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

古代板本權的產(chǎn)生，須有兩個必備條件：一是印刷業(yè)的興起，二是法律的賦予。印刷業(yè)是板本權產(chǎn)生的經(jīng)濟基礎，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權利是法律賦予的，板本經(jīng)法律授權方為板本權。

公知板本權賴于印刷業(yè)，印刷業(yè)又賴于紙業(yè)。東漢蔡倫造紙，五代刻板印《九經(jīng)》，造紙術、印刷術恰是中國古代的偉大發(fā)明。雕板印刷盛于五代，精于兩宋，時勢造五代后唐“廣頒天下如諸色人要寫經(jīng)書并須依所印敕本不得更便雜本交錯”、宋代“猶禁擅鐫必須申請國子監(jiān)”、“禁私印及鬻之者杖一百許人告賞錢二百千”、《兩浙轉(zhuǎn)運司 錄白》、《行在國子監(jiān) 錄白》、《福建轉(zhuǎn)運使司》、“浙東提舉司給榜禁戢翻刊”七部法令，誕生中國板本權的淵源，故本文從雕板印刷說起。

一、雕板印刷

雕板印刷，古稱為雕板印刷，如今雕板印刷被稱為、寫為雕版印刷。雕板印刷與雕版印刷，有“板”“版”一字之差。是雕板印刷，還是雕版印刷？用“板”字好，還是用“版”字好，哪個更為貼切？考究中國古代四大發(fā)明之一的印刷術，雕板印刷乃是術，板字直觀、清晰、貼切，還不易與版的其它概念相混淆。從古籍上看，雕板印刷用“板”字是常態(tài)，寫“版”字是偶見。故講中國古代的雕板印刷，還是用“雕板印刷”四字為宜。

（一）雕板印刷的沿革

中國與古埃及、古巴比倫、古印度共為四大文明古國，印刷術與火藥、造紙術、指南針是古代中國響譽世界的四大發(fā)明。我國古代文圖復印的印刷術在歷史長河中，先是金石印章，又有墨拓碑文，更有雕板、捺印，進而活字，眾多的浪花一波波推流向前。

雕板、活字是印刷術的代表。雕板印刷起于何時？一說自漢，《后漢書》有“刊章討捕”的記載。張儉為權宦所誣，亡命遁走，朝廷“刊章討捕”，張貼布告緝捕。有曰刊章即雕板，元學者王幼學釋：“印行之文，如今板榜。”清末民國初學者孫毓修持“雕板之事成于隋，實張本于漢”。又有雕板印刷始于隋唐，盛于五代兩宋說。明胡應麟在《少室山房筆叢》中曰：“雕本肇自隋時，行于唐世，擴于五代，精于宋人?！鼻迥┟癯鯇W者葉德輝在《書林清話》中寫：“雕板肇祖于唐，而盛行于五代。”謂對古代雕板印刷術發(fā)明、發(fā)展的一言。

活字印刷新技術產(chǎn)生后，元、明、清、民國的雕板印刷業(yè)乃漸下坡式地延續(xù)。在王選等發(fā)明的現(xiàn)代印刷技術下，而今雕板印刷已被稱為“活化石”。2009年，以揚州廣陵古籍刻印社為代表的中國雕板印刷技藝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

與雕板印刷技藝同命運的還有木活字印刷術。有幸的是，浙江省瑞安市平陽坑鎮(zhèn)東源村保留了木活字印刷技藝這塊活化石。清同治年間，王氏家族用棠梨木刻活字，用老宋體梓輯宗譜，之后代代傳承。今人仍需依舊格續(xù)族譜，致木活字技藝遺留至今。2010 年11 月5 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政府間委員會第五次會議將東源木活字印刷技藝列入急需保護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

（二）雕板印刷術

雕板印刷乃雕板印刷術，為一種技術、一種工藝，是運用刀具在木板上雕刻文字或圖案，再用墨、紙、絹等材料刷印、裝訂成冊頁或書籍的一種技藝。雕板印刷工藝，需備料、寫樣、貼樣、刻板、著墨、刷印、分書、折書、齊欄、切書、裝訂等諸多工序。從雕板印刷的工藝中可以看出，雕板印刷乃術，是在木板上雕為板式進而刷印成書，板字直觀、貼切。

（三）板式

板式是雕板印刷書籍的樣式，包括書頁板式、裝幀板式、板本權牌記。

書頁板式，包括板面、大小題名、板框、界行、天頭、地腳、板心、行款、字數(shù)、魚尾、象鼻、書耳、條記、句讀等。

裝幀板式。伴隨雕板印刷興起，出現(xiàn)蝴蝶裝、線裝。線裝是雕板印刷書籍的主要裝幀方式，形成書簽、書衣、書腦、書脊、書首、書腳、書根等線裝書的元素。

牌記又稱書牌。板本權牌記，鐫有書名、作者、鐫板人、藏板人、刊刻年代、刊板地點等。

雕板印刷者將上述板式元素巧妙運用，裝于雕板印刷的書籍，創(chuàng)出自己的獨有板式，成就雕板印刷書籍的板本權。

（四）板本權

出版者、出版權、版式、版式權、版本、版本權是現(xiàn)代的概念，回到雕板印刷時代，出版者可稱雕板印刷者，出版權可稱雕板印刷權，版式可稱板式，版式權可稱板式權，版本可稱板本，版本權可稱板本權。版式權同板式權，版本權同板本權。

板本權是雕板印刷者對其雕板印刷的圖書的板式所享有的權利。

（五）雕板印刷的商業(yè)性

雕板印刷是雕板制作圖書的工藝，雕板、印刷、裝幀成冊是有成本的，且所費銀兩浩瀚。刻書人必要出售印書，收回成本，并獲取利潤。對此，古籍多有記載。如《石林燕語》云：當今天下印書，以杭州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京師此歲印板殆不減杭州，但紙不佳。蜀與福建多以柔木刻之，取其易成而速售，故不能工。福建本幾遍天下，正以其易成故也。｛1} 北宋時，浙、蜀、閩雕板印刷業(yè)發(fā)達，“天下印書，以杭州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蜀與福建多以柔木刻之易成而速售”，“福建本幾遍天下”，究其緣，“正以其易成故也”?！八偈邸睋屨剂耸袌觥?/p>

雕板印刷的商業(yè)性，必使雕板書商為自己的商業(yè)利益尋求保護，并推行反盜版系列舉措，從而板本權積淀起經(jīng)濟土壤，再加五代后唐、宋王朝政治上、思想上的特需，助產(chǎn)板本權孕育與誕生。

二、五代十國雕板印《九經(jīng)》

（一）五代十國雕板印《九經(jīng)》

先說下五代十國。黃巢起義，大唐王朝土崩瓦解，繼而中國封建社會進入五代十國。五代，是指在中原建立的梁、唐、晉、漢、周五個小朝廷。為了區(qū)別歷史上的梁、唐、晉、漢、周，人們便把這五個小朝廷前頭加了個后字，稱為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在中原之外，還有一些小國，自立為王，其中前蜀、后蜀、南吳、南唐、吳越、閩國、南楚、南漢、南平、北漢十個稍大些，共稱五代十國。五代時間不長，從公元907 年至公元960年，只有短短50 多年。十國壽命也短，總共不過70多年。五代十國雖是歷史長河瞬間，卻兵戈不斷，烽煙繚繞，史稱“亂世”。

五代十國雖“亂世”，但雕板印刷乃盛世。起端十國的前蜀，隨之五代。五代朝廷變臉為剎那，然自后唐明宗雕板印《九經(jīng)》起，后晉、后漢、后周對此大業(yè)一脈相承，從未間斷，撐起雕板印刷的鼎盛。

五代的《九經(jīng)》是指：《周易》《尚書》《詩經(jīng)》《周禮》《儀禮》《禮記》《左傳》《公羊》《谷梁》。五代十國雕板印《九經(jīng)》以及《舊五代史》《五代史補》《資治通鑒》《五代會要》《宋史》《愛日齋叢抄》《直齋書錄解題》《揮麈錄》《識遺》等諸多史書均載有這一盛事。五代十國發(fā)軔刻《九經(jīng)》印板，創(chuàng)雕板印刷燦爛輝煌。

（二）前蜀毋昭裔發(fā)端雕板印《九經(jīng)》

1. 蜀本

前蜀，907 年由唐蜀王建國，925 年被后唐莊宗李存勖剿滅。蜀成都雕板印刷文化底蘊深厚，唐末已有雕板印書。宋《猗覺寮雜記》云：雕印文字，唐以前無之，唐末益州始有墨板。成都古稱益州。宋代，成都與杭州、建陽并為三大雕板印刷基地之一，益州雕板印的書籍稱蜀本。

2. 蜀主準毋昭裔雕板印《九經(jīng)》

司馬光的《資治通鑒》載：蜀毋昭裔出私財百萬營學館，刻板印《九經(jīng)》?！毒沤?jīng)》：《易》《書》《詩》《周禮》《儀禮》《禮記》《左傳》《公羊》《谷梁》。蜀主準毋昭裔雕板印《九經(jīng)》，此開雕板《九經(jīng)》先河，川蜀文學復盛。

母丘儉即毋昭裔，早年貧賤時，常借《文選》于交游間，其人有難色。毋昭裔發(fā)憤，改日倘若富貴，當?shù)癜逡早U之，遺學者。后來，毋昭裔出仕蜀國宰相，果真貴，遂踐行他的諾言。毋昭裔嗜好藏書。他不僅印《九經(jīng)》，在成都，令門人勾中正、孫逢吉書寫《文選》《初學記》《白氏六帖》，雕板印刷。毋昭裔乃鏤板大家，有力地推動了五代十國的雕板印書。

（三）后唐平蜀印《五經(jīng)》

公元925 年，后唐莊宗李存勖平蜀。益州屬后唐，直至后蜀立國。后唐明宗李亶繼位后，命太學博士李鍔書《五經(jīng)》?！段褰?jīng)》：《詩經(jīng)》《尚書》《禮記》《周易》《春秋》，是漢唐官方倡導的五部儒家經(jīng)典。《五經(jīng)》的印制，仿照毋昭裔雕板制作經(jīng)書?？逵≈啤段褰?jīng)》由國子監(jiān)承辦，此是國子監(jiān)雕板印經(jīng)書的開始?！段褰?jīng)》盛行于天下，蜀中最為興盛。

（四）后唐明宗敕令雕板印《九經(jīng)》

五代朝廷雕板印《九經(jīng)》，自后唐宰相馮道、李愚請令，明宗李存亶準敕起航?！杜f五代史·唐書十九·明宗紀九》載：辛未，中書奏請依石經(jīng)文字刻《九經(jīng)》印板，從之。｛2} 五代后唐明宗辛未，932年，中書門下奏請依照石經(jīng)文字雕刻《九經(jīng)》印板，后唐明宗李存亶準奏從之?！顿Y治通鑒·后周紀二》載：五代后唐明宗時，宰相馮道與李愚請令判國子監(jiān)田敏校正《九經(jīng)》，刻板印賣，明宗從之。后周丁巳年，雕板完成，國子監(jiān)獻上《九經(jīng)》。雖然時局動蕩，兵戈戰(zhàn)亂一世，但《九經(jīng)》廣為傳布。

（五）后晉后漢后周雕板印《九經(jīng)》

后唐至末帝，王朝更迭后晉，后晉承繼雕板印《九經(jīng)》業(yè)。

后晉變后漢，后漢乾祐元年（948 年）閏五月，隱帝劉承佑準奏?？辩U板《四經(jīng)》：《周禮》《儀禮》《公羊》《谷梁》。

后周接后漢，承續(xù)雕板印經(jīng)典。后周廣順六年六月，尚書左丞兼判國子監(jiān)事田敏，呈進印板《九經(jīng)書》《五經(jīng)文字樣》各二部，計一百三十冊。后周世宗柴榮顯德二年（955 年）二月，后周世宗敕?？薄督?jīng)典釋文》雕造印板。

自前蜀毋昭裔雕板印《九經(jīng)》后，五代后唐明宗敕令印《九經(jīng)》，后晉、后漢、后周朝野更迭，但雕板《九經(jīng)》的宏偉事業(yè)不斷。五代十國雖亂，擋不住雕板印刷呈盛世壯觀，《九經(jīng)》廣傳天下。正如南宋葉寘《愛日齋叢鈔》評價：當五季亂離之際，經(jīng)籍方有托而流布于四方，天之不絕斯文，信矣?。?}

三、“廣頒天下如諸色人要寫經(jīng)書并須依所印敕本不得更便雜本交錯”

五代雕板印刷盛世造法律，中國板本權油然端升。后唐朝廷剏發(fā)“廣頒天下如諸色人要寫經(jīng)書并須依所印敕本不得更便雜本交錯”。此令載于宋代王溥撰的《五代會要》，《五代會要》三十卷，是歷代王朝公認的信史。

這段話意指后唐長興三年（932 年）二月，朝廷頒令廣告天下：如果各色各等的人要寫經(jīng)書，必須依照國子監(jiān)所印的敕本，不得將敕本經(jīng)書更改變成錯雜本。“廣頒天下如諸色人要寫經(jīng)書并須依所印敕本不得更便雜本交錯”，能夠“廣頒天下”，表明這是一部后唐朝廷頒布的法令。

后唐朝廷發(fā)令“廣頒天下如諸色人要寫經(jīng)書并須依所印敕本不得更便雜本交錯”，具有法律效力：天下人凡要寫經(jīng)書，必須依所印敕本。敕本，指皇帝確認的板本。國子監(jiān)雕板《九經(jīng)》的監(jiān)本，已經(jīng)后唐明宗認可，即是敕本。

“廣頒天下如諸色人要寫經(jīng)書并須依所印敕本不得更便雜本交錯”保護了《九經(jīng)》的權利?！毒沤?jīng)》是古人的經(jīng)典著作，是有作者的。國子監(jiān)板印的《九經(jīng)》敕本，是《九經(jīng)》注釋本。該《九經(jīng)》敕本既有《九經(jīng)》古本的作者，又有注釋作者。《九經(jīng)》敕本將他們一一署名，保護作者的署名權。

古本《九經(jīng)》，傳世數(shù)百年，已進入公有領域，作者的財產(chǎn)權利消失。敕本《九經(jīng)》有注釋部分，注釋作者對注釋文享有權利。注釋作者將注釋文的出板權轉(zhuǎn)讓國子監(jiān)，國子監(jiān)板印《九經(jīng)》敕本。后唐朝廷“廣頒天下”，發(fā)令“如諸色人要寫經(jīng)書并須依所印敕本不得更便雜本交錯”。如果天下各色各等的人要寫經(jīng)書，必須依照國子監(jiān)所印的敕本，不得將敕本經(jīng)書更改變成錯雜本。后唐朝廷這一法令，同時保護著《九經(jīng)》注釋作者的權利。

《九經(jīng)》敕本印板以西京石經(jīng)為底本，再加國子監(jiān)功夫，強有力保護《九經(jīng)》的作品完整權。

“廣頒天下如諸色人要寫經(jīng)書并須依所印敕本不得更便雜本交錯”保護國子監(jiān)敕本《九經(jīng)》的板本權。

國子監(jiān)是封建王朝教育管理機關和最高學府。國子監(jiān)具有教育管理和國學教育雙重職能，集行政與民事于一身。弘揚文化、編輯、雕板、售賣經(jīng)書，是國子監(jiān)實施民事行為的重要工作。國子監(jiān)編輯雕板《九經(jīng)》敕本，頗下一番功夫。國子監(jiān)祭酒田敏奉詔充詳勘官，勘定《石經(jīng)》本，?！毒沤?jīng)》。國子監(jiān)按明宗敕令，集博士儒徒，將西京石經(jīng)本，各以所業(yè)本經(jīng)，句讀抄寫注出，仔細看讀。國子監(jiān)受明宗委托，召書法能人，用端正的楷書寫出《九經(jīng)》。國子監(jiān)再雇能雕字匠人，各隨部帙刻板。之后， 刷印、裝訂出《九經(jīng)》。國子監(jiān)在編輯雕板《九經(jīng)》中，創(chuàng)出敕本《九經(jīng)》特有的板式，獲享板本權。

“廣頒天下如諸色人要寫經(jīng)書并須依所印敕本不得更便雜本交錯”，后唐以朝廷力量保護國子監(jiān)《九經(jīng)》敕本板本權的完整性。他人要寫經(jīng)書，在經(jīng)書文字和板式上，必須依照國子監(jiān)所雕印的敕本，不得更變成錯雜本。

四、宋代的六部板本權法令

宋太祖趙匡胤一統(tǒng)天下，結(jié)束五代。宋王朝重文，《宋史》曰“尚儒術”，《宋會要》載：宋高宗趙構(gòu)曰“崇儒尚文治世”。為有趙皇鼎舉儒經(jīng)，方顯宋代板本權雄姿英發(fā)。

（一）“猶禁擅鐫必須申請國子監(jiān)”

宋王朝右文傳經(jīng)，朝廷頒“猶禁擅鐫必須申請國子監(jiān)”法令，國子監(jiān)獨家板印經(jīng)書承續(xù)。宋代新安人羅壁《識遺》記載：宋太祖趙匡胤建隆至宋英宗趙曙治平年間，公元960—1067 年，朝廷有“猶禁擅鐫必須申請國子監(jiān)”的法令：禁止擅鐫印經(jīng)書，要雕鐫經(jīng)書，必須向國子監(jiān)申請。宋朝廷“猶禁擅鐫必須申請國子監(jiān)”法令，跨趙王朝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適用百年。

（二）“禁私印及鬻之者杖一百許人告賞錢二百千”

宋神宗趙頊英年壯志，勵精圖治，兩次致位王安石宰相，力推“熙寧變法”。宋代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六十六》載：宋神宗熙寧八年，詔：禁止私自鏤印經(jīng)義及出鬻，違犯者，刑杖一百；允許他人舉告，對舉報人賞錢二百千數(shù)，賞錢從中書門下禮房支出。以杖刑“禁私印及鬻”，且出賞錢“許人告”，此是五代以來的首詔，不愧宋神宗趙頊的“熙寧變法”。

（三）《兩浙轉(zhuǎn)運司 錄白》

雕板印刷出現(xiàn)后，五代印《九經(jīng)》，雕板印刷猛推，宋時達到頂峰。到了南宋，福建后來居上，我國三大雕板印刷中心排序為福建建寧、浙江臨安、四川成都。福建由福和建二字組成，福指福州，建指建州。“建本”二字，“建”字指建州，“本”字意建州雕板印刷的書本。相應，浙江臨安的雕板印書稱“浙本”，四川成都雕板印書稱“蜀本”。建州造紙刻書印書南宋時發(fā)旺，書本印制精良，美稱“建本”。建州刻書以建陽為優(yōu)，建陽的刻書世家集中在書坊和麻沙二鎮(zhèn)，次有長坪、熊屯等。建州建本興旺，盜板跟隨，反催知識產(chǎn)權。

建本板本權的興盛與祝穆、祝洙父子相關。祝穆，字和父，號樟隱，逝后謚文修。祝穆曾祖父祝確為南宋理學大家朱熹的外祖父，其父?？祰侵祆涞谋淼?。祝穆少年喪父，與弟祝癸同隨朱熹到建陽云谷晦庵受業(yè)。祝穆就讀嗜書，手不釋卷，于書無所不讀，為日后著述奠定堅實基礎。祝穆晚年卜居建陽麻沙水南。祝穆撰巨著：類書《事文類聚》前后續(xù)別四集，170 卷，地理志《方輿勝覽》70 卷，還有《四六寶苑》《閩中理學淵源考》《南溪樟隱記》等膾炙人口的它文。

祝穆之子祝洙，字安道，考取進士功名，為朱熹的《四書集注》做注，成《續(xù)編朱子四書附錄》。宰相執(zhí)錄將其所著書進呈，朝廷授祝洙迪功郎，任興化軍涵江書院山長。咸淳初轉(zhuǎn)從政郎，監(jiān)行文思院。祝洙承父業(yè)，對《方輿勝覽》增訂。

祝家父子不僅著書立說，且自家刻書刊行，雕板所費銀兩浩瀚。祝穆、祝洙父子雕板印制《方輿勝覽》《四六寶苑》《事文類聚》數(shù)書，竟有嗜利之徒翻板盜印，牟取昧利。為防自己數(shù)載燈窗辛勤所就的書籍不被剽竊，且制止盜板，確保自身商業(yè)利益，祝家父子尋求官方保護，祝太博宅幹人吳吉上狀官府。

時勢造律法。公元1224 年南宋趙昀登位，理宗嘉熙二年，即公元1238 年，在濃厚的雕板印刷業(yè)經(jīng)濟土壤下，一則標示古代建本板本權的地方法令《兩浙轉(zhuǎn)運司 錄白》破土而出。

《兩浙轉(zhuǎn)運司 錄白》收錄于祝穆的《方輿勝覽》，故得今見?！斗捷泟儆[》一書，卷首呂午序，次祝穆自序，之后即是《兩浙轉(zhuǎn)運司 錄白》。祝穆的《方輿勝覽》宋槧本國內(nèi)已無，好在日本皇家圖書館宮內(nèi)廳書陵部尚存這份蓋有宮內(nèi)廳書陵部圖書印章的《兩浙轉(zhuǎn)運司 錄白》。

法律由國家有關機關制定，按特定形式頒布，以國家機器強制力予以保障。地方性法令由地方有關機關制定，按特定形式頒布，以當?shù)貒覚C器強制力予以保障?！秲烧戕D(zhuǎn)運司 錄白》是則地方性法令，職掌兩浙西路、兩浙東路的都轉(zhuǎn)運使司是《兩浙轉(zhuǎn)運司 錄白》的制定者。

《兩浙轉(zhuǎn)運司 錄白》賦予祝穆對《方輿勝覽》及《四六寶苑》《事文類聚》享有的權利，以法令保護祝穆的權利。對于“書市嗜利之徒，輒將上件書板翻開，或改換名目，或以節(jié)略《輿地紀勝》等書為名，翻開攙奪”的盜板行為，擅自使用祝穆姓名的行為，《兩浙轉(zhuǎn)運司 錄白》令：“使臺申明，乞行約束，庶絕翻板之患?！薄捌蚪o榜約束所屬，不得翻開上件書板”，“如有此色，容本宅陳告，乞追人毀板，斷治施刑?！薄叭缬兴拼酥?，仰經(jīng)所屬陳告追究，毀板施行，故榜。”｛4} 以強有力的手段保護祝穆對《方輿勝覽》及《四六寶苑》《事文類聚》著作的署名權。

《兩浙轉(zhuǎn)運司 錄白》賦予祝穆、祝洙作為雕板印刷者對《方輿勝覽》及《四六寶苑》《事文類聚》享有板本權，以法令保護祝穆、祝洙的板本權。板本權具專有性、排他性，受法令保護，《兩浙轉(zhuǎn)運司 錄白》保護祝穆、祝洙的板本權。對盜板者“竊恐書市嗜利之徒，輒將上件書板翻開，或改換名目，或以節(jié)略《輿地紀勝》等書為名，翻開攙奪”的行徑，《兩浙轉(zhuǎn)運司 錄白》戳穿其“致本宅徒勞心力，枉費錢本，委實切害”的危害。并以法治手段保護祝穆作為雕板印刷者對《方輿勝覽》及《四六寶苑》《事文類聚》享有的板本權。

（四）《行在國子監(jiān) 錄白》

南宋理宗趙昀淳祐八年即1248 年7 月，國子監(jiān)頒發(fā)一則《行在國子監(jiān) 錄白》，該法令收錄附在宋段昌武《毛詩集解·卷第三十·商頌》的明板本之中。宋段昌武，精通《詩經(jīng)》，以《毛氏詩》□ ｛5} 講指畫，筆以成編。以至近世諸儒，一話一言，茍足發(fā)明，率以錄焉，名曰《叢桂毛詩集解》。段昌武刻志窮經(jīng)，平生精力，畢于此書。獨有羅氏得其繕本，校讎最為精密。今其姪漕貢樾，鋟梓，以廣其傳。

宋迪功郎新贛州會昌縣丞段維清系段昌武之侄，為制止書肆嗜利翻板《叢桂毛詩集解》，他向國子監(jiān)行狀：“倘或其他書肆嗜利翻板，則必竄易首尾，增損音義。非惟有辜羅貢士鋟梓之意，亦重為先叔明經(jīng)之玷。今狀披陳，乞備牒兩浙、福建路運司備詞約束，乞給據(jù)付羅貢士為照。未敢自專，伏候臺旨?！保?} 宋理宗淳祐八年七月，國子監(jiān)“除已備牒兩浙路、福建路運司備詞約束，所屬書肆，取責知委文狀回申外，如有不遵約束違戾之人，仰執(zhí)此經(jīng)所屬陳乞，追板劈毀，斷罪施刑?！眹颖O(jiān)給公據(jù)付羅貢士樾收執(zhí)照應。

國子監(jiān)《行在國子監(jiān) 錄白》保護《叢桂毛詩集解》作者、校讎者的權利，保護《叢桂毛詩集解》雕板印刷者的板本權。國子監(jiān)《行在國子監(jiān) 錄白》對《叢桂毛詩集解》的書肆嗜利翻板者，“追板劈毀，斷罪施刑”，以刑法之力保護段昌武的作者權利，即保護段昌武對《叢桂毛詩集解》的署名權、出板權、作品完整權。國子監(jiān)《行在國子監(jiān) 錄白》對《叢桂毛詩集解》的書肆嗜利翻板者，“追板劈毀，斷罪施刑”，以刑法之力保護校讎者羅氏的權利，即保護羅氏對《叢桂毛詩集解》校讎部分的署名權、出板權、作品完整權。國子監(jiān)《行在國子監(jiān)錄白》對《叢桂毛詩集解》的書肆嗜利翻板者，“追板劈毀，斷罪施刑”，以刑法之力保護《叢桂毛詩集解》雕板印刷者羅樾的專有板本權。國子監(jiān)并出具公據(jù)付給羅貢士樾，收執(zhí)照應。

（五）《福建轉(zhuǎn)運使司》

南宋理宗寶祐四年，公元1256 年，祝穆逝世。公元1264 年，南宋趙禥登位，度宗，年號咸淳。咸淳二年即公元1266 年，此時距頒布《兩浙轉(zhuǎn)運司錄白》的1238 年已過28 年。然盜板不住，建安的麻沙、書坊、長坪、熊屯等地嗜利之徒盜板祝穆的《事文類聚》《方輿勝覽》《四六妙語》及祝洙的《續(xù)編朱子四書附錄》，祝太博宅幹人吳吉再狀告至官府。這一年6 月，又一則標示、保護板本權的地方法令《福建轉(zhuǎn)運使司》再度運生。

《福建轉(zhuǎn)運使司》保護祝穆、祝洙的權利?！陡＝ㄞD(zhuǎn)運使司》揭露侵犯祝穆、祝洙權利行徑：“近日書市有一等嗜利之徒，不能自出己見編輯，專一翻板，竊恐或改換名目，或節(jié)略文字，有誤學士大夫披閱，實為利害。”｛7} 對此，《福建轉(zhuǎn)運使司》令：“照得雕書合經(jīng)，使臺申明。狀乞給榜下麻沙、書坊、長坪、熊屯刊書籍等處，張掛曉示。仍乞帖嘉禾縣嚴責知委，如有此色，容本宅陳告，追人毀板，斷治施刑，庶杜翻刊之患?！薄胺钸\使判府節(jié)制，待制修史中書侍郎臺判，給榜須至曉示。右今榜麻沙、書坊張掛曉示，各仰通知，毋至違犯故榜?！薄笆箖烧懵忿D(zhuǎn)運司狀，乞給榜約束所屬，不得翻刊。上位書板，并同前式，更不再錄白?！保?} 以高壓的法治手段保護祝穆、祝洙對《事文類聚》《四六妙語》《新編方輿勝覽》《續(xù)編朱子四書附錄》的權利。

《福建轉(zhuǎn)運使司》保護祝洙的板本權。祝洙對《事文類聚》《四六妙語》《新編方輿勝覽》《續(xù)編朱子四書附錄》的板本權具有專屬性，是排他的，受法令保護。根據(jù)上文《福建轉(zhuǎn)運使司》揭露侵犯祝洙板本權行徑，對嗜利之徒的盜板，《福建轉(zhuǎn)運使司》錄白律令，廣為告知，以高壓的法治手段保護祝洙對《事文類聚》《四六妙語》《新編方輿勝覽》《續(xù)編朱子四書附錄》的板本權。

《福建轉(zhuǎn)運使司》錄白中提到“當來累經(jīng)兩浙轉(zhuǎn)運使司、浙東提舉司給榜禁戢翻刊。”兩浙轉(zhuǎn)運使司給榜禁戢翻刊，《兩浙轉(zhuǎn)運司 錄白》已述?！罢銝|提舉司給榜禁戢翻刊”，看來，在《兩浙轉(zhuǎn)運司 錄白》時，浙東提舉司也頒布了一則錄白，“給榜禁戢翻刊”。遺憾的是，祝洙未將浙東提舉司的錄白收錄到《新編方輿勝覽》。

五、評析

五代“廣頒天下如諸色人要寫經(jīng)書并須依所印敕本不得更便雜本交錯”、宋代“猶禁擅鐫必須申請國子監(jiān)”、“禁私印及鬻之者杖一百許人告賞錢二百千”、《兩浙轉(zhuǎn)運司 錄白》、《行在國子監(jiān) 錄白》、《福建轉(zhuǎn)運使司》、“浙東提舉司給榜禁戢翻刊”七部官方法令泉涌中國古代板本權之源，開創(chuàng)了板本權的先河，它折射知識產(chǎn)權耀眼奪目光芒，是七顆璀璨的明珠，謂之國寶。七部法令證明中國五代、宋就燃起板本權的星星之火，中國是板本權創(chuàng)始地，板本權之源頭在中國，我們豪邁地堅定中華文化自信。

西方學者普遍說《安娜女王法令》是版權保護之始，不否認《安娜女王法令》是世界上第一部版權法，具有偉大意義。將中國五代、宋的七部官方法令集結(jié)，乃勾勒板本權所含基本要義，如此，它要比《安娜女王法令》早幾百年。就雕板印刷者的板本權來說，五代后唐“廣頒天下如諸色人要寫經(jīng)書并須依所印敕本不得更便雜本交錯”比《安娜女王法令》早700 多年，也比十五世紀后期，英王賜給圖書出版商人的印刷特權早600 多年。將中國五代、宋的七部板本權法令束起，不難看出，它已構(gòu)建起板本權法律的基礎框架。

（作者系《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立法工作者；此文為作者于中國法學會知識產(chǎn)權法學研究會2022 年年會開幕式上的報告，發(fā)表時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