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曄 任同芹
DOI:10.16366/j.cnki.1000-2359.2023.01.08
摘要:1932年初,發(fā)生于杭州的女學生陶思瑾殺死同性戀人劉夢瑩的案件,因涉及同性戀愛、三角戀愛而備受關注。案件審理跌宕起伏,社會各界聚訟紛紜,媒體人、心理學家、社會學家、專業(yè)律師和普通民眾持續(xù)表達自身意見,在同情和仇視“殺人小姐”陶思瑾的爭論中,通過輕刑與重刑的言語表達,將公眾情感展示得淋漓盡致,公眾情感與法律因此展開了激烈博弈,其中既有東西方法律傳統(tǒng)的糾葛,又有中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法律思想的糾纏,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近代中國法制現(xiàn)代性的復雜面相。在此過程中興起的公眾同情,則推動了公眾作為一種重要力量進入并影響社會,成為法律秩序甚至是社會秩序構建的重要參與者,為我們理解大眾情感如何滲入公共領域乃至于政治統(tǒng)治空間提供了典型的范本。
關鍵詞:陶思瑾;媒介;大眾情感;法律秩序
中圖分類號:K26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2359(2023)01-0057-08收稿日期:2021-12-111932年2月11日發(fā)生在杭州西子湖畔的陶思瑾殺死劉夢瑩案,因涉及同性戀愛以及與作家許欽文之間的三角關系,大眾媒體競相報道,社會各界聚訟紛紜,一時成為轟動全國的大事件。圍繞案件的審理,法學家、社會學家、各類報刊以及社會大眾持續(xù)表達自身意見,與官方對此案的審理過程交相呼應,引發(fā)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重刑”與“減刑”之爭。近年來,隨著性別史研究的不斷深入,該案逐漸進入學者的研究視野,對此案涉及的同性戀愛話語、生理科學以及新聞報道框架等方面進行了探討,但卻有意無意忽視了案件審理過程中的量刑之爭 主要成果有李世鵬《公眾輿論中的情感與性別:陶思瑾案與民國女性同性愛話語》,《婦女研究論叢》,2017年第5期;冉琰杰《跨越陰陽:從陶思瑾殺人案看20世紀早期的同性愛》,《社會科學論壇》,2019年第1期;鄢子為《民國同性戀新聞之框架:以陶思瑾案的報道為中心》,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許維安:《“友誼”抑或“疾病”:近代中國女同性戀論述之轉變(1920s-1940s)》,臺灣師范大學歷史學系碩士學位論文,2019年。。有鑒于此,筆者擬對案件審理過程中出現(xiàn)的“重刑”與“減刑”的量刑之爭作深入探討,嘗試從情感與法律的視角管窺近代中國法制現(xiàn)代性的復雜面相。
一、情感糾葛與陶劉慘殺案的發(fā)生
陶思瑾原屬浙江紹興籍,1928年9月,隨其胞兄陶元慶由上海江灣立達學園轉學至西湖國立藝術專門學校繪畫系,與同系的湘籍女學生劉夢瑩相識。因兩人同一宿舍,“性情相投,互相傾慕”,不久即“遂同寢處”,甚至公開“自承同性戀愛不諱” 《陶思瑾與劉夢瑩(上)》,時事新聞社,出版時間不詳,第7頁。。1929年秋,陶元慶忽然因病去世,其生前摯友、亦是小有名氣的文學家許欽文“痛惜元慶之藝術”,在西湖邊買地筑屋,搜羅其生前作品,設立“元慶紀念室”,因陶常偕劉前去許宅,三人遂相熟。在此期間,陶劉兩人“同性戀愛”關系日益發(fā)展,并由劉提議訂立盟約,發(fā)誓決不再與異性結婚 《陶思瑾殺人案判決書》,《大公報》,1932年6月1日,第2張第5版。。
然而,由于兩人性格各異,情感交流并不順暢,相處日久,時常產生種種摩擦。再加上兩人均有各自的追求者,甚至自我制造了心理上的“情感”危機,以致兩人相互猜忌不斷加深,“此或疑別有所愛,彼或疑此已變初心,以致齟齬時起”。最為典型的就是兩人與許欽文之關系。陶之胞兄在世時,許就向陶求婚而被拒。然而,其胞兄去世后,陶因家庭經濟狀況窘迫,又有賴于許之幫助,導致其內心極其矛盾。陶曾在日記中寫道:“我是絕對不會和他產生愛情的,我很仇恨他,我因為要受了他的幫助,我不能和他絕交,因為我家里是沒有錢來給我可以讀書,我的讀書全是靠他的幫助,但是男子們總是這樣的,一個女子一受他的幫助,他就要向女子求愛了,唉,這是必定的,男子們的心是很毒的,但是我是決不愿受了他的恩助,就把我的身獻于他呵。” 《陶思瑾殺人案判決書》,《大公報》,1932年6月1日,第2張第5版。陶的這番記載應該是出自內心的真實想法,盡管許在文學上較有才華和知名度,但陶對這樣一位樣貌平平且年長十余歲的文人并無多少愛慕之情 《陶思瑾與劉夢瑩(上)》,時事新聞社,出版時間不詳,第1頁。。由于此時陶、劉兩人處于熱戀,陶常常將自己的痛苦向劉傾訴。雖然劉擔心陶會因誘惑而拋棄自己,但更多的是對陶處境的同情。真正讓兩人關系出現(xiàn)裂痕的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劉翻看了陶的日記,發(fā)現(xiàn)陶記載了一段異性追求者的文字,加重了其心中的擔憂。同樣,陶亦懷疑劉并非專注于自己,還愛著另外一個人,認為這與自己的情感付出明顯不均衡,兩人因此經常出現(xiàn)口舌之爭,在雙方爭論較為嚴重之時,彼此甚至以“斷交”相威脅 《湖濱喋血之劉夢瑩慘殺案》,《中華周報》,第28期,1932年5月12日,第22頁。。
在陶、劉關系出現(xiàn)微妙變化的同時,被陶拒絕的許欽文則逐漸將目光轉向了劉。1930年5月,在劉擔任主角的話劇《史推拉》演出之際,許冒雨前去捧場,事后在報刊上對其大加揄揚,“竭意趨承,以圖得其歡心”,博得劉之好感 《陶思瑾殺人案判決書》,《大公報》,1932年6月1日,第1張第4版。。這雖然減輕了許對陶的追求,但卻加重了陶、劉之間的矛盾,兩人“疑忌日深,時相口角”,感情明顯疏淡 《陶思瑾殺人案判決書(續(xù))》,《大公報》,1932年6月2日,第1張第4版;《劉夢瑩案起訴理由》,《大公報》,1932年3月30日,第2張第5版。。再加上該校繪畫系助教劉文如與陶“感情甚好”,導致劉懷疑兩人亦有同性戀愛關系,并視劉文如為情敵,要求陶與其“絕交”,“彼此堅持,致感情益趨破裂” 《陶劉案判決全文》,《時報》,1932年5月29日,第1張第3版。。
1931年寒假,劉因其胞姊劉慶荇由日本歸國,同其暫住上海江灣,陶則返回紹興老家。但劉始終懷疑陶移情別戀,專門寫信要求陶與劉文如斷絕關系,并囑以書面答復,陶置之不理。數日后,劉再次寫信催促陶盡快答復,甚至以殺死劉文如或陶思瑾并公布其同性戀愛之秘密進行威脅 《陶思瑾殺人案判決書(續(xù))》,《大公報》,1932年6月2日,第1張第4版;《劉陶慘案二審判決書全文(續(xù))》,《大公報》,1932年8月19日,第2張第5版。。1932年1月滬戰(zhàn)爆發(fā)后,劉返杭避難于許宅。幾天后,陶亦返杭為劉文如回川送行,路過許宅發(fā)現(xiàn)劉暫住于此,兩人簡短言語交流,隨后陶即借口赴校打聽消息,前往藝專送別劉文如,并在藝專留宿兩晚,2月8日午后過許宅,計劃于當天趕回紹興,因劉極力挽留,陶亦暫留許宅,并邀請劉同往紹興游玩。后因劉欲等其姊復信,陶遂決定11日獨自返紹。但就在陶準備返紹的當天下午,許欽文外出送別友人,傭人亦被陶遣出購置雪花膏,許宅僅剩的陶、劉兩人,因重提劉文如之事發(fā)生激烈爭吵,陶一時憤起殺死劉夢瑩,刀傷達49處,制造了轟動全國的因同性戀愛而引發(fā)的慘殺案。
二、人情與法理:“情殺減刑論”的提出
慘殺案發(fā)生之初,陶曾稱劉為“自殺”,嗣后又說系楊信之所殺,但被問及楊信之為何人,卻又不得而知,導致案情出現(xiàn)戲劇性變化 《陶思瑾與劉夢瑩(上)》,時事新聞社,出版時間不詳,第72頁。。劉姊慶荇則稱陶系“預謀殺人”。承辦此案的檢察官韋希芬經過多方偵查審訊,認為劉“絕非自殺”,乃是陶乘劉沐浴后且許宅無他人之時,持刀將其殺害,“為故意殺人無疑”,應對陶提起公訴 《劉夢瑩案將開審》,《大公報》,1932年3月27日,第2張第5版;《西子湖邊:劉夢瑩真象》,《大公報》,1932年3月29日,第2張第5版。。
1932年4月2日,杭縣地方法院開庭審理。陶一改前此說法,承認劉為己所殺,但卻強調其行為是出于自衛(wèi),并非故意殺人。其原因則在于劉要公開兩人同性戀的秘密導致雙方沖突,劉拿刀欲砍殺自己,自己奮力抗爭將劉殺死。對于劉身上多處刀傷,陶則辯解是在情急之下亂劈所致,并非有意為之 《轟動杭市社會劉夢瑩案法院初審詳記》,《大公報》,1932年4月8日,第2張第5版。。
陶的辯護律師李寶森則提出陶的殺人行為是因精神衰弱病所致。兩人雖因意見不合,時有爭鬧,但并無深仇大怨,不至于置對方于死地,“如非素有精神衰弱之病癥,及當時受有絕大之刺激,而使神經錯亂者,斷不致發(fā)生如此不幸之事件”,請求法院選任醫(yī)師進行鑒定,以“明瞭犯罪之真相,而量刑上亦可不致有畸輕畸重之弊” 《同性愛發(fā)生不自然舉動》,《時報》,1932年4月8日,第3版。。原告方的意見遭到被告方的強烈質疑,劉慶荇聲稱“既有神經病,為什么能進藝術院” 《杭州劉夢瑩案開審》,《時報》,1932年4月3日,第3版。。雙方針對陶是否有精神疾病產生意見分歧,無疑使案件變得更加復雜,亦增加了審理的難度,杭縣地方法院不得不以“證據不足,尚須調查”為由推延案件的審判進程。
4月8日,杭縣地方法院以陶劉兩人日記中記載的同性愛有礙風化,秘密開庭審理,聽取原被告雙方意見。圍繞陶是否患有神經病抑或精神病問題,原被告雙方及其律師展開了激烈辯駁。原告對于陶患有“神經衰弱病”的說法,質疑被告“何以第一次訴狀并不提及”。被告律師對于劉慶荇在法庭陳述時使用“神經衰弱病”來混淆其與精神病的區(qū)別,則明確指出“兩者不同”,陶“系精神衰弱病,應請醫(yī)師檢驗”。原告則辯駁稱“如因神經衰弱而殺人可以減刑,則人人殺人,皆可減矣” 《劉夢瑩案杭法院二度秘密開審》,《時報》,1932年4月10日,第3版。。庭審之后,針對陶“精神衰弱病”進行鑒定問題,劉慶荇再次具呈訴狀,提出陶犯罪時“并無心神耗弱之癥,應請駁斥鑒定之請求” 《劉夢瑩案兩次開審后劉姊具狀聲請駁斥鑒定請求》,《時報》,1932年4月12日,第5版。。
庭審中原被告雙方對于陶精神病問題的辯論,引起了社會各界的極大關注和興趣,各種報刊挖掘該案各類材料,長篇累牘予以報道,杭州某報紙還專門制作該案輿論測量表,各地戲院則紛紛排演戲劇,招徠觀眾。上海爵祿新劇場等戲院特地派專員前去調查,并據此編排戲劇,打著“同性戀愛妒情慘殺血案哀情悲劇”的旗號在報端登載開演廣告 《爵祿新劇場》,《申報》,1932年4月13日,本埠增刊第4版。。杭州娛園游戲場亦公告排演新劇,遭到杭州藝專強烈抗議,并以“有礙風化”呈請杭州市府“即予查禁” 《劉陶案排演新劇》,《時報》,1932年4月27日,第5版。。
在此期間,著名社會學家潘光旦也發(fā)表文章指出,根據各方披露之資料判斷,兩人心理上“俱不無變態(tài)”,且“變態(tài)的感情生活已經達到很深的程度”。對于被告律師提出的陶患有精神衰弱,潘氏認為“似乎還是說得輕的”,其“精神病的癥候實在很顯著”,甚至產生了“很強烈的幻感,一種被迫害的幻感”。由此,他認為陶殺死劉“不但出乎嫉妒的心理,而且出乎因嫉妒而生的被迫害的幻感,并且出乎附帶著幻覺的那種幻感”。由此可見,潘光旦認為陶思瑾已呈現(xiàn)出嚴重變態(tài)心理,甚至出現(xiàn)了較為明顯的精神病跡象,在一定程度上與被告律師形成呼應。
除此之外,在上海法政學院任職、畢業(yè)于法國波爾多大學的法學碩士和醫(yī)學博士閻世華亦公開發(fā)表文章提出,“殺人者死,古今同科,殺人而不判以死刑,除正當防衛(wèi)外,精神疾病,亦是一個重要的原因,法律是明白規(guī)定的”,支持對陶的精神病癥進行鑒定,并主張在法律量刑上予以運用 閻世華:《精神病與殺人罪》,《時事新報》,1932年4月21日,第2張第2版。。
可能正是因為此種輿論之影響,在4月23日的庭審中,法院對陶殺人細節(jié)的陳述“非常注意,并反復研訓” 《劉夢瑩案辯論終結》,《大公報》,1932年5月15日,第2張第5版。。四審開庭前夕,潘光旦再次發(fā)表文章支持被告辯護律師提出的精神病鑒定問題,認為這是中國法醫(yī)學和犯罪學“前途很好的現(xiàn)象”,批評舊式律師至今還在“責任”和“抵罪”這些觀念上做文章,“不識變態(tài)心理和行為為何物”。強調此案辯護律師的努力,對于這種舊局面的打破“一定會有幾分貢獻”,無論此后檢驗結果如何,“他們的努力是不虛擲的” 潘光旦:《再提陶劉妒殺案》,《華年》,第1卷,第5期,1932年5月14日,第82頁。。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當時中國精神病學專家極其缺乏,精神鑒定事實上操作起來又存在極大困難,法院雖然對此問題格外注意,但鑒定后的結果“是否能供法律上的采用,亦是問題”。因此,在5月14日的庭審中,法院以“目前尚有困難”,決定對陶的精神狀況“不鑒定”,同時根據陶案發(fā)前后及其在看守所的心理狀態(tài)宣布“在科刑上已有所斟酌” 《劉夢瑩案判決》,《大公報》,1932年5月21日,第2張第5版。。
經過四次審理,杭縣地方法院于5月20日正式宣布判決結果。法院認為陶故意殺人且行為殘忍,但同時也指出其殺人原因在于兩人習慣不同,性格各異,因此易起沖突,以致情感破裂,“初非由于惡性的行為,論情自堪惘恕”,依照刑法相關規(guī)定減輕刑罰三分之一,處以無期徒刑,褫奪公權無期 《陶思瑾殺人案判決書(續(xù))》,《大公報》,1932年6月4日,第2張第5版。。由此可見,盡管杭縣法院認定陶思瑾殺人行為殘忍,且不具有正當防衛(wèi)性質,但并未支持原告以及檢察官提出的預謀殺人的判定,雖然陶的精神病鑒定問題亦因各種困難及適用問題未予支持,但從判決結果來看,情感因素在量刑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正是由于陶劉之間事實上存在著同性戀愛關系,且兩人之間并無深仇大恨,只因一時感情沖動導致殺人行為,因此,法院試圖在法律與情感之間尋求平衡,陶也因此獲得了減刑處罰。
但這樣的判決結果并未得到各方信服。法院判決當天,陶當庭聲明不服,聲稱自己是“抗斗殺人,與其他殺人不同”。劉慶荇則認為法院對陶的量刑較輕,提起上訴,“請?zhí)幩佬獭?《劉、陶上訴》,《大公報》,1932年6月3日,第2張第5版。。該案檢察官韋希芬則堅持陶不僅是預謀殺人,而且手段殘忍,“于情于理,絕無可憫恕之余地”,主張“不應減刑”“應從重辦”,亦提起上訴 《劉夢瑩案四審經過(續(xù))》,《大公報》,1932年5月22日,第2張第5版;《陶思瑾案檢察官韋希芬亦上訴》,《大公報》,1932年6月12日,第2張第5版。。另一位原告律師高鳳洲則從法律角度強調“立法已覺從寬,處刑不能不嚴” 《劉夢瑩案四審經過(續(xù))》,《大公報》,1932年5月22日,第2張第5版。。因此,該案的初審判決不僅并未降低公眾對案件的關注程度,反而激發(fā)了社會各界越來越大的興趣,時人的觀感認為該案“絕不因國難問題而稍減社會上注意” 止水:《關于陶思瑾劉夢瑩的觀感》,《斗報》,第2卷,第8期,1932年6月11日,第9頁。。在這種情況下,社會上對該案的關注“已由新奇的注意,進而為情殺意義的探討了”,在此基礎上形成了“情殺減刑論”的觀點,其代表人物是上?!稌r事新報》記者黃天鵬。
黃天鵬以“天廬”之名在《時事新報》晚刊“青光”欄目發(fā)表《論“情殺”》一文,指出“情殺”有別于“仇殺”,“殺人當然是殘忍的變態(tài)行為,但‘仇殺和‘情殺顯有分別?!饸⒐貌痪哒?,‘情殺情有可原。法律雖有本身的尊嚴,但‘法律不外乎人情,對于妒情的情殺的行為,應有相當的同情和諒解,凡為愛情而犯罪的減輕刑罰?!币罁朔N邏輯,論者主張對陶“應從輕減刑,因為這是為了愛情的‘情殺” 天廬:《論“情殺”》,《時事新報(晚版)》,1932年5月22日,第2版。。在看到陶劉案初審判決書后,黃天鵬再次發(fā)表文章提出,陶殺劉“完全為愛情的妒殺,我們一向主張情殺減刑論,法院原情憫陶的從輕發(fā)落,我們當然表示平允” 天廬:《同性戀愛》,《逍遙夜談選》,廣益書局,1933年,第64頁。。由此,黃天鵬正式提出了“情殺減刑”的觀點,表達自身對陶劉案量刑方面的意見,掀起了社會各界持續(xù)不斷地對該案量刑的爭論。
三、減刑與重刑:社會各界對案件的量刑之爭
對于陶的量刑問題,在杭縣法院審理過程中,原被告之間的激烈爭論還局限在法庭之內。黃天鵬在公眾媒介上提出“情殺減刑論”來呼應杭縣法院初審判決結果,并在隨后的文章中進一步提倡此種觀點,聲稱社會上“不少人具有同樣見解,為補救這無情而只有利害關系的社會,‘情殺減刑論的輿情,今日愈有提倡的必要”,直接引發(fā)了關于陶劉案減刑與重刑問題的爭論由庭內迅速向庭外擴展,兩者相互交織、相互影響,成為社會各界熱議的話題,使案件的審理充滿波瀾與起伏。
值得注意的是,陶劉案初審判決之時,恰逢南京國民政府立法院研討制定《大赦條例》,由于該案在當時產生的巨大影響,各立法委員亦格外注意。1932年6月11日,該條例三讀會上,對于“殺人出于預謀或有殘忍行為”是否應在赦刑之列,辯論長達兩個小時,陶劉案成為各立法委員引證和關注的焦點。特別是與劉夢瑩同為湖南籍的立法委員、亦是立法院代院長邵元沖之妻張默君就主張對陶從重處罰:“殺人是殘忍不德的行為,法律自應嚴重加刑處罰,我如為法官,必處陶思瑾以死刑?!弊罱K該條例修正為“殺人出于預謀或有殘忍行為”不在減刑之列 《要是張默君來審理,劉陶案陶思瑾決無生望》,《時報》,1932年6月16日,第3版。。
張默君的這種說法經媒體報道后遭到了不少人的指責。潘光旦指責張“又在‘殘忍二字上大做其文章”,稱其為“好一個厲害的執(zhí)法者”!諷刺張根本不懂犯罪心理學 潘光旦:《無獨有偶的同性奸殺案》,《華年》,第1卷,第11期,1932年6月25日,第25頁。?!洞笊鈼l例》審讀會后,主張對陶重刑的立法委員“又寫私人信給杭州的執(zhí)法者,貢獻意見,要加重罪刑”,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浙江省高等法院對陶的判決結果 耐沖:《劉陶案之輿論》,《世界晨報》,1932年8月4日,第2版。。7月30日,浙省高院否決了杭縣地方法院的初審判決,認定陶是預謀殺人,其殺人原因系雙方感情“積結醞釀而成”,并非出于“高尚純潔之愛情”,也不存在“一時情感之沖動”的因素。因此,在量刑時更加注重殺人行為中“預謀”因素的考量,陶最終被浙省高院判決死刑 《陶劉慘案又一段落》,《大公報》,1932年7月31日,第1張第4版。。
高法院的判決結果公布后,陶的胞兄陶沛霖及被告辯護律師均表示不服,聲稱陶的殺人行為是出于抵抗,“初無殺人意識,更無預謀事實”,指責浙省高院對案件不公開審理是違法行為,并向最高法院提起上訴。經此波折,社會上對此案的興趣更加濃厚,輿論“忽又活躍起來” 潘光旦:《只不講理》,《華年》,第1卷,第18期,1932年8月13日,第342頁。,“拍手稱快者有之,撫膺惋惜者有之……各有各的見解,紛紛爭辯,頗不一致” 《陶案討論會》,《大晚報》,1932年8月1日,第2版。,可以說是“鬧得滿國風雨” 思君:《未討論過的一個問題》,《生活》,第7卷,第34期,1932年8月27日,第639頁。。有的報紙以表格公開征集社會意見 絜非:《西湖春訊》,《申報》,1932年5月4日,本埠增刊第3張第12版。,上海的《大晚報》為此專門在報紙上開辟“陶案討論會”專欄,發(fā)表社會各界對案件的看法;《時事新報》的副刊《青光》組織“陶案后援會”,亦持續(xù)不斷推出專題文章。同時,上海青年界季步飛、王鐵華、黃奐若、陳斯英、陸怡等十余人還發(fā)起組織“陶劉情殺案討論會” 潘光旦:《只不講理》,《華年》,第1卷,第18期,1932年8月13日,第343頁。,對該案“加以詳細之探討”,在報端公開征求會員 《被判死刑之陶思瑾》,《南寧民國日報》,1932年8月17日,第8版。。一些熱心研究社會問題的人士紛紛加入其中,積極展開調查,甚至還專門推舉人員赴杭探問陶以了解案情 徒然:《望遠鏡與顯微鏡》,《生活》,第7卷,第34期,1932年8月27日,第633頁。。據時人觀察,此時上海各報的“附張上都主張為陶辯護,說情殺不應處死刑, 還有把陶比作莎樂美,好像莎樂美的殺人是情有可原的” 《時事短評:陶案討論會》,《社會與教育》,第4卷,第12期,1932年8月13日,第2頁。。社會各界的持續(xù)參與以及報刊的大肆渲染,推動輿論對此案量刑的關注和辯論走向高潮。
看到判決書全文后,一向主張情殺減刑的黃天鵬批評浙省高院的判決與初審判決“完全相反”,卻與張默君的“意旨完全相同”,再次強調“法律有時也要原情,‘仇殺和‘情殺應有分別。仇殺是殘忍的行為,自應依法嚴辦;情殺罪有可原,則應從輕處罰”,呼吁有情之人對此判決“提出抗議” 天廬:《陶思瑾的死刑:三論劉夢瑩情死案》,《時事新報》,1932年8月1日,第4張第3版。。從當時的大眾輿論來看,應該說黃的“情殺減刑”主張代表了社會上很大一部分人的觀點,因此,亦得到了不少社會大眾的贊同和響應。西安的報紙上就有人不無深意地指出,浙省高院的判決“完全合著張委員的心愿”,在他看來,“情殺”與“仇殺”存在明顯區(qū)別,陶殺劉的動機“確實由于愛與妒的表現(xiàn)”,“并不能以之與殘忍不德的‘仇殺相提并論” 高攀:《三種不同的殺人》,《西北文化日報》,1932年8月15日,第6版。。署名“讓枝”的藝術工作者則從法律與人情的角度進行分析,認為各文明國家的法律均采取外嚴內寬主義,對于此案由同性三角戀愛產生的妒殺“更為常人絕無”,主張“法應赦免”,并進一步指出陶劉兩人“這種愛之沖突,比之普通殺人犯,似當作一個例外”,判處死刑“為人情所不許” 讓枝:《一個友人的意見》,《大晚報》,1932年8月3日,第2版。。遠在廣西南寧的李寶泉亦持同樣的看法。他認為假如陶劉兩人“為純粹愛情”,則陶即使有殘酷殺人與預謀殺人之行為,“其罪不當重判也”,強調法律固有自身之尊嚴,但“決不能違背人情” 李寶泉:《愛情與民族:劉陶案所引起的感想》,《南寧民國日報》,1932年8月18日,副刊第3版。。上海的羅玲在看到陶被判處死刑后,亦產生“一種惋惜的嘆息和不服的共鳴”,強調陶之所以殺劉,“總免不了一個‘情字”。即便是預謀殺人,“于理雖屬不當,但于情尚為可宥” 羅玲:《不服的共鳴》,《大晚報》,1932年8月5日,第2版。。法律學者林彬亦認同該案“是個情殺,當不能和其他的殺人罪一概而論” 林彬:《陶思瑾處死嗎?》,《大晚報》,1932年8月4日,第2版。。值得注意的是,以律師為業(yè)的張清樾還提出陶是“偶意殺人”,出于“一時氣脈之憤作,妬情之勃發(fā)”,認為一審量刑“不得謂非適當”,對二審判決結果提出強烈質疑 張清樾:《偶意殺人與預謀殺人》,《大晚報》,1932年8月2日,第2版。。蔣亞嶠則認為無論陶殺劉是預謀還是偶意,是自動還是被動,“其為情繭所縛,憤而出此,事實確鑒”,即使她是出于預謀殺人,死刑的判決依然“還有商量斟酌的余地” 蔣亞嬌:《賦性的孤僻》,《大晚報》,1932年8月5日,第2版。。同樣,還有人對高等法院認定的“預謀殺人”表示懷疑,反問如果是有預謀的行為,“為什么會殺到四十九刀之多?為什么曾殺的這么殘忍呢” 高鶴鳴:《聽了陶案第二審宣判之后》,《大晚報》,1932年8月8日,第2版。。
然而,并非所有的社會輿論都傾向主張對陶減輕刑罰,亦有不少人認為陶的殺人行為非常殘忍,應從重處罰。浙省高院宣判當天,有守在法庭前的觀眾就認為陶“鐵石心腸,竟慘殺熱戀之同性,其死固由自取也” 《同性戀愛慘劇,陶思瑾判處死刑》,《中央日報》,1932年8月2日,第2張第2版。。謝宙中則強調陶的心腸與一般人有“不同的狠毒與兇暴,嫉妒性特別大”,甚至說這樣的人“我們現(xiàn)在不除掉她,她將來更不知殺害多少人” 謝宙中:《陶思瑾該處死刑》,《大晚報》,1932年8月4日,第2版。!顯然,謝的這種觀點在當時來看是比較極端的一種,盡管如此,仍得到某些人的贊同。有人還針對甚囂塵上的“情殺減刑”論調指出:“殺人者死,律有明條。陶女士在舉刀以前,早就應該知道,是殺人抵罪,固應得之咎,乃欲希冀減刑,這無非表示其心理的怯懦與卑劣?!痹撜撜呱踔吝€提出假如兩人之間“有所謂情的話,正應相殉以贖咎” 《時事短評:陶案討論會》,《社會與教育》,第4卷,第12期,1932年8月13日,第2頁。。針對此種說法,黃天鵬再次發(fā)聲,重申自己始終主張“情殺減刑論”,強調陶的殺人動機“是為愛情而起,就這一點純情的動機而論,就是預謀殺人而且殘忍,也應該減刑判決”,批評社會上一些人根本“不懂什么叫做‘愛情,更不懂什么叫做‘情殺,‘情殺減刑自然不必說了”,呼吁主張重刑論者“卸去你們冷酷無情法律的眼鏡,來讀些純情的文字,創(chuàng)造個愛情的新社會” 天廬:《陶劉情殺案的社會意義》,《時事新報》,1932年8月6日,第3張第4版。。
對于社會上的重刑與減刑之爭論,持續(xù)關注此案輿論的潘光旦則持更加謹慎的態(tài)度,他認為無論社會輿論與司法當局如何看待此案,都不能忽視陶“是有精神病傾向的”,強調如果不從此角度來研究案情,“而唯感傷主義是問,而唯‘殺人者抵罪的社會普通心理是問”,都是不科學的。在此基礎上,潘光旦提出,在陶的家世與精神狀態(tài)未經確實鑒定以前,“死刑的判決固屬失諸操切武斷,減刑論者根據也是異常薄弱”。同時,對于黃天鵬提出的“情殺”與“仇殺”有別的論調,潘氏也予以反駁:“情殺與仇殺的界限,事實上是很難分別的。以愛情始,而以殺害終,殺害的動機,間接雖發(fā)乎‘情,而直接未嘗不出乎‘仇之一念。” 潘光旦:《只不講理》,《華年》,第1卷,第18期,1932年8月13日,第343頁。由此可見,潘氏一方面依然主張對陶的精神狀況進行鑒定,作為量刑的科學依據;另一方面也對黃天鵬等人的“情殺減刑論”予以反駁,強調“情殺”與“仇殺”既無嚴格的界限,也無明確的區(qū)別,無論是“情殺減刑”的“唯情派”,還是“殺人者抵罪”的“重刑派”,都缺乏對案件“事理”的推求。
同樣,《生活》周刊記者鄒韜奮也以回復讀者來信的形式對“情殺減刑論”提出異議,反問“對愛人而忍下這樣殘酷無比的毒手,‘愛字作何解釋,像我這樣的‘俗物,實在不懂”。針對黃天鵬主張的“情殺減刑論”,鄒氏提出“愛人只應該愛,不應該殺,因愛她而要殺她,這種愛何用我們提倡?下毒手慘殺仇人,固是‘冷酷無情,下毒手慘殺愛人,便不算‘冷酷無情而算得仁愛多情嗎?我也覺得不懂”,指出黃的論調與創(chuàng)造愛情的新社會“有什么相干呢” 思君:《未討論過的一個問題》,《生活》,第7卷,第34期,1932年8月27日,第639頁。。
面對潘光旦、鄒韜奮等人的質疑和批評,黃天鵬再次發(fā)表文章予以反擊。他依然堅持“情殺減刑論”的觀點,批評許多人不懂“情殺”與“仇殺”如何分別,而曲解他的觀點。針對鄒韜奮的批評,黃氏強調其雖然主張情殺減刑,但是并不提倡殺人的愛,“生活記者以為主張情殺減刑就是提倡毒殺愛人,那是他的‘生活邏輯,我也‘實在不懂”,并希望大家能夠認清“主張情殺減刑論果,并不鼓吹殺人造因,因果固有若干相連,但不能倒置”。他指出真正的輿論家固然要堅持自己的主張,但同時也要尊重他人的意見,對于事實不能一筆抹殺。因不滿各方輿論的攻訐,黃天鵬宣布退出陶劉案的討論 天廬:《結論陶劉情殺案并答生活記者》,《時事新報》,1932年9月2日,第3張第4版。。
此后,《時報》記者朱惺公也就陶劉案與黃天鵬、鄒韜奮等人進行商榷。他雖然也承認黃、鄒兩人的觀點“都不無理由”,但也指出黃主張的“情殺減刑論”以及鄒的反對減刑說,均過于看重已經形成的“事實問題”,而忽略了人類真正的“先天本性”和“后天理性”,主張要更進一步去探求事實背后的一切遠因與近因。在此,他提出陶的殺人動機既不是單純的“情殺”,也不是偏執(zhí)的“仇殺”,“當歸之于‘妒殺”,因為有了“妒”的觀念,在神經受到重大刺激之時,便可能產生殺人以泄憤的行為。盡管如此,朱惺公對于陶的量刑標準還是持謹慎態(tài)度,聲稱因為法律規(guī)定“殺人者死”,他本人“不敢主張”陶的減刑 朱惺公:《陶案的犯罪心理剖析》,《惺公評論集》,機杼出版社,1933年,第59頁。。
可能是受黃天鵬宣布退出陶劉案辯論的影響,雖然社會輿論對該案的關注并沒有完全停止,但卻明顯趨于消沉,此后雙方的辯論越來越少,各報開辟的陶劉案討論會亦大多宣告結束。盡管如此,圍繞陶劉案所展開的重刑與減刑之爭,還是在全國引起了很大的影響。正因如此,最高法院在接到各方上訴后,對該案“殊為重視”,甚至曾一度打算提解陶本人及傳喚許欽文、劉慶荇等關系人到京審訊《陶思瑾案最高法院將提陶到京審訊》,《中央日報》,1932年9月29日,第2張第2版。。隨后,最高法院經過半年多的“縝密審查”,認為二審對于該案“事實方面尚未偵訊詳晰”,將原判撤銷,發(fā)回浙省高院更審《最高法院判決陶思瑾案發(fā)回更審》,《中央日報》,1933年5月21日,第2張第3版。。1933年8月11日,浙省高院作出更審判決,以陶雖無預謀殺人,但兩人“素有情感”,“亦未始不可設法避免”,綜合考察其殺人行為“亦屬無可憫恕”,不過考慮到該案發(fā)生于“大赦以前”,遂減刑處以無期徒刑《陶思瑾殺人案更審判決全文》,《京報》,1933年8月28日-29日,第5版。。然而,由于該院檢察官季賡揚不服,認定陶殺劉“確系出于預謀”,與事實“殊有出入”,再次上訴至最高法院《因陶思瑾未判死刑,檢察官不服》,《益世報》,1933年9月9日,第3版。。1934年2月8日,最高法院作出終審判決,認為原審判決“認事引律,尚無不當,上訴意旨,純系出于推測,難謂有理由”,決定維持原判《陶劉情殺案最高法院駁回上訴》,《申報》,1934年3月17日,第3張第10版。。至此,跌宕遷延兩年之久的陶劉案審訊終結。
四、結語
民國時期是現(xiàn)代中國法律秩序重建的重要時期,明顯地呈現(xiàn)出變動社會的過渡性特征。尤其是20世紀30年代,司法改革成為社會普遍的共識,執(zhí)政的國民黨則在意識形態(tài)的主導之下試圖按照西方模式建立一套現(xiàn)代化的司法體系。正如著名漢學家林郁沁所說,“在崛起的大眾媒體,一個咄咄逼人試圖集權化的國家,和羽翼未豐的、試圖建立制度獨立性的司法系統(tǒng)的共同作用下,(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涌現(xiàn)了一系列轟動性的案件” 林郁沁:《施劍翹復仇案:民國時期公眾同情的興起與影響》,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23頁。。因同性戀愛、三角戀愛引發(fā)的慘殺案,陶劉案不僅滿足了社會大眾窺視私人情感的娛樂心理,而且因為案件審理的跌宕起伏成為持續(xù)吸引公眾眼球的社會熱點話題,“轟動性的犯罪審判和媒體炒作成為了舞臺”,在制造消費的同時,亦販賣著公眾的情感,最終將該案件演變?yōu)橐粯侗幻襟w極度渲染的社會公共事件。
案件發(fā)生時期的中國,東部沿海地區(qū)的都市化進程已經有了很大的推進,各種報刊媒介日趨繁盛,生存空間極大拓展,為公眾提供了參與社會輿論的公共平臺。以消費主義為主導特征的都市文化迅速崛起,大眾娛樂消費浪潮席卷而來,“軟性新聞受到歡迎” 高郁雅:《阮玲玉“新女性”事件與上海新聞界:兼論小報在其中的作用》,連玲玲主編:《萬象小報:近代中國城市的文化、社會與政治》,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3年,第256頁。,公眾參與社會的意識覺醒,對各種社會問題積極發(fā)表意見,在與媒體的互動中逐漸形塑了一個新型的社會參與機制。在這種情況下,除了法庭的審判,社會各界包括媒體人、心理學家、社會學家、專業(yè)律師和普通民眾都參與到案件的討論中來,依托各種媒體提供的公共平臺,在同情和仇視“殺人小姐”陶思瑾的爭論中,通過輕刑與重刑的言語表達,將公眾情感展示得淋漓盡致。這種極富感染力的集體審判,既是制造現(xiàn)代都市情感的消費者,也是法治國家建設的討論者。對此,時人就觀察到,“該項事件,漸由事實問題而變?yōu)榉蓡栴}” 張清樾:《偶意殺人與預謀殺人》,《大晚報》,1932年8月2日,第2版。,代表政權統(tǒng)治合法性的法律與公眾同情也因此展開了激烈的博弈。
法與情的問題,本來是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話題,但是在近代中國的場域中卻表現(xiàn)出了明顯不同的形式。這里面既有東西方法律傳統(tǒng)的糾葛,又有中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法律思想的糾纏,因而,伴隨著陶劉案而興起的法律與人情的討論背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近代中國的法律現(xiàn)代性問題與傳統(tǒng)文化中的刑罰觀念之間所具有的矛盾甚至對立的一面。時人就曾指出:“‘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中國人最古老的法律思想……殊不知近代法律精神,對于‘抵償觀念已大修改,殺人者有時竟不抵命。除了綁票和行搶戕殺事主外,就是謀殺、故殺,也分情節(jié)而有輕重?!?白羽:《法律與人情》,《北洋畫報》,第23卷,第1118期,1934年7月24日,第2頁。事實上,20世紀30年代,對于法律與情感的討論已經非常普遍,從當時主流的言論來看,“法律不外乎人情”的思想理念被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和認可,某種程度上代表著當時社會刑罰觀念的新變化,也因此為諸如陶劉案這樣的案件提供了公眾同情興起的特定時代氛圍,公眾作為一種重要力量進入并影響社會,成為法律秩序甚至是社會秩序構建的重要參與者。由此而言,陶劉案中社會公眾掀起的“輕刑”與“重刑”的量刑之爭,則為我們理解大眾情感如何滲入公共領域乃至于政治統(tǒng)治提供了非常典型的范本。
The Entanglement of Emotion and Law:The Dispute between “Severe Punishment” and “Commutation” in Tao Liu Case
Chen Ye1,Ren Tongqin2
(1.Huadong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2.Henan Normal University,Xinxiang 453007,China)
Abstract:In early 1932, the case of Tao Sijin, a schoolgirl who killed her same-sex lover Liu Mengying in Hangzhou, attracted much attention because it involved same-sex love and triangle Love. The case has been a controversial one, with the media, psychologists, sociologists, professional lawyers and the general public expressing their opinions and expressing their sympathy and hatred for Tao Sijin, the Miss Murder. The public sentiment and the law thus played a fierce game, in which both the Eastern and Western legal traditions were entangled, and the Chinese tradition and modern legal thought were also entangled, to some extent, it reflects the complex aspects of modernity of the legal system in modern China. The public sympathy that emerged in this process promoted the public as an important force to enter and influence society, becoming an important participant i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legal order and even the social order, providing a typical model for us to understand how popular emotions penetrated into the public sphere and even the space of political domination.
Key words:Tao Sijin; medium;popular emotion;legal order[責任編校王記錄]
作者簡介:陳曄(1991—),女,河南永城人,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生,主要從事中國近現(xiàn)代史研究;任同芹(1975—),女,河南輝縣人,河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近現(xiàn)代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