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曉青 沈韻
關鍵詞:生成式人工智能;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可版權性;版權歸屬;合理使用
一、問題的提出:從決策式人工智能到生成式人工智能
近期,美國人工智能研發(fā)公司Open AI公開發(fā)布一款名為ChatGPT的聊天機器人,憑借其高效、智能、準確的生成內容,迅速在全球范圍內引發(fā)討論熱潮。ChatGPT以深度學習、大模型、人類反饋(RLHF)等信息技術為支撐,通過模擬人類語言邏輯與溝通表達習慣,實現以文字對話形式與人類用戶的在線互動交談。相關對話內容具有高度個性化與智能特征,甚至達到與人類語言表達無異的程度。實踐中,ChatGPT被廣泛應用于各種應用場景,例如,在線客服、智能搜索、代碼生成、文章撰寫等。
ChatGPT本質上是模擬或再現人類智力以生成全新內容的文本生成模型,是一種典型的生成式人工智能。ChatGPT的成功“出圈”也表明,從決策式到生成式人工智能,人工智能領域正在發(fā)生變革性升級。在生成式人工智能誕生之前,人工智能模型以決策式人工智能為主。決策式人工智能根據輸入數據進行處理、分析,輸出自主化決策結果,以算法推薦、自動駕駛為典型的應用場景。決策式人工智能旨在實現初步的分析功能,長期作為人類生產活動的輔助工具而存在。伴隨神經網絡、大數據、深度學習技術的快速發(fā)展,人工智能領域迎來跨越式發(fā)展,出現了生成式人工智能這一新型人工智能模型。相較于決策式人工智能,生成式人工智能以更復雜的算法架構作為技術支撐,具有模擬或再現人類思維過程與智力水平的技術功能。生成式人工智能以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AIGC)為核心,通過算法賦予機器自我學習與進化能力,能夠相對自主地輸出原創(chuàng)性內容。
生成式人工智能作為人工智能新范式,已經逐漸替代決策式人工智能,成為一項人工智能領域的通用技術,在技術應用環(huán)節(jié)驅動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開發(fā)。目前,生成式人工智能已經成為信息時代的關鍵技術,賦能不同產業(yè)以及不同領域的發(fā)展,成為數字經濟與產業(yè)革命的底層支撐。以生成式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新技術,正在改變傳統(tǒng)的內容生產方式,導致版權保護面臨一定的問題與挑戰(zhàn)。生成式人工智能在版權領域引發(fā)的新問題主要集中在:一是生成式人工智能的主體資格認定。生成式人工智能是否可以獲得和人類作者相同的法律主體地位,需要結合制度規(guī)范、基礎理論等多方面進行論述。二是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的法律屬性及其保護問題。理論與實務界在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是否構成作品這一問題上尚未達成共識。明確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的作品屬性,是構建人工智能時代版權制度的前提。版權保護需要以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的可版權性為基礎,進一步分析其權利歸屬。三是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版權侵權判定。生成式人工智能的不同技術階段面臨著不同的版權侵權風險,其侵權責任承擔與豁免規(guī)則需要加以明晰。關于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版權保護,應當在不動搖版權制度根基的原則下,化解人工智能新范式給傳統(tǒng)作品市場及版權保護帶來的巨大沖擊,充分回應人工智能時代的文化產業(yè)保護需求。
二、生成式人工智能的主體資格認定
伴隨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普及,人工智能從輔助走向創(chuàng)造,對人類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作主體地位造成挑戰(zhàn)。人工智能時代,生成式人工智能能夠在沒有人類干預的情況下自主生成創(chuàng)造性內容,因而生成式人工智能成為“創(chuàng)作”發(fā)生的真正動因。版權制度需要回應的首要問題即生成式人工智能是否可以成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法律主體。結合既有版權制度規(guī)范及其基礎理論體系,賦予人工智能以法律主體地位,既缺乏現實基礎,也不符合民法制度的價值取向。
(一)既有制度規(guī)范下生成式人工智能主體資格的否定
《著作權法》第九條規(guī)定,著作權人是指“作者”以及“其他依照本法享有著作權的自然人、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結合《著作權法》第二條對享有著作權主體范疇的限定,著作權主體應當僅包括“中國公民、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以及符合特定要求的“外國人、無國籍人”。因此,我國實在法下的著作權主體只能是自然人或由自然人集合形成的法定組織。既有著作權制度規(guī)范以自然人作者為原則、以自然人集合擬制作者為例外,遵循“人類中心主義”的基本理念。一直以來,《著作權法》是以自然人為創(chuàng)作主體而構建起來的,將人類視為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作主體。無論是作者概念還是權利歸屬,版權保護均建立在存在人類作者的前提之上。生成式人工智能盡管已經獲得強大的自主學習能力,具備高度智能化特征,但其本質上并非自然人,因而無法成為符合《著作權法》規(guī)定的權利主體。
不僅生成式人工智能主體資格在我國存在實在法方面的否定,從世界范圍來看,作者的自然人屬性也已經成為普遍共識?!侗Wo文學和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以下簡稱《伯爾尼公約》)第六條之二規(guī)定了只有自然人才可能享有的作者精神權利,由此可以推斷出《伯爾尼公約》對于作者自然人屬性的默示性規(guī)定。遵循《伯爾尼公約》,作者需要是“人”,這是各國版權法中一個長期的假設。在英美法系方面,澳大利亞法院明確提出,對于原創(chuàng)文學作品,必須確定聲稱保護的具體作品以及這些作品的人類作者。德國作為大陸法系的代表性國家,根據其《著作權法》第7條的規(guī)定,著作權的主體必須是賦予作品以獨創(chuàng)性的人。因此,從國內外版權制度規(guī)范來看,作者的自然人屬性并不存在爭議。生成式人工智能不能被賦予法律主體地位,否則將導致與既有版權制度規(guī)范的現實沖突。
(二)民事基礎理論下生成式人工智能主體資格的否定
基于法律制度的現實判斷,生成式人工智能主體在既有版權制度下不能成為適格權利主體。然而,隨著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廣泛應用,是否有必要將此類非人形態(tài)擬制為一種單獨的權利主體類型,使其能夠被納入人工智能時代的版權制度?歐盟提出確立人工智能的“電子人格”法律地位,將其擬制為新型權利主體。沙特阿拉伯也曾授予“索非亞”智能機器人以公民資格。然而,從民事基礎理論出發(fā),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法律主體擬制有悖于傳統(tǒng)民事法理與價值取向,不可能具備版權主體資格。
一方面,生成式人工智能不具有人格屬性,不符合將非人形態(tài)擬制為法律主體的傳統(tǒng)法理。盡管民法存在將法人這一非人形態(tài)擬制為法律主體的先例,但生成式人工智能與具備團體人格屬性的法人存在本質區(qū)別。法人作為一種無生命團體,其人格的形成源于自然人共同意志的聯合。自然人的個人意志通過法人制度下的法定程序被轉化為一種共同意志。在共同意志的決定下,法人可以對外實施具體的法律行為。然而,無論是生成式人工智能整體本身還是其系統(tǒng)內部的算法模塊單元,都不具備獨立意識。生成式人工智能所謂的選擇與判斷行為,無非是遵循特定算法模型自主運行的結果,依賴于人類指令的輸入與算法模型的預先搭建。
另一方面,生成式人工智能作為由計算機程序開發(fā)者創(chuàng)造出的對象,應當嚴格遵循民事基礎理念下的“人一物”二元對立論。追溯至羅馬法時代的民法最基本理念,市民社會的基本構成被嚴格二元劃分為人與物。除了人之外的所有物質構成,都屬于物的范疇。生成式人工智能是由人類開發(fā)設計出來的。計算機程序開發(fā)者通過算法架構模型的搭建、超大型數據集合的訓練,使得生成式人工智能具備生成創(chuàng)造性內容的技術功能。由于人類智力勞動的投入,生成式人工智能本身構成《著作權法》第三條的“計算機程序”作品,屬于可以被人類支配與使用的客體范疇。如果僅僅因為生成式人工智能能夠實現“創(chuàng)作”行為而將其擬制為法律主體,將有悖于主客體不可互換的基本理念,導致人與物二者之間界限的混淆,造成對民法最根本基礎理念的毀滅性打擊。
三、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的法律屬性及其保護問題
生成式人工智能不具有版權主體資格,但并不意味著其創(chuàng)作內容當然不構成作品,不可以獲得版權保護。主體與客體應當是兩個相互平行的問題,各自遵循獨立的評判因素與判斷標準。以生成式人工智能不具有主體資格直接否定對其創(chuàng)作內容的版權保護,將會向公共領域釋放大量具有作品外觀的創(chuàng)造性內容,不僅會在公共領域嚴重泛濫,而且導致版權制度作為一種滿足投資者預期回報的激勵機制的失靈。具體而言,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的版權保護問題,需要以分析相關創(chuàng)作內容具有可版權性為前提。在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構成受版權保護作品的基礎之上,我們應進一步分析其后續(xù)的版權歸屬問題,從而確定作品之上利益的最佳分配方式、促進發(fā)揮作品的經濟效益。
(一)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的可版權性
《著作權法》第三條將作品定義為“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chuàng)性并能以一定形式表現的智力成果”,提出包括“特定領域”“以一定形式表現”在內的作品形式要件以及“獨創(chuàng)性”實質要件。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屬于文學、藝術領域,借助文字、圖像、視頻等形式可被人類感知與欣賞。通常而言,相關創(chuàng)作內容符合作品的形式要件。因此,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的可版權性問題集中于“獨創(chuàng)性”這一作品的實質要件。以下將從兩方面探討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的可版權性:一是從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的生產機制來看,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與人類創(chuàng)造智力成果共享內在邏輯;二是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具有與人類作品一致的外在表達形式。
1.基于內在生產機制的可版權性
生成式人工智能并非對人類智力的簡單執(zhí)行,而是能夠模擬與再現人類作者的創(chuàng)作思維。根據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的定義,“人工智能生成的”即“人工智能自主創(chuàng)造的”內容,是指“在沒有人類干預的情況下由人工智能生成的內容”。與“人工智能輔助完成的”內容加以區(qū)分,后者需要大量人類干預和引導。因此,與決策式人工智能不同,此前的決策式人工智能只能根據程序開發(fā)者設計的既定算法,以海量數據為對象執(zhí)行使用者輸入的命令,最終在可預測范圍內輸出自動化決策結果;生成式人工智能則能夠從海量數據中自主構建算法模型,獨立抓取相關素材以完成創(chuàng)造性內容的輸出。
從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的生產機制來看,深度學習、神經網絡作為支撐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底層技術,模擬與再現了人類創(chuàng)作的基本思維。生成式人工智能通過對海量數據的識別、處理與分析,基于深度學習自主歸納數據背后的規(guī)律與要素,不斷更新與進化自身算法模型,最終生成脫離既定算法預設的創(chuàng)造性內容。上述“模擬大腦”的過程,與人類作者學習、構思并完成創(chuàng)作的思維過程沒有本質差異。為執(zhí)行相同功能而開發(fā)的不同生成式人工智能,由于內部算法架構的不同,能夠生成具有個性的創(chuàng)造性內容。即使是特定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在其每一次運行中也都會面臨數據的自主選擇與分析,進而生成差異性結果。⑿以ChatGPT為例,由于神經網絡技術的隨機性,ChatGPT能夠自主判斷溝通主體的真實需求,根據對話指令的上下文邏輯以及用戶的即時反饋,生成不同的文字內容。因此,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具有相當大的選擇與判斷空間,不同的創(chuàng)作內容呈現高度的隨機性與自主性。生成式人工智能借助其運行機制,再現了人類作者的創(chuàng)作過程,最終創(chuàng)作出一種類人的創(chuàng)造性智力成果。
版權制度不保護“猴子自拍”“海豚表演”等非人主體創(chuàng)作的智力成果,成為質疑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獲得版權保護的主要依據之一。然而,忽視生成式人工智能內在生產機制而否定其創(chuàng)作內容可版權性的觀點不足采納。首先,動物“創(chuàng)作”成果缺乏人類智力的投入,而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卻與人類智力活動密切相關。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算法開發(fā)、機器學習以及內容生成等各階段,都離不開自然人的參與。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技術核心即人類反饋(RLHF)方法,本質上所體現的依然是人類價值觀的輸出。人類基于自身偏好設置期望目標并評判算法輸出結果,決定著算法模型的修正與進化方向。其次,版權制度無法激勵動物以及機器,但不同于動物“作品”,激勵機器的開發(fā)與投資者顯得尤為重要。至少就目前而言,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的生成需要人類開發(fā)、改進、分配和使用人工智能,并傳播由此技術生成的創(chuàng)作內容。版權保護的激勵可以在這些人類活動中發(fā)揮其應有的作用。⒂不同于版權制度在激勵動物產出更多“作品”方面的無效,生成式人工智能背后龐大的人類主體可以獲得版權的正向激勵,鼓勵有利知識存量增長的原創(chuàng)性內容的創(chuàng)作。
2.基于外在表達形式的可版權性
版權制度對作品概念存在主觀與客觀兩個方面的理解。主觀判斷標準以作者個性為核心,認為作品應當體現作者思想、情感、精神等主觀因素??陀^判斷標準則強調作品的固有屬性,只要作品的表達在客觀上不同于既有作品,就認為作品具有獨創(chuàng)性。對于由人類作者創(chuàng)作的作品而言,無論是遵循對獨創(chuàng)性概念的客觀或是主觀理解,并不會影響作品的版權保護基礎。二者之間能夠進行相互補充與印證。然而,在分析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的可版權性問題時,理論界首次意識到其創(chuàng)作背后沒有人類。對此,版權制度有必要重新審視對作品以及獨創(chuàng)性概念的理解,明確一種合理有效的作品判斷標準,以此為框架分析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的可版權性。
受到強調文本意義的“結構主義”、去中心化的后現代主義思潮、以讀者為中心的“受眾反應論”等基礎理論發(fā)展的影響,客觀判斷標準正在逐步取代主觀判斷標準,成為理解作品獨創(chuàng)性概念的主要方式。根據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的權威解釋,獨創(chuàng)性是指“作品是作者自己的創(chuàng)作,完全不是或基本不是從另一作品抄襲來的”。上述對獨創(chuàng)性概念的理解遵循客觀主義理念,從外在表達角度來評判作者的貢獻,而不是調查作者的內心精神活動。在客觀主義理念下,計算機軟件、模型作品、數據庫等具備功能性作品可以成為版權適格客體,盡管這些作品實際上并不展現作者個性因素。事實上,作品是創(chuàng)作者的創(chuàng)作成果,而創(chuàng)作行為本身是一種事實行為,是一種客觀存在的事實,無關創(chuàng)作者的主觀心態(tài)或意識。正如版權制度并不否定由兒童隨手涂鴉形成的繪畫構成作品的可能性。⒄因此,獨創(chuàng)性是一種客觀概念,旨在保護作品本身所具有的創(chuàng)造力,而不是創(chuàng)造力的具體來源。
在生成式人工智能領域構建作品客觀判斷標準框架,具有更重要的現實意義。一方面,創(chuàng)作者內心的思想情感和心理活動無從把握,能被感知到的只有作品客觀的外在表達。作品的主觀因素難以衡量,創(chuàng)作者的意圖大多時候是隱藏且未知的。⒅無論是立法還是司法,都應當免除法官對主觀因素的查明義務,防止法律陷入美學分析風險。美國弗蘭克法官曾舉例,復制者因為視力不好、肌肉缺陷或雷聲驚嚇而導致畫作偏離原有作品,產生足夠明顯的差異。該復制者可以將這種差異視為原創(chuàng)作品并據此獲得版權。⒆另一方面,版權制度執(zhí)行主觀判斷標準,識別作品中作者個性投入的過程將導致巨大成本。尤其隨著生成式人工智能成為不可或缺的內容生產方式,市場中充斥著由人與非人主體創(chuàng)作的作品。主體的故意隱瞞與署名標注不充分,都將導致分類成本的激增。相比之下,采取獨創(chuàng)性客觀判斷標準,是一種更行之有效的作品判定方式。
版權制度采用客觀的獨創(chuàng)性概念,而生成式人工智能可以很容易地滿足作品構成要件。一旦拋棄對作者個性等主觀因素的考量,由于生成式人工智能進行了對數據素材的自主選擇和加工,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不構成對既有作品的抄襲、剽竊或篡改,當然和原創(chuàng)性人類作品一樣具有可版權性。實踐中越來越多的事例表明,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造內容與人類作品在外觀上并無明顯差異。據有關新聞報道,美國近89%的大學生使用ChatGPT撰寫論文,甚至一舉拿下課程最高分;以色列總統(tǒng)在近兩萬名觀眾面前發(fā)表由ChatGPT自動撰寫的演講稿。基于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所具有的版權客體外觀表征,已經有國家認可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的可版權性。例如,日本在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的版權保護上提出“相同對待”原則。⒇除可被明顯區(qū)分為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的情形,版權制度對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與人類作品予以相同對待,共同授予版權保護。
(二)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的版權歸屬
生成式人工智能尚不具備版權主體資格,但其創(chuàng)作內容符合可版權性要求。為了構建以“作品一作者”構造為核心的完整法律關系,版權制度需要確定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之上的版權歸屬主體。圍繞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的版權歸屬,理論與實務界主要提出以下四種解決路徑:一是“開發(fā)者說”,即版權歸屬創(chuàng)造生成式人工智能程序的算法開發(fā)者。二是“數據提供者說”。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依賴海量數據的“喂養(yǎng)”,數據提供者享有版權保護利益。三是“使用者說”,即由最終用戶行使相關創(chuàng)作內容的版權。四是“投資者說”。生成式人工智能作為大型公司或研究團隊推出的創(chuàng)新性產品或服務,應當由相關群體組織擁有創(chuàng)作內容的產權。
根據版權制度的基本原理,版權應當歸屬對作品作出實質性貢獻的人。例如,英國版權法將對計算機創(chuàng)作“完成必要安排的人”視為作者。分析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技術原理,由于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以使用者訪問系統(tǒng)并輸入指令為觸發(fā)條件,使用者為機器創(chuàng)作作出必要的安排。缺少使用者的操作,機器創(chuàng)作活動根本不會發(fā)生。從創(chuàng)作內容來看,使用者實質性地影響最終創(chuàng)作內容的生成。雖然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具有很強的自主性,但輸出內容的主題類型仍然受到使用者給定指令范圍的限制,表達特征、語料風格也受到使用者的直接控制。因此,創(chuàng)作內容的觸發(fā)條件、主題類型和語料風格的設置均由使用者完成,使用者作出更為直接的創(chuàng)作貢獻。實踐中,版權歸屬的“使用者說”已經得到不少智能軟件的推廣。根據Open AI公司頒布的《共享與發(fā)布政策》文件顯示,ChatGPT要求“發(fā)布內容的署名為用戶個人姓名或公司名稱”,并建議在合理位置標注“在生成文字內容時,作者已經根據自己的喜好審查、編輯和修改表述,并對公布內容承擔最終責任”。
在構建以使用者為主導版權歸屬規(guī)則的同時,也不應當忽視生成式人工智能可能涉及的其他利益主體。以投資者為例,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研發(fā)涉及算法設計、數據標注、模型訓練、修正校驗等技術環(huán)節(jié),需要大量資金與昂貴設備的支持。投資者需要針對復雜的技術環(huán)節(jié)進行人員與物資上的統(tǒng)籌安排,并最終承擔可能的研發(fā)失敗風險。因此,投資者參與也是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的關鍵因素。版權制度需要以開放的規(guī)則設計容納對投資者利益的保護。鑒于此,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內容的版權歸屬應當遵循約定優(yōu)先原則,允許圍繞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相關主體以用戶條款、委托合同、合作協(xié)議等方式就版權歸屬等權益分配事項進行事先約定。
四、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版權侵權責任判定
生成式人工智能依靠文本和數據挖掘(TDM)技術完成機器學習過程。為生成符合人類語言邏輯和表達習慣的文字內容,生成式人工智能需要將海量文字作品以可被機器識別的數據形式錄入算法系統(tǒng),以此形成龐大的數字化作品數據庫供生成式人工智能進行下一步的數據標注與模型訓練。據不完全統(tǒng)計,ChatGPT擁有相當龐大的專門語料庫,其訓練集涉及超過兩千萬的對話記錄,涵蓋英文、中文等多種語言。微軟公司開發(fā)的AI“小冰”的數據庫涵蓋自1920年代以來超過500位中國詩人的所有作品。生成式人工智能以獲取和利用既有作品為基礎,必然涉及潛在的版權侵權風險。生成式人工智能可能構成對何種著作權的侵害?如果使用作品行為構成版權侵權,應當由誰承擔相關的侵權責任?傳統(tǒng)版權領域的合理使用等版權侵權豁免是否可以適用于生成式人工智能?這些都是人工智能時代版權制度亟待解決的問題。
(一)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版權侵權認定
強化機器學習能力離不開對既有作品的大規(guī)模獲取與利用,其中的作品使用方式多元,可能侵害不同的權利內容:一是復制權。生成式人工智能需要將受版權保護的作品轉換并制作為一份或者多份數字格式文件,存儲并形成數據作品庫,以便后續(xù)的文本和數據挖掘。這種數字化作品過程涉及對原作者復制權的侵犯。二是改編權。盡管生成式人工智能可能創(chuàng)作出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新作品,但如果該作品是在保留他人既有作品的基礎上進行的演繹,仍然屬于侵害改編權的行為。三是匯編權。如果生成式人工智能經過自主選擇或編排,匯集既有作品或者作品的片段而形成新作品,將會侵害不同作者的匯編權。四是信息網絡傳播權。通常而言,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機器學習”與“模型創(chuàng)建”位于智能系統(tǒng)內部層面,不與公眾發(fā)生直接接觸;然而,隨著信息傳輸、大數據等計算機技術的廣泛應用,數據集合容易在互聯網領域得到公開,使得公眾在其選定的時間和地點獲得相關數字化作品,相關情形可能侵犯原作者的信息網絡傳播權。
關于生成式人工智能的侵權責任承擔,應當結合具體侵權行為的發(fā)生原因加以判斷。如果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原始算法架構存在缺陷,例如,算法只是針對既有作品執(zhí)行同義詞或語序替換,這種“洗稿器”本身即構成版權侵權工具,應當由生成式人工智能開發(fā)者承擔最終的侵權責任。如果是因為用戶的不當使用行為導致生成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出侵權作品,相關輸出內容超出生成式人工智能開發(fā)者的控制和預期,那么該用戶應當作為直接責任人承擔相應的版權侵權責任。
(二)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版權侵權豁免
生成式人工智能獲取與利用受版權保護作品構成轉換性使用,可以援引合理使用作為侵權豁免。法院在“谷歌案”中認為,以實現圖書信息檢索服務功能為目的的片段式提供作品的行為構成合理使用。這種轉換性使用行為旨在實現新的功能或創(chuàng)造新的價值,由于沒有再現作品本身的文學藝術價值或實現其內在的表意功能,不會對作者對其作品的正常使用造成影響,亦不會不合理地損害作者的合法利益。因此,如果生成式人工智能以實現機器學習功能為目的而獲取和利用作品,由于沒有對相關作品市場價值造成實質性影響,將獲得合理使用的版權侵權豁免。隨著深度學習、大數據技術的成熟與完善,生成式人工智能對學習素材提出更高的數量要求。立法界已經意識到在合理使用方面增設機器學習例外的必要性。如歐盟在《數字化單一市場版權指令》序言倡導“采取措施解決有關文本和數據挖掘的法律不確定性”;并通過第4條制定“文本和數據挖掘的例外或限制”,賦予相關主體“為文本和數據挖掘目的而對合法可訪問的作品和其他客體進行復制和摘取的權利例外或限制”。為此,我國也需要盡快構建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版權侵權豁免制度,準確劃分生成式人工智能獲取和利用作品的合法邊界,從而推動人工智能創(chuàng)新的數據流動與共享,助力人工智能產業(yè)的長足發(fā)展。
(作者馮曉青系中國政法大學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沈韻系中國政法大學知識產權法專業(yè)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