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楊早 劉曉蕾 莊秋水
曉蕾、楊早:
最近小魚兒迷上了《傲慢與偏見》,一口氣讀了五遍。旁觀這種熾熱,我真是無比羨慕呢。她看完后,還要拉著我討論。我因此有了一個機會,去了解一個沒有被充分“社會化”的人心目中的愛與婚姻。她最先問的問題,是當(dāng)時五千鎊和一萬鎊是多少,有錢到什么程度?最讓我驚訝的是,她看到了伊麗莎白的女友夏洛特的選擇。
用女性主義先鋒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的話說,丈夫是屋子里一件可移動的家具,柯林斯牧師被打發(fā)到庭園里埋首園藝,夏洛特有了一間朝北的“自己的房間”,在那個以結(jié)婚作為唯一出路的時代,為自己找到了部分自由。在她們那個年代,她那個階層中,一位淑女自謀生路,比如去做女教師等職業(yè),是極其不體面的。除了婚姻,她沒有別的出路。她給伊麗莎白的解釋合情合理:“我不是個有浪漫情趣的人,這你知道,我從來都不是。我只要求有一個舒適的家;考慮到柯林斯先生的性格、社會關(guān)系和社會地位,我相信,嫁給這樣一個人,我獲得幸福的機會,同許多人結(jié)婚的時候所夸耀的機會,是同樣美好的。”
愛與自由,在前現(xiàn)代社會,都是極為奢侈的東西,尤其是對女性而言。我是很晚才看到夏洛特選擇的合理性。年輕的時候,一心撲在伊麗莎白和達西先生人財兩得的美滿婚姻上,看不到與婚姻關(guān)聯(lián)著的,還有金錢和社會關(guān)系。我想起很多人無法理解簡·奧斯汀的長盛不衰,比如美國作家愛默生,他始終對簡·奧斯汀感到困惑:這些小說無非就是男婚女嫁,這樣“狹窄”的主題,如何熬過文學(xué)的黯淡時光而長存?或者用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描述,“最大的不幸事故僅僅是一個小伙子遭到一位姑娘的白眼,又受到另一位姑娘垂青”,“沒有什么悲劇,也沒有什么英雄壯舉”。后來看到哈羅德·布魯姆認為這是對簡·奧斯汀的誤解:“她懂得成規(guī)的作用在于解放意志,盡管成規(guī)可能會扼殺個性,但沒有它,意志也就無關(guān)緊要了?!蔽彝蝗挥絮囗斨小R聋惿椎镊攘υ谟诔梢?guī)下的意志,夏洛蒂的追求也同樣是在成規(guī)下獲得自由。
上封信里,提到了小人物賈瑞的悲劇,他這個人乏善可陳,毛病缺點不少,但在追求鳳姐的過程中,也展現(xiàn)了一點點的意志——他明知那是他夠不到的地位,卻賭上一切去做?,F(xiàn)在我對他沒有多年前讀的時候自然生出的那種嘲笑和譏諷,倒是在同情和憐憫之外有那么一點佩服。只要對比他和處于同樣地位的賈蕓,這一點就凸顯了出來,后者就是完全活在成規(guī)里的人。成規(guī)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在于突破;另一個面向就是成規(guī)不存,意義焉附?用這個標尺去度量《紅樓夢》里的愛情與婚姻,就成了趣味橫生的一場游戲。
支持寶、黛還是支持釵、玉,這是《紅樓夢》閱讀史上經(jīng)久不衰的主流話題之一。使用現(xiàn)代人的二分法,很容易判定寶、黛是愛情,釵、玉是婚姻,也就是說和黛玉談戀愛,和寶釵結(jié)婚。這固然有一定的道理。就像上次聊天楊早說黛玉比較“傻”,就是完全看不到她為未來做了任何鋪墊,一頭扎到和寶玉的感情中。初戀男女往往如此,愛最大,其他都是云煙。而寶釵一開始就是奔著婚姻去的,所以一到賈府就散布金玉良緣的公共輿論。第八回里,寶釵要看寶玉的玉:
寶釵看畢,又從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內(nèi)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念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到茶,也在這里發(fā)呆作什么?”鶯兒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到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p>
這一回的回目就叫“比通靈金鶯微露意”,寶釵的貼身丫鬟鶯兒直接來了個“前情提要”,為釵、玉是一對放出風(fēng)聲。按照正常的邏輯和對古代大家族的認知,我相信這是王夫人和薛姨媽早就通過氣的,也是這姐妹倆的共識,促成子女聯(lián)姻親上加親。很多人認為釵、玉門當(dāng)戶對,分別屬于四大家族中的兩大家族,這有一定合理性。不過人們忽略了大家庭政治的邏輯。王家的女兒已經(jīng)占據(jù)了賈家的兩個顯要位置,榮國府總理事王夫人和執(zhí)行理事鳳姐,如果最受寵的寶玉再娶一個王家外甥女,王家獨大,就不符合平衡之道。支持寶、黛還是支持釵、玉,這也是大家族內(nèi)部博弈的動態(tài)過程。正是因為這個過程非常之微妙,涉及榮國府里的幾尊大神,身為當(dāng)事人(工具人)的寶釵,就必須安分隨時,守拙無欲。出格的舉動,都會影響到博弈的結(jié)果。
寶釵這個人為人行事,過于正確,因此顯得無趣。反而是她無意之間的一些行動,內(nèi)心波瀾微露,也就是溢出成規(guī)的地方,讓這個人有了意趣和生命力。試看第三十六回里,寶釵大中午去怡紅院找寶玉聊天,結(jié)果寶玉在睡午覺,襲人在旁做針線活,是給寶玉做的白綾紅里的兜肚。這時候,才在王夫人面前賣好,要維護寶玉一生聲名品行的襲人,不知作何想,竟要寶釵獨自坐一坐,自己出去走走。最受高層喜愛的丫鬟襲人,她這雙標也是無可辯駁了。
接下來便是來找襲人道喜的黛玉和湘云看到的情景:
只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旁邊放著蠅帚子。
一向最是守禮的寶釵,坐在睡著了的男子床邊,手里在給他做著貼身小衣。這幅圖景仿若寶釵內(nèi)心的外化。此刻,她沒有避嫌,沒有選擇一種安全的遮掩。而這種無意中的顯露,也給部分寶釵愛好者沉重一擊,他們給她戴上“無欲無求”的得道高人的大帽子,把她視作存天理滅人欲的典范。接下來還有一段:
這里寶釵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薛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
這時寶釵心中,作何想?因何怔?是很值得猜想的。因為黛玉愛刻薄人的習(xí)性,人們只見得她關(guān)注金玉良緣(釵、玉),卻未曾深思,寶釵也一直關(guān)注著寶、黛,她對他們之間發(fā)生的事很清楚。她必須自我克制,才能實現(xiàn)家族安排給她的命運,但在這個午間,她沒有克制心中的愛意。在這個午間,一個健康的少女對一個同齡美少年的愛慕,純粹而動人,因此時間過得太快——“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完全是一種心理時間。直到那沾染了社會關(guān)系的“金玉姻緣”再次破壞掉美好的時刻。
再退回到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之后,寶釵托著一丸藥走進來,見寶玉好了一些,心中也寬慰了一些。她不由得真情流露:“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疼。”話說出來,才知不妥,紅了臉,低下頭。痛得半死的寶玉也意會到了,他用八個字來描述:“親切稠密,大有深意?!?/p>
因此,我一直無法接受續(xù)書里,寶玉出家,寶釵不以為意的說法。寶釵這個人也完全不是無欲,她的愛欲是克制著的,或者隱藏起來的,不僅騙過了別人,有時候可能也騙過了自己。和黛玉比起來,她其實更“貪婪”,她是地位也要,人也要,心也要。也是這種貪欲,給她增加了人性的深度。這個人雖然無趣,畢竟不是一個完全屈從社會意識的工具人,也不是只會念佛號的高人,而是活生生的人。
說起來,我也是最近重讀,才接納了寶釵這個人,作為一個鐵桿的“擁黛派”,以前對她,真可謂是深惡痛絕,視作一切成規(guī)的擁護者、一切正確的實踐者。這次深入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jié),才看到她的某些自由意志,也因此對她有了一份理解之同情。
我記得胡適1918 年寫給錢玄同的一封信里提及《金瓶梅》時,有個斷語:“我以為今日中國人所謂男女情愛,尚全是獸性的肉欲?!睈矍楸揪褪且粋€舶來詞。它并不是中國傳統(tǒng)固有的,成為日常生活中的關(guān)鍵詞,也不過一百多年。愛情宣告了個人性和日常性,以及女性身份的認同。我們仨有次聊天,楊早說愛情也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我也贊同。愛情需要習(xí)得的,或者說是被洗腦的。家庭教育、言情小說、主流媒介故事,都在塑造著個體的愛情觀。前段時間我們都讀過的上野千鶴子與鈴木涼美的書信對話,鈴木涼美就被中學(xué)時候的經(jīng)歷深深影響,對戀愛婚姻有一種疏離的態(tài)度。不曉得你們倆的愛情啟蒙書是哪一類型的?高中以前我沒怎么讀過言情小說,回想起來,我關(guān)于男女兩性之間的認知,早期還是那些腐朽的評話小說。大英雄都是男性,女性是配角,即便是可以上馬殺敵的女性,最終也要配給一個更厲害的男性,為他守住家門、生兒育女,夫貴妻榮,或者一起送命冤死。這種關(guān)于情愛或者說只是婚姻的觀念,其實也是一直以來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以胡適說全是“獸性的肉欲”,倒也沒錯,獸性的肉欲,無非是以繁衍為最終目標。后來讀到《紅樓夢》,就完全被寶、黛之愛迷住了。那時候也和小魚兒一樣,凡是阻礙寶、黛者,見佛殺佛,見魔殺魔。
我以為以現(xiàn)在的觀念去看寶、黛之間的感情,是不公平的,還是要把他們置身于書中的世界,方能見得其妙。我們可以看到,在《紅樓夢》的世界里,性是稀松平常的事,尤其是對于男性。大觀園里那個堂而皇之出現(xiàn)的繡春囊就是象征。那些置身于頂層的男性,像寶玉,他可以與丫鬟、朋友嘗試各種性關(guān)系,只要不出格擋了別人的路,并無人指責(zé),他甚至在秦可卿的房間里體會了一把“虛擬性愛”。說到這里,我有點不理解王夫人,她允許寶玉和襲人之間真的存在性關(guān)系,卻對金釧兒的幾句調(diào)笑之語恨之入骨,毀了這個侍奉自己多年的丫鬟。在這個世界里,玩弄、通奸這一類是可以存在的,但是兩個平等的個體之間的互相沉迷是不被允許的。
《紅樓夢》為了讓寶、黛之愛有合理性,為他倆前置了兩個身份和一段夙緣。這倒也不是新創(chuàng)意,有前緣者下凡歷劫,再度聚首。新穎之處在于兩人之間的“還淚說”。木石前盟既然是一種先天神諭式的情感歸依,那么還淚便是關(guān)于情感的終極思考。在強大的成規(guī)面前,那些洞曉命運的人只能是卡桑德拉式的悲劇存在。絳珠仙子還淚以酬灌溉之恩,消解了寶、黛在現(xiàn)實中無立足之境的悲哀。寶玉在經(jīng)歷了和黛玉最真誠的知己之愛后,再失去這美好,這真是一個人的成人之路——在痛苦和悲哀中領(lǐng)悟到人的價值與意義。這里我要說一句,許多人把寶、黛視作純精神性的,而釵、玉之間是有性吸引的(以第二十八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為例)。其實在前置神話里,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絳珠草,絳珠草得以修成女體,就是很有性含義的——男人的甘露滋養(yǎng)女人,所以寶、黛之間也有一種性本能的先天吸引,不能說他倆是純粹的精神之愛。
寶、黛之愛,其實是完整呈現(xiàn)了一段不曾通向婚姻的愛情,兩人自小一起長大,“日則同起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第五回)。在親密無間的日常相處中,彼此了解、欣賞,隨著逐漸長大,學(xué)會關(guān)懷、體貼對方最微妙的心思。當(dāng)?shù)娇煲m婚的年齡(當(dāng)時標準),外部壓力增大,兩人心理壓力同步增加,互相試探,想印證對方的心,結(jié)果就給外界留下整天爭吵的印象。兩人的真心,也只能在夢境、詩文中呈現(xiàn)。楊早說不能想象林黛玉在婚姻中的情景。確實,我也想過,如果黛玉真做了寶二奶奶,以后管家生子,她的詩意才華豈不也是要湮沒了?
在《紅樓夢》的世界里,或者說前現(xiàn)代社會里,為繁衍和家族所存在的婚姻,就是全部感情的正確歸宿。這成規(guī)在寶、黛這里也被打破,偏偏就是一段沒有走向婚姻的情感,寶玉和黛玉,在這情感中獲得了自由(那些爭吵和拌嘴,和自由無關(guān)),認領(lǐng)了自我,心智上從一個孩童成為一個真正的人。沒有這些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情和旁觀別人的情(齡官畫薔),寶玉就不會有“人生情緣,各有分定”的頓悟。別小看了這種認知,這是人的覺醒,意識到自己并非世界的中心,正是脫離孩童狀態(tài)后才能出現(xiàn)的智慧,否則只能是一個個的巨嬰。所以脂硯齋才說寶玉是“今古未有之一人”“今古未見之人”。寶玉和黛玉是那個世界里的新新人類。
所以,我覺得現(xiàn)代人爭論寶、黛一起好,還是釵、玉一起好,有點兒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的意思。你不是世界的中心,你不可能擁有全部的好東西,你不可能既要又要,這不應(yīng)該是共識了嗎?《紅樓夢》是一部多視角之書,今天我只聊了自己心目中的寶、黛和釵、玉,希望以后有機會聊聊別的情感,比如賈政和趙姨娘,總覺得他倆的情感牽絆,要比賈政和王夫人有趣豐富得多。
期盼你倆的美妙見解。
秋水
2023 年1 月7 日
曉蕾、秋水:
好久不見。有很多話想說,但一時又有點不知從何說起。你們看楊苡,即使在日機轟炸后,也能將所有的情緒,都寫給遠方的朋友。我覺得那種信心真的難得:你在淪陷區(qū),過著同樣驚惶不安卻相對平靜的生活,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在生死陰影下的情緒。那些時代加之于我的傷害,我都可以告訴你——我覺得,這后面有一種堅信,堅信我們有共同的價值觀,共同的期盼與憧憬。自然這也是因為她年輕,才廿歲。
這幾年,我們的社會倫理、交際規(guī)則、共情能力,都會有很大的變化?,F(xiàn)在或許還不能清晰地說出變化的走向,但巨大的變化是一定的。
但能繼續(xù)讀名著,也是因為生活沒有撲滅咱們對文字與文學(xué)的熱情,可以借著詩與遠方,把眼光與話語從現(xiàn)實生活拉遠開去,說一些感想。
我現(xiàn)在給學(xué)生講課,反復(fù)勸他們,讀小說或讀史時,發(fā)揮想象力,盡量要貼近人物當(dāng)時的語境,來認知人物的行為與思想邏輯。他們大抵會說“還是隔”,這也沒辦法,因為我年輕時也會隔。理解人物與時代,真是需要掌握多多益善的信息,還要有很好的邊界感。如果用現(xiàn)代社會的眼光與思路去理解古人古事,讀得還是自己,不是對象。我現(xiàn)在喜歡的方式,就是像羅新《漫長的余生》那樣,關(guān)注人物與tā的時代,或是像王笛在《碌碌有為》中提倡的那樣,將微觀歷史與宏觀研究結(jié)合起來(此處略去詳細解釋5000 字)。
像《紅樓夢》,解讀的文字汗牛充棟,我經(jīng)常捫心自問:我為啥覺得自己還能來解讀它呢?因為我讀到的大部分文字,要么是在借《紅樓夢》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要么是把認知限死在《紅樓夢》的本體(比如將“紅學(xué)”讀成“曹學(xué)”),總感覺路會越走越窄。所以就想試試,以自己的方式來說說看。
秋水從《傲慢與偏見》說起,這也是我很愛的小說。簡·奧斯汀是那種——用網(wǎng)絡(luò)說法,叫“三十年飲冰,不涼熱血心”,意思是很多事看透了,還是保持一份從容與溫情——的作家。她嘴角總帶著微笑,像在說:看,人的弱點誰又沒有呢?既然都有,為什么不容忍結(jié)局不那么完美呢?
這里又回到一個老話題。很多人在幻想自己穿越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必定是主角,是霸總,是王霸之氣滿溢的天選之子。為什么我們不會變成夏洛特和賈瑞呢?可能那樣就太接近生活的本相了,求爽的讀者不愛看。但好作家好作品可不管這個,他們不怕冒犯讀者。或者像曹雪芹那樣,就把有價值的撕破碾碎成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或者像簡·奧斯汀,寫一個“財”貌雙全的故事滿足你們這些淺薄的慕強者,在這個故事后面,才是她要書寫的人生。
不過,我今天要扮演的角色是一位賈府的“精神股東”。我是支持男男女女互相愛戀的,只要是真摯的感情,都值得尊重。但人生與社會,不會因為感情真摯就放它一馬。最近重讀了《三體》,我同意網(wǎng)上看到的一個說法,大劉比起別的作家的特異之處,在于他夠狠。了解真實的世界是如何運行,不會損害你的價值觀(如果夠牢靠的話),只會讓你更知道自由有多貴,純粹有多美,而不是天天慨嘆“不可思議”,沒啥不可思議的,只是摩菲定律起了作用:蛋糕掉到地上,一定是奶油那一面著地。
賈府是軍功世家。歷代皇權(quán)處理軍功世家的方式雖然不同,但并非皇族又能真正世代富貴的,非常少見。一朝天子一朝臣,功勞也好,恩寵也罷,總會被時間耗盡,而軍功世家占有的資源,總會有別的階層、別的集團想來奪取。
賈雨村初任金陵知府,故人門子遞給他一張“護官符”。我小時候讀的時候,只注意那四句順口溜。其實護官符沒那么簡單,它不只有“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那只是便于記誦傳播),更重要的是“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寧國榮國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xiàn)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現(xiàn)住者十房,原籍現(xiàn)居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都太尉統(tǒng)制縣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現(xiàn)領(lǐng)內(nèi)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從這張護官符的記載,可知:(一)賈史王薛四大家的根本在金陵;(二)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以賈家為首,不只是爵位最高,總的房數(shù)及在都的房數(shù)也是最多的;(三)四大家族“皆連絡(luò)有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一規(guī)則不只適用于金陵本地,他們都是從南方入京的外來勛貴,四大家族的利益是相捆綁的,是一個軍事貴族集團。
不過,《紅樓夢》開篇,即使是這個集團為首的賈家,也已經(jīng)處于搖搖欲墜的危機之中。這一點古董商人冷子興說得明白:“古人有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缃耠m說不及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wù)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nèi)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冷子興是賈府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女婿,他說的自然不差,賈家已經(jīng)走到了危機重重的十字路口。
“鐘鳴鼎食之家”的收入,肯定不能靠爵祿與俸祿。國家承平,當(dāng)然也不能像亂世那樣靠搶掠支持。想來想去,無非是兩樣:莊子和鋪子。《紅樓夢》中不曾提及賈府的鋪子(“鋪子”都是薛家的),莊子倒有一段名文,就是黑山村的莊頭烏進孝來京交租,單子極為詳細: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fēng)羊二十個,鱘鰉魚二個,各色雜魚二百斤,活雞,鴨,鵝各二百只,風(fēng)雞,鴨,鵝二百只,野雞,兔子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筋二十斤,海參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條,蟶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對蝦五十對,干蝦二百斤,銀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萬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雜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車,外賣粱谷,牲口各項之銀共折銀二千五百兩。外門下孝敬哥兒姐兒頑意:活鹿兩對,活白兔四對,黑兔四對,活錦雞兩對,西洋鴨兩對。
小時候看過許多文章,憤憤不平,說這些都是勞動人民的血汗,如此豐盛。賈珍還說“真真是又教別過年了”,窮奢極欲,壓榨農(nóng)民,壞透了!
其實我們仔細看看賈珍和烏進孝的對話,才能明白賈府的主要收入來源與危機所在:
(一)烏進孝管著寧國府的莊子,范圍極廣,僅僅是一場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連人帶房并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澇,你們又打擂臺”,“八九個莊子”如果是寧國府農(nóng)莊的總數(shù),總面積有多大?烏進孝的兄弟管著榮國府的莊子,“我兄弟離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誰知竟大差了。他現(xiàn)管著那府里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著幾倍”,那又是多大面積?兩相比較,單子上的物事還算多嗎?
(二)賈珍說指望烏進孝能送來五千兩銀子,烏進孝又說他兄弟管著榮國府八處莊地,“今年也只這些東西,不過多二三千兩銀子”。但是我們不能確定,賈家只有黑山村這一處農(nóng)村。
(三)當(dāng)烏進孝“莊家老實人”說皇上與貴妃娘娘會賞賜賈家時,賈蓉等七嘴八舌地算賬給他聽:“你們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這道理。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了我們不成!他心里縱有這心,他也不能作主。豈有不賞之理,按時到節(jié)不過是些彩緞古董頑意兒??v賞銀子,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了一千兩銀子,夠一年的什么?這二年那一年不多賠出幾千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兩年再一回省親,只怕就精窮了?!薄簿褪钦f,賈家每年的財政赤字是“幾千兩銀子”,這個赤字,一方面是由于“生齒日繁,事務(wù)日盛”,一方面也是農(nóng)業(yè)收入靠天吃飯,“從三月下雨起,接接連連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日”。收入不穩(wěn)定,支出逐年增加,賈府的財政危機顯而易見。
賈府的“生齒日繁,事務(wù)日盛”,其實可以管中窺豹,從一些細節(jié)里看見。一是秦可卿夭喪之后,來吊喪的賈家眾人:“賈代儒帶領(lǐng)賈敕、賈效、賈敦、賈赦、賈政、賈琮、賈?、賈珩、賈珖、賈琛、賈瓊、賈璘、賈薔、賈菖、賈菱、賈蕓、賈芹、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蘭、賈菌、賈芝等。”(有的本子還出現(xiàn)了“賈代修”的名字)這還只是姓賈的,加上母族、妻族、妾族,奴仆、家生子,得有多少人!再看看小紅那一段貫口:
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里奶奶好。原是我們二爺不在家,雖然遲了兩天,只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fā)了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里的姑奶奶尋兩丸延年神驗萬全丹。若有了,奶奶打發(fā)人來,只管送在我們奶奶這里。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去的。
這“四五門子的話”,連大少奶奶李紈都聽不明白。小時候看這段,只看見小紅的慧黠、鳳姐的精明,而今再細讀,字里行間都只有三個字:當(dāng)家難。
以上說的是財政危機,再說一下政治地位。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翰墨詩書之族”的評價只是套話,是靠不住的。賈家是尸山血海殺出來的功名富貴(焦大的功勞便是“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焦大老而未死,這才多少年?),三代數(shù)下來,只有賈政“原欲以科甲出身”,但皇上恩典,還是蔭襲。一個讀書人未出,算什么翰墨詩書之族?
賈家出了個元妃,外人看起來當(dāng)然是潑天的富貴保障。然而元妃如果無子,如果失寵,外戚賈家能保得住長久富貴嗎?難。而且,爭取政治利益是需要經(jīng)濟實力作為支撐的。為了維持貴妃外家的體面,賈家已經(jīng)想盡一切辦法,仍然入不敷出,東支西絀。
賈家必須要為后代爭取更多的錢、更長久的權(quán)勢。而四大家族里,只有王家的王子騰升了九省統(tǒng)制,算是當(dāng)紅的官員。史家是早已沒落,要靠史湘云這種嫡系小姐做針線活兒貼補。薛家皇商出身,現(xiàn)今錢可能還有,但有什么勢力呢?沒有賈政與王子騰的庇佑,呆霸王薛蟠連人命官司都擺脫不了。
賈家站在了一個十字路口,往后走不可能,往前走是最難也是最保險的做法,那就是子弟爭氣,進入文官集團,將賈家真正變成“翰墨詩書之族”,可是正如冷子興所說,賈家一代不如一代,唯一聰明伶俐的賈寶玉還“躺平擺爛”。
不僅沒有可以科舉取仕的人才,連能夠經(jīng)商營利的高手也欠奉。除非璉二爺跟夫人互換身體,不然賈家的虧空只會越來越大。
剩下的選擇就只有聯(lián)姻了。所謂寶、黛與釵、玉之爭,很多人看見的是價值觀是否契合,喜歡不喜歡,愛不愛。事實上,這是一場家族利益的PK。呂思勉在《呂著中國通史》里這樣分析:
禮經(jīng)所說的婚禮,是家族制度全盛時的風(fēng)俗,所以其立意,全是為家族打算的?!抖Y記·內(nèi)則》說:“子甚宜其妻,父母不說,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子行夫婦之禮焉,沒身不衰?!笨梢娂议L權(quán)力之大?!痘枇x》說:“成婦禮,明婦順,又申之以著代,所以重責(zé)婦順焉也。婦順也者,順于舅姑,和于室人,而后當(dāng)于夫;以成絲麻布帛之事;以審守委積蓋藏。是故婦順備而后內(nèi)和理,內(nèi)和理而后家可長久也,故圣王重之?!庇瓤梢娙D全為家族打算的情形?!对訂枴氛f:“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燭,思相離也。”這是我們?nèi)菀琢私獾?。又說:“取婦之家,三日不舉樂,思嗣親也?!贝艘馕覀兙筒灰琢私饬?。原來現(xiàn)代的人,把結(jié)婚看作個人的事情,認為是結(jié)婚者的幸福,所以多有歡樂的意思。古人則把結(jié)婚看作為家族而舉行的事情。兒子到長大能娶妻,父母就近于凋謝了,所以反有感傷的意思?!肚Y》說:“昏禮不賀,人之序也?!币彩沁@個道理。此亦可見當(dāng)時家族主義的昌盛,個人價值全被埋沒的一斑。
因為《儀禮》中的《士昏禮》,即后世所謂“六禮”,第一步是“納采”,就是求婚,第二步是“問名”,你答應(yīng)嫁一個你家的姑娘給我,嫁哪個隨便你,因為求婚的本意就是兩個家族聯(lián)姻,姑娘是誰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那么從賈府的家族利益出發(fā),榮國府二房嫡子、老太太的心肝寶貝賈寶玉,娶誰合適呢?
王家是可以排除的。寶玉的母親是王氏女,賈璉的妻子王熙鳳也是王氏女,兩家的聯(lián)盟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保證,再娶一個王氏女有何意義?
如果在四大家族的傳統(tǒng)路徑里擇婚,史湘云是一個選擇。賈母出自史家,她將史湘云從小養(yǎng)在身邊,未嘗沒有為寶玉未來謀劃的意思。但史家沒落得很快,已經(jīng)很難為賈家提供助力,因此幾乎沒人看好賈史通婚——偏偏又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但那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是家族的選擇。
種子選手只剩下林黛玉、薛寶釵二位了。林黛玉其實已經(jīng)是賈家在十字路口向左走的產(chǎn)物。她的父親林如海,進士出身,而且是皇上的寵臣(巡鹽御史可不是隨便誰都可以當(dāng)?shù)模?。林家不是軍事貴族集團的一員,因此賈敏嫁給林如海,應(yīng)該就是賈家和文官集團聯(lián)姻的重大嘗試??上Я秩绾R皇羌易迦硕〔煌?,二是本人早逝。但這也方便了林家的遺產(chǎn)可以全部被賈家繼承,尤其是林黛玉嫁給賈寶玉的話,連那份嫁妝都不會外流。而且不管是賈政出仕還是寶玉、賈蘭將來走上仕途,林如海的那些座師、同年,未必不能給予助力。從這個角度說,寶、黛婚姻是不二之選。
薛寶釵是薛氏女,又是王家的外孫女。加上家里經(jīng)商,她的優(yōu)勢劣勢都非常明顯。從地位上來說,薛家對賈家沒什么助益,從經(jīng)濟上說,跟林黛玉相比,誰帶來的嫁妝更多,真不好說,考慮到薛家還有薛蟠、薛蝌,寶釵這方面怕也沒有太大優(yōu)勢。
寶釵的最大優(yōu)勢,是她的見識與商業(yè)才能。跟王熙鳳相比,寶釵的學(xué)識要高太多了,不亞于甚至超過黛玉(至少曲詞唱本,她比寶、黛讀得更早更多)。從商業(yè)才能來說,至少生于商賈之家,她怕是比王熙鳳還熟悉商場的門道,更是秒爆大觀園里任何姐妹。趙園在《家人父子》里曾指出,明末士大夫從青樓娶妾成為風(fēng)氣,并不是因為這些名妓的色藝動人——這一點根本打動不了家族,只會制造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士大夫迎娶妓女,是因為她們從小在歡場成長,有很強的理財能力,她們從良之后,往往會成為家族的管家人。大家族并不傻,娶妻娶德,要的是名聲、地位、家風(fēng),娶妾,當(dāng)事人可能是娶色,大家族只會是娶“才”,此處特指經(jīng)營之才。
縱觀薛寶釵的逆襲之路,她就是在展露長才(比如加入賈家的興利除弊)之外,不斷地補充自己的短板:堅決不讓人有機會給她貼上豪奢、暴發(fā)、粗魯這樣的商賈標簽??梢哉f,薛寶釵的人設(shè)是“反薛蟠”——如果可能,她大概恨不得這個哥哥消失。研讀者喜歡引的這段寶釵房里的擺設(shè):“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shù)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逼鋵嵕褪谴蛟烊嗽O(shè)的結(jié)果。
不只寶釵在打造,史湘云也在自覺不自覺地打造人設(shè)。三十二回里,史湘云說了一段應(yīng)酬世務(wù)求上進的規(guī)勸之辭,立即遭到寶玉的回懟:“姑娘請別的姊妹屋里坐坐,我這里仔細污了你知經(jīng)濟學(xué)問的?!币u人為了圓場,說出了“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里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的往事。
在這件事上,薛、史二人的思路是一致的。她們真的不知道寶玉不愛仕途經(jīng)濟嗎?史湘云自己就不見得多講上進,薛寶釵更是從小見慣世故,她們不知道這些話不能討好寶玉而會反遭厭惡嗎?她們當(dāng)然知道,但放在家族眼里,一個時時規(guī)勸夫君上進的淑女,一個“從來不說這些混賬話”的才女,誰更像將來的寶二奶奶呢?可笑寶玉,還時時宣揚林妹妹的高冷純品,殊不知每說一次這種話,就將寶、黛婚姻的希望打滅了一分。
我們畢竟是現(xiàn)代人,在讀《紅樓夢》時,會將“真愛”看成不言自明的前提,又容易將自己投入男女主角身上??墒牵苎┣鄣耐耸嵌@個的。曹雪芹會將《紅樓夢》寫實成一出大悲劇,其他人可是千方百計想要制造大團圓(那才是民族的主流審美)。高鶚的做法是讓黛玉非常“抓馬”地去世,寶釵勸轉(zhuǎn)了寶玉,叔侄二人高中進士,完了寶玉對家族的責(zé)任。他沒有改變寶玉出家的個人結(jié)局,卻執(zhí)著地寫了賈家的復(fù)興。
我看到吳組緗先生主編的《紅樓夢》續(xù)書系列里,有一本是寫神明復(fù)活了黛玉,而且給了黛玉bug一樣的理財經(jīng)商能力。寶、黛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賈家也重振家聲了。這就是當(dāng)時的“爽文”啊,容不得半點缺憾。
不是有“雙峰并峙,二水分流”的釵、黛合一論嗎?確實,如果釵、黛能合二為一,對于賈家來說,是最合適的選擇。再加上寶玉幡然醒悟,進入官場成為林如海、賈雨村式的文官,那才是十全十美??上?,這恰恰是反《紅樓夢》的。
也就是說,寶、黛愛情提供了一種“反價值”,悲劇收場是必然的。但生活的缺憾,會留在文學(xué)里去補償。在曹雪芹的時代,萬千男女為了家族利益做出了理性的選擇,而堅持不向生活妥協(xié)的,只有一個林黛玉,一個賈寶玉。一不小心,這封信寫長了。但我把想說的話說出來了,很痛快。接下來期待曉蕾的信。
即請
文安
楊早
2023 年1 月8 日
秋水、楊早:
慚愧,我的回信拖太久了。從12 月中旬到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兩件事:得了一場新冠,安置好了江南的新家。
我太喜歡江南了,一下雨,云霧就飄在半山腰,讓我想起黛玉的“罥煙眉”。腳下是徽州再建的古村落:斑駁的白壁,青黑的瓦,配上高低錯落的馬頭墻,極富審美性。第一故鄉(xiāng)沒得選,但在有生之年選擇一個中意的落腳地充當(dāng)?shù)诙枢l(xiāng),還是挺讓人欣慰的。選擇可以帶來松弛感和自由度,盡管并不多,但也可以讓人生擁有另一種可能性,這也是我一直喜歡寶玉和黛玉這些人的原因。
賈家歷經(jīng)百年,清代的襲爵制度是逐次降級,軍功起家的寧、榮二公是權(quán)勢頂峰,到了賈敬、賈赦這代是一等將軍,賈珍就只能是三等威烈將軍……按照慣例,再往前走,就是降階至平民階層,想要保持家族以往的榮耀已不可能,現(xiàn)實就是這樣冰冷。冷子興冷眼旁觀:“如今生齒日繁,事務(wù)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nèi)囊卻也盡上來了。”連外人都看出不對勁了,局中人又如何?秦可卿臨死前托夢王熙鳳,掏心掏肺叮囑:靠祖宗的余蔭行不通了,家族敗落不可避免了,但結(jié)局有硬著陸和軟著陸。如想軟著陸,需早做打算,一是保障基本生存,在祖墳附近多買田地房舍;二是重視教育,讓子弟們好好讀書參加科舉。這顯然是曹雪芹在遭遇家變后總結(jié)的經(jīng)驗,倒也是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里大家族應(yīng)對必然性危機的出路。
到賈寶玉這一代,正如楊早所言,賈家確實走到了十字路口——往左走,做兩手準備軟著陸;往右走,內(nèi)外交困下賈家逐步土崩瓦解;往前走,政治環(huán)境劇變被抄家(甄家如是,曹家如是,巨族多如是),就第五回的判詞看,賈家顯然走了最后這條路,最慘烈??傊?,就是走下坡路,此乃歷史規(guī)律,也是中國歷史上豪族們的宿命。所以,整部《紅樓夢》正如魯迅先生說的,是“悲涼之霧,遍披華林”。
在這樣末日的陰霾里,再看書中人的表現(xiàn),就頗有意味了。
賈敬、賈赦、賈珍、賈璉們從未睜眼看家族和自己的處境,活得最自私也最沒顧慮;賈母和賈政則能隱約感知山雨之欲來,清虛觀打醮時,神前點了三出戲,一個《白蛇記》,一個《滿床笏》,賈母滿心歡喜,聽到第三個是《南柯夢》,便不言語。元宵節(jié)眾小輩作字謎娛樂,謎底有炮仗、算盤、風(fēng)箏、海燈和更香,皆為不祥之物,賈政“愈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因而將適才的精神減去十分之八九,只垂頭沉思”。但即使能看清局勢,又能如何?沒用的。賈母索性撒手不管,且跟孫子孫女們玩樂。賈政早先還對寶玉抱有一線希望,后來也想開了,人拗不過命,愛咋咋滴吧。
賈寶玉呢?在花柳繁華的溫柔富貴鄉(xiāng)里,他的末世感卻最強烈:“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于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fēng)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边@才剛到第三十六回,身邊有襲人、晴雯,有風(fēng)流裊娜的林妹妹,還有鮮艷嫵媚的寶姐姐,正是他和大觀園的黃金時代,他怎么發(fā)出如此哀音,如此厭棄人間?這讓我想到印度詩劇《沙恭達羅》,豆扇陀國王榮耀無邊,擁有權(quán)勢和愛情。但當(dāng)神允許他說出愿望時,他的最后一個愿望居然是:愿全能的濕婆免除他下一世的痛苦,不要讓他投生在這充滿罪與罰的人世間。正是對生命之苦有深刻領(lǐng)悟,才會在巔峰之際,對此生此世毫不眷戀,而且拒絕再來。
王熙鳳跟平兒論家務(wù),評價寶玉“又不是這里頭的貨”,但在這個關(guān)系家族轉(zhuǎn)折的節(jié)骨眼上,賈寶玉卻被推向前臺,不僅襲人和寶釵規(guī)勸,就連做賈府“精神股東”的讀者們,也恨他無能,可是,他本來就是一個“無材可去補蒼天”的棄石啊。哈姆雷特得知父之死的秘密,一點也不振作,反而嘆息:“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唉,倒霉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zé)任!”他其實是一個文藝青年,一個思考人類和人性的思想者,卻要被迫營業(yè),擔(dān)負起復(fù)仇大任,可不是悲劇嗎?他臨死前請求好友霍拉旭要活著:“你倘若愛我,請你暫時犧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留在這一個冷酷的人間,替我傳述我的故事吧?!边@不僅僅是一個復(fù)仇的故事,而且是一個不可復(fù)制的悲劇標本。同樣,討厭賈寶玉也好(多),喜愛也好(少),他確實獨一無二,沒有哪個男主人公像他這樣渾身是篩子,他的痛苦和絕望,比他的軟弱、無能更值得關(guān)注。
賈寶玉的放棄是出于自覺,不是不能,而是不想,他不僅對主流價值置若罔聞,就連探春在大觀園里興致勃勃地搞改革,他也意興闌珊:“誰都像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勸你,總別聽那些俗話,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榮才是。比不得我們沒這清福,該應(yīng)濁鬧的?!边@個人的使命,就是來人間走一遭,經(jīng)歷得與失、愛與痛,見證繁華至凋落,在狂喜和深淵中,見證生命與命運的無情。
這也注定世人對他多誤解。曹公在第二回借賈雨村之口,說賈寶玉其實是“正邪兩賦之人”,屬于圣人、壞人和普通人之外的第四種人。他知道這樣的人不容易被理解,還列了一個名單,從許由、陶淵明到宋徽宗到唐伯虎到朝云,都是寶玉的同路人,有男有女,有隱士,有君主,有藝術(shù)家,有娛樂明星,處境不同,身份不同,但都混得不太好,是世俗意義上的失敗者。這些人有“家族相似性”——不容易被歸類被編碼,多少擁有自由意志。
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在現(xiàn)實面前自由意志早就化為齏粉,“現(xiàn)實”也是讀《紅樓夢》時不斷被感知的銅墻鐵壁。秋水信的主題是“成規(guī)不存,意義焉附”,“成規(guī)”是特別好的切入點,因為不面對“成規(guī)”,就無法理解何為“正邪兩賦之人”,何為自由意志。賈寶玉面對的成規(guī)是制度、道德、輿論,這些構(gòu)成了拉康意義上的“大他者”。到了現(xiàn)代社會,又多了全景監(jiān)獄式的“規(guī)訓(xùn)權(quán)力”(??拢?、被符號化的消費社會(鮑德里亞),全面擠壓下,自由意志越發(fā)可疑——越來越多的人相信,個體的選擇背后有決定性的因素,是一種必然,自由其實是一種幻覺。
經(jīng)歷過后現(xiàn)代理論的洗禮,再加上文化保守主義者的回望,再提自由意志,就顯得不大合時宜。但我還是相信有自由意志——人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去創(chuàng)造自己和未來。換句話說,人的選擇和行動并沒有全然被必然性和因果律決定,依然可以有自由,即使這種自由特別稀薄?,F(xiàn)實不允許自由,但也該假定“人是自由的”,否則人只是DNA 和蛋白質(zhì)構(gòu)成的碳基生物,并不比科幻電影里的機器人、復(fù)制人更像人。
前兩天重看了電影《銀翼殺手》,復(fù)制人也有童年、好友(被植入的記憶程序),但沒有自由意志,感受不到愛,只有四年壽命。復(fù)制人羅伊尋找自己的造物主,只是想延長壽命,但在這個過程中,他愛上了女復(fù)制人,而當(dāng)羅伊大限來臨的一刻,最終選擇對殺手戴克出手相救,他有這樣一段獨白:“我曾見過人類無法想象的美,我曾見過太空戰(zhàn)艦在獵戶星座旁熊熊燃燒,我曾看著C 射線在唐懷瑟之門附近的黑暗中閃耀,而所有這些時刻終將流失在時光中,如同淚水,消失在雨中。結(jié)束的時間,到了?!比缓箢j然死去。此刻的羅伊,比人更富有人性。
一個內(nèi)心不自由的人,大概也不會擁有愛的能力,也無法做出選擇。為什么愛情是文學(xué)作品最暢銷的母題?為什么寶、黛愛情特別讓人有“代入感”?其實就是“代償”,現(xiàn)實中我做不到,但他們能。
寫愛情的文字多如牛毛,寶、黛愛情依然不可替代。他們的愛既有神性(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又有日常質(zhì)感,在緩慢流淌的生活里,愛日漸飽滿,主體性和個人性也日漸豐盈獨立——黛玉小時候嘴巴不饒人,搶白李嬤嬤,因送宮花懟周瑞家的,專門跟寶釵對著干,又愛歪派寶玉,少不了自苦加自虐……但我們眼看著她長大了,變得心平氣和,富有同理心,見了趙姨娘含笑讓座,抓一把錢給丫鬟佳蕙,對送燕窩的婆子噓寒問暖,追著寶釵喊姐姐。同樣,在林妹妹的淚眼婆娑中,目睹齡官和賈薔的愛情場景后,寶玉也懂得“各人得各人的眼淚”,分清了博愛與愛情,原來期待死后姐妹們哭自己的眼淚流成河,真的是孩子氣。秋水也寫到了這一點,心有戚戚焉。張愛玲在《紅樓夢魘》里懷疑曹公數(shù)改其稿,改到后來就淡忘寶、黛愛情線了,因為后來二人戀愛的戲份就少了。確實,但第四十五回是愛情戲的封神之作——寶玉雨中去看望林妹妹,見面就問吃和睡,咳嗽與否,黛玉臉紅裝咳嗽的漁翁漁婆,最后是玻璃繡球燈……無一字是“愛”,但無一不是愛,愛已經(jīng)化入生活,如鹽入水,哪里還用談呢?
像黛玉這樣的人會不會跟婚姻八字不合?秋水和楊早都為她擔(dān)憂。我倒愿意為她保留可能性——伍爾夫這種難搞的“文青”,不也有一個倫納德默默陪伴嗎?寶玉也可以。當(dāng)然了,貧窮除外。伍爾夫的名言,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前提也是有錢(她在大學(xué)演講時說一個女性的年收入要有五百磅,當(dāng)時一個普通英國工人年收入只有七八十磅)。在貧窮面前,愛情是平等的,被夷平的不單是寶、黛這一對,還是對他們保留一點想象力吧?!罢皟少x之人”本就在平庸之外,生活之上。
如今,愛情不是陳詞濫調(diào),就是溺亡在生活的海洋里。現(xiàn)代人為了捍衛(wèi)自我的安全性,追求目標的確定性,學(xué)會了計算得失,愈覺得愛情耗神耗錢、得不償失。韓裔德國哲學(xué)家韓炳哲在他的《愛欲之死》里,把這種現(xiàn)象稱為“馴服愛欲”,就是說愛欲體現(xiàn)了生命的強健,現(xiàn)代人卻不想冒險,想把它訓(xùn)化成玩偶或工具,這就消解了愛情的神圣性,讓個體在“疲怠社會”里喪失了思考力。
還是要有愛情。在我們仨都讀過的《始于極限》里,上野千鶴子跟鈴木涼美談戀愛這個話題,說:“我至今相信,戀愛是談了比不談好。因為在戀愛的游戲場上,人能夠深入學(xué)習(xí)自己和他人。戀愛會幫助我們了解自己的欲望、嫉妒、控制欲、利己心、寬容和超脫……我從不認為戀愛是一種放縱的體驗。在戀愛的過程中,我們受到傷害,也互相傷害,借此艱難地摸清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渡給他人的自我防線,以及對方那條無法逾越的自我界線?!笔堑?。愛,是一門藝術(shù),是一種能力,它需要在生活中不斷去實踐去習(xí)得,愛是向?qū)Ψ降臒o畏敞開,也是勇敢地接納。她摘引了弗洛姆《愛的藝術(shù)》里的幾句話,比如:“愛是一種積極的行動,而不是被動的情感,它是主動‘站進去’的行動,而不是盲目‘墜入’的情感?!薄氨举|(zhì)上,愛是將自己一生完全托付給對方的決斷行為?!蔽沂诸^也有《愛的藝術(shù)》,這幾句話也被我標了紅。關(guān)于愛情,有很多書,弗洛姆的這本值得一看再看。愛最需要的是勇氣,勇氣是人類最寶貴的品性。
我能理解但不喜歡寶釵。擁釵派為寶釵辯護的各種理由,當(dāng)然是成立的,正如楊早分析的那樣:薛家是正走向沒落的皇商,還有一個不靠譜的哥哥,通過婚姻來拯救家族的重任就落到了她身上,她要走“反薛蟠”的路,營造一個溫良恭儉讓的大家閨秀人設(shè),為將來的寶二奶奶造勢。辛苦了。在人世間的網(wǎng)格里騰挪跌轉(zhuǎn),誰不在“苦熬”?一個朋友很喜歡寶釵,她說:“但凡在現(xiàn)實中說過一次違心的話,就能理解寶釵的不容易?!毖韵轮?,寶釵背負了太多我們中國人心知肚明卻又不能明言的委屈,在替我們負重前行,所以寶釵真的是一個典型的中國人,很多人從她身上看見了自己,跟她惺惺相惜。但把寶釵包裝成無欲無求、超凡脫俗的得道高人(顧城),也很難說服我?,F(xiàn)實不需要辯護,需要批判和超越,在寶釵身上,除了嚴密的自我規(guī)訓(xùn),還深藏著欲望和恐懼。
曹公寫寶釵一向曲筆,第二十八回有一段寶釵的心理獨白:“薛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結(jié)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兒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里越發(fā)沒意思起來?!?/p>
由此順藤摸瓜,可一窺寶釵的“潛意識”。寶釵并沒刻意遠著寶玉(她愛去怡紅院串門,還惹得晴雯發(fā)牢騷),至于寶玉的玉,她又何曾不留意?(識通靈金鶯微露意,只有她留心湘云有金麒麟,鶯兒打絡(luò)子,寶釵提議不如把玉絡(luò)上,且要用金線雜以黑線,玩射覆只有她覆的是寶玉的玉)不過有人據(jù)此批評寶釵心口不一,太虛偽,我也不同意。這種“虛偽”哪是錯?如果人人像劉慈欣筆下的三體人那樣,思維通體透明,觀念毫無保留,早就雞犬不寧了,有藏有露本來就是社會人的基本素質(zhì)。
我懷疑連寶釵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自我規(guī)訓(xùn)久了,把自己都瞞過去了,真狠人也。而且活得太正確,不僅無趣,也喪失了對人性和道德的理解和想象——滴翠亭下寶釵評判丫鬟小紅,教導(dǎo)黛玉、湘云,推崇寶釵的襲人認為寶、黛之愛是“丑禍”,是“不才之事”,王夫人痛恨金釧、晴雯、芳官……都是缺乏理解力和想象力的表現(xiàn)。反之,能理解“不正確”的寶玉、黛玉、鳳姐、鴛鴦們,更能穿透道德桎梏體會人的價值。
秋水在開頭提到《傲慢與偏見》,很佩服小魚兒看到了配角夏洛特,現(xiàn)在的年輕人比當(dāng)年的我們更見過世面,也嘗過物質(zhì)豐厚的滋味,對愛情的理解更多元。至于我的戀愛啟蒙讀物,姑且算是《簡·愛》吧(那時候哪里懂愛,只覺得簡愛的獨白很拽),一個女性朋友說自己一心追求真愛,至今未遂,是被這本書毒害了。一本書能誤終身?盡信書不如無書也。
寫著寫著就激動了,愛情和自由意志是老掉牙的話題,但把我天真的想法說出來,也是暢快得很呢。
祝好
曉蕾
2023 年1 月26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