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丁(上海大學,上海 200072)
藝術生態(tài)中的消費結構具有“非均一性、鑲嵌性和非對稱性”,[1]藝術消費結構的“非均一性”在傳統(tǒng)藝術生態(tài)中一直存在,如有些作品直接“懸之市中,以易斗米”,有些作品則被置于店鋪之中。不過,從本質上講,掛在露天墻壁或掛在店鋪中的書畫都屬于“懸之市中”的商品。除了“懸之市中”直接買賣的作品,傳統(tǒng)藝術作品的消費途徑還有很多,如果想要得到在世名家的作品,可能得通過委托、預定的形式獲取,也可以通過中間人和代理人的形式進行售賣。[2]對于大多數文人畫家而言,他們拒絕那種“懸之市中”的赤裸裸的交易行為。到了清代,傳統(tǒng)的禮物兌換、人情交際等藝術消費方式其實依然存在,但藝術生產者似乎更樂意收受“白銀”而非“禮物”,這在商業(yè)氛圍濃厚的“揚州畫派”中尤為明顯。如鄭板橋曾坦言:“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盵3]直接送白銀可以激發(fā)鄭板橋繪制作品的愉悅度,進而提高藝術作品的質量,這一方面說明禮物和食物這些在農業(yè)社會交換體系中的常用物已經不能滿足商業(yè)社會,人們更愿意用白銀這一簡潔、實惠的交換工具;另一方面,畫家也開始放下那種拐彎抹角的矜持和清高,想“赤裸裸”地和消費群體建立最直接的買賣關系。這一行為至海派初期,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海派畫家甚至拒絕“請客”這種看似間接但不失文雅的索畫方式,直言“吃一頓飯的功夫,我已經幾張扇面畫下來了,劃不來,還是拿錢來吧”。[4]在海派藝術生態(tài)消費體系中,改變的不僅僅是消費者群體,整個消費機制也在發(fā)生著前所未見的變化。
藝術生產者的“潤格”或“潤例”已經成為海派藝術生態(tài)的重要因子,也是社會經濟生態(tài)的組成部分之一,藝術產品正式成為商品并開始市場化運作。不知名的藝術生產者初到上海鬻畫求生時,一般會在報刊上刊登自己的賣畫信息,以示廣而告之:
新到畫家——金陵王容之先生,專繪花木翎毛,有白陽青藤之遺意,于規(guī)矩仍不失絲毫,茲過申仿友,寓小東門內老學前敬業(yè)書院。[5]
不過,此類推銷自己的方式在海派藝術生態(tài)中還只是初始生物體才選擇的方略,一般不被時人所看重,正如時人陸丹林在一份寫給欲來上海賣畫之人的信中所言:
試問一個陌生人跑到大都市,又有什么人認得你!況且你又不懂普通話的。如果你肯花些錢登廣告,自吹自捧,人們也不過看你是一個跑碼頭的畫匠罷了,這樣又有什么用處![6]
因此,為了能增加知名度,最有效的方式是委托“畫店”“畫館”“裱畫店”“書畫館”等機構在大眾媒體上刊登自己的潤例。也有一些畫家委托同鄉(xiāng)在報紙上刊登廣告,制定潤例,進行交易的地點則是客棧、賓館之類的住處。此類交易行為在海派藝術生態(tài)中比較常見:
吾浙周鞠潭先生博學多材藝,近因養(yǎng)疴來滬,以筆墨為消遣聊,收潤筆藉作旅資,除鐫章、壽序、祭文、詩詞、題跋均由面議,外其書畫潤例列左:花卉翎毛、樹石蟲魚八尺□,中堂五元,六尺四元五,尺三元橫幅同大小屏幅減半,紈折扇五角,斗方一尺者同絹心每尺一元半,鐘鼎八分照畫減半,人物加倍,隨封加一無者不應,熟紙不畫,現(xiàn)寓三馬路同慶公客棧,欲領教者請往可也。同鄉(xiāng)何桂笙啟。[7]
由于“賣畫為恥”這一傳統(tǒng)藝術消費觀念的慣性影響,刊登在大眾媒介上的鬻畫廣告在介紹畫家抵滬目的時,多了幾份含蓄,多以“過申仿友”“養(yǎng)疴來滬”“以筆墨為消遣聊”“收潤筆藉作旅資”等借口遮掩其真正的目的。然而,當“翰墨因緣”這一看似儒雅的鬻畫標題和“新造房屋出租”“失票”“失狗”“尋子”“醫(yī)館聲名”“機器軍械出售”等各行各業(yè)的買賣信息混雜在同一版面的時候,其“儒雅”的體面蕩然無存。
在抵滬鬻畫的眾多“源種群”或“匯種群”之間,也不乏日本畫家:
鹽川一堂先生,日東(日本)名畫家也,精于繪事,……今先生重來滬瀆,再廣翰墨之緣,吾知踵門求畫者日益眾,爰再為申明潤例如左。[8]
從上述幾條信息不難看出,藝術生產者、藝術消費者及藝術分解者都在《申報》這一媒介上完成了“生產——消費——分解”的整個過程。日本畫家鹽川一堂作為“匯種群”或“外來種”,他其實已經在海派藝術生態(tài)中擁有一定的消費群體,但由于“求畫者日益眾”,形成供需矛盾,為解決這一矛盾,只能重新制定潤格。因此,潤格的制定其實是遵循著市場化的規(guī)律,用供需關系來協(xié)調生產與消費結構。而在此過程中,制定潤格者其實扮演著藝術分解者的角色,盡管這一分解結果并不準確,但對于消費者群體而言,無疑起著重要的導向作用。
一旦“外來種”“源種群”或“匯種群”等在海派藝術生態(tài)中尋得生機,其就有可能繼續(xù)發(fā)展,逐步進入更高層次的藝術種群。任伯年初至上海發(fā)展時也只能仿造別人的作品并“懸之市中”販賣,屬于典型的“源種群”。之后在胡公壽的介紹下借助“古香室箋筆扇莊”逐漸成長,并進入“海派”特有的市場化運作機制之中。這一情形似乎和前述“新到畫家——金陵王容之先生”的生存途徑大致相同,但與金陵王容之所托“敬業(yè)書院”不同的是,任伯年鬻畫的中介機構“古香室”是當時上海洋場最著名的“畫莊”或“箋扇鋪”之一:
箋扇鋪制備五色箋紙、楹聯(lián),各式時樣紈折扇、顏料、耿絹、雕翎,代乞時人書畫。洋場以古香室、縵云閣、麗華堂、錦潤堂為最。[9]
著名的“箋扇鋪”無疑擁有更為龐大的消費群體。與此同時,“箋扇鋪”作為藝術消費環(huán)節(jié)的重要因子,它也依靠藝術生產者和消費者分得一份勞酬,時人無不羨慕:
九華堂箋扇堂,最近在一家同鄉(xiāng)會舉行名人書畫展覽會,其中寄售貨佔□少,有一部分當代名家書畫,他的來歷大都是九華堂主人歷年揩油來的作品。因為各書畫名家的東西九華堂都能代征,順便向一般書畫家討一點書寶墨跡,人家多作一張也沒有關系,而九華堂主人積之有年,現(xiàn)在趁暴發(fā)戶紛紛附庸風雅的時候,九華堂主人撈幾個錢也是好的。有人到大公司去巡視,十五元一尺的花(布)呢,已減到三十五元,九角一只的皮蛋,減到四角半。九華堂展覽的“揩油品”,貨賣識家,當然不會像大公司那樣被迫減價,至少限價?!f法幣時候賣一百元,此刻改新法幣,至少賣一百五十元,否則就無法抬書畫的價格。有人羨慕大書畫家收入可觀,不過我還是羨慕像九華堂等主人。[10]
九華堂箋扇莊的經營范圍比較廣泛,有“各省名箋、藏紙、賬簿、簡帖、蘇杭各種扇雅、廣東葵葉、關東雕翎毛扇、博制漂浄顏料、青赤泥金圍屏、進呈緙絲、壽幛、名人書畫、綾錦裱對、專備東洋印色、湖筆徽墨一應俱全”。[11]而“名人書畫”只是其業(yè)務之一,但從“大記者”的所見所聞來看,“名人書畫”應該是其最主要的收入。除了正常收取“中介費”之外,還經?!翱汀彼囆g生產者,從而賺取雙份收入,難怪時人羨慕。此外,從上海的經濟生態(tài)來看,名人書畫的價格始終堅挺,非但不像花布、皮蛋等物品降價,反而升價,由此也反映出藝術市場的活躍度。究其原因,正如“大記者”所言,乃是“暴發(fā)戶紛紛附庸風雅”之原因所在。
市場宣傳機制只是連接生產者和消費者的途徑之一,其中發(fā)揮作用的除了產品本身的消費需求之外,還有不少人情世故的參與,這或許就是藝術生態(tài)或社會生態(tài)的復雜之處,同時也為現(xiàn)代藝術生態(tài)的形成提供了某種初始模型。如畫家在出版畫集畫冊時,一般會請著名書法家題寫扉頁,邀約藝術分解群體中的優(yōu)勢種作序,請富商大賈出席“雅座”,請著名出版社及編輯登報介紹等。這一系列“人情世故”的運作使得傳統(tǒng)藝術消費體系望塵莫及,正如時人感嘆:“上海本彈丸蕞爾地,而富商大賈,云集麟從,以佻達為風流,以奢豪為能事。金銀氣旺,詩酒情疏。求如昔之月地花天,唱酬風雅者,蓋已可望而不可即矣。”[12]論者多以此批評“世風日下”,如沈從文諷刺:“(海派文人)因渴慕出名,在作品之外去利用種種方法招搖;或與小刊物互通聲氣,自作有利于己的消息;或每出一書,各處請人批評?!盵13]
以上海舉辦的各種書畫展覽來看,其中也不乏人情世故的參與,正如陸丹林分析:
因為賣畫,一方面要靠熟人,一方面也要靠宣傳交際,來造成強有力的機會。作品的好壞,還在其次。在前者還有些印發(fā)畫券,分給親友,托為代銷,以期集腋成裘,因此有許多畫展尚未開幕,而他的畫件給人預定一半,甚至全部賣出,只待抽簽取畫罷了。在后者便是事前的宴會與文字的宣傳和交際,使各方面都知道你的畫會內容怎樣,才易得到相當的成功。……還有些畫展,要靠著貴人們、闊人們來捧場,用他們的牌頭來題畫,來紹介,來拉攏,才能夠造成機會,轟動一時。[6]
藝術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形成不是一日之功,“外來種”甚至“侵入種”想在一夜之間就能融入這一機制之中,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而陸丹林所指的那位鬻畫者,是一位從未到過上海的人,對于“上海文藝界、新聞界都沒有一些因緣”。在此境遇之下,幻想“你一個人從鄉(xiāng)間拿了一百多件畫想著舉行展覽會,滿望名利雙收而衣錦還鄉(xiāng),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6]因此,在海派藝術生態(tài)中,精通古今筆法,擬古而開今之類的話語只是藝術生產者推銷自身的藝術養(yǎng)分,而人情世故則是“環(huán)境”提供的養(yǎng)分,這一養(yǎng)分的獲取途徑和能量價值并不亞于藝術養(yǎng)分。鄭重在《杭人唐云》中詳細記載了唐云辦畫展時的人情世故,從中我們不難看出,一場展覽,不僅要展示生產者的“多才多藝”,還得展示你認識多少人以及什么樣的人。以唐云畫展為例,出席嘉賓除了書畫界的朋友之外,有詩人、醫(yī)生、教師、藝人、“附庸風雅的富有者”(展覽的主要消費者)、“舞文弄墨的小報記者”、海上名人、出版界的朋友等。[14]
不過,沈從文和陸丹林等批評者或許只看到了海派藝術消費生態(tài)中比較消極的一面,而未能將其置于更廣闊的或更深層的文化生態(tài)學的層面透析上述種種“伎倆”。因為在一個高度商業(yè)化的社會里,“繪事”只是眾多職業(yè)中的一門而已,受科舉體系的擠壓,官員的職業(yè)化,以及經濟生態(tài)的不穩(wěn)定性等因素的影響,藝術生產者只能以繪事謀生。如果我們一味譴責藝術生產者在“紙上討生活”,其實并不利于藝術生態(tài)的正常發(fā)展,也是一種認知上的短視。在20 世紀初期,“自食其力,自行其是,自得其樂,獨立精神”乃是整個時代的精神所在,做一個“獨立進款的人”幾乎是20 世紀“優(yōu)秀知識分子”的共識[15]。正如李大釗所言:
物質上不受牽制,精神上才能獨立。教育家為社會傳播光明的種子,當然要有相當的物質,維持他們的生存。不然,饑寒所驅,必至于改業(yè)或兼業(yè)他務。久而久之,將喪失獨立的人格。[16]
盡管中國藝術史上也不乏一生窮困潦倒,而在藝術上創(chuàng)造輝煌成就的藝術生產者,但畢竟是少數,而且此類天才的背后其實也不乏“另一種溫情而深厚的滋養(yǎng)”或某種“友情資助”。[17]不管是以蘇軾、米芾、文同、王詵、趙孟頫、“元四家”、沈周、文徵明、董其昌等為代表的文人畫家或士夫畫家,還是以郭熙、李唐、馬遠、劉松年、夏圭、仇英、唐寅等為代表的職業(yè)畫家或宮廷畫家,都有著相對穩(wěn)定的物質生活,其生活質量甚至遠超同時代人的平均水平。在藝術生態(tài)系統(tǒng)中,不同的環(huán)境(非藝術環(huán)境)會為藝術生產者提供不同的生存養(yǎng)分,所謂“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獲利,而自己也懶以糊口”。[18]經濟環(huán)境的商業(yè)化使得繪畫也必然朝著職業(yè)化的方向發(fā)展,只有汲取基本的養(yǎng)分,生物體才能活下來,然后才能談發(fā)展、創(chuàng)新等,正如魯迅指出:
有人說:“文學是窮苦的時候做的”,其實未必,窮苦的時候必定沒有文學作品的;我在北京時,一窮,就到處借錢,不寫一個字,到薪俸發(fā)放時,才坐下來做文章。[19]
不過,資本的積累是無限的,如何平衡“物質和精神”的關系,乃是藝術生態(tài)健康發(fā)展的重要指標,如果一味地依附富商大賈,盡在“人情世故”上做文章,或甘愿淪為“畫奴”,不求精神之追求,藝術生態(tài)與經濟生態(tài)將會徹底失去邊界。
畫會組織源起于傳統(tǒng)的文人雅集,并沒有固定的章程及規(guī)則,只是隨著畫家人數的激增和社會競爭的激烈,才形成了20 世紀特有的社團性質的組織。19世紀晚期,中國社會發(fā)生巨變,那種曲水流觴、暢敘幽情的雅集顯得不合時宜。正如小浜正子認為:
相對過剩的人口進行著自由遷徙,并展開激烈的競爭。在這個競爭社會中,個體和集團為了生存下去并實現(xiàn)自己的意愿,結成了各種社會團體:村落、宗族、會館、公所、幫會(秘密結社)等等。無論是相同行業(yè)或籍貫的人們?yōu)榱酥\求共同利益而結成的會館、公所,或者是彼此以同伙相視的人們結成的以相互援助為目的的幫會,還是認為由血緣紐帶形成的宗族等等,都不是“自然發(fā)生”的組織,而是在一個流動性很高的、不安定的社會中,為了整體的維系和發(fā)展而形成的團體。[20]
其實清末的上海,各行各業(yè)已經有著成熟的社團組織,相比于其他性質的“會”,“畫會”的成立可能更具自發(fā)性,因為它是建立在傳統(tǒng)文人雅集的基礎之上。到了19 世紀90年代,書畫雅集的規(guī)模不斷增大,而且更為專業(yè)。以1889年舉辦的“徐園書畫會”為例,其性質已經擺脫了騷人墨客寄興的目的,“由吟詠之暇而為其‘余興’的書畫活動轉化為以揮灑為主體的書畫家雅集”。[21]這一時期的書畫會和藝術消費的關系不大,參與主體由藝術生產者和藝術分解者組成,與藝術消費者是分離的,而且也沒有明確的章程和規(guī)則。不過,在“雅集”之余,其實也有一些買賣行為,如“徐園主人”就曾在1893年的《申報》上刊登過售畫事宜:
書畫室——開設徐園門首,專選名人書畫、貢箋雅扇,擇于月之廿二日先行交易,即日開張。徐園向有書畫會所有名人字畫懸諸精舍,見者無不稱賞第,即見之而難得者,因是開設書畫室于門首,為人代售名筆,如有字畫送來亦可代售,竟有超俗絕倫之墨妙,初至滬上而未得其名者,亦可代為表揚發(fā)售。蓋徐園為書畫會聚集之所,倘蒙遠方箋扇店鋪賜顧者請至書畫室看樣預定,或正草隸篆、山水人物、仕女、翎毛花卉、大小紙幅貢箋雅扇隨人點品,限期交貨庶不致耽誤。上海徐園書畫室主人吿白。[22]
因此,“徐園書畫會”和“徐園書畫室”其實是分離的,也就是說,“徐園書畫會”主要為藝術創(chuàng)作者和藝術分解者服務,具有比較純粹的“雅集”性質,而“徐園書畫室”則為藝術消費者服務,其功能其實和上述“箋扇鋪”無二,屬于典型的商業(yè)機構。同一時期的“飛丹閣書畫會”也同樣不是嚴密的繪畫組織,但這種“結集畫家、推銷書畫作品和招徠外地畫家的功能,為繪畫的商業(yè)化提供了條件”。[23]及至20 世紀初期,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的畫會開始將“雅集”和“箋扇鋪”的功能合二為一,不僅具有嚴格的章程和規(guī)則,而且?guī)в絮r明的消費功能。如成立于1909年的“豫園書畫善會”在肇始之初就明確發(fā)布了《上海書畫善會合作潤例并附章程》,對畫家的參與行為、作品潤例、書畫展覽、畫家與畫會的潤例分配比、會費及使用方式以及畫會的社會功能和藝術功能等都作出詳細的規(guī)定,具有一定的開放性和透明性??赡苁菫榱朔奖闶圪u,善會的地址就在得月樓箋扇鋪的樓上。[21]45-46在某種程度上,交易行為和消費行為幾乎成為畫會的主要功能。成立于1910年的“上海書畫研究會”(又名“小花園書畫研究會”,后改為)在其宗旨中雖明言“提倡研究”,但其簡章的主要內容卻均指向消費行為:
一、本會每日以晝二點鐘起,夜十點鐘止,各會員來會研究,會中備有筆硯畫具,興到走筆,或書或畫,作為寄售品,除照各人仿單例扣取一成外,加紙色費一成;二、本會代接書畫家之件,限期須格外從速,以盡義務,其潤筆悉照各家仿單扣取一成,潤資交到取件;三、會外書畫家有愿來會觀賞研究者,聽其自便。其有時常到會者,亦應月捐茶水費二元;四、會員臨池染翰合作,交存會中,作為寄售品,公定潤格若干,售出后,如三人合作,作為四股均分,以此類推,取一股存于會中,以備開支不敷之補助;五、書畫家收藏長物愿寄售者,請交入本會,先行陳列,隨時出售,照價亦扣一成。各會董、會員月捐之費,統(tǒng)于每月十四日繳付,合計不敷,由各會董酌量捐助。[24]
從簡章的各個條目來看,上海諸多畫會的運行機制本身就是一個“生態(tài)體”。生態(tài)系統(tǒng)是一個宏觀的概念,其中有著無數的“套嵌結構”,這些“套嵌結構”具有獨立的運行及循環(huán)機制,能夠給予機制內的生物體一個相對獨立的生存空間,有著“物質循環(huán)流動過程,具有一定的空間范圍和時間延續(xù),按照特定法則和規(guī)律運行的開放性或半封閉的體系”。[25]相對于中國文化生態(tài)體系而言,上海文化生態(tài)系統(tǒng)就是一個“生態(tài)體”,但對于海派藝術“生態(tài)體”而言,上海文化“生態(tài)體”其實又成了生態(tài)系統(tǒng)。同理,相對于上海形式多樣的畫會,海派藝術“生態(tài)體”又成了生態(tài)系統(tǒng)。因此,在這種“套嵌結構”中,畫會作為“生態(tài)體”,其實具備了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種種條件和運行機制,還包括藝術環(huán)境、藝術生產者、藝術分解者、藝術消費者等生態(tài)系統(tǒng)要素,要素之間也能形成有效的循環(huán)流動。
相對于畫會,書畫展覽更具集約性,通過一場有效的展覽,能夠迅速而集中地匯聚藝術消費者、藝術分解者和藝術生產者,從而在短期內完成藝術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循環(huán)機制。據統(tǒng)計,1919年至1937年,上海共舉辦大大小小的展覽六百二十三次,平均每年舉辦三十多次,這一數據還不包括上述書畫會內部的小型展覽。[26]從這些展覽的目的來看,消費性自然難以缺席,甚至成為展覽的主要目的。
將自己的藝術作品公開展覽,接受三教九流的品評,并現(xiàn)場標價售賣,對于傳統(tǒng)藝術生態(tài)中的分解者和生產者而言,自然難以接受,正如余紹宋所批評的,“不但標榜有失清高品格,而定價陳列任人選購,等于市井,寧不汗顏”。[27]不過,傳統(tǒng)文人的清高在海派藝術生態(tài)中卻顯得較為淡漠,且不惜利用一切關系“辦好”展覽。如通過“畫托”,在作品下方“貼紅條”,以示此畫已被某某名人、董事長、總經理、總司令、部長等人訂購,暗示“名畫有主”,屬于典型的饑餓營銷法,從而讓不明真相的消費者“競相購買”。除此之外,展覽中的人情世故自然也會參與進來,處在生態(tài)體中的藝術生產者、分解者、消費者,都會到展捧場,提高人氣。正如鄭重記述:“當時的書畫界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某同行舉辦畫展,畫家都要到展覽會上訂購一張兩張,以此來顯示這位畫家的行情不錯,抬高身價,可以說沒有一個畫家是例外的?!盵14]78當然還有形式多樣的打折及促銷活動,如通過“抽獎”“出售畫券”等促銷形式引導消費者購買,或通過打折、降價等市場銷售行為,吸引消費者購買。
海派藝術生態(tài)運行機制看似是一個相對開放的系統(tǒng),只要藝術生產者的生產能力和產品質量達到一定水平,似乎都可以“挾藝來游”,但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這一機制是一個嚴密的半開放狀態(tài),在很大程度上模擬了商品經濟的市場化運行機制。在此運行機制中,藝術分解群體和藝術生產群體合二為一,沒有明確的界限,縱使有獨立的分解群體或生產群體,也無法撼動海派分解群體運行機制的牢固性。在此運行機制中,藝術分解群體和藝術生產群體以行會的形式捆綁在一起,評價機制、定價機制、廣告機制、售賣機制等都以“壟斷”的形式生成,生產機制帶有鮮明的市場背景下的商業(yè)化、模式化、商標化的特點。在此運行機制中,潛在的“用戶”或消費者都指向大眾階層,也即新興的市民階層或商賈階層。種種行為只有一個目的,即打通藝術生產者、消費者和分解者之間的壁壘,從而使藝術生態(tài)系統(tǒng)運行流暢,至于這些方式是否有利于藝術生態(tài)之健康發(fā)展,我們應該一分為二地看待,不應武斷地認為上述“市井行為”是藝術生態(tài)體系中的“毒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