大腳慢慢浸入水中。宋一鳴見此畫面,心有所動,一些過往決口似的,迎面漫漶而來。

二〇〇六年,好像是個秋季,他和王建設在車站碰面,彼此都穿著外套,王建設還加了一件羊毛背心,是王曉宇給買的。是個周一的上午,師徒兩人去外地出差。具體地點是上海,浦東的一家船廠選了他們廠的閥門,他們負責安裝。師徒兩人坐臥鋪火車,上車正是飯點,王建設包里掏出老白干,宋一鳴掏出一袋花生米,外加雞爪子鴨脖啥的,擺滿一小桌。師徒倆在車上喝了四頓酒,最后一頓喝完離終點站還有三十分鐘路程,兩人分享最后一截黃瓜。到上海后,師徒兩人上了地鐵二號線,零錢是早就備好的。到陸家嘴站下,到地面望見東方明珠塔,背襯蒼穹,巨型名片似的,顯出嵯峨時尚的氣勢。宋一鳴買了導游地圖,研究了一番,尋到站臺,坐上八十一路電車,一路東去,在浦東大道八號橋下,船廠就在附近,空氣里漂浮鋼鐵氣息。住滬東路上一家沿街小賓館,叫“儂家”。兩人住一間,屋子太小,兩張床之間只能容一個人走動。王建設一雙鞋占了一半的位置。宋一鳴去船廠找人接洽,王建設補覺。與人接洽時,宋一鳴收到李碩短信,問是否已到上海。宋一鳴回復,已和師傅住下,他正在船廠找人?;刭e館的路上,李碩發(fā)來一條彩信,拍的是一片荒草地,遠處是似曾相識的山岡,近處是王曉宇微側的背影。李碩說,和王曉宇在黃泥壩附近的荒原散步。宋一鳴問,怎么沒上班?李碩回,專門請了假陪曉宇產(chǎn)檢。宋一鳴說,情況都好吧。李碩說,孕八周了都挺正常,曉宇要出來轉轉。宋一鳴說,好像不適合走遠路吧。李碩回,沒這么弱不禁風吧,開發(fā)區(qū)要啟動了,騎車順道過來看看,好久沒來了,荒了幾十年,收獲雜草。宋一鳴說,行,我告訴師傅一聲,你慢點。李碩說,好,我爸是不是在睡覺,短信也沒回。宋一鳴說,我出門時,師傅在睡覺。李碩回了一條“少喝酒”后再無消息。

宋一鳴回到賓館,心情寥落。王建設已經(jīng)醒來,坐在床上抽煙。宋一鳴說,明天干不成,船體噴漆,安排我們后天上船。王建設說,也好,正好休息兩天,出差比家里強,沒人打考勤,自由。宋一鳴說,路上我看上一家“老四川”,店面干凈,客人不少。王建設說,吃飯你說了算。宋一鳴沒忍住說,你請我。王建設說,哪有師傅出錢的道理。宋一鳴說,我留著錢找對象呢。接著又說,你快做爺爺了,今晚你請。

晚上師徒倆喝個半醉。喝完白酒,宋一鳴又要了啤酒。王建設說,喝吧,喝再多也喝不窮我。宋一鳴迷蒙著小眼睛說,這是什么地方,大上海啊,腳踩浦東熱土,眼望明珠高塔,端著本幫老酒,師徒不醉不歸,激情澎湃吶,喝。王建設說,心里想啥我還不清楚,嘿嘿,埋怨我偏心……宋一鳴說,打住,不管我想啥,這頓你買單。

結賬的時候王建設沒站起來。他大著舌頭擺手說,才想起來,沒帶錢出門,不好意思,你替我……墊上,回頭還……你。宋一鳴鼓圓眼睛,一伸手說,拿來拿來,別賴皮。王建設說,真沒帶錢……不信你摸,只帶了卡。宋一鳴說,卡拿來刷。王建設說,密碼沒記住,喝多了。宋一鳴說,帳我結,卡押在我這兒,回頭拿錢換。王建設從暗兜里摸出銀行卡,宋一鳴搶過,去收銀臺。一支煙工夫回來,扶住王建設說,師傅,能行不?走了。王建設說,啤酒不能喝,尿多。

兩人來到街上。此時華燈初上,逼仄的滬東路上燈影憧憧,路人如織,來去匆匆,相遇又分離,演繹迷幻的井市狀態(tài)。

路經(jīng)一家足浴店,沒料想王建設停下腳步,斜眼偷睨。宋一鳴轉身揶揄說,師傅邁不動步子,是不是有新的指示?王建設呼嗤一嘴酒氣,說,掛胸牌,明標價,正規(guī)店。宋一鳴說,師傅與時俱進,我奉陪,洗腳醒酒,好主意。王建設說,兜里沒錢,思想解放不了。宋一鳴一拍前胸說,今兒我豁出去了,接風洗塵我全包了。說完,拽著王建設推開玻璃門。

里面有人相迎。師徒故作??椭畱B(tài),選了泡腳藥水,說定幾款簡單的拿捏服務,宋一鳴留在前臺付款,王建設選了大廳靠里的位置坐下,半醉半醒,有模有樣地脫鞋脫襪,將襪子塞入鞋內(nèi)。宋一鳴掏出那張銀行卡,背轉過身,快速地輸入一組號碼。余光瞟向王建設。王建設接過一杯熱茶,微閉眼簾嘬著茶水,雙腳浸在剛剛端上的木桶中,熱氣氤氳而出。狀態(tài)十分享受。宋一鳴回頭接過銀行卡,暗暗放入衣袋。問了一下衛(wèi)生間的所在,移步而去。關上門,宋一鳴忍不住笑出來……

突然聽見大廳一陣異響,有人驚叫一聲,宋一鳴行將走到大廳,就見一人赤著腳歪斜而蹣跚著奪路而逃,宋一鳴目光追出去,王建設跌撞出門而去,像一只驚慌失措的老鴨,留下一串乖張凌亂的大腳印,而先前的座位那里,木桶側翻,水汪一片,一個女人花容失色,滿臉水漬。

要死了,我哪里曉得他要發(fā)神經(jīng)?我摸他大腳板,夸他腳大運氣大,財氣路路通,做大生意,咯么,我還不是哄客人開心,他倒好,發(fā)起酒瘋來,踢翻水桶,逃了,今天觸霉頭了,碰上只鄉(xiāng)下憨頭,弄我一臉洗腳水。

女人氣呼呼地說完,抬手收攏頭上的大波浪,紅彤彤的臉上綴了一對酒窩……

差不多過了十點鐘,王曉宇來了微信:我到家了。宋一鳴在樓道口抽煙,翻曬往事,窗外,繁星點點閃爍,極像記憶的零零星星,彼此牽絆,形成星際……王曉宇的消息讓他延遲了回到病房的時間,他回了一條語音:不會吧,都幾點了,怎么才回家?想到先前樓下王曉宇離開的背影,宋一鳴突然有了探尋究竟的沖動,于是他撥打了王曉宇的電話。

電話通了。王曉宇說,沒看到信息嗎還打,到家了。宋一鳴說,不是早就該到家了嗎?說吧,去哪了?王曉宇說,你警察啊,讓你猜去。宋一鳴說,去約會了吧,騙不了我,你家老畢窮追不舍,你心軟了。誰家老畢,王曉宇在電話里笑了,笑得差不多了,又說,我問你,十指相扣是幾只手?宋一鳴說,話題轉得挺快啊,沒明白。王曉宇說,十指相扣,是,幾,只,手?宋一鳴說,兩只手。王曉宇說,說清楚,誰的兩只手?宋一鳴說,女一只,男一只。王曉宇說,一人出五根手指,湊一起就是十指相扣,是嗎?宋一鳴說,進展神速啊,手都牽上了。王曉宇又笑,說,我跟你說沒說,下午我為啥要趕他下車,差點要踹了,可把我氣壞了,他上車就問我‘十指相扣是幾只手,我覺得他別有用心,玩套路,就沒理他。可他追著不放了,老問,我說,不就是牽手嗎,還管是幾根手指?他說,那是牽幾只?我說,煩不煩,兩只。他說,錯了,那不成了二十指相扣了。說著,就伸出一只手摸上我的一只手,說要做個示范。媽呀,那哪成,我正開車呢,雞皮疹子直冒。我一腳剎車停路邊,讓他下車,別跟老娘動手動腳。他還辯解是我誤會了,他說猛然看見我手腕的胎記,就想看個究竟……我當時心里直發(fā)毛,我那是胎記嗎,少找借口,都敢摸了,能有啥意思?

后來他一個勁地發(fā)消息道歉。我也沒回。其實,握手也好,十指相扣也好,不就是牽手嗎,找個對的點,不是不讓牽,‘手能讓人得多大便宜呢,可方式不對讓人反感。離開醫(yī)院后,我想了一下,也許我反應有點過度,當時的表現(xiàn)像個刻板的修女似的,人家也沒惡意,只是太想表現(xiàn),愛顯擺自己懂得多。半路他又來消息,我就答應給他一個當面道歉的機會。

你沒給他講那是秘不示人的紋身?宋一鳴說,膽子不小,想揭秘。又說,真要十指相扣了?耳朵根子軟,吃虧在后面。

什么呀。王曉宇說,他蹭了我的車也沒溜,按說是個老實人,換人早跑了,還有,實話跟你說了吧,答應見面,是因為他想講一個故事,是我讓他想起了一個故事,他說,聽完這個故事也許就明白為什么我讓他感覺面熟。

什么故事?

化工廠失蹤案。

宋一鳴說,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沒話找話了。王曉宇說,別老打岔,我爸睡了沒有?別讓他聽見。宋一鳴說,在過道抽煙呢。王曉宇說,那好。你要還不想睡,我跟你說說……

老畢記得是暑假,一天傍晚,下著雨,他媽又帶他去廠里上夜班。他媽騎著自行車,他在后座打著傘,快到廠門口是一段泥路,鋪著煤屑,但還是坑洼不平。路濕滑,他媽怕摔,只好下車推,到辦公樓下,停好車,他媽在樓前的臺階上跺下兩腳泥?;炇以谝粯堑淖罾锒耍T開著,屋里已有一人,是個女的,個不高,燙著大波浪,是他媽同事,他從沒見過。他媽讓他喊阿姨。說這漂亮阿姨才調(diào)來不久,阿姨笑笑,露出一對酒窩。阿姨說,叫小飛吧,上幾年級了?小飛說,開學上三年級了。阿姨說,個子挺高的,就是瘦點,回家多吃肉。肉還吃少了?他媽說,就是不長肉,整天調(diào)皮得很,好奇心重,把家里的鬧鐘都拆散了,該拆彩電了,要不也不會帶來,下這么大的雨,遭罪。阿姨笑著夸了他一番聰明,又轉回天氣,說,這鬼天氣,破了似的,下不停了,讓人心煩。他媽說,主要是路,一腳一滑,鋪了煤渣有屁用,汽車一軋,還是一腳泥。阿姨說,我還穿著新鞋呢,你看,好看嗎。說著,抬腳伸出一條腿,亮出腳上紅色皮鞋,跟兒挺高。他媽說,活該你臭美,下雨天還舍不得換,租來的吧。阿姨說,別人送的。他媽說,哎喲喂,不會是哪個男人送的吧?阿姨就笑。他媽說,真有你的,遇到真愛了。阿姨說,什么啊,不就一雙鞋嘛,還硌腳呢。他媽說,知足吧,咋沒人給我送一雙呢,我就愛硌腳的。兩個女人說話間換上白大褂就各自忙碌起來,還不時往本上記錄什么,跟寫作業(yè)似的,嘴里有一句沒一句的扯閑篇,拉拉雜雜,嘻嘻笑笑,也不避小飛。小飛坐門口一張空桌前寫作業(yè),桌上擱著一部電話,他沒事就撥弄幾下號碼盤。他媽說,專心點,電話礙你了?大波浪阿姨上廁所,走過他身邊時摸了他一下腦門,很親熱的樣子。廁所在二樓,他聽著腳步聲哆哆哆地由近及遠逐漸消失,又由遠及近逐漸迫近。他還想聽點什么,但什么也沒聽見。

小飛記得她進門的時候跟他說的一句話,小飛,阿姨家有個漂亮妹妹,你高不高興來做女婿?小飛說,女婿是什么?有沒有變形金剛玩?阿姨捂著嘴笑起來,有的有的,要啥有啥,阿姨舍得的。他媽插一句說,一屋子的玩具,還嫌不夠啊,沒少虧待你。小飛說,那我明天就去。阿姨笑得彎下腰。他媽說,真是個傻兒子,一說玩具就把你騙走了。

小飛說,后來桌上的電話冷不丁響了,把他嚇了一跳。阿姨跑過來接了,似乎剛巧就是找她的。他媽過來牽著小飛去上廁所,小飛說,我沒尿。他媽說,沒尿陪媽。在樓梯拐角,他媽說,你怎么不醒水。他說,啥叫醒水?他媽手指點幾下他額頭,沒理他。母子倆上完廁所回來,阿姨的電話已經(jīng)打完了。

他寫完作業(yè)的時候,他媽讓他看看墻上的鐘幾點了。他說快九點了。他媽說,你去大門口看一眼,雨停了沒有,我們也快下班了。

他去了大門口,那里吊著一盞燈,昏黃的光線還是吸引了一些飛蟲。小飛記得有一只嗡嗡作響的甲蟲,體形巨大,在頭頂轟鳴盤旋。他抬頭看著它,目光隨著它的飛舞而旋轉,期待它力竭后跌落。有幾次,感覺就要摔落,但沒有。它的勁頭還很足,甚至幾次撞在了燈罩上,發(fā)出脆響。雨并沒有停止,細密如牛毛。他突然就看見了地上的腳印,潮濕的腳印,還帶著泥,腳印并沒有走入通道,只是在門廳處走了一兩步就離開了。他站在腳印里用自己的腳比劃了一下……直到他瞥見自行車棚里的一個黑影,他才害怕起來,渾身雞皮疙瘩直冒。黑影團縮在一輛自行車上,一動不動,似乎也在看著他,眼睛里透出紅色的光點,幽靈般一明一滅……

他跑回了化驗室。一進屋就對他媽說,媽,車棚里有個人,靠在咱家自行車上呢,嚇死我了。他媽說,是來接你阿姨的,在車棚里躲雨吧,你膽子真夠小的。這時,大波浪阿姨換好了衣服,她要提前走,聽到母子對話,自言自語似的說,說好不來了,咋又來了呢?他媽說,這你就不懂了,還不是想給你驚喜。阿姨嘆出一口氣,看著小飛說,有空去家找妹妹玩哦。他媽說,那可得買整套變形金剛。阿姨說,買買,對女婿可不能小氣了。說完,友好地摸摸他的腦門,急匆匆開門走了。

沒隔一會兒,就聽大門那有人對話,阿姨似乎驚叫了一聲。他媽嘀咕一句說,跟我還裝正經(jīng),心思早飛到男人身上去了,騷娘們兒。大約半小時后,他媽帶他下班了,母子倆一前一后到門廳,他媽去車棚取車。他家的自行車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門廳的腳印已洇散開去,變成幾個淺色的水漬痕跡,即將隱于地下。

第二天,他媽下班就抱怨說,今兒累壞了,兩人的活兒全她一人干了,她們沒來上班,也沒請假,不知為啥。又隔一天,他媽沒到點就回來了,一臉凝重,滿腹心事。他媽說,那晚你見過的阿姨失蹤了,就在眼皮底下,說沒就沒了,三天沒來上班,家屬報警了,今天警察來單位,逐一問話,跟審犯人似的,那晚,沒見有啥異?!?/p>

小飛說,車棚那坐著一個黑影。

他媽說,我沒看見。

小飛說,是我看見的。

他媽說,那也不能說,讓公安查去。單位不讓帶孩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飛又說,還有一個腳印,有這么大。小飛雙手比出一個同肩寬的手勢。

他媽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勢,胡說什么,小孩子家的。頓頓又說,可不敢出去亂說,小心公安局去學校抓你問話。

幾天后,他放學回家,在門前的巷子里,見他媽和人扯閑篇。走近了才看見是一個男的推著自行車,行李架上跨坐著一個女孩。不是鄰居,是陌生面孔。女孩扎著羊角辮,一雙大眼睛淚汪汪的,好像才哭過。他媽看見他,就招呼他快點回家,給妹妹拿一個玩具。他跑回屋,真的拿出一個玩具,外形像一枚雞蛋。他把雞蛋遞給他媽,他媽說,給我干啥,給妹妹。他遞給女孩,女孩伸手接過,小手黑黑的,幾天沒洗手的樣子,手腕處還沾著一塊黑泥。他媽說,帶著妹妹去一邊玩會,教教她怎么變形。又對女孩說,這是變形雞蛋,里面藏著金剛呢,讓哥哥教你。那男人單臂抱下女孩。

小飛就聽他媽說,現(xiàn)在我一琢磨,明白點了。但你也不要急,沒準出去玩幾天就回來了,不是還有個孩子嗎?

男人囁嚅嘀咕幾句。

他媽說,情況就是這些。我也沒跟他們多廢話,我前夫在外面鬼混,我去報警,他們愛理不理,好像我無理取鬧似的。我一看戴大蓋帽的就來氣。

又說了些什么,小飛也沒用心聽。沒多久,那男人就在召喚女孩。女孩被重新抱上行李架,伸出一只黑手要歸還那枚雞蛋。他媽搶著說,哥哥送給你了,你喜歡嗎?喜歡的話你拿回家玩吧,哥哥家還有好多呢。

又對轉身要走的男人說,再等兩天吧,她還欠我家小飛一套玩具呢!

一個月后,他問他媽,阿姨回來了嗎?他媽說,還能回來安心過日子?一臉狐貍精樣兒,沒皮沒臉跟人私奔了。

私奔是啥?

他媽瞪他一眼,沒回應。

到底是回還是沒回?

跟你有啥關系,他媽一臉鄙夷的神色,隨即話題一轉,數(shù)落起小飛的親爹,零零碎碎,由此及彼,怨婦似的,沒完沒了的詛咒。

宋一鳴說,那雙大腳印是個線索,可惜老畢當年還是頑童。王曉宇說,其實吧,他講故事的時候,我心里一直犯嘀咕,話里話外,總跟我有關系,我媽不就是失蹤的嗎,多少年了,杳無音訊,突然舊事重提,心里不是滋味,心情也不好。宋一鳴突然說,他不是覺得你眼熟嗎?該不會……等等,不應該啊,哪有這么巧的事。王曉宇說,你想多了吧,我跟他怎么可能見過?一點印象都沒有,記憶中有玩具,但不是什么變形雞蛋,就一個布娃娃,也不知道誰買的,也許是我媽,可以換衣服的那種,扎著金黃的小辮,手臂會折彎,后來也不知去向。隔會又說,什么十指相扣,就是想確認一下女孩手腕的胎記,我的是胎記嗎,紋身好吧。宋一鳴說,你和李碩,嘿嘿,海誓山盟的標記啊……洗了多可惜……

王曉宇說,你會不會聊天?時間不早了,我要睡了。

宋一鳴說,最后一句。后來呢?

什么后來?

和你家老畢啊,約沒約下次見面時間?要不直接約到醫(yī)院得了。

半夜,宋一鳴焦渴難耐,他被夢中的大火驚醒,烈焰還在他眼前燃燒。他回味著腦際里的火焰。最初,他置身于一片陌生的荒原中,野草低伏,像無數(shù)曲軀裸露的脊背,在風中瑟瑟發(fā)抖,肢體間發(fā)出碰撞的窸窣之聲……草蔓飛揚,撩撥著他頭頂?shù)陌l(fā)梢,是年少的自己。是個夏夜,他賭氣偷出了父親的打火機,復仇似的點燃了稻場上自家的油菜秸……火勢燎原起來,照得稻場亮如白晝。高高躍起的火苗舔噬著半空中的高壓線路。他慌張之下又有一種莫名的快感。之前,他和父親吵了幾句,父親不想再支付他讀高中的學費,而讓他去上工業(yè)技校,以便早日進廠掙錢貼補家用。他爭辯了幾句,他的理想是上高中的文科班,但暴虐的父親不為所動,揚言要處理掉屬于他的那些書籍。他有三個弟妹,八歲那年,外出打工的母親再也沒回家。在附近磚廠燒窯的父親需要他的分擔。他丟下飯碗跑了出來……他父親急惶而來,大聲呼喊著他的名字。他閉上眼睛,躲在不遠處的渠溝里不吭一聲,空氣里傳播著秸稈愉快的炸裂聲……火勢漸熄時,他父親終于在溝渠里發(fā)現(xiàn)了他,他卻因為恐懼睡著了,他父親不停地呼喊他,甚至是搖晃他的身子。他不肯醒來。他寧愿呆在軟綿綿的夢里。窸窣聲在耳畔再次響起,夾雜著草莖的爆裂聲,他猶疑地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的是一片荒野,是的,荒野燃燒起來了,煙塵旋轉著尋找出路……他手里拽著那只兒時的打火機,似乎火焰延綿了幾十年,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他?;脑橘胫碜右T著他……烈焰升騰,炙烤皮膚,蝗蟲此起彼伏奮力彈起又無奈落下。他變得焦渴起來,似乎火焰正舔舐著他的咽喉……在遠處的火光中,一個女人的身影出現(xiàn)在灰燼中,奔跑的身影,披散的長發(fā)撩弄著煙塵,歌聲從遠處隱約傳來,時斷時續(xù)……黑色的石頭也阻攔不了她的奔跑,她輕身縱躍而過,歌聲因此而抑止了片刻,很快又連綴起來。她在朝著他奔跑而來。他記得自己喊了一聲,喊的是什么,他想不起來,聲音輕得也只有他自己能聽見。他變得更加干渴起來,舌頭像快要干死的魚,無法動彈。他不能確定那就是王曉宇,有點像,但不完全就是。也許還有別的人。他一直對這個熟悉的身影葆有好感……他記得有一次也是在這片荒野的雜草叢中,他牽了她的手。草叢下暗藏著幾十年前遺留的鉆探機井,幽深而可怕。他們好像在尋找什么,但并沒有東西需要他們尋找,也許只是在荒草間玩耍。

奔跑的身影再一次躍入煙塵之中(她張開雙臂,朝他召喚),這一次,她沒有穿越而過,只是在煙塵里搖晃了一下,一只手臂在灰燼中努力地向上伸著,抓扯著什么,像求救似的,煙塵彌散之后,身影也倏然消失了……

他驟然醒來了……

宋一鳴坐在床上,一頭汗水,仿佛剛剛擺脫失火現(xiàn)場,虛弱而疲憊。窗外透進街角的霓虹,在墻面一角滾動色彩,師傅王建設的鼾聲掃蕩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吐納之間震顫著濃重的酒的氣味。他起身從桌上端起一杯水,那是昨晚回房間后喝剩的。一飲而盡后,他在胸腹的涼意中重新坐回床上。他想不出腦海里怎么會植入“荒原”的意念,或許和白天李碩的短信有關,又或許和潛藏在心中的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有關,他更想不起昨晚是怎么睡著的,他只記得他拎著王建設的一雙鞋子,故作鎮(zhèn)靜地走出足浴店,隨后鉆入街燈無法照耀的黑暗之中……隨后,記憶一片空白。

他擰亮臺燈,從枕頭下拿出那張導游地圖,若有所思地琢磨起來,像打發(fā)時間似的,翻來覆去,直到睡意再次襲來……

清晨七點,街上的嘈雜聲讓他醒來。他決定吃過早飯就出門逛蕩去,讓王建設睡去吧,滿屋子的隔夜酒濁氣讓人窒息……他洗漱時,很仔細地對著鏡子看了自己幾眼。往挎包里放上那張地圖,出門前,把王建設的銀行卡放在了他的枕頭邊,以便他一睜眼就能看見。輕輕地帶上門后,緩緩地長舒了一口氣……

去靜安寺有兩條路可以走。

一條是在浦東大道八號橋坐八十一路電車到陸家嘴(就是他昨天來時的路),再乘坐地鐵二號線可直達“靜安寺站”,快捷而省時;但他不想這么走。他有幾乎一整天的時間可以揮霍,他需要一條漫長的可以到處觀景的“長路”來打發(fā)多余的時間。這是他凌晨琢磨地圖時決定的。走出旅店,在街角吃了碗開洋餛飩,結賬的時候,多要了一份煎餃就上路了。從滬東路北行,沿途走過船廠新村、團結新村,上金橋路向西直行,浦東大道橫亙而過,穿過大道,再走數(shù)百米,就是金橋路渡口。此時渡口人聲鼎沸,上班的,上學的,辦事的,騎腳踏車的,挑著菜果擔的,路邊擺攤的,卸貨的……形形色色的身影將渡口擠得滿滿當當。一艘渡輪從對岸駛來,汽笛響起,黑煙在飄著白色霧氣的黃浦江上格外醒目。浦江很快就在汽笛、馬達和鷗鳥的低鳴聲中蘇醒過來。對岸的霧氣正在消退,像逐漸拉開的幕布,一些??康拇伙@出輪廓。岸的對面就是浦西,確切地說,還不算是。棄船登岸,踏上的是復興島,等跨過定海路橋,才算到了浦西,不過,那里屬于楊浦區(qū),離市中心還有不少距離。沿定海路走上波陽路,又轉到周家牌路,沿途可見不少老舊的石庫門建筑,他隨遇隨看,東張西望,對空中飄揚晾曬的“萬國旗”也充滿好奇,一個陌生人的出現(xiàn)自然惹來居民的注目,有人問他是否找人,他搖頭,說隨便看看。人家不免噓嚯一聲,不屑說,有什么看頭,馬上就要拆光了。他很快看見斑駁的墻面上寫有紅紅的“拆”字,雜物堆砌,并不引人注目。他緩步而行,和路上匆忙趕路的行人形成對比。在楊樹浦路時,他收到了一條短信,他簡單回復。在一塊路牌上,他看到了“提籃橋”字樣,他不確定那座著名的監(jiān)獄是否就在那里,他有想過去看看,屬于閑逛的時間還有很多。但轉念改變了主意,又能讓你看到什么呢?無非是高墻鐵網(wǎng)戒備森嚴的“面孔”罷了。

他在這塊路牌下的馬路牙子上坐了一會兒,對照著地圖確認了一下。他點燃一支煙。一個男孩滾著鐵環(huán)從他身邊走過,眼睛斜了他一眼,前面不遠的石庫門樓下,幾個一般大的孩子在朝他招手,脖子里扎著紅領巾。阿三頭,快點滾過來呀。男孩跑起來,熟練地拐了一個彎。幾個孩子會齊后,身影消失在古樸的弄堂里。鐵環(huán)的聲音漸漸遠去。宋一鳴緩緩地站起來,手指的煙頭燃盡,他看到身后不遠有個垃圾桶,他折轉回去。他還不敢隨便扔煙頭。

拐上東大名路,直到走過東大名橋,他總算走近了繁華在即的外灘了,目力所及,嵯峨高大的建筑巋然屹立。百年威名,萬國風情,演繹風云際會的滄桑過往,待到踏上蘇州河上的外白渡橋,面對來往熙攘的人流,那種“不見故人,唯思存焉”的感觸愈加深刻起來……

外灘。游人行人如織的外灘,又能留下多少記憶的腳步呢?

宋一鳴倚著欄桿,眼望江水,內(nèi)心潛伏的心思也蕩漾開來。這一路,他時常與這心思相伴:她還是原來的那個樣子嗎?他幻想見面的情景,她該是笑魘如花地走過來,朝他伸出一只手,兩人握手,互道你好?或者,僅是相逢一笑,心領神會?

在陳毅塑像不遠的一張座椅上,他吃了幾個煎餃,他走得有些餓了,遠不到饑腸轆轆的地步。他的視線里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穿著粉紅的連衣裙,駐足斜靠著欄桿,女人三十上下,盤著頭,望著對岸的風景,十分專注。裙下裸露的小腿上穿著一雙藍色的襪子,格外醒目,又有些另類。過了一會兒,她低頭擺弄了一下背著的咖啡色小包,她該是拿出了香煙,因為很快就有一股淡藍色的煙氣裊裊升起。行人往來穿梭。她回過頭來看了一下,透過流動的人群,她看到了宋一鳴。他們對視了起來。她沒有想到會有一個男人在后面盯著她看,嘴里還在咀嚼著什么。她佯裝看景,錯開了眼神,但很快又調(diào)回目光,發(fā)現(xiàn)宋一鳴并沒有因為她的錯開而轉移目光——分明是一直故意看著她。她回敬了一個責怪的眼神,狠狠地斜了宋一鳴一眼,啟動步伐走了,手指上的香煙已不翼而飛。宋一鳴啞然而笑,為自己無心而為的“眼力勝利”。他再次抽了一支煙,時間已是下午兩點,他在外灘滯留了近一個小時。他繼續(xù)前行,因為得到了足夠的休息,腳板遺忘了久行的不適。穿過車水馬龍的中山路,他進入了擁擠的南京東路,匆匆瞟了一眼和平飯店,他發(fā)現(xiàn)天空變得暗淡下來,許是高樓與樹木遮蔽的緣故吧。很快,他看到了地鐵標志,之后,隨著擠擠挨挨的人流進入了地鐵站,辨識了一下車次和方向,坐上了二號線。

今天的游歷漫長而充滿期待,他這么想。等待他的將會是怎樣的情景?

一刻鐘后,他在靜安寺站下了車,從A出口來到地面。天空愈發(fā)陰暗,烏云正在匯聚。在靜安公園的大門口,他站定了,時間指向三點。他站在一棵樹下又點燃一支煙,口中已是苦味堆積。他想起半夜的那個夢,那個干澀的夢,很像此刻的感覺。他發(fā)覺自己的手指在無節(jié)奏地顫抖,他注視著手,顫抖被制止。他不停地左顧右盼來往的人群,心里一一甄別,生怕疏忽錯過了這一天的重要相逢。

天空還是飄起雨來,細如牛毛。行人中撐起了傘,像移動的蘑菇似的,還略微阻擋了他的視線……好在很快就有一個女人朝他這邊跑來,踮著腳尖,邁著小步子,灰色的高腰上衣,合體的一步裙下快速交替的兩條腿,像相互追逐著的長尾松鼠,小腿光潔,并沒有附著多余的絲縷……他以為是急于過來躲雨的人。女人雙手遮擋在頭頂,貓著腰,眼睛卻一直鎖定著他。他的心砰砰跳起來,他感覺是她:個不高,長發(fā),嘴角上翹著……果然是她,驟然停在他的面前,瞇縫著笑臉,眉眼的模樣還是老樣子,只是顯得精致和洋氣了些。女人快言快語說,宋一鳴,老遠就認出你來了,沒胖沒瘦,一點沒變,你早到了吧?等了多久?肚子餓不餓?要不一道去喝杯咖啡,避避雨?

宋一鳴伸出一只手,劉菲,你好,見到你很高興。女人噗嗤一笑,并沒有理會他的手,而是一下挽住了他的胳膊,親熱地說,走吧走吧,握什么手呀,老土,哎,我跟你說,我現(xiàn)在不叫劉菲,改名了。

傍晚六點,宋一鳴渾身濕透地回到賓館,師傅王建設在房間等他,表情古怪,眼瞟著換衣擦臉的宋一鳴欲言又止。宋一鳴先開口,說怎么樣?睡了一天,酒醒了吧。王建設盯著他問,昨晚怎么回事?宋一鳴說,有人發(fā)酒瘋唄,腳上長著觸發(fā)機關,一碰就奓毛,讓人莫名其妙。王建設說,我的卡上少了好幾百,問你呢,搞得什么鬼。宋一鳴對此早就預料,他說,昨晚你搶著買單,攔都攔不住,不如愿還發(fā)火。王建設猶疑地問,真有這么回事?宋一鳴說,真不記得了?酒這東西就是好,喝了忘記煩惱,說話真誠,有問必答。王建設說,哄我的吧。宋一鳴說,卡是你交給我的,密碼是你告訴我的,起先說的是曉宇的生日號,不對,后又輸了你的出生年月日,才對上,你該換密碼了,密級太低,容易破解。王建設猶疑說,真有這事?宋一鳴呵呵直樂,將進門前的郁悶消解干凈,說師傅大氣,徒弟福氣。又說,不虧你,今晚我回請師傅。王建設沉吟片刻說,你一直憋著氣,曉宇李碩的事……宋一鳴忙說,這事還用提嗎,早翻篇了,李碩更合適曉宇,他快考研了,一旦考取,曉宇能跟著過好日子,我臉上也有光。王建設訥然說,你能這么想我就安心些,總覺得過意不去。宋一鳴說,得了,不說這個,剛路過老四川,我把菜點上了,明天開工,今晚梅開二度……

路上,王建設說,這一天,你都干啥去了?

宋一鳴說,十里洋場,飽眼福去了,揮揮手,不帶走上海灘的一片云彩。

王建設傘下看他一眼,半信半疑說,你在上海不會有認識的熟人吧?

宋一鳴說,上床認識枕頭,下床認識自己的鞋,我還能認識誰?人生難免是悲催。

席間,師徒倆一番推杯換盞,酒熱耳酣,宋一鳴如骨鯁在喉,終于忍不住說,要不我講個故事你聽聽。

王建設看了他一眼說,舍不得點菜,想拿故事下酒,我懂。

宋一鳴酌滿兩個酒杯,端一杯遞給王建設。兩人小呷一口。宋一鳴啟口說,有這么一男一女,技校同學,但不是一個班,兩人認識,也很要好。男同學愛看書,會詩朗誦,女同學愛唱會跳,性格活潑。畢業(yè)聯(lián)歡會,女的表演的是獨舞,一剪梅,有一段要在舞臺上翻滾,表達極度悲傷,姿態(tài)好看,表情凄怨,演得真好;男的表演詩朗誦,再別康橋,揮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聲音好聽,傳達的意境也挺到位,畢業(yè)后,兩人分在一家工廠,女的在工會,男的下車間。他們的關系保持得不錯,同學加朋友吧,都沒往男女關系上想,就是無話不談的那種。常來常往,也會有人誤會。一次工廠匯演,女的跳了一剪梅,這是她的拿手好戲,臺下掌聲不斷,男的也在拼命鼓掌,為他的校友高興。那時候還沒有女神這個詞,但她分明已經(jīng)是了。他不再朗誦了,也沒人提及他的愛好,他被遺忘了,進廠幾年,他自己都忘了還會詩朗誦,他臉色黝黑,雙手老繭,已然是名副其實的工人師傅了。那天看演出,他邊上還站著一個女的,是他的女朋友。而在臺下的某個角落,也站著女同學的男友,男友是單位的勞動模范,年輕有為。半年后,女同學就結婚了。辦酒的那天,單位的領導也來祝賀新人,男同學是伴郎,一直跟在新人的后面,看著他們一桌桌敬酒,看著她被丈夫的工友們逼著喝下一杯杯的酒,他心里既高興又莫名心疼。

王建設說,感觸很深啊,沒見誰會跳一剪梅啊。

宋一鳴說,讓你聽故事,沒讓你對號入座找人。

工廠興舞會的那幾年,女同學是舞廳的???,舞廳是工會的第三產(chǎn)業(yè),她得負責。男同學帶著女朋友也會去舞廳。年輕人無處可去,百無聊賴,舞廳是最好的所在了。因為他倆的同學關系,女朋友和她也算熟悉。一晚上,他得到女朋友的默許后,總會和她跳上幾曲,一邊跳一邊聊些話題,鐳射燈下能看到他們臉上忽而沉寂忽而歡笑的臉龐。

有一次,他們相約下班后去縣城跳舞。去的人不少,都是年輕男女,工廠舞廳因故暫停。他的女朋友臨時有事沒去,他就騎車帶她去了。他們玩得很開心,那是一個露天的舞場,好像是縣里組織的青年派對。他們感覺回到了學生時代,無牽無掛的那種快樂。他們聊了很多,他還煞有介事地朗誦了一段詩詞,久違的詩朗誦啊。回來的路上,女同學問他討了一支煙,在后座悠然地抽起來。上坡路段,他們輪流推行,輪到男同學推車的時候,女同學就會挽住他的胳膊,路上黑,女生膽小,男生能夠理解。上完坡,男同學跨上車,回頭催促女生坐上來,他發(fā)現(xiàn)女生的臉上滿是亮晶晶的淚痕。

王建設說,過得不好?后悔結婚了?

宋一鳴聳聳肩膀說,家暴。

她男人會揍她,反對她跳舞,每次她出去跳舞,她丈夫的臉色就不好,先冷戰(zhàn),后爭吵,有一天,男人去了舞廳,直接把她拽走了,為了顧全彼此的臉面,她一路無聲反抗掙扎,不讓男人拽著她,心中無限懊惱……一進家門,男人爆發(fā)了。沉悶的拳頭,無聲的接納,暴力就在靜默中無聲無息上演,不被人察覺。打完她,你想不到那個勞模男人會做出什么。居然會下跪淚流滿面求她原諒。一個變態(tài)。男人的小心眼終究是要害人的。

那次舞會之后,他倆就不常見面了。女朋友也不滿意他們過于親近的關系,特別是那次縣城之行。提出分手,他居然同意了,不想解釋什么。因為那天晚上,在女同學盡述了自己的遭遇后,他忍不住緊緊地抱住了她,甚至還親吻了她……

半年后,女同學離開了工廠,之前她離婚了。因為她受不了他的施暴,她不想隱忍了,她告發(fā)了他。單位傳得沸沸揚揚。她倒成了笑話。她很快辦理了辭職。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準備去南方的城市追尋新的開始。臨別前的一個夜晚,老同學相約去工廠附近的原野走走,算是話別。她挽著他,他也會握住她的手,相互無言。后來,在平緩的柔軟的草地,他們相擁而立,耳鬢廝磨……誰都沒有忍住,誰也不想忍住……

宋一鳴停止了講述,看著王建設。后者低垂著腦門,對著半杯酒沉默不語。

許多年以后,男的有了一次去她所在城市的機會,他們之前恢復了聯(lián)系。見面的那天,正逢那年雨季開端,淅淅瀝瀝,沒完沒了。他們都沒帶傘。她領著他去了一家咖啡館,顯然是熟客,侍應生沖她點頭微笑。頭發(fā)濕濡的她多了一份讓人生憐的動人模樣,變得更加耐看了,只有在微笑時才會露出不易察覺的細小的皺紋。兩人一問一答,主要是她問,為了掩飾某種即將出現(xiàn)的冷場似的,他簡短回應,配合著她……時過境遷,那種時空疏遠造成的生分感伴隨著咖啡的苦味一起洇散開來,像宣紙上滴落的墨漬,邊際模糊且不斷放大……女同學接聽了幾個電話,在門廊那里,他看著她笑,看著她唯諾,看著她瞟向他。他開始懷疑滿溢期待的會面有多少強人所難的成份。一杯咖啡快要喝完的時候,女同學終于如實相告,來這座城市不久,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娛樂城表演舞蹈。

——是一剪梅嗎?

——不是,虧你還記得一剪梅,難看死了。

女同學回應了他的好奇,其實也沒什么,我要活下去,講究羞恥是以后的事。為此她認識了形形色色的男人,其中有一個男人成了她的固定男友。一個香港男人,對她不錯,給她買了房,男人一個月過來幾次,日期不定,不巧的是,今天正好是他過來的日子,之前的幾個電話都是男人打來的,正從機場過來。而她必須馬上離開這里,去附近的飯店預訂飯菜,他們約好共進晚餐。

男同學聞言站起來說,那你快去吧,別耽誤了。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毫無停歇的意思,窗玻璃上濺滿了水珠,滑落的樣子像多年前她臉上的淚痕。

他們在雨中告別。上出租車的時候,女同學說,等我?guī)滋?,我們好好聚聚。男同學說,等雨停了,出了太陽再說吧。女同學說,記住,別再叫我以前的名字了,感覺那是個陌生人,怪怪的。

宋一鳴端起酒杯,喝下滿滿的一杯后,說,這個故事可以下酒嗎?又說,這雨好像下了許多年,一直沒有停過。

王建設擦了一把下巴,將手指間夾著的半截香煙塞入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大口,長長地吐出,煙霧彌散中,又往嘴里倒了一杯酒,說,你講完了。我也來講一個,西施,醬油西施的故事。

宋一鳴起哄說,師徒要開故事會了。

王建設說,忘得差不多了,邊想邊講,助助興。

說一個女的,在供銷社當售貨員,因為長相好,皮膚白,賣的又是醬油,所以都叫她醬油西施。她有個男朋友,在夜校當教員,是個書呆子。有一次,書呆子從夜校回來,拎著醬油瓶就去了供銷社。他們約好的,他假裝買醬油就躲進隔間她的宿舍里,人不知鬼不覺,等她下班鎖好門,整個世界都是他們的了。但是,還是被供銷社主任發(fā)覺了。主任是只老狐貍,早就看出他們的小伎倆。晚上,主任就去拍門。主任說,嚴老師在吧?里面的人不敢出聲。主任說,時間不早了,嚴老師也該回去了,躲在里面影響不好。老滑頭說完躲到一邊去了。嚴老師抱著衣服鉆出來了,一不留神,醬油瓶掉在地上,稀里嘩啦摔得粉碎。書呆子嚇得掉了魂,急匆匆溜掉了。老滑頭進門,她嚇壞了,求主任放過她。其實主任早就對醬油西施垂涎三尺,這次機會來了,哪里會錯過。連哄帶嚇,軟硬兼施,終于得手。后來,主任說,我老早就知道你的事,一直沒有檢舉出來,是為了拯救你。再說了,你父母死得早,孤苦伶仃,靠山也沒有,會有怎樣的后果你想到?jīng)]有?西施唯唯諾諾,不免覺得主任是可愛的人。面對主任隔三差五的糾纏,她沒有辦法,心里有苦說不出來。男朋友這個書呆子,受了驚嚇,膽子更小,幾乎不來供銷社了。偶爾來,只敢在門外不遠的樹下匆匆見上一面……

王建設揉揉潮濕的眼角,接著說,明里和嚴老師談戀愛,暗里和老狐貍主任好上了,時間長了,紙包不住火,麻煩來了,西施懷孕了。之前半年,嚴老師去援疆了,書呆子嘛,大展宏圖去了。主任在鄰縣找了家衛(wèi)生院,安排西施去“學習”,偷偷流掉了。沒有不透風的墻,開始有風言風語傳播了。西施被人戳脊梁骨,抬不起頭來。嚴老師一去兩年多,毫無音訊,也許是保密單位,不讓通信。又過了半年,主任自保搭橋,介紹了無線電廠的一個電工,年紀大她七八歲,響當當?shù)墓と穗A級,根紅苗正。人家也不嫌棄她的出身,更不在意那些風言風語,對她十分滿意。后來就結婚了。建設三線的時候,單位把他的名字報上去了,他也答應的,覺得換個新環(huán)境,避免熟人取笑捉狹,也算一個不錯的選擇。一起報名的有幾十個,可是最后只有他一個人被選上了,做先遣隊。他坐上大蓬車風塵仆仆地走了。鑼鼓聲中,朝立在歡送人群中的西施揮揮手,兩人作別。

半年后,男人回了一趟家,按照政策把西施帶到三線工廠。單位解決了醬油西施的工作,在職工商店站柜臺。針線百貨副食日雜,也賣醬油。還是叫她“醬油西施”。職工反映西施工作不認真,經(jīng)常找錯錢,態(tài)度也不好,愛和人吵架,看不起一身工裝的階級弟兄。喜歡打扮,貪小便宜,常常偷用商店的雪花膏。商店撤銷以后,她換了一個單位,新單位就在附近,在理化倉庫上班,和瓶瓶罐罐打交道。工作清閑,熱情有余。隔年,生下一個小姑娘。

之后,去新疆的嚴老師回來了。在新疆他結過婚,是個大他好幾歲的西北女人。會打人,據(jù)說他不是對手。每次挨揍都讓他想起白凈的醬油西施。他回來找過她,知道她嫁人去了三線,萬念俱毀又回去結婚的。四十五歲那年,女人得病死了,他又開始打聽她的落腳點,像以前一樣,得到地址就開始寫信。這一次,并沒有收到退信。這個書呆子,呆氣十足。就不遠萬里找過去,真被他找到了。兩個人見了面,闊別多年,一番唏噓。書呆子拿出一摞信封,都是他這些年寫給她的,因為地址不祥,全部退回去了。他念了一個下午的信,聲情并茂,把分離幾十年的情感述說得十分打動人。西施心軟了,鬼使神差,靈魂出竅,她就倒在招待所的木板床上……三線生活的貧乏讓她的心干涸了,嚴老師的出現(xiàn)又像甘霖一般讓她迅速返潮了……

王建設攤開雙手,指關節(jié)在桌子上磕了磕。他的故事講完了。

宋一鳴抬起頭來,他剛才一直在擺弄手機。幾分鐘之前,有一條短信讓他很焦慮,但他不能說出來。他匆匆回復了信息后,才意識到王建設的講述結束了。

完了?

完了。

醬油西施最后的結果?宋一鳴小心翼翼地問。

明擺著,遠走高飛了。

站不住腳啊,說走就走了,還有個孩子呢。不合邏輯。

王建設說,這樣的事還少嗎,大驚小怪。三天沒見人,男人去報的警。公安去單位調(diào)查了,同事提供信息說,醬油西施熱線電話不斷,一個男人經(jīng)常來接她,開始以為是她丈夫?,F(xiàn)在明白了,不是。

宋一鳴說,故事不錯,講的是寬容,帶著超然,但有疑點。不可能下落不明……

王建設說,誰說不是呢?丈夫說,他去單位接人,沒接著,想著估計兩人走岔了,回家沒見人,等了一宿。值通宵班的情況也有,不多,在單位休息室湊合著能睡。第二天去單位,才曉得昨晚并沒安排通宵班,是被人接走了。

宋一鳴說,懸案啊。

王建設擺一下手說,我聽人說,后來這女的還往家里打過電話,讓家人不要找她。這么一來,不是私奔是什么。

宋一鳴無心多說,他的心思在手機上。不過,他不想讓王建設看出他暗藏的焦慮,所以,在喝盡最后一杯酒之后,他醉眼乜斜了王建設一眼說,師傅,你今晚帶卡了嗎?我忘記帶錢了。

王建設搖晃著站起來,手伸進口袋,倏然拽出兩個袋底,哈哈一笑說,早料到這一手,卡丟在房間了。

宋一鳴抬腳要踢王建設,王建設唬著大紅臉說,你敢,大灰狼在外面。

回旅店,宋一鳴瞅空出門買煙,剛到路邊,電話打給李碩。李碩接通,開頭一句,怎么才喝完?出了點事……

一周之后,師徒倆結束了上海的工作,返回工廠。

丟下行李,他去找王曉宇。他把王曉宇叫出辦公室,王曉宇問,不是才回來嗎?啥事?宋一鳴說,怎么就摔了呢?王曉宇說,李碩什么人啊,什么都告訴你?宋一鳴說,李碩也嚇壞了,怕你出事,問我要不要告訴師傅。王曉宇說,你說了沒?宋一鳴說,沒說。王曉宇說,不就得了嗎。宋一鳴說,怎么摔的?王曉宇說,不怪李碩,我非要往荒原深處走,很奇怪,本來沒打算進去,可是總感覺荒原之中有東西在招引著我,站得久一點,那種細微的,瑣碎的沙沙聲變得特別刺耳,窸窸窣窣,時斷時續(xù),就像有人在說話,李碩笑話我出現(xiàn)幻覺了,是不是妊娠反應?我也不明白……荒草太密了,雜生著刺棘,結果,就摔倒了,被東西絆了。又說,起先沒注意,李碩發(fā)現(xiàn)的,一只高跟鞋,舊里吧唧的。宋一鳴說,疼嗎?王曉宇說,你說的疼指的啥?摔跤,還是流產(chǎn)?宋一鳴說,你說呢?王曉宇說,廢話,清宮能不疼嗎?當時沒事,晚上才感覺不舒服,牽腸掛肚的,第二天就見紅了。說了你也不懂,都過去了,我這不是挺好嗎?快回去吧,我爸呢?宋一鳴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女的在荒野里奔跑,四處燃著大火,后來也摔了。王曉宇說,你是在咒我啊。又說,其實也不是壞事,這一跤摔得挺好,李碩可以放心讀研,不用擔心照顧不到孩子。孩子來的也不是時候,他心里不會有負擔了。宋一鳴說,胡思亂想什么呢?王曉宇說,快回去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宋一鳴去了一趟荒原……

荒原,又能給人怎樣的啟示……

……秋風起處,衰草颯然。青春的荒原,欲望的荒原,罪惡的荒原,夢境中的荒原……他身陷其中,感慨萬千。人生就是一場風中搖擺的獨舞罷了,身邊人來人往,聚散離分,但哪個不是自己內(nèi)心的主角?誰又會甘心屈身違意受人指使?即便頭破血流,即便生死未卜,誰會懷疑自己最初的選擇?不也是深深隱藏內(nèi)心的悲苦,等待枯榮的更迭,飛花的凋零而展顏歡笑滿面春風嗎?人生何去何從,又哪里是說得清道得明的?

滿耳響起連片的腹誹之聲,荒原該是包裹著不可示人的禍心吧,在嘲笑垂注者的膽量嗎?有一剎那,潛藏在宋一鳴夢中的火苗躥奪而來,重現(xiàn)燎原之勢。他終于掙扎不過自己,忍不住,甚至是很愉悅地彎下腰,點燃了那朵記憶中的火花……

他看到大火燃燒起來,映染著傍晚的天際……火勢如浪,洶涌炙烤著裸露的皮膚,奪路而逃的蝗蟲在煙塵中奮力彈起又無奈落下,枯枝敗草在火苗中發(fā)出嗶嗶啵啵的炸裂聲,此起彼伏,像給臨死前的荒原做著禱告似的,枯草在火舌的舔噬下扭曲萎縮,最后化為飛灰,飛灰盤旋著,伴隨著蝗蟲們的魂靈,一起飛旋徘徊,荒原成了祭壇,祭祀青春,祭祀欲望,祭祀罪惡,乃至祭祀夢想……

讓火光照亮世界。燃燒吧,荒原——

返回的路上,耳畔風聲呼嘯,他隱約感到風中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他并沒有停下。像卸下了心中某種重負似的,他把自行車騎得飛快……

宋一鳴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他意識到自己起晚了,立馬從折疊床上坐起來。王建設半躺著看著他。王建設說,你小子,半夜哼哼唧唧叨咕啥呢,害得我一夜沒睡好。宋一鳴說,放了一把大火,燒得徹底,痛快。王建設說,迷迷糊糊我也做了一夢,夢見我們在喝酒,不知為啥,你踢了我一腳,要跟我翻臉。宋一鳴說,做夢都想一塊去了,師徒感情不一般。王建設說,你在上海踢過我一腳,我想起來了。兩人心領神會笑起來。王曉宇推門進來,猶疑說,感覺你們在度假,開心假期。宋一鳴說,告訴你一件好笑的事,有一年,我跟你爸去上海,你爸請我吃飯,結賬的時候想賴,說沒帶錢,只有一張卡。我拿著他的卡,分分鐘就破解買了單,他為我付的錢,那個得意勁兒,無法敘述。王曉宇說,你咋知道密碼?宋一鳴說,我不停給師傅倒酒,東扯西拉一通,把你們的出生年月日陰歷陽歷全搞清楚了,這不就是密碼嗎?王曉宇樂了。王建設說,兔崽子,全瞞著我,第二天我一查,少了好幾百。三個人都笑起來。屋子里其他陪床的也跟著笑了。王曉宇說,宋一鳴,你可以啊,整師傅有心得啊。宋一鳴說,以后你爸再吃飯連卡都不帶了,藏在床鋪下面呢,退房的時候,居然也會忘記。我多問了一句,卡呢,你爸說,在房間呢。我說,你退房了,不帶走是想留給誰。你爸才明白過來,匆匆上樓去拿。幾人又是哄堂大笑,王建設憋著勁,他肋叉骨還在疼呢。

(責任編輯:龍娜娜)

宋離人湖北宜昌人,祖籍江蘇。機械廠工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在《芳草》《清明》《小說月報》《山花》《長城》《四川文學》《飛天》等刊物發(fā)表,出版有長篇小說《我們到紅旗廠看王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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