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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或超越:關(guān)于鄉(xiāng)土的終極書寫

2023-03-28 17:03:33叢治辰
南方文壇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宋莊學文鄉(xiāng)土

一、極

在《有生》后記里,胡學文表示自己長期以來都想寫一部家族百年的長篇小說,對此癡夢,斷難割舍。他做到了。《有生》以皇皇五十六萬字篇幅,寫出的其實何止是家族百年,那更是鄉(xiāng)土百年。如不少論者早已指出的那樣,《有生》堪稱是一部中國北方鄉(xiāng)村的百科全書①。

為此,小說在一半左右的篇幅里安排喬大梅充任敘述者。喬大梅是20世紀的同齡人,她生于1900年8月。在她出生那天,她的父親剛剛從一場小規(guī)模的饑民暴動中死里逃生。四年之后,這位鄉(xiāng)村錮爐匠因官司失去了房屋和土地,攜家?guī)Э谟问幵诖迓渲g,然后在1910年的中原大旱中不得不離開豫東老家,往單縣投親。途中,他的妻子亦即喬大梅的母親死于難產(chǎn),只剩下相依為命的父女二人。他們在單縣只待了兩年便北上京城,因為父親奢望把喬大梅送進宮廷做鋦匠。然而,這已經(jīng)是1912年,清朝結(jié)束了。兩人在已近京城的高碑店才得知歷史和他們開了這樣大一個玩笑,機緣巧合之下他們繼續(xù)北上,在張家口附近的宋莊落下腳來。在這里,喬大梅將墾荒、定居、出嫁、接生,度過此后近乎無盡的歲月,而我們也將和她一起目睹父親死于土匪之手,跟隨她穿越在戰(zhàn)亂、瘟疫、饑荒層出不窮的察哈爾特區(qū)為漢族人、蒙古族人甚至日本侵略者接生,陪伴她經(jīng)歷百余年的歲月滄桑。

這是一部刻意將個人、家族、村莊嵌入百年中國歷史的小說,顯然,今時今日以這樣的方式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不無風險。正如胡學文自己業(yè)已意識到的,同類書寫實在太多了,使這一結(jié)構(gòu)幾成俗套②。有此自覺仍決意如此,當然不是因為顢頇,《有生》較之別作確有其獨特之處。它誠然也鋪展開百余年的時間跨度,但并未像其他類似小說一樣,讓宏大歷史明確而橫暴地參與鄉(xiāng)村生活。1900年理應出現(xiàn)的義和團拳民,被寫成面目模糊的暴動饑民,而如五四運動、中共建黨、軍閥混戰(zhàn)、民國統(tǒng)一、解放戰(zhàn)爭等,都似乎因為宋莊這爿荒村過于偏遠和閉塞,更像是遙遠南方或城市里的一點回音。甚至抗日戰(zhàn)爭、新中國建立和“十年浩劫”,盡管必然對宋莊產(chǎn)生影響,胡學文亦努力不將這影響寫得過分戲劇化,而使之潤而無聲地滲進宋莊的日常生活。有別于《紅旗譜》以階級斗爭重構(gòu)鄉(xiāng)村結(jié)構(gòu),《白鹿原》用傳統(tǒng)文化再造鄉(xiāng)土倫理,亦有別于新歷史小說以性、欲望、權(quán)力進行的顛覆性書寫,在《有生》當中,大歷史甚至未曾呈現(xiàn)出它明確的邏輯輪廓。胡學文的野心似乎并不在于“百年”,他沒有重新建構(gòu)歷史敘述和歷史邏輯的訴求,中國近代以來波瀾壯闊的百年進程在他筆下僅僅是一個模糊的背景,就如幾千年來一直籠罩著鄉(xiāng)村的灰藍天空一樣?!队猩分械臍v史其實是高度抽象化的,因其抽象,所以混沌,宋莊反而被更加醒目地凸顯出來。這大概才是胡學文的鵠的所在:他想要書寫的不是具體哪個時代的村莊,而是村莊本身,是無論歷史戲臺上走馬燈般上演過多少興亡更替,都亙古不變地臥在歷史天空下的鄉(xiāng)土中國。這樣一個宋莊不可避免地帶有原型意味和寓言色彩,在此意義上,《有生》當然可以說是對鄉(xiāng)土的一種終極書寫。

但是寓言之清晰和現(xiàn)代長篇小說的復雜性之間多少存在著一些矛盾?;蛟S正因為此,胡學文要那么精細地講述喬大梅平淡而具有典型意義的生命歷程,并張開了他的“傘狀結(jié)構(gòu)”:在喬大梅之外,《有生》選擇如花、毛根、羅包、楊一凡和喜鵲五人為核心人物,講述與他們有關(guān)的故事,穿插在喬大梅的自敘當中。這五個人里,有嗜花成癡的農(nóng)婦,有生不逢時的獵手,有勤懇厚道的手藝人和買賣人,有恪盡職守的基層干部,也有心比天高的外出務工人員;他們是外柔內(nèi)剛的寡婦,是外冷內(nèi)熱的鰥夫,是情有可原的陳世美,是莫名失足的負心人,也是命比紙薄的被侮辱與被損害者……他們雖都由喬大梅接生,卻性格、稟賦各異,正因為此,倒是共同拼成了一幅斑駁豐富的鄉(xiāng)村圖景。何況還不止于他們:他們的父母、子女、丈夫、妻子、情人、仇敵、兄弟、鄰居,乃至于他們的妯娌和大伯子、同事和陌路人……這形形色色的人和他們站在一起,構(gòu)成宋莊幾乎所有的人際關(guān)系,織出一張完整的鄉(xiāng)土社會結(jié)構(gòu)網(wǎng)絡。胡學文本人將喬大梅和另外五個核心人物的關(guān)系稱為“傘柄和傘布”的關(guān)系③,而更多論者則認為是“傘柄和傘骨”④,其實各有道理。如花等五人誠然是傘骨,但由這五根傘骨繃起來的是緊致結(jié)實而五彩斑斕的傘布,共同成就了《有生》渾然一體的敘事框架。

但即便如此,或許仍是不夠,無論多么鋪張的大網(wǎng),總有百密一疏的地方;這五個人物,不管怎樣具有代表性,總不可能窮盡宋莊的一切。胡學文因此采用了一種冒險的敘述手法。和很多在長篇小說里穿插短篇敘事的作品不同,《有生》中這五個核心人物,其實并沒有任何一個人講出了完整的故事。在小說結(jié)束時,他們最核心的疑惑,最焦慮的癥結(jié),統(tǒng)統(tǒng)沒有得到解決:如花將如何與錢寶生活下去?她會真的原諒毛根嗎?被毛根射死的那只烏鴉確是她的錢玉嗎?毛根和宋慧會成為相好嗎?毛小根的怪病要怎么解決?在墓旁造屋守護著亡妻的毛根會同意將這墳地轉(zhuǎn)讓出去嗎?羅包和麥香有沒有離成婚?麥香究竟要用什么極端手段向羅包和安敏復仇?楊小凡一直耿耿于懷的養(yǎng)蜂女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死了沒有?那個不斷給他發(fā)神秘短信的人又是誰呢?喜鵲要犧牲身體與聲譽給黃板的致命一擊真能讓他重新振作起來嗎?若她得知當初玷污了自己的正是多年魂牽夢縈的喬石頭,會作何感想?喬石頭會不會死在喜鵲手里?如果喬石頭當真死掉,那么他念茲在茲的偉業(yè),那宋莊發(fā)展的美好藍圖,又該如何收場呢?……如果小說里只有一兩根線頭莫名斷掉,那或是力不能逮的敘述瑕疵;但這樣多的疑問層出不窮,則顯然是作者有意為之。素以擅講故事著稱的胡學文為什么執(zhí)意要在《有生》里留下大面積的敘事空缺?我想那和他將宋莊以外的大歷史推遠的理由如出一轍,不是為了割裂故事,而恰是為了讓故事無遠弗屆。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是封閉的,無論如何豐富,終歸有其邊界。但如前所述,胡學文的目的根本不在于講述具體的故事,而是塑造一個原型意義的村莊。在這樣的村莊里,故事不過是供事件發(fā)生和人物活動的舞臺,故事的結(jié)局與核心,因此都沒那么重要。李浩將《有生》視為一種“體驗”式寫作,肯定它“充分尊重遷就生活的多向和多意,讓其中的每個主人公都成為自我行為和思想的主體,每個主體都只聽從他的心靈之聲而不是作家預想的、主題的意志”⑤。吳義勤亦認為:“作家(胡學文)并不為了表達自己的認知去支配人物,借助戲劇化手段去剪裁生活、設置情節(jié)?!雹匏麄儫o異于暗示,胡學文拒絕刻意去講述一個個完整的故事,甚至讓這部小說所抵達的廣度和深度超過了作者本人。于是,借由這樣的敘事手段,胡學文真正讓他的鄉(xiāng)土書寫成為一種終極書寫,因為它無邊無際,向著無限敞開。

二、終

但是,何以如此呢?是什么讓胡學文懷著這樣蓬勃的野心,甚至不惜在敘事上屢屢犯險,違背常規(guī)?執(zhí)意如此的決心是否也因為某種情非得已的無奈?而如果歷史漫漶了方向,故事失去了結(jié)尾,是否也有一種可能,是宋莊的歷史已然終結(jié),而故事的邏輯本就無從建立?眾所周知的是,伴隨現(xiàn)代性不斷推進,尤其是城市化日益加速以來,鄉(xiāng)土世界早已發(fā)生結(jié)構(gòu)性的變化。鄉(xiāng)村當然還在,而且變得更新、更好、更現(xiàn)代,卻絕不會再是過去那樣的鄉(xiāng)村。那么,胡學文所熟悉的宋莊,那個中國北方的典型農(nóng)村,是否還在?

事實上,盡管《有生》當中的大歷史已足夠模糊,但是從喬大梅到如花等人,面貌之差異、性情之變換仍相當明顯。喬大梅的一生不可謂不坎坷,她三次嫁人,九次生育,反復面對中國歷史的苦難時刻——也無一例外是中國農(nóng)民最艱難的關(guān)頭——但她卻始終表現(xiàn)出足夠的堅韌與清醒。她的精神是健康而厚實的,情感是敏銳而爽利的,無論對大旺還是白禮成,甚至那個身份可疑的于寶山,喬大梅都表現(xiàn)出足夠強大的愛的能力??傻搅巳缁ǖ热诉@一代,他們的精神似乎多少都帶有一些病態(tài)。他們或是深愛而不能為世俗所容,或是麻木而墮入情欲的歧途,或是因怯懦猶疑而居無定所,或是因心中有愧而惶惶不安,即便是喜鵲這樣強悍的女子,也終因過分強悍而近于瘋狂。和喬大梅健旺的生命力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無論如花和錢玉錢寶、羅包和麥香,還是喜鵲和黃板,他們的生育都出現(xiàn)了危機。羅包非婚生子,破壞了鄉(xiāng)村倫理,這個私生子也因此處于性命威脅之下;毛小根那不可饜足的食欲和在城市燈光下才能入睡的怪病,儼然是鄉(xiāng)村對城市且愛且恨的隱喻;至于楊一凡,小說只談其妻而未涉其子,似乎對于一個已經(jīng)離開鄉(xiāng)村的人而言,孩子是無所謂的。這所有的一切,都在向我們昭示著鄉(xiāng)村的后繼無人。而在這幾位核心人物之外,宋莊還有一些雖然身處不同歷史時期卻彼此頗為相像的人物。譬如李富和錢莊,他們都是那種心思深沉又踏實肯干的典型農(nóng)村能人。然而,盡管喬大梅的被污似乎總讓人疑心和李富有些什么瓜葛,較之錢莊,李富還是要顯得厚道多了。又譬如宋品這位基層干部,在過去大概可算是鄉(xiāng)紳錢廣萬一般的人物,但即便錢廣萬都懂得對引渡生命的產(chǎn)婆喬大梅表現(xiàn)出幾分尊重,宋品卻敢于在近乎被奉為神明的祖奶身側(cè)行茍且之事。古老的倫理在這位鄉(xiāng)村掌舵人心里已然淡漠;而頗為諷刺的是,一旦他走出宋莊便威勢全無,連一個修摩托車的小老板都敢對他吹胡子瞪眼。

如果將喬大梅視為鄉(xiāng)村的象征,那么其實從小說開篇,胡學文便已承認了古老村莊行將消逝的命運。喬大梅出場時便已瀕于死亡,此時已被尊為“祖奶”的她不過是一個躺在炕上不能說也不能動的植物人,常年陪伴她的除了一個三心二意的麥香,便只有那莫須有的螞蟻。喬大梅對螞蟻實在是太熟悉了。在離開老家虞城投奔單縣的路上,母親因難產(chǎn)而死在血泊之中,“一只螞蟻不知從何方竄過來。走走嗅嗅,在被母親的血染過的沙土前停住。又有一只,兩只……很快變成一群。灼燙的沙土竟沒把螞蟻燙死。先是黑螞蟻,接著是白螞蟻,紅螞蟻,密密麻麻,浩浩蕩蕩。蟻群在母親細瘦的胳膊、隆著的小腹及翻卷著血污的雙腿間爬竄尋嗅”⑦。這構(gòu)成喬大梅關(guān)于死亡的最初記憶。七年之后,當喬大梅在下身的隱痛中醒來,看到她的父親同樣死在血泊之中,而讓她格外“驚駭?shù)牟⒉皇潜谎赣指山Y(jié)的血衣,也不是父親蒼白的臉,而是在他胸前奔竄的螞蟻大軍。紅的黑的白的,每只都帶著騰騰殺氣”。那不能不讓她想到母親,想到“蟻群是母親派來的,要把父親帶到她身邊”⑧。螞蟻,和中國的農(nóng)民一樣,數(shù)量眾多、群居生活并勞作不休,但是在《有生》中,卻總是如影隨形地和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實在耐人尋味。整部小說里,喬大梅都如死人般躺著,感覺到螞蟻在她的身上亂竄。“螞蟻在竄”,“螞蟻在竄”,如此焦慮的無聲呼喊不時打斷喬大梅的回憶,打斷她對周圍世界的感知,就像是死亡始終籠罩在這部小說的敘述之上。而螞蟻竄得最兇也最讓喬大梅難以忍耐的時候,是她的孫子喬石頭在向她傾訴那個他自鳴得意的計劃——他要收走村民們的部分耕地,將整個垴包山承包下來,然后在半山腰建一座氣派的祖奶宮。喬大梅在這狂妄的藍圖里聽到的不僅是她個人的死亡,而且是整個鄉(xiāng)村的死亡,鄉(xiāng)村賴以存活的耕地資源與謙遜品格,從此都將煙消云散。那意味著古老鄉(xiāng)土的真正終結(jié)。

鄉(xiāng)村生態(tài)的本質(zhì)變化,必然造成鄉(xiāng)土書寫的困境。李敬澤在評價《有生》時,即指出胡學文寫作的難度所在:“如今,鄉(xiāng)土世界面臨著巨大變化的考驗……到胡學文寫作時,失去宏大敘事的支持。面對社會巨變,很多東西在瓦解的時代,面對鄉(xiāng)土寫作,有著巨大的難度。”⑨這或許才是《有生》中的故事往往有頭無尾,而胡學文亦不得不將20世紀以來的大歷史從宋莊推遠的真正原因。在這里一切自足的故事都顯得可疑,卻又被一次又一次講述;而盡管未經(jīng)更新的宏大敘事,已無法令人信服地將今天的鄉(xiāng)村裝進特定邏輯,作家們卻還是一再嘗試,讓那些看似自圓其說的鄉(xiāng)土往事愈發(fā)顯得虛假。

產(chǎn)生于商業(yè)化消費城市的現(xiàn)代小說,舶來之后與鄉(xiāng)土中國結(jié)合,居然孕育出一脈強大的鄉(xiāng)土書寫傳統(tǒng)。但這傳統(tǒng)從一開始就帶有某種挽歌的氣息,無論是質(zhì)詢還是懷舊,魯迅、沈從文等現(xiàn)代小說家筆下的鄉(xiāng)村,始終在現(xiàn)代性的威脅之下顯得遙遠而蕭索。當代文學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準則,讓農(nóng)村題材小說煥發(fā)出蓬勃生機,實則書寫的是一個被現(xiàn)代化藍圖規(guī)劃和改造的鄉(xiāng)土。但在現(xiàn)實中尚未被完全馴服的鄉(xiāng)土文明頑強地從規(guī)定性的敘述間隙不時閃現(xiàn),在新時期之后再次召喚出書寫古老文化的熱情。盡管我們其實很難分辨那些被注入了傳統(tǒng)乃至于蠻荒氣質(zhì)的作品,究竟是在尋找文化之根,還是在想象文化之根,但不得不承認,它們的確蔚為大觀,令人印象深刻。然而如今已是21世紀的第三個十年,那些人們居住了千百年的鄉(xiāng)村逐漸走空,只剩下老人與兒童;文學作品中的村落隨之日益稀疏,代之以都市的燈紅酒綠;盡管《平凡的世界》和《鄉(xiāng)土中國》被指定為中學生必讀書目,但缺少鄉(xiāng)村經(jīng)驗的學生們卻總是表示難以理解。胡學文和比他稍晚的七〇后一代作家,大概是最后一批擁有豐富而深切鄉(xiāng)村體驗的書寫者。他們背負著那么豐厚卻又沉重的鄉(xiāng)土書寫資源,心里裝著那么多鄉(xiāng)村的故事、鄉(xiāng)村的人物和對鄉(xiāng)村無法割舍的情感,面對的卻是一個義無反顧要拋下傳統(tǒng)鄉(xiāng)村向前飛奔的世界。這大概就是胡學文為什么始終“懷揣癡夢”,卻“遲遲沒有動筆”,決意要改弦更張,有所創(chuàng)新,以一種無法完成的書寫方式去勉力書寫的根本原因。

面對這樣的寫作難度,面對這樣一種寫作者的命運和責任,胡學文顯然并非被動接受,而是早有自覺。他非常清楚,“現(xiàn)代化的沖擊,鄉(xiāng)土文化萎縮,甚至崩塌、消失,痛惜哀嘆或冷漠無視,鄉(xiāng)土文化在告別曾經(jīng)的輝煌”⑩。他所塑造的祖奶喬大梅既可算是鄉(xiāng)村的象征,更應被視為鄉(xiāng)村的代言人。躺在炕上的她并未失去感知能力,甚至耳朵和鼻子都變得更加靈敏,這讓她細致而敏感地見證著鄉(xiāng)村生活,但是,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我已是半死之人,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我能聽見夏蟲勾引配偶的啁啾,能聽見冬日飛過天空的沙雞扇動翅膀的鳴響,能聽見村莊的囈語,亦能聽見暗夜的嘆息。是的,如今我這殘老的身軀不能說不會動,雙目無神,如風撕扯過的枯木,但我仍有感覺,我的耳朵和鼻子沒有遺棄我。11

那當然是加倍的痛苦。在小說中多少次她想要嘆息,想要嘶喊,卻沒人能夠聽到。事實上,大概也沒人真的想聽。盡管他們尊敬她,懷念她,卻不過是想要對她訴說自己的心事。于是她只能將那么多的記憶和她靈敏感知到的一切混雜在一起,全都壓進自己強勁的靈魂深處,以腹語的方式反復訴說。這可憐的喬大梅——或許這時我們應該管她叫祖奶了——不正是關(guān)于鄉(xiāng)村書寫最好的隱喻,也是對《有生》最好的隱喻?在這一意義上,《有生》更加堪稱是鄉(xiāng)村書寫的終極之作。

三、作

那么,無論是“極”還是“終”,這樣一部大書的意義究竟何在?胡學文竭其所能想要為古老鄉(xiāng)土留下一座怎樣的紀念碑?那些無法結(jié)束的故事,又為鄉(xiāng)村留存了怎樣的記憶?而那脫離了具體歷史的鄉(xiāng)村本質(zhì),到底是什么?

要回答這些問題,或許需要將傘骨折疊,傘布收攏,回到傘柄的主軸上去。祖奶作為小說的靈魂人物,理應凝聚了胡學文對于鄉(xiāng)土的最終理解。有關(guān)生與死,祖奶和死神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番對話:

死神沉吟片刻,其實,生還是死,都由自己決定?!皇撬械乃劳龆歼@樣,但許多時候是由自己決定的。比如你,好幾次想要尋死,你站在死亡的邊緣,我嗅見氣息,匆匆趕來,但都落空了。

……

(祖奶):我已經(jīng)活夠了,快點帶我走吧。

死神說,決定權(quán)不在我。

我說,我現(xiàn)在就想死,我真是活夠了。

死神說,你已經(jīng)越過生死的界限了。12

如果說穿越在生死之間的死神,理應對死亡有更透徹的認識,那么在祂看來,祖奶早已超越了生死——瀕死狀態(tài)對她來說,不是結(jié)束,而是升華。事實上,在宋莊乃至于更遙遠的空間范圍里,喬大梅既已變成“祖奶”,便是神一般的存在。鄉(xiāng)民們始終將她看作是菩薩的人間化身,永不會死。麥香每日以美食之味供養(yǎng)她,正與遠古時代焚香敬神的儀式有異曲同工之妙。就此而言,喬石頭想修祖奶宮,將她正式寫入神譜里,并非是無風起浪。

喬大梅何以活成了祖奶,又是倚靠什么與死亡對抗呢?她曾至少三次“站在死亡的邊緣”,卻讓匆匆趕來的死神無功而返。第一次是在白杏“飛升”之后,喬大梅在炕上昏睡七八天,因為預感到有人要請她接生,終于決心醒轉(zhuǎn)過來。第二次是喬大梅確認了白禮成帶著白花一去不返之后,在小旅店里睡了兩天兩夜,險些被掌柜的用門板抬了出去,所幸隔壁孕婦臨產(chǎn)的喊叫聲把她喚醒。第三次是在李夏也慘遭不測之后,喬大梅萬念俱灰,打算懸梁自盡,可就在繩索即將套住脖子的時候,院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喬大梅毅然扯掉繩子去接生。每一次,喬大梅都是因為骨肉的離去而萌生死意;每一次,又都是因為接引新生命的責任感,使她從鬼門關(guān)兜轉(zhuǎn)回來。誠如喬大梅自己所說:“若說我救了他的妻子和孩子,那么他們也救了我?!?3而就在她最后一次被即將出生的嬰兒救回之后,她再次被人稱頌為菩薩,并真正完成了她的覺悟:“這樣的話聽得太多,我從未在意,但在那個早上,卻如信念植入我的骨髓。我不能死,必須活下去,好好地活著。死去的親人雖多,但我要接引更多的嬰孩到世上。”14可以說,在那一刻,連喬大梅自己也承認了自己菩薩/神的身份,同時領(lǐng)受了自己的神職,成為“祖奶”。

不少論者都將《有生》與余華的《活著》對比,探求二者的差別,認為“如果說余華的《活著》講述的是如何忍受、不死就好;《有生》則關(guān)乎生的抗爭、活的光彩”15。如何抗爭?對此謝有順和李浩說得更加明確:“喬大梅反抗苦難、死亡的方式是不斷地接生和生育?!?6喬大梅和徐福貴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后者為男而前者為女。女性可以生育,使“有生之類”17生生不息地來到人間,而男性則既沒有這樣的天分,大概也缺乏這樣的堅忍。在祖奶漫長的一生中,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竟并非她所經(jīng)歷的諸多苦難,而是面對苦難時的沉著與平靜。即便在父親慘死、己身遭污的時刻,她仍能很快恢復理性,“沒了恐懼,沒了仇恨,甚至也沒了悲傷”18,認清自己現(xiàn)在的身價并作出人生選擇。唯一能夠讓她不那么理性,而且也讓讀者隨之激動的,是她對接生這件事的執(zhí)著與激情。從一個錮爐匠轉(zhuǎn)行做接生婆,這一轉(zhuǎn)變的契機和決心,本就令人驚訝。而一次又一次,無論她在做什么事情,無論她的狀態(tài)好還是不好,也無論她遭遇了怎樣的慘劇,只要請她接生的人們到了門外,她便立刻收拾出門,沒有任何猶豫。那種迎接新生命的執(zhí)拗甚至到了不惜賭上自己命運的地步,在得知李春的死訊之后,她以近乎迷狂的渴望,不假思索地投入了面目曖昧的于寶山懷抱:“我要生兒育女,那念頭飄然而至。我不止(只)要生一個,要生兩個三個四個……我尚未衰老,子宮仍然潤盈。我沒考慮能不能養(yǎng)活,似乎已經(jīng)喪失理智,只是想生。死神奪走了五個,我要生更多的孩子。自然需要男人幫我,于寶山可能不怎么合適,卻是現(xiàn)成的人選。我?guī)缀跏瞧炔患按嘏艿綎|院,攔住正要出門的于寶山,沒有廉恥地說我要嫁給他?!?9考慮到于寶山的土匪身份,則喬大梅人生的被毀,未嘗不和他有著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這意味著為了生育,為了更多的生命來到宋莊,一切埋藏在歷史里的仇恨與波折,似乎都可以不再顧及。喬大梅當然沒有生出那么多孩子,她只和于寶山育有兩男一女,他們和此前的六個兄姊一起,為祖奶湊足了九個子女——在中國文化里這是最大的數(shù)字了,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等同于無限。不過祖奶真正無限的子孫,是由她接生的嬰兒們構(gòu)成。喬石頭統(tǒng)計,由祖奶引渡到這世上來的孩子,足有萬名以上。

正是因為和生命之間這種不可割裂的聯(lián)系,祖奶才被鄉(xiāng)民們視為神,視為菩薩。在楊一凡與方鴻儒的談話中,他們談及當今世代不可逆轉(zhuǎn)的日新月異和亙古不變的欲望,進而談及欲望的調(diào)節(jié)器,談及信仰。方鴻儒說:“信仰,特別是堅定的信仰是可以讓靈魂安寧,但我說的調(diào)節(jié)器涵義更廣。你說過,你是無神論者,對不對?我的妻弟信仰馬克思,是徹底的唯物論者。沒人能動搖他的信仰,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這很好。但民間,我指的不僅是現(xiàn)在,是幾千年來的民間,就大眾百姓而言,更多的是泛信仰,在儒釋道之外,有臨時的急救式的實用信仰。病了就拜藥神,餓了就拜灶神;砍樹要拜樹神,采藥要拜山神;下海要拜海神,祈雨要拜龍王;蓋房要拜土地,結(jié)義要拜關(guān)公……大大小小的神不計其數(shù),層出不窮,沒有也要造一個出來。我認識一個鞋匠,他不拜財神,刻了一個木頭的鞋神,每天都要拜,他不只要發(fā)財,還要平安,這個鞋神其實是神的總匯。是不是信仰?是,又不完全是。沙粒進了眼,立馬信風神,明天,可能幾分鐘后就信別的了。信沒什么不好,只是實用性、功利性太強了。”20既然如此,在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世界面目全非,而生育漸趨困難的時刻,鄉(xiāng)民們將祖奶奉作神明,不正是理所當然嗎?

如此說來,胡學文所謂的鄉(xiāng)土本質(zhì),難道不過是生育而已嗎?祖奶教出一個全國知名的婦產(chǎn)科專家鐘玉蘭,莫非是用以證明,那近于原始欲念的生育熱望,正是鄉(xiāng)村給它此后的歲月與文明形態(tài)最好的饋贈和最后的紀念?當然不止于此,祖奶穿越百年歷史日益堅定的生育信仰,早被胡學文給予了足夠的精神賦值,使之的確可能成為一種超越性的存在。祖奶對生命的態(tài)度,從喬大梅拜師學藝的那天起就帶有某種神圣性。當黃師傅決定收她為徒,為她立規(guī)矩,并一再強調(diào)“接生是積德,德沒有親疏,不分大小,不管什么人找你接生,哪怕是你的仇家,都不能推”的時候,接生這一職業(yè)就天然地包含著對眾生平等的尊重。祖奶做到了,因此她才能夠那樣從容地出入長官府邸與土匪山寨,甚至在日本侵略者的產(chǎn)房里仍能坦然工作。在生命的高度上,敵我的分野與歷史的恩怨似乎全被抹平,而代之以一種更加闊大的情感?!队猩芬虼硕股A為一種美,一種文化,一種信仰,為小說提供了最強有力的抒情底色。在此意義上,“有生”即是“有情”。這緣起于生命熱度的“有情”將轉(zhuǎn)化為諸種情感,甚至是畸形的情感,游蕩在古老的村莊里,成為這個行將傾頹的世界最后的光彩。那五個作為傘骨,撐開鄉(xiāng)土社會傘面的故事里,最核心的人物無一不是深情之人。恰恰因為過于深情,他們的故事才永遠不可完結(jié)。在他們各自故事的結(jié)尾處,個人的深情全都轉(zhuǎn)化為對土地的深情,阻擋著喬石頭所象征的資本力量吞噬鄉(xiāng)村的企圖。在此,《有生》更為深刻和生動地闡釋了數(shù)千年來農(nóng)民對土地不可遏止的占有欲。那絕不只是因為在經(jīng)濟上,土地是他們最為重要的生產(chǎn)資料;更因為在情感上,土地負載了他們悠遠歲月里所有的悲歡離合,是他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情感寄托。土地便是鄉(xiāng)村,是祖奶的真身,是一切生命起源和寂滅之所。只要寄托在土地上的這一縷深情依舊還在守候和游蕩,古老的鄉(xiāng)村就不會真正消失不見,而將以最好的方式轉(zhuǎn)世重生。

【注釋】

①如桫欏:《生命因為仁慈和堅韌而神圣——評胡學文長篇小說〈有生〉》,《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1年第3期;李浩:《〈有生〉:“體驗”的復調(diào)和人性百科書》,《山西文學》2021年第11期。

②“寫家族的鴻篇巨制甚多,此等寫作是冒險的。”胡學文:《有生》,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第941頁。

③“另外五個視角人物均是祖奶接生的,當然,祖奶和他們不是簡單的接生和被接生的關(guān)系,他們?nèi)鐐惚c傘布一樣,是一個整體?!焙鷮W文:《有生》,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第942頁。

④申霞艷:《生如蟻而美如神:論〈有生〉》,《當代作家評論》2021年第3期;桫欏:《生命因為仁慈和堅韌而神圣——評胡學文長篇小說〈有生〉》,《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1年第3期;王力平:《論〈有生〉的“超限”視角與“傘狀”結(jié)構(gòu)》,《小說評論》2021年第4期;謝有順、李浩:《“有生”之痛及其紓解方式——讀胡學文的〈有生〉》,《小說評論》2021年第4期;管飛:《〈有生〉的傘狀結(jié)構(gòu)》,《中國圖書評論》2021年第4期。

⑤李浩:《〈有生〉:“體驗”的復調(diào)和人性百科書》,《山西文學》2021年第11期。

⑥吳義勤:《胡學文〈有生〉中的“經(jīng)驗”與“體驗”》,《江蘇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2期。

⑦⑧11121314181920胡學文:《有生》,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第28、184、3、937-938、749、834-835、185、839、784頁。

⑨李敬澤:《站在鄉(xiāng)土的內(nèi)部》,胡學文作品研討會上的發(fā)言(2005年7月)。轉(zhuǎn)引自馬淑貞《我們?nèi)绾巍皵⑹觥编l(xiāng)村?——以胡學文的小說創(chuàng)作為例》,《文藝理論與批評》2014年第4期。

⑩胡學文、何晶:《胡學文:懂得生之艱辛、壯美,才有人之強韌》,《文學報》2021年3月4日。

15韓亮:《豐饒的對抗——胡學文〈有生〉讀札》,《長江文藝》2022年第3期。

16謝有順、李浩:《“有生”之痛及其紓解方式——讀胡學文的〈有生〉》,《小說評論》2021年第4期。

17據(jù)胡學文《〈有生〉之賜》(《文藝報》2020年8月28日),小說的題目“有生”取自嚴復《天演論》,“以天演為體,而其用有二:曰物競,曰天擇。此萬物莫不然,而于有生之類為尤著。物競者,物爭自存也,以一物以與物物爭,或存或亡,而其效則歸于天擇。天擇者,物爭焉而獨存”。這一番“物競”與“天擇”的道理,“或存或亡”,亦同樣耐人尋味。

(叢治辰,北京大學中文系。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社科學術(shù)社團主題學術(shù)活動“新時代中國青年文藝創(chuàng)作與傳播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22STA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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