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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變中的持守:徐世昌之學行與文化觀考論

2023-03-23 07:53朱曦林
關(guān)鍵詞:徐世昌徐氏日記

朱曦林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 北京 100732)

徐世昌(1855—1939),字卜五,號菊人、東海,晚號水竹邨人、弢齋,雖籍為直隸天津,然自幼長于河南。在清末,曾歷任東三省總督、軍機大臣、巡警部、郵傳部尚書、內(nèi)閣協(xié)理大臣等。民國初年,應袁世凱之請出任國務卿,其影響在北洋派系內(nèi)僅居袁世凱之下。1918年10月,由“安福國會”選為大總統(tǒng),1922年6月下野。自后,他息影津門,不問政事,以著述終老。對于徐世昌的研究,學界已有的成果,或總論其一生之思想與活動,或就其某一方面展開論述,但多側(cè)重于從政治史的視角進行探討。近年來,在相關(guān)的論著中對徐世昌的學行亦漸有關(guān)注,但主要是圍繞其倡導顏李學的緣由及貢獻展開(1)近年相關(guān)的研究有:解成:《近代中國對顏元形象的兩次改造》,《河北學刊》1988年第1期;王春陽:《顏李學的形成與傳播研究》,華中師范大學2008年博士學位論文;劉鳳強:《清儒學案研究》,光明日報出版社,2013年版;王學斌:《顏李學的近代境遇》,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朱曦林:《從〈大清畿輔先哲〉到〈清儒學案〉——徐世昌清學史著作編纂之演進》,《理論與史學》第3輯;王達敏:《徐世昌與桐城派》,《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等。,尚缺乏從學術(shù)史的視角對其學行及文化觀進行系統(tǒng)梳理;另外,《弢齋述學》一書作為徐世昌為數(shù)不多的獨著之作,不僅反映了他的“中體西用”文化觀,也體現(xiàn)其“溝通中西文化”的設(shè)想,但迄今學界對該書尚缺乏足夠的重視。有鑒于此,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以《韜養(yǎng)齋日記》(以下簡稱《日記》)為中心,從學術(shù)史的視角,通過對徐世昌學行的梳理,結(jié)合其所著《弢齋述學》,探究其“中體西用”文化觀的接受、實踐及其對“溝通東西文明”“廣播中國文化”的設(shè)想。

一、從尊崇理學到“中體西用”:徐世昌的為學路徑

徐世昌雖出生于儒宦之家,但自幼喪父,家道中落,而內(nèi)傅于其母劉氏。(2)賀濤著,祝伊湄、馮永軍點校:《賀濤文集》卷3《徐君少珊墓志銘》,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35-136頁。劉氏之父敦元為桐城劉大櫆之族從,以文見稱于時,所作駢文更曾見奇于清宣宗,故其深得桐城家法,又于諸子為學,督之甚嚴。(3)章梫輯,徐世昌、楊逸民校讀:《水竹邨人年譜》卷3,學苑出版社,2007年稿本影印本。世昌稍長雖出外就學,但歸必令其溫習書史,并時常道以家世盛衰之故及古今忠孝故事,他曾憶及云:“微時,我母劉太夫人嘗進世昌兄弟等而訓之曰:‘乃祖宅心厚,居家以忍讓為先,任國事不避艱險,汝輩勉之,無貽先祖羞?!啦斨局?,不敢忘?!?4)章梫輯,徐世昌、楊逸民校讀:《水竹邨人年譜》卷1。并言其“身心學問之事”皆“吾母之志也”。(5)賀濤著,徐世昌、賀葆真編:《賀先生文集》卷2《徐母劉宜人六十壽序》,朝華出版社,2018年版,第87頁。可見其早年學術(shù)啟蒙及“臨大事能擔當”(6)警民:《徐世昌》,見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四輯第40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51頁。不避艱險之性格,均來自母教。

及長,世昌出就外傅,先后師從于王宮午、常家馴、張玉鉁,至從陳文騄,始為時文。后囿于家計,周游參幕,迄于光緒四年(1878年)應考大梁、游梁兩書院,方“得膏火以供菽水”。自后,世昌除佐幕治公牘外,又接連從學于路璜、吳蔭曾、周鶴年等習制義之文,至光緒八年(1882年),乃得舉順天鄉(xiāng)試。(7)以上參見《清代硃卷集成》第117冊《光緒壬午科順天鄉(xiāng)試》及章梫:《水竹邨人年譜》卷1。次年,應會試不第,又因“歷年力學兼撐持家計之況”以致重病,不得不回汴休養(yǎng)。從徐氏早年的《日記》來看,可見其自癸未(1883年)落第后,除臨摹字帖、偶寫時文外,與同時代大多數(shù)儒士一樣,受理學在晚清的中興影響,“喜讀宋賢書”(8)賀濤著,徐世昌、賀葆真編::《賀先生文集》卷2《徐母劉宜人六十壽序》,第87頁。,日以程朱之書為每日功課,如《近思錄》《朱子全書》《求闕齋弟子記》等皆曾寫下讀書心得,亦頗涉其為學旨趣。如他在讀朱子《近思錄》后,就寫下評論,以示作文之戒,認為:“作文須有根柢,讀書不多,積理不深,率爾操觚,良可鄙也?!?9)徐世昌著,吳思鷗、孫寶銘整理:《徐世昌日記》“乙酉年正月初五日(1885年2月19日)”條,北京出版社,2013年版,第9951頁。而對于為學入門之徑,他則推崇程子靜坐以收斂心性之法。(10)徐世昌著,吳思鷗、孫寶銘整理:《徐世昌日記》“乙酉年二月初六日(1885年3月22日)”條,第9955頁。不久,他在讀到朱子《白鹿洞書院揭示》時,又寫下了長篇議論,對是時書院以“帖括試貼為功”頗有針砭,并以李棠階、阮元、張之洞、陳寶箴設(shè)學為例,認為書院應延“嚴正有道之師”,在舉業(yè)之外另立課程,“窮究義理,身體力行”,倡導朱子“修身、處事、接物之要”,以此煥然風俗、涵養(yǎng)人才。(11)徐世昌著,吳思鷗、孫寶銘整理:《徐世昌日記》“乙酉年四月廿四日(1885年6月6日)”條,第9962頁。而對于如何處理舉業(yè)與實學的關(guān)系,徐世昌則推崇程伊川“人若不習舉業(yè)而望及第,是責天理而不修人事。但舉業(yè)既可以及第即已,若更去上面盡力求必得之道,是惑也”之說,認為:“以此觀之,習舉業(yè)何嘗廢實學,務實學又何不可習舉業(yè),則薄舉業(yè)而不為,及專攻舉業(yè)而不求實學者,當廢然返矣。”(12)徐世昌著,吳思鷗、孫寶銘整理:《徐世昌日記》“乙酉年二月十三日(1885年3月29日)”條,第9956頁。并以其佐幕的切身體會,認為外任為官者立身為政,不宜依賴于世職胥吏,應在幕中“多邀一、二讀書有道之士,深明治體者,凡遇大事大疑可與商決,即暇時聆其言論,親其豐范,亦可以化酷烈貪鄙之懷,從容而得致治之原也”(13)徐世昌著,吳思鷗、孫寶銘整理:《徐世昌日記》“乙酉年二月廿一日(1885年4月6日)”條,第9957頁。。另外,對于漢宋之學的關(guān)系上,世昌認為不應存門戶之見,主張“讀書窮理,明體達用”(14)徐世昌著,吳思鷗、孫寶銘整理:《徐世昌日記》“乙酉年四月廿四日(1885年6月6日)”條,第9962頁。。由此可見,徐世昌早年雖一心舉業(yè),研習時文,但家學師教及一時學風所趨確立的為學藩籬,使他在為學宗旨上服膺理學,融通漢學,提倡“通經(jīng)明道,篤學實行”的經(jīng)世之旨。

光緒十二年(1886年)徐世昌會試登第,榮膺庶吉士之選,與柯劭忞、王樹枏、賀濤、劉孚京、馮煦、宋伯魯、吳慶坻等為同年進士,并自言“賀松坡,余從之學文;柯鳳孫,余從之學詩”(15)賀葆真著,徐雁平整理:《賀葆真日記》“1917年2月10日”條,鳳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392頁。,可見在館期間因家學關(guān)系與桐城學人頗有過從。光緒十五年(1889年)散館,世昌被授為編修,因時任掌院學士翁同龢以樸學提倡風雅,而徐氏既不通古學,在館又無文譽,以致數(shù)年中即一鄉(xiāng)試同考官亦不可得,時稱“翰林八黑”之一。(16)警民:《徐世昌》,第13-14頁;沈云龍:《徐世昌評傳》,(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4-5頁。然而,世昌雖仕途窒礙,但秉持經(jīng)世之志,讀書不輟,認為內(nèi)圣外王之學“千古行之無不立致治安也”(17)徐世昌著,吳思鷗、孫寶銘整理:《徐世昌日記》“庚寅年二月十二日(1890年3月2日)”條,第10085-10086頁。。在《日記》中,他對《史記》《漢書》講求經(jīng)世之事,特別是有鑒于近事者摘錄尤多,而對于宋臣李綱“社稷之臣”(18)徐世昌著,吳思鷗、孫寶銘整理:《徐世昌日記》“庚寅年二月初四日(1890年2月22日)”條,第10085頁。的贊譽,則可見其志向之所在。以故清廷甲午之敗,徐世昌不僅偕同署三十余人聯(lián)名奏劾李鴻章誤國,并且單銜上疏請召張之洞,認為:“其慮事之周,任事之勇,求之今日,已罕其匹……除張之洞無足與議大計?!?19)徐世昌:《退耕堂政書》卷1《請召詢重臣以定大計折》,國家圖書館藏民國間刻本,第2頁。翌年,徐氏應定興鹿瀛理昆仲觀漁之邀所作《觀漁記》,更表達出對朝局“雖孤忠之臣,趨千萬人之死力,卒亦無能為役”之憂。(20)章梫輯,徐世昌、楊逸民校讀:《水竹邨人年譜》卷3。而是時,為挽救危亡,徐世昌還曾與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唱為同調(diào),議開書局、設(shè)立強學會,倡導變法維新,時時聚談“至三更”(21)徐世昌著,吳思鷗、孫寶銘整理:《徐世昌日記》“乙未年八月朔日、九月十九日(1895年9月9日、11月5日)”條,第10262、10266頁。;不久,因袁世凱奉命創(chuàng)辦新建陸軍于天津,延聘世昌佐幕,遂欣然前往,自是留心兵事,自習英文,此后成為北洋系中僅次于袁氏者。

其間,對徐世昌影響尤深者,則是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南下拜謁張之洞之行。在武昌旬月之間,張氏偕世昌遍觀各實業(yè)機構(gòu)、設(shè)施、新式學堂,并時時與之暢談,使其對時局及中西學術(shù)、“中體西用”之說,皆有更為深入的了解?!端襁椚四曜V》中稱:“文襄全盤心事,發(fā)之于公,平心靜氣,視公之重即可以見矣?!?22)章梫輯,徐世昌、楊逸民校讀:《水竹邨人年譜》卷3。按:章梫《年譜》即據(jù)《韜養(yǎng)齋日記》編訂,并經(jīng)徐世昌親自審定,因而所錄之語皆為徐氏所首肯者??梢姀堉磳π焓现浦?。是時,世昌志在經(jīng)世,首以“當今挽回大局之要當從何處下手”請益于張之洞,張氏答之甚詳,認為:“其要有三,曰多設(shè)報館,多立學堂,廣開鐵路。而所收此三者之效者,曰士農(nóng)工商兵。然必欲觀此五者之成,仍不外乎變科舉?!睂τ趶堉吹幕卮穑啦H為認同,稱:“旨哉斯言,高出尋常萬萬矣。”(23)徐世昌著,吳思鷗、孫寶銘整理:《徐世昌日記》“丁酉年九月廿九日(1897年10月24日)”條,第10326頁。數(shù)日后,張之洞又就其“士農(nóng)工商兵五者”之說詳為剖析,認為五者之要仍在于培養(yǎng)講求實學之人才,不主張借鑒西方“以商務立國”“先求致富”之論,更反對科舉以帖括取士,認為:“自唐專以文學取科名,有所為詞章之學者,其汩沒人才益甚,直至本朝更求工于小楷試帖,束縛為已極矣。官至卿貳不免于文字之考,何由得經(jīng)濟之才。不思變計中國斷無振興之機,徒飾皮毛,無益也?!毙焓下劥?,寫道:“得此言可以破群疑,息眾喙。而為士者仍不力求以副其名,能無懼乎?”(24)徐世昌著,吳思鷗、孫寶銘整理:《徐世昌日記》“丁酉年十月初二日(1897年10月27日)”條,第10326-10327頁。

而對于中西學術(shù)、西學西政之區(qū)分,在暢談中張之洞雖多有論及,但徐氏坦言“時事孔亟,愿聞經(jīng)世立身之道”,張氏遂以“中體西用”之說為其闡釋,指出:“目前新學,中年通籍以后之人以講求西政為先,西學隨其性之所近而涉獵之,仍以中學為主?!?25)徐世昌著,吳思鷗、孫寶銘整理:《徐世昌日記》“丁酉年十月初七日(1897年11月1日)”條,第10328頁。并為徐氏“論中學甚晰”,認為:“讀史歸之于經(jīng),讀經(jīng)歸之于《論語》,讀諸子益可印證《論語》之崇密絕正,無不賅括也?!?26)徐世昌著,吳思鷗、孫寶銘整理:《徐世昌日記》“丁酉年十月初六日(1897年10月31日)”條,第10328頁。這與他在《宗經(jīng)篇》中所說如出一轍。由此不難看出,張之洞雖主張應講求西政西學,但認為“立身以必有守然后有為”,應先“以中學為主”,故其前所云多設(shè)報館、多立學堂、廣開鐵路實為“西學為用”,后所稱以中學為主、立身有守則是“中學為體”,此不啻為張氏總結(jié)“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先聲。翌年,《勸學篇》問世,世昌讀后寫下評論,對其極為推崇:“《勸學篇》平允切當,掃盡近今著論諸家偏僻之說,深足捄當時之弊,而振興我中國之廢疾。凡文武大臣庶司百執(zhí)事,下逮士農(nóng)工商兵,皆當熟讀,奉為準繩。偉哉孝達先生,謹當瓣香奉之。”(27)徐世昌著,吳思鷗、孫寶銘整理:《徐世昌日記》“戊戌年七月廿五日(1898年9月10日)”條,第10356頁。

“中體西用”之說自張之洞《勸學篇》而加以完善總結(jié),遂成一時學界的主潮,“舉國以為至言”(28)梁啟超:《清代學術(shù)概論》,見朱維錚校注:《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79頁。,直至五四前夕這種思想格局都沒有發(fā)生基本的變化(29)陳祖武:《晚清七十年之思想與學術(shù)》,見《清代學術(shù)論叢》第3輯,2002年版,第6頁;余英時:《重尋胡適歷程:胡適生平與思想再認識》,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187-188頁。。它不僅是清季自強運動領(lǐng)導者和知識界面對西潮時的應對思路,也是當時的國家戰(zhàn)略。(30)王達敏:《徐世昌與桐城派》,《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其間所闡發(fā)的“中學治身心,西學應世事”的思想,更是與徐世昌所秉持的“經(jīng)世致用”之旨深相契合。故而當他聽聞張之洞的闡釋后,即接武此說,并踐行于施政為學及文化事業(yè)之中。戊戌(1898年)以后,世昌宦途日順,在張之洞、袁世凱等人的保舉之下,數(shù)年之間由七品編修一躍而成巡警部尚書,此后又歷任東三省總督、郵傳部尚書、軍機大臣、協(xié)理大臣等,時人稱其“為有清一代漢臣所未有”(31)警民:《徐世昌》,第15頁。。這一時期,隨著徐世昌官階日隆,以及與張之洞、袁世凱、鹿傳霖、那桐等軍政要人緊密的關(guān)系,在晚清政局中扮演著日益重要的角色,但若就其學術(shù)思想而言,徐氏雖曾借翻譯兵書之機了解西學,又受張之洞的影響了解西政,但他所傾心的仍是根柢于傳統(tǒng)文化的孔孟之道。最終他在中學倡導上,提出由顏李之學上溯周孔之學,與當時國內(nèi)日漸臻盛的西學思潮相頡頏。

二、“顏李之學”即“周孔之學”:徐世昌的“中學”倡導

進入民國以后,徐世昌依舊秉持“中體西用”的思想,強調(diào)應以中學“固其根柢,端其識趣”,認為:“中學漫無根柢,恐新學所得,亦皆膚末。”(32)《賀葆真與徐世昌等來往函稿》,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稿本。而具體施諸于“中學”的文化倡導,則首先體現(xiàn)在其出任國務卿后,借《清史》編纂之機,倡修的《大清畿輔先哲傳》上。(33)關(guān)于《大清畿輔先哲傳》的編纂及內(nèi)涵,參見拙文《〈清儒學案·夏峰學案〉編纂述略》,《清史論叢》2016年第1期以及《從〈大清畿輔先哲〉到〈清儒學案〉——徐世昌清學史著作編纂之演進》,《理論與史學》第3輯。該書的編纂固然有表彰畿輔先哲,以備清史館取材的一面,但其中一個重要的目的,則如王樹枏在序言中所說,乃鑒于西學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沖擊,而欲借此書的編纂,倡導中學,以此“正人心,維風化,以詔后學”。(34)王樹枏:《大清畿輔先哲傳序》,見《大清畿輔先哲傳》卷首,北京古籍出版,1993年版,第1-2頁。

如果說由于受“理學中興”的時流所趨及科舉程式的影響,徐世昌早年所服膺的“中學”實際上是以程朱理學為核心的話,隨著歷經(jīng)事變,此時他已漸覺“理學空虛,無補實際”(35)謝宗陶:《徐世昌出任總統(tǒng)之前前后后》,見《天津文史資料選輯》第3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85頁。。而如何彌縫這一空虛,在其主持編纂《大清畿輔先哲傳》時所接觸到的顏李學說,則為他“中學”的倡導找到了出路。賦閑期間,徐世昌系統(tǒng)研讀顏李之書,在1916年的《日記》中,摘錄了大量顏元、李塨的論學語錄,頗能反映其一時之志,如其摘抄李塨引王守仁“研求治術(shù)”之語,門人章梫于此即稱:“恕谷引陽明此書,公閱恕谷書,又錄陽明此書,皆是研求治術(shù),深知此中消息者?!?36)章梫輯,徐世昌、楊逸民校讀:《水竹邨人年譜》卷13。此后數(shù)日,徐氏在《日記》中又接連節(jié)錄了與治術(shù)相關(guān)的內(nèi)容,這些論學語要的摘錄,無疑反映了此時他對于時局及立朝為政的思考,故其言:“天下之安不安,始于宦途,終于草野?!?37)徐世昌著,吳思鷗、孫寶銘整理:《徐世昌日記》“丙辰年四月廿六日(1916年5月27日)”條,第10933頁。除了這些涉及治術(shù)的言語外,徐氏對于顏李的學術(shù)主張也頗有摘錄,如借李塨之語稱:“紙上之閱歷多,則世事之閱歷少;筆墨之精神多,則經(jīng)濟之精神少。……學問而無閱歷,不可以致用。”(38)徐世昌著,吳思鷗、孫寶銘整理:《徐世昌日記》“丙辰年正月初八日(1916年2月10日)”條,第10917頁。大體而言,在論學方面,徐世昌推崇顏李學所講求的“實行致用”之旨,認為:“自宋元明以訖我朝,理學家多輕視仕宦,所以治國少人才,與《大學》所言‘修齊平治’亦尚欠缺。習齋、恕谷論學,體用貫徹,上接周孔,尤于今日之世為切要?!?39)徐世昌著,吳思鷗、孫寶銘整理:《徐世昌日記》“丁巳年十一月二十日(1918年1月2日)”條,第10990頁。

這一年中,徐世昌雖引退家居,卻因袁世凱的驟然病逝及不久后的府院之爭,其公事仍不減于往時,但“日讀《顏李遺書》,而圈識其精粹者”(40)賀葆真著,徐雁平整理:《賀葆真日記》卷27“1916年8月19日”條,第361頁。,并與周圍學人時?!按笳擃伬钪畬W”(41)賀葆真著,徐雁平整理:《賀葆真日記》卷27“1916年2月26日”條,第337頁。。由研讀顏李之書而服膺其學,遂將闡揚顏李學說作為晚年“中學”倡導的重要舉措。其間,對于尚在編纂的《大清畿輔先哲傳》,徐世昌囑咐賀葆真應對顏李學派著力表彰,認為:“顏李為吾畿輔自有之學派,尤宜特著之也?!?42)賀葆真著,徐雁平整理:《賀葆真日記》卷27“1916年2月16日”條,第334-335頁。并稱:“顏李門徒屬直隸者,既皆錄以為傳矣,其在他省者亦可搜集之,以備他日作淵源錄,別成一書也?!?43)賀葆真著,徐雁平整理:《賀葆真日記》卷27“1916年2月26日”條,第337頁。對于顏李之遺書,徐氏亦極力搜尋,在聽聞顏元門人鐘錂收有其遺書時,即囑咐賀葆真亟宜訪求。并打算將顏李著作之精粹匯為一編,“以便改良教育”。(44)賀葆真著,徐雁平整理:《賀葆真日記》卷27“1916年8月26日”條,第337頁。隨后又命趙衡代為選錄《顏李語要》,專注于“治世”和“身心之學”者,并錄其徒友,以張大其學。而其藉顏李學以淑世的思想,則在其就任總統(tǒng)后以編印《顏李叢書》、創(chuàng)立四存學會、創(chuàng)辦四存學校、刊行《四存月刊》的形式,為之踐行。

1918年,徐世昌在就任總統(tǒng)前后,對顏李學的倡導,首先是刊行和搜集相關(guān)顏李著作。是年6月,徐氏即命賀葆真負責排印《顏李語要》。是時趙衡欲將此書以木本刊行,以便傳世,但徐氏未允其說,認為《彥李語要》一書“欲其行世”,傳世之本“久之仍可精刊”。(45)賀葆真著,徐雁平整理:《賀葆真日記》卷29“1918年6月30日”條,第461頁。之后,徐世昌當選總統(tǒng),又再次催促趙衡將顏李之書??背霭妫J為:“現(xiàn)在擬提倡理學……蓋非此不足以化民成俗也。”(46)賀葆真著,徐雁平整理:《賀葆真日記》卷29“1918年12月15日”條,第479頁。不久,《彥李語要》刻成,徐氏署序冠諸弁首,復命趙衡編訂《顏李師承記》。

據(jù)徐世昌所撰序文可知此書的編纂宗旨有二:其一,徐世昌旨在表彰顏李之學,以示顏李學之傳承;其二,是借助闡揚顏李之學,與五四以后日益高漲的民主自由之說相頡頏,以維持傳統(tǒng)的名教道德。(47)徐世昌:《顏李師承記序》,國家圖書館藏民國間刻本,第1頁。此外,在“后序”中,徐氏還強調(diào)顏李學與西學相通之處,認為西方“為學科目胥與吾國五家三代不甚相遠”,而顏李之學正是“五家三代之學也”,故不必一味地“取其法立學吾國”。(48)徐世昌:《顏李語要師承記后序》,見趙衡:《序異齋文集》卷6,國家圖書館藏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刻本,第9頁。

除了刊行《彥李語要》《彥李師承記》外,徐世昌對于顏李遺著亦廣為搜集,在賀葆真的致書中即稱許道:“竊惟顏李之學,百年來綿綿延延,不絕如縷,而其書復多散佚,學者憾焉。今逢大總統(tǒng)彰闡表揚,以博其學于天下,而未刊、已佚之著竟得次第發(fā)見,不至終于湮沒,豈非學界一大幸事乎?”(49)《賀葆真與徐世昌等來往函稿》。此后,隨著顏李從祀孔廟、京中四存學會成立,“往往有先時所未及刊刻,好事者皆為搜至,進呈陸軍部參事齊振林,于是有匯刻《顏李叢書》之議”(50)趙衡:《匯刻顏李叢書序》,見《顏李叢書》卷首,國家圖書館藏民國十二年(1923年)刻本,第1頁。。根據(jù)陸續(xù)搜集的顏李著作,經(jīng)由四存學會編輯處推定齊振林、齊樹楷、賀葆真、步其誥負責籌備出版,“以價廉為主,期易普遍購閱”(51)《四存學會第一年會務報告要略》,見《四存月刊》第4期,1921年7月,廣陵書社2014年影印本,第583頁。為原則,在清季王灝所編《顏李遺書》的基礎(chǔ)上,匯刻為《顏李叢書》,共收顏李著作40種,于1923年初勘畢出版。(52)《四存學會第二年會務報告要略》,見《四存月刊》第12期,1922年9月,第1686頁。按,《要略》稱為“四十二種”,齊振林《顏李叢書跋》則稱“四十種”,據(jù)核《叢書》,可考索者即為四十種,故依齊振林之數(shù)。另,據(jù)《四存學會第三年會務報告要略》,《叢書》于民國十一年十二月底刊印蕆事,復經(jīng)齊振林??保谝钅甏撼霭?,共計印就“全份者一千部,零種者二百部”。見《四存學會第三年會務報告要略》,載于《四存月刊》第18期,1923年2月,第2375頁。梁啟超雖對徐氏顏李學倡導頗有訾議,但亦稱:“匯刻《顏李遺書》數(shù)十種,亦徐氏行事之差強人意者。”(53)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見朱維錚校注:《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第248頁。

其次,顏李從祀孔廟及建立家祠。關(guān)于顏李從祀之議,早在1915年任可澄、由云龍即曾具文呈請,并由時任國務卿的徐世昌經(jīng)理此事。但因徐氏不久去任,遂致中輟,其所謂“曩當制禮之初,曾有從祀之議”,即指于此(54)《政府公報》第1195期,1915年9月7日。。至1919年1月3日,在當選總統(tǒng)的翌年,徐世昌即頒布《崇祀先儒令》,將顏元、李塨從祀孔廟,“位湯斌、顧炎武之次”(55)《政府公報》第1051號,1919年1月3日。。而以政令的形式將顏李樹立為典范,則所重已不再局限于學術(shù)層面的“修明正學”“覺世牖民”,乃是在政治層面藉倡導顏李之學,在軍閥混戰(zhàn)的時代,以文治為標榜,闡揚其治國施政的方略。隨后,徐氏又以元首名義接見顏李后人,以示優(yōu)待,并各出資二千元為顏、李修祠。當款項不足時,徐氏“又予以二千八百元”(56)賀葆真著,徐雁平整理:《賀葆真日記》卷30“1919年6月10日”條,第503頁。。不久,徐世昌又接受齊振林的建議,將“顏李書頒行各省,用為課程”(57)賀葆真著,徐雁平整理:《賀葆真日記》卷30“1919年10月30日”條,第515頁。。可見茲時徐氏借助總統(tǒng)之位表彰顏李學說,推行文治,可謂不遺馀力。

最后,則是成立四存學會,發(fā)行《四存月刊》,設(shè)立四存學校。(58)按:學會、學校之經(jīng)費皆由徐世昌提供,據(jù)《四存學會第三年會務報告要略》稱:“本會設(shè)立以來,備承徐東海先生之提倡,所有會費亦皆受其資助?!?《四存月刊》第18期,1923年2月,第2369頁)而《年譜稿》則言:“于京師創(chuàng)立四存學會附設(shè)四存學校,其經(jīng)費由公獨任之?!?章梫編輯,郭則沄節(jié)錄:《水竹邨人年譜稿》卷2)。1920年6月,隨著北京政府頒令顏李從祀孔廟,為進一步闡揚顏李之學,張鳳臺、李見荃等人以府右街舊太仆寺署為會址,成立四存學會,其創(chuàng)辦之緣由,在立案呈文中頗有體現(xiàn)。(59)《四存學會呈京兆尹、警察廳立案文》,《四存月刊》第1期,1921年4月,第135頁。

據(jù)該呈文內(nèi)容,學會之成立乃響應徐世昌號召,期以通過興復顏李之學說,“正人心而維世運”,倡導“躬行實踐”之旨,培養(yǎng)“道德與藝能”之人才,以應于世用,當時京兆尹的批文即言:“近今國紀凌夷,習俗日媮,義利之辨,目為迂談,名教之防,事同虛設(shè),不圖挽救,國家淪胥。該會為維系世道人心起見,創(chuàng)設(shè)學會,本顏李四存之旨,造德藝兼全之材,意美法良,允屬當務之急?!?60)《京兆尹批文》,《四存月刊》第1期,1921年4月,第137頁。而徐氏在學會成立一周年時所發(fā)表的演講則更能具見其旨:“乃者世變愈亟,人性愈漓,而虛偽之風又復變本加厲,或則假飾文化潮流以謀權(quán)利,或則冒托群眾心理以便私圖,無禮無學,賊民斯興,其危害于國家將有不可救藥者。惟本會諸君子能守顏李兩先生立教之方,依周官六德六行六藝之目,一一躬行實踐,以推己而及人,則轉(zhuǎn)風氣之功,國家之利,賴于諸君子者為何如哉?!?61)《徐大總統(tǒng)四存學會第一年紀念會訓詞》,《四存月刊》第4期,1921年7月,第478頁。通觀兩文,學會所欲抵制的對象已躍然紙上,直指愈演愈烈的新文化運動。四存學會既立,為擴大其影響,又創(chuàng)辦《四存月刊》。在《發(fā)刊詞》中,李見荃再次強調(diào)“顏李之學,周公、孔子之學”,顏李“實行實習”之旨即為“周公、孔子之正傳”,由表彰顏李之學進而推揚周孔之道,并專設(shè)“顏李學”“論說”“專著”“譯稿”“演說”“藝文”“談叢”等欄目,以使顏李周孔之學“足相推廣闡明”。(62)李見荃:《四存月刊發(fā)刊詞》,《四存月刊》第1期,1921年4月,第3頁。在徐世昌的支持下,以《四存月刊》與學會互為表里的倡導,顏李學在數(shù)年間廣為傳播,至1922年底,山西、河南、天津等地已先后成立了分會,會員已達八百余人。(63)《四存學會第三年會務報告要略》,《四存月刊》第18期,1923年2月,第2378-2379頁。

與四存學會相輔而行,則是設(shè)立四存學校,該校以齊樹楷為校長、李九華為教務主任,其辦學宗旨在其呈文中頗有體現(xiàn),其文稱:“要以躬行實踐為體,以文武政藝為用,實事求是,無取顧廚標榜之風,融會貫通,不蹈陸朱門戶之習。蓋道原不變,講求何問古今;學貴日新,修習無分中外。務期莘莘學子,體用兼該,群致力于大學之道,庶于教育前途聊供一助,用副政府倡導實學之至意?!?64)《呈教育部立案文》,《四存月刊》第1期,1921年4月,第139頁。如果說四存學會的創(chuàng)立在于秉承徐世昌表彰顏李學、廣為傳播之意,那么四存學校的設(shè)立,則是徐氏欲借此培養(yǎng)“道德完備,知識充足,身體強健”之人才,以將顏李以至孔孟之學傳承于后世。因此,四存學校在課程的設(shè)立方面,與當時受西方教育觀念的影響而側(cè)重于知識傳授不同,于修身科尤為重視,稱“修身一門發(fā)明之者幾居全部”。與此同時,徐世昌主張學術(shù)職在求知,視革命為“過激”(65)謝宗陶:《徐世昌出任總統(tǒng)之前前后后》,見《天津文史資料選輯》第3輯,第80頁。,反對學生過問外事,更不應干預政治,曾手批曰:“無論職教員學術(shù),均不得談及校外之事。本校尊重顏、李,注意實行,自修之不暇,何暇及外?!?66)周從吾:《水竹邨人徐世昌》,見《文史資料存稿選編》,中國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459頁。早年畢業(yè)于該校的謝辰生就回憶說“四存出了不少人才,鄧稼先跟我是同學”,何炳棣則感慨于丁則良在該校所受的“古文訓練”。(67)謝辰生口述,姚遠撰寫:《謝辰生口述:新中國文物事業(yè)重大決策紀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版,第5頁;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81頁。

概言之,徐世昌的顏李學倡導,乃是其“根柢中學”的“中體西用”思想在民國年間的延續(xù)。在歷經(jīng)世變后,他漸覺“理學空虛,無補實際”,而顏李“實行實學”“體用貫徹”,恰與周孔“躬行實踐”之旨相貫徹,故由研讀顏李之書而服膺其學,遂成為其“中學”倡導的核心。而是時,他視新文化運動為“假飾文化潮流以謀權(quán)利”“冒托群眾心理以便私圖”,導致“人性愈漓,而虛偽之風又復變本加厲”,因此欲借顏李學的倡導,提倡傳統(tǒng)的名教道德,與日益臻盛的“民主”“科學”之說相頡頏。同時,徐氏因“懍懍于亡國之慘,雖不必保民國之存在,而不可不保中國之存在”,而為?!爸袊嬖凇?,則內(nèi)亂不可繼續(xù)、時局不可再紛亂,(68)警民:《徐世昌》,第74頁。,以故通過此舉極力標榜文治,期以消彌軍閥混戰(zhàn)的局面,促成南北統(tǒng)一。

三、從《弢齋述學》看徐世昌之文化觀

徐世昌晚年致力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倡導,從顏李著作的刊印,到推動《四庫全書》的影印、立《新元史》為正史,再到《晚晴簃詩匯》《清儒學案》的編纂,可以說不遺余力。然而,其刊行、編纂之書雖多,但其自著之書甚少。除顏李學著作外,如《東三省政略》《退耕堂政書》主要反映其為政舉措,《將吏法言》則旨在箴規(guī)各省文武官吏,《歐戰(zhàn)后之中國》因有黃郛代筆之說而頗受訾議(69)對于黃郛代筆之說,曾任總統(tǒng)府秘書的謝宗陶駁斥其“荒唐之至”,他說《歐戰(zhàn)后之中國》一書,黃郛初稿寫成之后,復經(jīng)吳士緗、曹秉章、許寶衡及謝氏“隨處增益中國史實及儒家道理”,終由徐氏首肯后而成,定稿已非黃氏原稿。參見謝宗陶:《徐世昌出任總統(tǒng)之前前后后》,見《天津文史資料選輯》第3輯,第85頁。,唯《弢齋述學》一書較能反映其文化觀念。因此這里就此書略作梳理,以見其崖略。

徐世昌之撰成《弢齋述學》,據(jù)黃浚所作序文,落款為“中華民國十年歲次辛酉二月”,當在1921年前后。其著述宗旨,從該序中可略見其概,謹撮要迻錄如下:

此書為東海府主暇日揅講治術(shù)之作,以孔子之學主日新,其用在進化;老子之學主無為,其用在不爭。本此旨以立言,署曰“述學”,而治道寓焉。上篇述圣哲中庸之學說,以道齊民之要領(lǐng);下篇述史傳所紀學派之趨別,義利之因果;終乃擷舉我國美德數(shù)者,以為當世言治者告焉。雖言不逾萬,而論道經(jīng)邦之謨,胥莫能外。其援附近規(guī),切中時弊,則又世界執(zhí)政者之龜鑒也。挽近西方顓言法治,輔以物質(zhì)文明,幾欲使人類生活壹以科學方程范之。及大戰(zhàn)既興,則其絀備見。物質(zhì)之競爭益烈,故國際之軋轢者多;道德之坊閑既頹,故人羣之洽比者少。農(nóng)奪于工,耕不給養(yǎng),深識之士,惄然憂之。使得見我國重農(nóng)好禮之古訓,醇美優(yōu)厚之習尚,如是書所述者,其為崇挹詎有涯耶!世界無窮,學問無盡,而吾先哲至中不倚之道,足以藥偏激,以返太和者,則百世不易。(70)黃浚:《序》,見徐世昌:《弢齋述學》卷首,國家圖書館藏民國十年(1921年)刊本,第1頁。

據(jù)此,則是書的撰述緣由有三:其一,是徐世昌為探求治道而作;其二,是鑒于歐戰(zhàn)中,西方物質(zhì)文明所展現(xiàn)的弊端,欲以道德為倡導,以之彌縫其弊;其三,是總結(jié)中國先哲遺訓,為之闡揚推廣于世界,使之“東漸西被”。該書上篇“述圣哲中庸之學說,以道齊民之要領(lǐng)”;下篇“述史傳所紀學派之趨別,義利之因果”;結(jié)論則綜合上下兩篇,擷舉中國之“美德數(shù)者”,以為“當世言治者告焉”。由中而西,層層遞進,綱舉目張,最終提出其以中學為根柢的 “溝通東西文明”“廣播中國文化”的文化觀及設(shè)想。

在上篇中,徐世昌探究中國固有之“道”,提出道德治國之說。他首先從中國傳統(tǒng)的“道”上作解釋,認為:“道者,人人共由之道路也。就其方法言之,推己及人之謂道,是道即政也。”而中國古代的道系,則可分為二端,即孔子和老子:“孔氏論道在《中庸》‘止于至善’,老氏論道謂‘道生于無,道法自然’,是皆言道者,人人共由之道路也?!庇纱税l(fā)端,徐氏從儒、道兩家關(guān)于“道”之體、用的闡釋入手,提出:“一為有為法,一為無為法,是其方法雖殊,其認識則一。換言之,其所為雖不同,其所以為則一也?!庇终f:“蓋古者之論治,靡不以道德為本,以政治為末……道德為人類共同生活上天然之規(guī)律,有永久存在之精神,而政治僅為人為之條件,亦各隨其時代變遷而已?!边@就是說,不管儒家“有為法”,還是道家“無為法”,就論治而言,皆以道德為本,以政治為末。因此,徐世昌倡言:“常變者,政治;不變者,道德。”(71)徐世昌:《弢齋述學》上篇,第1頁。

對于政治與道德的關(guān)系,徐世昌認為:“夫道德之功用既充,則政治之設(shè)施可以簡,惟人類在物欲繁興之中,道德竟日衰矣,而政治之文法乃繁。”也就是說,政治的繁簡,視乎道德盛衰,其“大道之所期,直置政治于弗用者也。大道之所為,直令政治無所為而后已也”。故徐氏稱:“政治之生成,實道德上不幸現(xiàn)象焉?!庇纱耍焓贤ㄟ^梳理孔子、老子道德治國之說,認為儒家之大同與“現(xiàn)代所稱世界大同主義略同”,道家之小國寡民則與“現(xiàn)代所稱新村主義略同”,而實現(xiàn)之道,則“根本于個人之自修,其身廣其義,而郅治之隆不難立見焉”。并稱居上者之倡導尤為重要:“考之古代社會政治之表象,雖不無階級異同,而察其倫理道德之內(nèi)觀則一焉。特彼在上本先覺覺后覺之資,或能為人格上有力之感化,故則任尤為重大耳?!惫市焓咸岢觥叭烁窀谢x,又道德治國之微旨焉”。(72)徐世昌:《弢齋述學》上篇,第10-13頁。

而在下篇中,徐世昌開篇即稱:“自來研察中國學術(shù)文化組織之大綱,其法不外經(jīng)經(jīng)而史緯之,經(jīng)之所以為經(jīng)在道實為一貫,自古及今未之或易也。”遂以中國學術(shù)發(fā)展的脈絡(luò),論證上篇所云道德與政治之關(guān)系,提出“中國政治之興衰,莫不視道德為上下焉”。(73)徐世昌:《弢齋述學》下篇,第1頁。

徐氏的論證,始自先秦,對周代之治,其稱:“三代以降,人欲浸繁,爭奪漸起,封建之制作,于是大人世及以為禮,而禮治出焉。禮者,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币蛑?,“《周禮》六篇無一非先王之法言,而孔子論治謂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禮治之世,三代為盛矣”。周衰以后,禮樂崩壞,“政治現(xiàn)象既失統(tǒng)一,禮教功用漸感不周”,名法之學遂代之而興,“本正名以立法,而建法治國之基礎(chǔ)”,由“以政治之統(tǒng)一,謀社會之健全,使暴君不能私,懦君無所圯”。秦用其說,由弱而強,遂兼并六國,成大一統(tǒng)之局。而后李斯“憾異說之蜂起”,更欲“以政治之統(tǒng)一,進而求學術(shù)文化之統(tǒng)一”。然而,秦因苛法旋踵而亡,漢朝代興,懲秦“以法馭道”之弊,“禮法并施,政學一貫”,乃有兩漢五百余年之祚。自漢末政治失柄,學者“務為清談,不蘄實用”“輕視禮法,脫略形檢”,魏晉之時復“釋道雜糅”,使“道德倫理日亡于人心”,政治現(xiàn)象“日就紛亂”,以致此后四百年中“九州無定主”,故徐氏對此感慨道:“自后思之,益可見儒效之大矣?!逼谔茣r,王通講學,祖述儒說,“上紹周孔荀孟,陳先王之道”,魏征、房玄齡、杜淹等接武師說,以“儒道佐世治”,而“開有唐三百年為治之基”。后宋五子繼起,“求諸《六經(jīng)》,以義理為本,以倫理實踐為歸”,故徐氏稱之為“儒氏之功臣”,認為“由唐而宋,可謂儒道盛興之期,而太平之局亦賴以搘拄支撐而稍永焉”。至元、明之時,姚樞、許衡、吳澄紹程、朱之學,王陽明紹陸氏之學,乃使“理學之傳統(tǒng)未絕”。(74)徐世昌:《弢齋述學》下篇,第2-8頁。通過梳理上述的論說脈絡(luò),徐世昌的主張實由學術(shù)而孕育道德,借道德以淑化政治,亦即其所謂“學術(shù)之盛衰與世運為推遷”(75)《大總統(tǒng)致四存學會河南分會訓辭(代論)》,《四存月刊》第7期,1921年10月,第919頁。。

其間,徐世昌對清初學術(shù)表彰尤力,認為“清初學派不但有裨于后之政治,亦且隱示近日學術(shù)文化之動機矣”,稱顧炎武、黃宗羲、顏元之學“立義皆重通經(jīng)致用,與夫研考歷代得失為經(jīng)世之務,而大要皆以躬行實踐為歸”。諸儒之中,徐氏秉持其對內(nèi)的中學倡導,對顏、李尤為傾心,認為顏李之學“論實踐,實有較求諸經(jīng)史尤為切要者焉”。指出,顏李之學“實學實習實用”,不僅視“宋學之失于蹈虛者又少進”,而且“其教弟子六藝并施,禮樂、射御、書數(shù),弟子必執(zhí)其一習勤觀,殊有類于今日職業(yè)教育之旨”,“最能取適于今之世”。因之,徐氏視顏李之學“尤于今日之世為切要”,不僅有裨于政治,亦符合于當時學術(shù)的發(fā)展,而究其極,則在于借學術(shù)之倡導,以“含育群倫,轉(zhuǎn)移風氣”,最終維系政治。(76)徐世昌:《弢齋述學》下篇,第9-10頁。

通過上下篇的論述,徐世昌于書末提出其文化觀,云:“就上項所述中國學術(shù)文化之特征及歷史上之因果以窺將來,則知夫中國道德倫理諸學說,決不僅足解決中國政治上一切問題,實施諸世界各國之各種問題而無弗應。質(zhì)言之,中國之所謂道,實為世界之道,非直中國之道也。”他認為,中國當時所缺乏者僅為物質(zhì)之學,“若夫舍物質(zhì)以言精神,則歷代賢哲之所遺,蒸民之所習,未嘗不足為全世界同類維持其新生命,而出此同類于物質(zhì)罪惡憂傷恐怖之中”。因此,他斷言:“今世界學者之唯一責任,惟在溝通東西學說以為橫,融會古今治體以為縱,于以求世界同類正確永久之幸福焉。”進而提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非兵、好讓、重農(nóng)、崇實四端,將“有裨今日戰(zhàn)后之世界者”,并最終總結(jié)道:“中國之所謂道者,無他,即世界之所謂人道也?!?77)徐世昌:《弢齋述學》,第1-6頁。

綜觀前文的梳理,徐世昌在文化觀上秉承“中體西用”之說,認為中國所缺者僅在物質(zhì)文明,而以孔、老為核心的中國傳統(tǒng)之“道”,不僅適用于中國,更能適用于世界。而對于茲時中國的情形,徐氏主張由學術(shù)通乎道德,提倡顏李學派的實行實學,最終通過道德以影響于政治。故其就任總統(tǒng)以后,即以文治為標榜。而對于西學,他僅主張接受西方物質(zhì)之學,對于自由平等之說及愈演愈烈的新文化運動,則認為是將“危害于國家將有不可救藥者”(78)徐世昌:《徐大總統(tǒng)四存學會第一年紀念會訓詞》,《四存月刊》第4期,1921年7月,第478頁。。故時人稱其為“形式維新,精神守舊”(79)警民:《徐世昌》,第51頁。,亦可謂之實錄。

與此同時,徐氏還主張“廣播中國文化”“溝通東西學說”“調(diào)和東西文明”,他說:“蓋吾國既為東方文明之代表,則欲言調(diào)和,當然有賴于吾國民之努力,且參酌內(nèi)外情勢,吾國民不吸收西方文明,吾國將無以自立。因經(jīng)濟上不能開展,勢必由物質(zhì)而壓迫經(jīng)濟故也。吾國不廣播東方文明,吾國亦無以自立,因未來功利主義之競爭,仍將由世界而危及吾國故也。”(80)徐世昌:《歐戰(zhàn)后之中國》,見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三輯第28冊,第130頁。也就是說,以中國的道德文明、精神文明調(diào)和西方的物質(zhì)文明,這也與歐戰(zhàn)后中外學人如梁啟超、葉恭綽、杜亞泉、章士釗、羅素、班樂衛(wèi)等所秉持的主張基本一致。但相對于引進西方文化,徐氏更傾心于輸出中國文化,如當時法國巴黎大學設(shè)立中國學術(shù)研究班、美國圖書館與中國交換古書之議,皆為之極力推行,認為這是“溝通中西文化之見端”。

結(jié) 語

徐世昌之為學,啟蒙自其母劉氏,后因習舉業(yè)及一時學風所趨,奉程朱理學為圭臬,但反對區(qū)分漢、宋畛域。中年以后,因時局的影響,而有志于經(jīng)世,并曾短暫的接受維新思想,與康有為、梁啟超等人相唱和,倡導變法。其后武昌之行,受張之洞的感召,而接受“中體西用”之說。進入民國,徐世昌在迭經(jīng)世變后,已漸覺“理學空虛,無補實際”,遂由研讀顏李之書而服膺其學,并成為其對內(nèi)“中學”倡導的核心。在其總統(tǒng)任上,他大力闡揚顏李之學,推崇其實行實學之旨,提倡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希望借此“轉(zhuǎn)移風氣”“維系世道人心”,以此與日益臻盛的西化趨勢相頡頏。與此同時,面對軍閥混戰(zhàn)的局面,徐世昌也希望通過顏李學的倡導,由學術(shù)而通乎道德,由道德而影響于政治,最終彌縫紛爭,促成南北統(tǒng)一。

而在文化觀上,徐世昌秉承“中體西用”之說,主張溝通東西學說,調(diào)和東西文明。但相對于引入西方文化,徐氏更傾向于輸出中國文化。隨著歐戰(zhàn)的結(jié)束,中外學人開始反思西方文明的弊端,將更多的眼光轉(zhuǎn)向東方時,經(jīng)葉恭綽、韓汝甲、班樂衛(wèi)、金梁等人的內(nèi)外倡議,徐世昌不僅應允資助建立巴黎中國學院,影印《四庫全書》,還允諾出資在中國學院內(nèi)建筑四庫圖書館以備影就貯藏。迄于晚年息影津門編纂《清儒學案》時,徐氏仍秉承此志,從其審定的序文中即可窺見端倪,對于中學,他沿著晚清以降“會通漢宋以求新”的學術(shù)潮流,不存門戶之見,漢宋兼采,主張“殊途同歸,咸主于有用”,由“學以明道,修道以為教,冀以端本善俗”,最終“用臻一代文明之盛”;對于西學,則因其“中體西用”的文化觀,雖主張學習西方物質(zhì)之學,但反對功利主義的物質(zhì)競爭,他說“新知競瀹,物奧偏明,爭競之器愈工,即生民之受禍益烈”,認為應將中國傳統(tǒng)之道,廣播于西方,“側(cè)聞歐、美才儁,久尊孔教,名區(qū)巨鎮(zhèn),多建中國學院,廣運書籍,爭事研摩,文治大同,輝映壇坫。此以知崇儒重道,遐邇同風,矧生為仲尼之徒,寧可舍本逐末哉!”(81)徐世昌著,陳祖武點校:《清儒學案》,河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序言”第3頁。從居廟堂之高到處江湖之遠,徐世昌的這些舉措無疑是他所認為的“當今世界學者之唯一責任,惟在溝通東西學說以為橫,融會古今治體以為縱”的現(xiàn)實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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