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英國戲劇家哥爾斯密筆下的“哈德卡索小姐”與中國現(xiàn)代戲劇家王文顯筆下“王太太”有著不可忽略的“姻緣”關(guān)系。以比較文學(xué)視角,從“靚麗、時尚的兩女性”,“語言刻薄的兩女性”,“行事精明的兩女性”和“邏輯思維縝密的兩女性”四方面討論她們之間的相同及差異,對英國十八世紀(jì)戲劇文學(xué)和中國現(xiàn)代戲劇文學(xué)研究具有重要的學(xué)術(shù)價值。
關(guān)鍵詞|哈德卡索小姐;王太太;“姻緣”關(guān)系;比較文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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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利弗·哥爾斯密(Oliver Goldsmith,1728—1774),不僅是英國18世紀(jì)后期的重要詩人、小說家,還是英國18世紀(jì)后期屈指可數(shù)的幾位戲劇家之一。其兩部喜劇作品《老好人》(The Good-Naturd Man,1768)、《屈膝求愛》(She Stoops to Conquer,1773)開創(chuàng)了英國“新‘風(fēng)俗喜劇”[1],重整“喜劇的復(fù)興時期”[2],與謝立丹(Richard Brinsley Sheridan,1751—1816)的喜劇作品“遙相呼應(yīng)”,一致“反對感傷主義”[3],“恢復(fù)了英國傳統(tǒng)喜劇的尖銳的諷刺傾向”[3]?!肚デ髳邸飞钌钣绊懥宋覈缙趹騽〖壹皯騽〗逃彝跷娘@(1886—1968)用英文創(chuàng)作的喜劇《委曲求全》(She Stoops to Conquer)的構(gòu)思,他“借以施展他從歐美戲劇中學(xué)來的編劇技巧”[1],甚至“連名字也是把英國十八世紀(jì)哥爾德史密斯……的著名喜劇《委曲求全》……巧妙地改了一個字而成的”[2]。單在人物塑造層面,《屈膝求愛》《委曲求全》兩劇中的女性形象“哈德卡索小姐”“王太太”之間更有“驚人的相似”。為此,筆者擬采取比較文學(xué)視角,從“靚麗、時尚的兩女性”,“語言刻薄的兩女性”,“行事精明的兩女性”,“邏輯思維縝密的兩女性”四方面討論她們之間的相同及差異,旨在為國內(nèi)英國戲劇研究及中國早期戲劇研究作出一定貢獻(xiàn)。
一、靚麗、時尚的兩女性
不管是在小說中,還是在戲劇中,刻畫人物的重要方式之一就是人物肖像描寫,肖像描寫就是“通過人物的外在特征,如容貌、表情、音調(diào)、身材、服飾、姿態(tài)和風(fēng)度等方面的描寫,來刻劃人物性格的一種手法”[3]。《屈膝求愛》《委曲求全》均通過“容貌、表情、音調(diào)、身材、服飾、姿態(tài)和風(fēng)度等方面的描寫”,塑造了兩位靚麗、時尚的女性。
如哥爾斯密在《屈膝求愛》“第一幕”中,父親哈德卡索在女兒哈德卡索小姐首次出場時,這樣評價自己的女兒:“啊,我的可愛的寶貝凱蒂來了。她幾乎也沾染了這個時代的壞習(xí)氣,在城里住了一兩年,她就和最時髦的城里人一樣,喜歡起紗羅和法國式的打扮來了。”[4]他還說:“向美麗天真的姑娘祝福!我的凱蒂總是打扮得這樣時髦。好家伙,孩子,你哪里弄來這么多綾羅綢緞穿在身上?”[4]顯然,父親眼中的女兒的“肖像特征”就是:靚麗、時尚。
無獨有偶,《委曲求全》第一幕“舞臺提示”中的王太太也如此:“王太太是一位三十五歲上下的動人人物。漂亮,惹人敬,又可愛地陰柔?!囊嘛椃浅FG麗時髦,并且?guī)е@樣好的審美眼光,沒有人會把她錯看成一位不自重的婦人。她代表一種在中等階級常??匆姷呐?,天生下來裝扮好了,為的到上等社會去,可是從生到死同一個平平凡凡的丈夫拴在一起,而且……帶著一大群孩子,并且個個孩子她都喜愛,絕不有愧母職。有一類女人的魔力是沒有人能反抗的,連她自己的丈夫也不能例外,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保?]王文顯筆下的王太太的“肖像特征”同樣艷麗、時尚。
兩相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哥爾斯密《屈膝求愛》,或多或少地啟發(fā)著王文顯《委曲求全》對卡德求索的肖像描寫,但二者有所差別:哥爾斯密的描寫停留在淺嘗輒止的服飾層面,不斷重復(fù)“時髦”二字——“她就和最時髦的城里人一樣”,“我的凱蒂總是打扮得這樣時髦”;而王文顯的描寫更加細(xì)致、生動,不僅體現(xiàn)在服飾的“時髦”上,還體現(xiàn)在眼神、面部及人格魅力的展現(xiàn)上,為此使用了大量具體、“骨感”的表達(dá):“漂亮,惹人敬,又可愛地陰柔”,“她的衣飾非常艷麗時髦,并且?guī)е@樣好的審美眼光,沒有人會把她錯看成一位不自重的婦人”,“她代表一種在中等階級常??匆姷呐?,天生下來裝扮好了,為的到上等社會去”,甚至還宣稱:“有一類女人的魔力是沒有人能反抗的,連她自己的丈夫也不能例外,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备钊朔Q道的是,作者對王太太為人婦、為人母的人品贊賞有加——“從生到死同一個平平凡凡的丈夫拴在一起,而且……帶著一大群孩子,并且個個孩子她都喜愛,絕不有愧母職”。她是一個“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作者力圖通過她,表現(xiàn)出普通人在強食弱肉的社會中為了生存必須面對的無奈與心酸。
此類例子在兩劇中,俯拾皆是?!肚枨髳邸返谌恢?,男主角馬洛也對化妝為“女招待”的哈德卡索小姐說:“我的好天使!你這么美,真逗得人忍不住啦?!保?]第四幕里,馬洛稱哈德卡索為“迷人的,活潑可愛的……小妞兒”[2],并露骨地表白:“她是我的,小淘氣。那樣的熱情,那樣的姿態(tài),那樣的眼睛,那樣的嘴唇??墒?,唉,她就是不讓我吻一下?!保?]服飾、面部表情,令人陶醉,待人熱忱大方的女子形象,躍然紙上。因此,馬洛最后對哈德卡索深情地說:“可愛的姑娘,你是這一家人中間我唯一舍不得離開的人?!保?]類似表述同樣出現(xiàn)于《委曲求全》:第一幕中,丁先生稱王太太為“精明強干漂亮的太太”[5];第三幕中,“舞臺提示”如此描寫出現(xiàn)在張先生面前的王太太:“王太太特意往俏皮打扮。她的臉上撲滿了粉,她的兩頰同嘴唇染了很厚很厚的胭脂。她渾身灑滿了香水。滿面異彩,她算生靈可愛到了家。她飄進(jìn)屋子來,就和雨后的彩虹一樣。”[6]面部表情呈現(xiàn)對方性格:能干、性感、風(fēng)流。光彩奪目的女子形象,瞬間映入眼簾。所以,“特派員”張先生“不禁為之目奪神移”[6]。
當(dāng)然,二位不同國度的作家在刻畫的手法上有所差異:“天使”般的,“迷人的,活潑可愛的”哈德卡索更多是一位淳樸、未婚的少女,身上充塞著濃郁的嬉笑怒罵的喜劇元素,因為作者一向“主張師法莫里哀和英國古典喜劇作家的‘愉快的喜劇”[7]。王太太則是妖艷、俗氣、世故的有夫之婦——“臉上撲滿了粉”,“兩頰同嘴唇染了很厚很厚的胭脂”,“渾身灑滿了香水”,“生靈可愛到了家”,“飄進(jìn)屋子來,就和雨后的彩虹一樣”。因此,她采用肢體語言在顧先生和張先生面前翹首弄姿,著力展現(xiàn)自己的美麗與魔力,就不足為奇了——“王太太在顧先生的胳膊里的,王太太的頭擱在他胸口上”[8],“王太太媚笑著。張先生領(lǐng)會其意,還著她的微笑”[9]。風(fēng)情萬種,嫵媚、動人,男性無不心醉!
簡言之,在肖像描寫問題上,王文顯既接受了哥爾斯密,又沒有作簡單模仿,而是作了某種改造,保持了自己的特色,這一創(chuàng)作實踐或許真正詮釋了“影響”的本義:“影響與模仿不同,被影響的作家的作品基本上是他本人的。影響并不局限于具體的細(xì)節(jié)、意象、借用、甚或出源——當(dāng)然,這些都包括在內(nèi)——而是一種滲透在藝術(shù)作品之中,成為藝術(shù)作品有機的組成部分、并通過藝術(shù)作品再現(xiàn)出來的東西?!保?]
二、語言刻薄的兩女性
理論上,喜劇的其中一個功能就是“對落后的、丑惡的事物加以諷刺和嘲笑”[2]?!肚デ髳邸贰段笕肪^為典型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
《屈膝求愛》第二幕里,哈德卡索小姐在獲悉馬洛向一些姑娘屢獻(xiàn)殷勤后說:“我常常感到奇怪,為什么一位感情高尚的紳士,竟會迷戀上那些毫不感人的輕浮樂趣呢?”[3]勃然大怒之下,她稱馬洛為“一位感情高尚的紳士”的同時,認(rèn)為他所獻(xiàn)“殷勤”為“輕浮樂趣”,前后呼應(yīng),反諷意味不言而喻:馬洛你根本不是一個高尚紳士,簡直就是一個輕浮小人。哈德卡索小姐對與馬洛的首次會面心生不滿:“世界上有這樣冷靜而富有感情的會見嗎?我可以斷定,在整個談話過程中,他沒有朝我臉上看過一眼?!保?]她用調(diào)侃式的反問,來抗議對方對她的“不屑一顧”。更為“火辣”的一段挖苦是,在馬洛仔細(xì)端詳哈德卡索,旨在猜出她的芳齡并竭力與她接觸之際,哈德卡索頓生厭惡,如此說道:“站遠(yuǎn)些,先生。人家會以為你在相馬呢!想從嘴里長了多少顆牙來判斷年齡?!保?]不僅如此,在馬洛回答“我怎么可以和你相識呢?”之后,哈德卡索小姐馬上反唇相譏:“誰要和你相識?我不想要這樣的相識。我敢肯定,剛才不久,就在這塊地方,你對待哈德卡索小姐的態(tài)度就不是這樣放肆。我敢擔(dān)保,你在她面前,怯生生的,接二連三地鞠大躬,說起話來,活像在法官面前受審似的?!保?]以此駁斥,旨在揭露他的虛偽與勢利。第三幕里,哈德卡索小姐如此回應(yīng)父親的反復(fù)“安排”:“爸爸,我認(rèn)為服從您的命令是很愉快的。我很注意執(zhí)行您的命令,從不考慮您的命令是否適合?!保?]所以,最后明確說道:“爸爸,我希望您能夠看出,我把服從您的命令看作我的光榮。您待我這樣好,所以到現(xiàn)在為止,我的孝道和我的心愿還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矛盾?!保?]將父親所說的一切都當(dāng)作“命令”,認(rèn)為對它的服從,是“愉快”,是“光榮”,是“孝道”,表面說得悅耳好聽,實則言不由衷,“言在此,而意在彼”,嘲諷父親處理問題上的武斷與片面,以此強烈抗議父親對自己婚姻自由的干涉。一位學(xué)者說得好,《屈膝求愛》“諷刺不是故弄玄虛,而是在劇中人的表情動作上觸機而發(fā)”[8]。
《委曲求全》如法“炮制”。第一幕里,王太太與顧先生進(jìn)行以下對話:
王太太? 顧先生,你臉上的顏色可真不象從前那樣好。也許是你近來太辛苦。
顧先生? 我倒不見得勤勞,也許學(xué)校嘈雜事一多,我免不掉就瘦了些。
王太太? 有什么可操心的呀?有你這樣能干的人領(lǐng)袖一切,學(xué)校不是平平靜靜的嗎?[1]
前來“興師問罪”的王太太稱當(dāng)事人顧先生(校長)“近來太辛苦”,是“能干的人”,并說,有他“領(lǐng)袖”,學(xué)校就會“平平靜靜”。正話反說,說話人心中的“牢騷”“義憤”,“噴薄而出”。不僅如此,王太太還挖苦顧先生“無后”:
顧先生? 在這一點上,我怕有點兒不同意。我相信孩子們是不知道好歹的,然而干凈不干凈全看你怎樣教養(yǎng)他們。
王太太 你對教養(yǎng)兒童這樣聰明,真怪可惜的,你自己一個也沒有。
顧先生? 我有我的狗呀!
王太太 你這樣開心,這樣怪氣呀,讓我給你道喜吧。[2]
詛咒他“自己一個也沒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真是“無情打擊”,顏面掃盡。與此同時,王太太卻為他“可惜”,真是“貓哭耗子假慈悲”,反諷意味“昭然若揭”。更有甚者,王太太將在處理丈夫事情上一直“執(zhí)迷不悟”的顧校長罵得狗血噴頭:“你這冷血的烏龜!……我丈夫比你好十倍也不止!怪不得你把狗看得比孩子還重!你落下地就是狼心狗肺!天生狗種!你的子孫也脫不掉狗干系!”[3]真是第一“國”罵,令人不寒而栗。還有更難聽的:“你這漏網(wǎng)的賊!你這地下逃出來的畜類!象你這樣一個流氓渾蛋也來做一校之長!敗壞人家的子弟!你也就配教一班賊忘八!”[3]
第三幕里一段對話中的王太太的反諷同樣值得重視:
張先生? 得啦,別讓我們再打岔了。請問你怎么會想到我有英雄的資格呢?
王太太? 你不是一位大官兒嗎?我崇拜成功的政治家!
張先生? 是的,是的,不過這未免泛泛了。
王太太 我覺得你又能干,又強壯,又非常的殘忍,可是同時你的為人又那么動人?。?]
“請君入甕”的王太太對前來調(diào)查的張先生,內(nèi)心極為鄙視,但口頭上卻稱他為“大官兒”“成功的政治家”,并夸他“又能干,又強壯,又非常的殘忍”,“為人又那么動人”,言行不一,虛偽到了極點。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說話人將對方玩弄于孤掌之上的智慧,讀者“大飽眼?!薄S需b于此,《波士頓報》記者的話一針見血:“柔和的、惡嘲的微笑……實在是中國人對于喜劇的一種貢獻(xiàn)?!保?]
此時此刻,我們想到文藝?yán)碚搶W(xué)者常說的一句話:“喜劇通過諷刺、詼諧的手法,盡情地揭露了反面人物的種種丑態(tài),從而做到‘于嘻笑詼諧之處,包含絕大文章?!保?]特別對于創(chuàng)作《委曲求全》的王文顯,朱光潛贊揚“他的嘲笑冷俏而酷毒”,在制造緊張的布局方面“幾乎是無瑕可指”,“在中國現(xiàn)代風(fēng)俗喜劇史上留下了極重要的地位”[2]。
三、行事精明的兩女性
英國女性主義批評家瑪麗·沃斯通克拉夫說過,女性以其矢志不渝的言行昭示自己是一個不輕易向男性低下高貴頭顱的女性,“絕不允許他那根本不論是實有的還是篡取的權(quán)力之杖,伸到我的頭上來,除非他的個人智慧令我敬仰;即便那樣,我也是服從于理性而不是那個人”[3]。《屈膝求愛》中的哈德卡索小姐、《委曲求全》中的王太太兩位女士算得上這樣的女性主義者,她們以高貴的理性,精明甚至狡黠的行事風(fēng)格以及洞若觀火的問題視角,控制著身邊的男性,絕不允許他們恣意妄為。
《屈膝求愛》第一幕中,父親哈德卡索與女兒哈德卡索小姐之間進(jìn)行以下對話:
哈德卡索 孩子,你相信我吧。我決不會強迫你同意,可是我選中的馬洛先生是你時常聽我談起的我的老朋友查理士·馬洛爵士的兒子。這個年輕小伙子已經(jīng)成了一個學(xué)者,打算為國家效力了。我聽說他是一個聰明絕頂?shù)娜恕?/p>
哈德卡索小姐? 是嗎?
哈德卡索? 為人寬宏大量
哈德卡索小姐? 我相信我會喜歡他。
哈德卡索? 又年輕,又勇敢。
哈德卡索小姐? 我一定會喜歡他。
哈德卡索? 長得一表人才。
哈德卡索小姐? ?親愛的爸爸,用不著再說了(吻哈德卡索的手),他是屬于我的,我會要他的。[4]
這里,哈德卡索小姐內(nèi)心并不十分樂意父親的“包辦”,但不明說,佯裝樂意,喋喋不休地說“我會喜歡他”“我一定會喜歡他”,實則內(nèi)心有數(shù)。這是一種扮演“孝女”角色的智慧,是一種精明,既取悅了父親開心,又“開涮”了父親。哈德卡索小姐還說 “在我答應(yīng)嫁給他之前,我要擺布一下這個丈夫”[5]。何為“擺布”?真是“狡黠”至極!
第三幕中,哈德卡索小姐與馬洛進(jìn)行以下對話:
馬洛? 我發(fā)現(xiàn),在這棟房子里,一個人可以為了一點點小事叫人。要是我叫你是為了嘗一嘗,只是試一試,你嘴唇上的甘露呢,我也許也會失望吧?
哈德卡索小姐? 甘露!甘露!在這些地方?jīng)]有這種飲料。我想那是法國的。我們這兒沒有法國酒,先生。
馬洛? 我保險你是地道英國貨。
哈德卡索小姐? 我在這兒呆了十八年,我們釀造過各種各樣的酒。真奇怪,我竟不知道您要的這種酒。[6]
想“嘗一嘗”她“嘴唇上的甘露”, 面對馬洛的“挑逗”,“女招待”哈德卡索小姐佯裝不知,沉著應(yīng)對,“答非所問”,“指鹿為馬”,以不變應(yīng)萬變,成功阻止馬洛的“癡心妄想”,體現(xiàn)了女性有效保護自己的超?!爸亲R”,值得所有女子借鑒。并且,在對方試探其芳齡幾何時,她斬釘截鐵地拒絕回答:“先生,我決不能把我的年齡告訴你。據(jù)說,對婦女和音樂都不能標(biāo)出年月的?!保?]更加值得贊賞。第三幕里,女仆與哈德卡索小姐進(jìn)行以下對話:
女仆 可是你有沒有把握演好這個角色?你能不能把聲音也偽裝起來,叫他就象認(rèn)不出你的嘴臉一樣,也叫不出你的聲音呢?
哈德卡索小姐 甭?lián)?。我想我會說地道的女招待的行話。是閣下叫人嗎?照看一下“獅子號”房間。給“天使號”送煙和煙斗?!案嵫蛱枴苯腥俗阌邪雮€鐘頭啦。[2]
哈德卡索小姐將女招待的行話模仿得惟妙惟肖,“以假亂真”,真是聰明絕頂。
《委曲求全》同樣塑造了一位行事精明的女性——王太太。她的所謂“精明”體現(xiàn)在強悍、算計、兇狠、收買他人等行為中。第一幕中,丁先生對顧先生說:“王也許是傻子,可是你得想到他那位精明強干漂亮的太太。我勸你小心。同那位太太打交道讓我牙疼?!保?]丁先生明確將她稱作“精明強干漂亮的太太”,并且同她“打交道讓我牙疼”,足可見出王太太真是一個既有風(fēng)度,又有溫度的女性。顧先生在王太太即將再次到來之際作出的以下心理反應(yīng),也頗為有趣:“這女人又來了。不知要帶來一陣什么風(fēng),只要平安無事,遲早都好?!保?]王太太真是令“敵人”“聞風(fēng)喪膽”。她還精于算計:“你瞧,我們現(xiàn)在占的那房子,小得越來越不夠我們住的。孩子們又大的那么快。我們急于等一間臥室用。我們已經(jīng)計劃下多蓋一間屋子。不過在學(xué)校當(dāng)局沒有正式答應(yīng)以前,我們可不愿花那份兒錢的?!保?]“我們已經(jīng)計劃下多蓋一間屋子。不過在學(xué)校當(dāng)局沒有正式答應(yīng)以前,我們可不愿花那那份兒錢的?!边B蓋自己的房子,都一毛不拔,真是“機關(guān)算盡”,但恐“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王太太對男人十分“兇狠”:“顧先生,……勞你駕,請你不要再吞吞吐吐,好不好?”[6]當(dāng)面呵斥顧先生,叫他講話干凈利落。
除此而外,王太太頗為勢利,如以下所示:(1)“你以為我真歡喜伺候園子里的張王李趙嗎?多少年我費盡了心思,做盡了奴才,討大家歡喜;減少反對的人,所為何來?還不是為了保全我丈夫的位置?就在今天,這么多年的苦心一下子付之流水!”[7]為保全丈夫,可以不擇手段,這就是“王太太”。(2)王太太對張先生說:“我時時所盼的就是:漂亮的社會,時髦的伴侶,戟刺,人生,一切我丈夫供給不了的東西,就是顧先生也供給不了我。你試想想,我就肯犧牲了名譽、家庭、孩子們、一切的一切,為了同樣死板板的人生的老套文章?你也太看不起我了?!保?]時刻做夢都想獲得“漂亮的社會,時髦的伴侶,戟刺,人生”或“一切”她丈夫“供給不了……的東西”。
王太太拉幫結(jié)派,也頗有一套,例如用錢收買馬三,為自己賣命:
王太太? 這兒來,馬三。我盼你收下我這。(王太太給他錢)
馬三? 不,不,王太太。這用不著。(然而他向前移動,接過錢來,放在衣袋里頭)
王太太? ?這兒有一樁事,我特別盼你給我做。
馬三? 盡管吩咐我吧,王太太。
王太太? 說實話。這兒有兩樁事你得替我做。
馬三 是。(王太太向外張望,看清楚沒有人會聽見她;然后她在馬三耳邊說了許多事。馬三點頭。他又點頭)
王太太? 你真明白了嗎?
馬三? 我曉得該怎么做,一點沒有錯兒,王太太。[2]
王太太的卑鄙還體現(xiàn)在對張先生的主動“進(jìn)攻”上,例如:
(王太太意有所屬地向張先生微笑。張先生喜極而笑。)
王太太? 你知道嘛,張先生,我原以為我要會見一位道貌儼然的老頭子。我一輩子也沒有這樣出其不意過。
張先生(乘機而入)這一驚吃得有趣吧,王太太?
王太太? 哦,自然啦!敢情是,張先生看來還不到三十哪,又這樣仁德。
張先生? ?我可也很能苛刻。
王太太? 自然的。這顯得你待我更好了,你當(dāng)著我這么和氣。”[3]
王太太向張先生目送“秋波”,并夸他年輕、仁德,以便讓他“上鉤”,是其玩弄男性的“絕招”之一。
再如“王太太向顧先生甜蜜地微笑,兩手捧起他的左手。就在這時候,大門忽開,走入陸海同宋先生”。[4]所以,“有兩個人看見王太太在顧先生胳膊里的,王太太的頭擱在他胸口上,他正在對她說卿卿我我的話兒,他正在叫她什么他的小雞雞,要不是什么他的小狗狗”[5]。前者“過之而不極”,是赤裸裸的“性賄賂”。
兩相對比,盡管有不少“共性”,但仍有差異:哈德卡索的“精明”僅停留在做事的精明本身上,沒有耍手腕,更沒有為了達(dá)到目的,不知廉恥,人品不應(yīng)該存在問題,這可能與作者力求扮演的“道德家”角色密切相關(guān),因為“他的劇作比詩作和小說更清楚地體現(xiàn)了道德家的觀點”[6];而王太太的“做派”卻大相徑庭,為達(dá)到目的,可以絞盡腦汁,不擇手段,如收買、勾引等,也或許是因為這一點,該人物比哈德卡索小姐刻畫得更豐滿,更有色彩,能更為成功地突出對當(dāng)時最高學(xué)府里道貌岸然“師表”們勾心斗角丑態(tài)的批判力度。[1]
四、邏輯思維縝密的兩女性
邏輯思維縝密,必須具有絲絲入扣,不斷追問的特征,主要包括判斷、推理等方面及一般意義上的邏輯分析方法。判斷是對“思維對象有所斷定的思想”[2],推理則在此基礎(chǔ)上,根據(jù)對于對象有所斷定的判斷之間的種種聯(lián)系來運用判斷,即根據(jù)一個或一些判斷得出另一個新的判斷。[3]判斷中的簡單判斷分為直言判斷、關(guān)系判斷,復(fù)合判斷分為聯(lián)言判斷、選言判斷、假言判斷、負(fù)判斷等。[4]推理可分為直接推理、間接推理,必然性推理、或然性推理,演繹推理、歸納推理、等遞推理等。[5]不過,一般意義上的邏輯分析方法則是指求知、觀察、追問、推論這一模式。《屈膝求愛》中的哈德卡索、《委曲求全》中的王太太兩女性的言語方式,較為全面地展現(xiàn)了這一邏輯思維縝密的特點。
《屈膝求愛》第一幕哈德卡索小姐說:“ 親愛的爸爸,您為什么要這樣傷害一個人的感情呢?好吧,要是他拒絕我的話,我不會讓他的淡漠無情把我的心打碎,我要打碎那諂媚阿諛的鏡子;我要戴上更加時興的帽子,去找一個不那么挑剔的情人?!保?]典型的假言判斷?!八芙^”是“不會讓他的淡漠無情把我的心打碎”“打碎那諂媚阿諛的鏡子”“要戴上更加時興的帽子,去找一個不那么挑剔的情人”的條件,并且后件包含三個聯(lián)言判斷,“要是”是它們之間的聯(lián)結(jié)詞。下一例更加“典型”,哈德卡索小姐說:“是的,可這是有條件的。因為如果您將來發(fā)現(xiàn)他還有禮貌,而我發(fā)現(xiàn)他不那么靦腆;如果您發(fā)現(xiàn)他比較謙恭,而我發(fā)現(xiàn)他不那么過分謙卑,那么也許……找這樣的丈夫還是滿可以的。”[7]“您將來發(fā)現(xiàn)他還有禮貌,而我發(fā)現(xiàn)他不那么靦腆”“如果您發(fā)現(xiàn)他比較謙恭,而我發(fā)現(xiàn)他不那么過分謙卑”是“找這樣的丈夫還是滿可以的”之條件。并且,前件是兩個聯(lián)言判斷,后件是一個簡單判斷。再比如:“盡管我的家世比您專誠來拜訪的那個人的家世一點也不差,我受的教育,我想,也不比她低,可是,既然我缺少和您平等的財富,那還有什么指望呢?得到了您對我的空空洞洞的稱贊,我也該心滿意足了。我只能把您對我的求愛看作您一時的興致,而您真正的著眼點是集中在財產(chǎn)上的?!保?]這是一個類比推理,即根據(jù)對“家世”“教育”“財富”的簡單比較來進(jìn)行推演,但并不具體分析屬性間聯(lián)系的性質(zhì),推出的結(jié)論“那還有什么指望呢?”,僅是“或然的”[1],而前提不會必然制約結(jié)論。
又比如:“象大多數(shù)人表白愛情那樣,先贊美我的容貌;然后說他自己怎樣缺乏美德,又說我怎樣崇高;說他的心兒呀如何如何;象悲劇演員一樣念了一小段悲悲切切的臺詞;最后是裝腔作勢的歡喜欲狂?!保?]“先……”“然后……”“又 ……”“最后 ……”這一言說模式,條分縷析,自然、有序,明顯體現(xiàn)了自亞里士多德以來奠定的普適性的邏輯分析模式:求知、觀察、追問、推論,昭示了一種亙古不變的西方科學(xué)理性精神。“您的稱贊使我感到十分光榮。為了證明我值得您的稱贊,您最好站在我所指定的地方,那您就可以聽見他一五一十地向我傾吐愛情了?!保?]“您最好站在我所指定的地方,那您就可以聽見他一五一十地向我傾吐愛情了”實則等于“如果您最好站在我所指定的地方,那您就可以聽見他一五一十地向我傾吐愛情了”這一假言判斷,前件系后件之條件?!安唬R洛先生。我不會留您,也不能留您。您想我會愿意嫁到一個對我感到有幾分遺憾的家庭里去嗎?您認(rèn)為我會利用您的廉價的短暫感情,來使您日后感到難堪嗎?您以為讓您減少幸福而使我獲得幸福,我會真的感到幸福嗎?”[4]此例采用一連串的反問來對對方可能的錯誤判斷“可能會被女方挽留”進(jìn)行駁斥,使得對方理屈詞窮,幾乎無處藏身。最后一例:“先生,您到底要我們跟您的哪一種性格打交道呢?是把您當(dāng)作眼睛望著地下,說話低聲細(xì)氣,痛恨虛偽習(xí)氣的那位先生呢?還是把您當(dāng)作高談闊論,自命不凡,和曼特拉普太太、比蒂·巴克斯金老處女一起坐到三更半夜的那個家伙呢?”[5]步步為營、窮追猛打的邏輯追問風(fēng)格,令讀者肅然起敬。
《委曲求全》也“相向而行”:
第一,“因為念了書你就得想,一想你就得不滿意人生。一個人應(yīng)該在上衙門的時候辦辦公,可是一離開衙門,他頂好是到性情相投的社會里頭尋一尋樂,忘掉他的公事?!保?]王太太的這種言說,包含著兩個典型的假言判斷:首先,“念了書你就得想”是“一想你就得不滿意人生”之條件;其次,“一離開衙門”是“頂好是到性情相投的社會里頭尋一尋樂,忘掉他的公事”之條件。
第二,“那也就是說著好聽。象我丈夫那樣一個人,馬上要是另外換一個口味,并且在他那種年紀(jì),我真是想都不敢想到的。再說,我們在學(xué)校的位置也很趁心。象我丈夫那樣辛辛苦苦地做事,我簡直不信顧先生會不賞納的。自然啦,他有他的錯兒,可是就大體上著眼,對于學(xué)校說,我還看不出一個再好的會計員哪。再說吧,我們在學(xué)校待了這許多年,根也深了,簡直怕移動。換一個地方,從新刨土接根,我怕我丈夫一點也受不了。結(jié)果很悲慘也說不定哪?!保?]王太太的話蘊含深刻邏輯?!跋笪艺煞蚰菢右粋€人,馬上要是另外換一個口味,并且在他那種年紀(jì),我真是想都不敢想到的”,是一個假言判斷,并且結(jié)構(gòu)上逐層深入論證(“再說……”,“自然啦……”,“再說吧……”,“結(jié)果……”),窮追猛打,絕不讓對方有任何可乘之機,頗有哥爾斯密筆下人物哈德卡索小姐的“大姐大”風(fēng)采。
第三,“是一對愛人的話,彼此就得互相討好。即便愛情不正當(dāng)吧,彼此也得心投意合,因為在這兩種情形之下,除去愛情,此外也就沒有別的東西牽連他們??墒堑鹊侥信尫闪?xí)俗拴住以后,添上家哪,孩子哪,他們就很難再用心致力,彼此要好了?!保?]王太太的話包含兩個假言判斷:首先,“是一對愛人的話,彼此就得互相討好”,實際等于這一句式:“如果是一對愛人的話,那么彼此就得互相討好”;其次, “即便愛情不正當(dāng)吧,彼此也得心投意合”,也伴以遞增式論證模式:“因為……”“可是……”。
第四,王太太對張先生說:“他們敬畏你,不是因為你比顧先生來的高,是因為你有更大的權(quán)力賞罰他們。要是還有一個比你勢力大的在眼前,他們一樣會馬上賣掉你的。”[2]所以,張說“王太太的話透徹極了”[2]。其中仍含一個典型的假言判斷:“要是還有一個比你勢力大的在眼前,他們一樣會馬上賣掉你的”,并且伴以“咄咄逼人”的言說風(fēng)格:“他們敬畏你,不是因為你比顧先生來的高,是因為你有更大的權(quán)力賞罰他們”——后者中的“不是……是”句式還導(dǎo)向了一種“否定的辯證法”風(fēng)格:不斷否定前者,突出問題追問的透徹與價值。
第五,“請聽明白了,張先生,我不懂什么叫做貞節(jié)不貞節(jié),特別是嫁男人嫁錯了的女人。什么女子要絕對地貞節(jié),這種假道學(xué)的調(diào)調(diào)兒全是編造出來的廢話。男子既然不守結(jié)婚的信誓,胡作非為,沒有人說不是,也就不能怪罪女子有什么調(diào)皮。不過我也承認(rèn),萬一扔掉了習(xí)俗道德不管,對女子比對男子還要危險些。可是你真會相信一個我這樣思想經(jīng)驗的女人,就肯把我的心情糟蹋在顧先生那樣人的身上嗎?”[3]王太太的話較之前者,更加伶牙俐齒,更加能言善辯。
五、結(jié)語
“東海西海,心理攸同?!薄肚デ髳邸贰段笕分械膬晌慌跃怩r、聰慧,不僅顏值甚高,而且聰明過人。她們與他人的對話,都具有高度的個性化、充分的表現(xiàn)力,明朗動聽,蘊味深刻,深邃地表達(dá)人物的思想性格等特征。[4]不難看到,哥爾斯密筆下的“哈德卡索小姐”與王文顯筆下“王太太”,存在著不可忽略的“姻緣”關(guān)系,前者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后者的塑造。所以,有人說王文顯的創(chuàng)作“抓住一點聽到的時事,借以施展他從歐美戲劇中學(xué)來的編劇技巧”[5],并“確實深得其中三味”[5],當(dāng)然他有所超越與創(chuàng)造,“王太太”刻畫得較之“哈德卡索小姐”更為全面、深刻、有趣,似乎成為一個黑格爾所稱的“理想的藝術(shù)形象”[1],“就象一個有福氣的神一樣站在我們的面前”[1]。這就表明,王文顯“只是從外國文學(xué)遺產(chǎn)中,批判地繼承了其中對自己有益的東西,作為自己寫作的一個借鑒”[2]。在這個意義上,這位“受影響的作者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完全是他自己的”[3],盡管伴隨某種變化。而這種變化正好切中了“影響”的本義,誠如梵·第根所說,“我們應(yīng)該把‘影響這名稱,留給那一位作家的作品在和某一外國作家的作品接觸到的時候所受到的變化”[4]。毋庸諱言,王文顯對待外來文化所采取的策略是一切中國作家對待外來文化時應(yīng)該遵循的策略,他的道路是中國作家應(yīng)走的道路,他的方向就是中國文學(xué)的中國式現(xiàn)代化方向。這是中外文學(xué)關(guān)系史上無法繞過的重大事件,具有重要的比較文學(xué)學(xué)科意義,對英國十八世紀(jì)戲劇、中國現(xiàn)代戲劇文學(xué)研究有著不容忽視的學(xué)術(shù)價值。
[費小平? 重慶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