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玉,李 恕
姓名,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重要內容,自古至今都受到重視。而命名,尤為人們所注重,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有個好名字,叫起來順口好聽,寫起來簡潔方便,講起來意義深邃。命名,既要符合氏族規(guī)范,又要符合人的思想理念,尤其漢文化深厚的家庭,對命名尤為關注。
人名,是一個人的代號和標識,一個人自出生之后,便被命定一個名字,作為這個人的名稱符號。人名自命定之后,如果沒有重大變故,便會伴隨著這個人的一生,直至載入歷史和烙印在人們的記憶之中。
《說文解字》釋“名”:“名,自命也,從口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命?!保?]128許慎對“名”的訓釋,十分形象地概括出了名的作用。晚上天色昏暗,兩個人見了面,互相認不出,說姓是沒用的,尤其在氏族社會,姓只能告訴對方你是哪個家族的,或者是哪個部落的。在這種情況下,只有靠一種特定的聲音符號,才能讓對方知道你是誰。這個聲音符號,就是這個人的名字。這個特定的正式的文字符號(聲音符號),就代表一個特定的人,以區(qū)別于他人,這就是這個人所特有的名字。
漢族人命名十分講究,也十分嚴格,尤其在舊時代,命名既要反映血統(tǒng)因素,更要表達手足關系,命定的名字還要體現(xiàn)長輩的思想意愿和希冀,容易讓社會所廣泛接受。
滿族人的命名,經歷了從隨意到有規(guī)有矩,從不講意義到講究理想愿望,經歷了幾個發(fā)展過程,從而形成了頗具滿族文化特征的命名文化習俗。
下面以滿族譜書為例,從三個方面談一下滿族的命名文化習俗。
滿族先人女真人時期命名沒有規(guī)律,沒有定義,沒有格式,甚至沒有意向,隨隨便便,有著極大的隨意性。以明代建州女真人時期各衛(wèi)首領名字為例,可以了解滿族的先民明代女真人命名的文化習俗。
明代建州女真各衛(wèi)首領名字的命定就極具隨意性。我們首先看各衛(wèi)歷屆酋首的名字。建州衛(wèi)第一任首領阿哈出,之后即釋加奴、李滿住、古納哈、完者禿、弗剌達、童子、察哈、兀乞納、卜剌達、王成、張成、也隆哥、納速、達哈、納木章、松塔、王忽;建州左衛(wèi)歷任酋長猛哥帖木兒、凡察、董山、脫羅、重羊、童都論、蔣馬克里、童車音波、趙馬吾阿、高甫乙赤、羅吾川接、馬可古多、浪還四、脫原保、保能、章成、方巾、干黑納、古魯哥、柳尚、勝力革、撒哈、大佟克、蟒子、昂已;建州右衛(wèi)歷任首領凡察、納郎哈、卜哈禿、章羅吾章、章舍吾兒、童其音波、剌哈、尚哈、牙令哈、阿剌哈、察哈達、真奇、八當哈、來留住、松塔、阿臺;毛憐衛(wèi)歷任首領把兒遜、莽哥不花、撒滿達斯里、郎卜兒罕、木哈尚、塔納、失塔、尚古、奴奴帖、達官、卜郎哈、和尼赤、產察、鐘塔、戮乞納、失利卜、傅羊古、來留住、阿古;溫火衛(wèi)(又寫作溫河衛(wèi)、溫下衛(wèi),或出之于喜樂溫河衛(wèi))酋首先后有金劉里哈、金有老哈、金劉里介、仇叱加伊、金朱成可、金成哈、童尚時、項時哈、分和、沈吾乙只、李時驢、土成哈、金卓時、童他時哈、童所時哈、王兀堂(王烏塔或兀培、烏塔),因多以金、王等字命名首音字,故有學者研究認為溫火衛(wèi)和王甲衛(wèi)(毛憐衛(wèi))人,可能是完顏金后裔。此外還有李古赤、佟達馬赤、金劉李介、羅夏、羅吾章等建州女真酋長。
建州女真各衛(wèi)酋首名字,只有各衛(wèi)前幾世人有血緣關系或承襲關系,之后的幾無血緣關系。有血緣關系或親情關系者,單從名字上也幾乎無法判定,各個人名只能確定其為滿語人名,童車音波、章羅吾章、羅吾川這類人名,更像是一句話,或一個地名,無法查出其滿語含義,而董山、王成、章成、來留住更像漢人名,充分顯示了命名的隨意性。
明代晚期嘉靖萬歷時期,建州女真人命名逐漸有了點規(guī)律,但并不鮮明。如《星源集慶·愛新覺羅氏宗譜》(1938年續(xù)修本)載,愛新覺羅氏肇祖孟特木,其后世子孫充善、褚晏,充善之子妥羅、妥義謨、錫寶齊篇古,錫寶齊篇古之子福滿,福滿之子德世庫、劉闡、索長阿、覺昌安、包朗阿、寶實,覺昌安之子禮敦、額爾袞、齋堪、塔克世、塔察篇古,塔克世之子努爾哈齊(即努爾哈赤)、穆爾哈齊、舒爾哈齊、雅爾哈齊、巴雅喇。愛新覺羅氏自肇祖孟特木至顯祖塔克世父子,從名字上看,沒有血脈關系,各輩子侄兄弟的名字也沒有親情反應,各有各的名,各叫各的,互不相關,各不相聯(lián),名字也無甚講究,沒有意義。只有努爾哈齊(努爾哈赤)兄弟五人中,除了五弟巴雅喇之外,四兄弟名尾都有一個相同的滿語音“哈齊”,看起來似是一個“范”字,實際并非“范”字,而是滿語人名的尾音。
滿族進關以后,在鋪天蓋地的漢文化熱浪沖擊下,清王朝統(tǒng)治者為了穩(wěn)固華夏統(tǒng)治,不得不快速地接受和吸納漢文化,尤其在定姓命名上,起先范作用的就是清王朝統(tǒng)治者皇族宗室愛新覺羅氏,如世祖福臨、圣祖玄燁、世宗胤禛、高宗弘歷、仁宗颙琰、宣宗旻寧、文宗奕詝、穆宗載淳、德宗載湉,直至宣統(tǒng)溥儀十帝,及其宗支子孫之名,無不為漢人命名習俗。有的大臣,甚至在清入關前即命取了漢俗名,如蘇完瓜爾佳氏一等伯石廷柱,在其曾祖布哈、祖阿爾松阿、父石翰時,即“始家于遼東,遂以‘石’為氏,有子三:長國柱,次天柱,次即廷柱也?!保?]312石廷柱是清太祖努爾哈齊同時期之人,“家于遼東”之后,其兄弟三人即習漢俗,以“范”字命名了,并以其父石翰名之首音漢字“石”為姓,三兄弟皆以“柱”字命名。又如《佟佳氏宗譜》所記,其一世祖巴呼特克甚生子七,其第五子達爾漢圖謀圖(漢語名佟達禮)于明初往來近邊貿易,先遷居開原,繼遷撫順,幾世經商,遂成“遼東首富”,其子孫后世即以“佟”為姓,以漢族習俗命名,擬定命名“范”字,姓名連用,至明末佟養(yǎng)正、佟養(yǎng)材、佟養(yǎng)性率族人歸投努爾哈齊,本宗支被編為漢軍,成為清初重臣,佟養(yǎng)性被努爾哈齊召為長女婿,是為“額駙”(駙馬),為后金五大臣之首,其兄及后孫佟圖賴、佟國綱、佟國維、佟鎮(zhèn)國等等,皆成為清代朝野“佟半朝”中重臣。
如今,滿族人都講漢語、用漢字,其姓名與漢族人已無差異。滿族人命名取字,也大體與漢族人基本相同,其名字的結構包括姓氏在內多為三個字或兩個字,少數(shù)有四個字的。
滿族人的命名習俗,在隨意性基礎上,仍具有本民族的獨特文化特征,概述如下:
一是以某動物或動物某部位命名。滿族先人女真人以狩獵采集為主要生產生活方式,因此喜歡以動植物命名。如《星源集慶·愛新覺羅氏宗譜》(1938 年續(xù)修本),記清太祖努爾哈齊,漢語意一為射出去的響箭[3],一為野豬皮,一為野豬肚馕皮;其弟舒爾哈齊,意思是小野豬;雅爾哈齊,其意是豹皮。努爾哈齊之子多爾袞,意思是獾子。順治之長子名牛鈕,意思是眼珠,等等。
二是以數(shù)字命名。這有兩種情形,一是用滿語數(shù)字命名,如依拉奇,意為第三;蓀扎奇,意為第五;寧古奇,意為第六;那丹珠,意為第七;烏玉奇,意為第九;烏云珠,意為九十;明安,意為一千,等等。再就是用漢語數(shù)字命名,如《瓜爾佳氏宗譜》八世關太之三個兒子,長子員外郎名七十一,次子名七十六,三子名七十七。在《八旗滿洲氏族通譜》和《八旗通志》中,用漢語數(shù)字取名的竟多達400 余人,從四十一到九十九,幾乎每個數(shù)字都可以作為人的名字,而數(shù)字最大的是一百八十三,使用最多的是六十(24 人)、七十(23人)、七十六(21 人)、七十八(22 人)、八十(18人)。滿族的這種用數(shù)字命名習俗,源于對父母的禮敬,其意義是表示此人出生時其父母年齡之和。以一百八十三命名之人,據(jù)《富察氏宗譜》記載,是富察氏五世祖老哥(格)之長子,其出生時,父母、祖父母四人年齡之和為“一百八十三歲”[4]112。還有一種情形,用漢字數(shù)字諧音命名的,如烏什、武什,即五十;烏什巴、武什巴、吳仕巴,即五十八;奇什伍、齊士武,即七十五;巴什,即八十;玖什,即九十等等。
三是用形容詞命名。滿族人名中尾音帶“阿、額、布、格、太”等字的,據(jù)各氏《宗譜》記載,這種用形容詞命名的現(xiàn)象很普遍,可以說任何滿族氏族中都有如此命名的。如《瓜爾佳氏宗譜》記其六世阿來的兩個兒子那力太、阿力太,八世維達、懷達之子名雙太、珠蘭太、阿蘭太,其八世二人名尾皆為“達”,三子名尾皆為“太”。還有另一種用形容詞命名的,仍以《瓜爾佳氏宗譜》為例,如:薩哈連,意為黑;博爾中果,意為簡單;哈坦,意為剛烈;布爾機,意為一色;阿濟格,意為小等等。
四是用動詞使動性用法命名。這種命名多是早期滿族人,如猛哥帖木兒,意為堅硬如鐵;古尼音布,意為意志堅強;伊里布,意為使站起;西拉布,意為使繼承等等。
五是滿漢詞素合成的滿族人名。由兩個漢字組成,頭一個漢字是漢語詞素,第二個漢字是滿語詞素。如用漢語詞后加“格”字的,自二至九的都有,仍以《瓜爾佳氏宗譜》為例,其八世六格、八格、二各、四各、五各、老各,還有得各、佛格、洛格、樓格、騰格等等,這種命名法也相當多。
六是半漢化了的滿語人名。入關后,滿語人名逐漸漢化,這種情況首先是從宮廷皇族開始的。如《星源集慶·愛新覺羅宗譜》(1938年續(xù)修本)所載,福臨皇帝,即是“洪福來臨”的縮寫。福臨共生八子,其名為長子牛鈕、次子福全、三子玄燁、四子未名、五子常寧、六子奇綬、七子隆禧、八子永平。八個兒子除四子早殤未命其名外,長子牛鈕和六子奇綬為滿語名,余五子全部是漢語人名。另如康熙三十五子中,有二十七子是漢語人名,這里不詳列析。下面仍以《瓜爾佳氏宗譜》為例,三世查噥阿之子孫五世的博新、七世馬太、八世尊太、新太(又作音太,都統(tǒng))、關佩、關珍、關瑞、關保、關太,九世福住、保住(親軍校)等等。馬太等之“太”為滿語,而“馬”則是漢語,“關”是瓜爾佳氏冠以漢字姓,其名“佩”等則是漢語。還有其八世佟住、福州、福德、福昌、福住、保住等,上述名在原譜毛筆書之“住”,在民國初年右印譜中改為“柱”。佟住之子孫則以“佟”字為姓至今。
七是完全漢化了的滿語人名。仍以《瓜爾佳氏宗譜》為例:其三世查噥阿之六世孫常凱、生保、奧保、富壽、富成等名,全為漢化人名。又如《鑲黃旗佛滿洲章佳哈拉宗譜》記載,九世永定(續(xù)修譜書者,康熙五十七年文生員、盛京戶部員外郎)、永寧(筆帖氏)、永平(禮部八品筆帖氏)、永福(披甲)、永全(國子監(jiān)官學生)、時(實)習、實壽、實寶等,皆為康雍乾時人,他們的名字已完全漢化了,他們的子孫輩名即乾隆朝人如常得、常生、永立、永德、永住、福海、福德、福壽、福祿、福順、福隆、福寶、福玉等等,完完全全是漢語名,要知道,他們都是乾隆朝人,并任有文武官職,最低也是披甲兵。章佳氏九世、十世人名,雖然沒有氏族統(tǒng)一“范”字,但各宗支卻有自己本宗支的“范”字,即永、實、福。章佳氏十世共七十二人,只有七人命取滿族人名,余皆漢語人名,滿語人名不足十分之一,十世人皆生長在乾隆年間,可見滿族接受漢文化之情形。[5]645-649
八是“稱名不稱姓”和姓與名的連稱連用。明代女真人時期,“稱名不稱姓”,這在大量滿族譜書中極為普遍,譜中只記名,姓與名不連稱連用。清代中后期,滿族人漸沿漢族命名習俗,才姓與名連稱連用。如《瓜爾佳氏宗譜》八世之五兄弟關佩、關珍、關瑞、關保、關太,完全是姓與名連稱。
九是重名。建州左衛(wèi)第一任首領猛哥帖木兒的同父異母弟建州右衛(wèi)第一任首領名凡察,猛哥帖木兒和凡察的父親名揮厚,他們的爺爺即名范察,爺爺和孫子同名,音同意同用字不同。這種現(xiàn)象在滿族人名中,是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甚至父子同名、叔兄弟堂兄弟同名。據(jù)筆者統(tǒng)計,與猛哥帖木兒同時代名為“帖木兒”者即達十二人之多。又如《扈什哈理氏宗譜》(沈陽扈什哈理氏譜單)所載,其九世扈什布,與其堂叔之戶什布同名,只首音漢字不同,他們的后代即以其名首音漢字“扈”字為姓,而其他扈什哈理氏各宗支則以“關”字為姓。各宗支用漢字取姓不同,但不同人可用同一名字。
滿族人重名有本族同宗重名,而不同氏族間重名者更多,如上述建州女真各衛(wèi)首領名單中,毛憐衛(wèi)的首領中有產察和阿古,右衛(wèi)阿臺的父親王杲即名阿古,稱為阿古都督,王杲的父親即產察,右衛(wèi)有來留住,毛憐衛(wèi)也有來留住,而且他們都是嘉靖末萬歷初同一地區(qū)的首腦人物。至于滿族其他各氏之間同名者,在各氏族譜書中,極為普遍。重名現(xiàn)象雖然多見,但并不影響他們的社會活動和日常生活。正如金啟孮先生在其《北京郊區(qū)的滿族》一書中所說:“滿名則依滿俗,即使重復了也沒關系,自己叫自己的,他們感覺既方便又少麻煩?!保?]101即或同時見到同名的人,一可在名前加上親情或友情稱呼,一可直面說話人即知對誰,這種習俗可能與滿族早期女真人時期,各氏族或各宗支多居于長白山二十四道溝各溝各岔游牧狩獵生產生活有關,各居各處,自成部落,很少交往相聚,叫什么名重什么名也無關緊要。重名現(xiàn)象并不影響社會交往,正如滿族老人所說,“各叫各的,互不影響”。
根據(jù)上述,滿族命名的文化特征,可以總結為:
一是取名與滿族游牧狩獵生活密切相關,如以動物命名。二是方便、簡潔的命名方式,如以數(shù)字命名。三是體現(xiàn)人的性格特點和自然特征,如以形容詞或動詞使動用法命名的。四是依滿俗稱名,如“稱名不稱姓”及重名。五是命名逐漸漢化,直至全部漢化。
名字,作為一個人的代號,在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社會背景,有不同的面貌和不同的內涵,如何取名、取什么樣的名,與其人所處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與特定的語言文字、風俗習慣、心理因素等密切相關,任何時代的任何民族的任何人,都是以一定的心理心態(tài)去命取人名的,滿族人早期命名的隨意性,其實說起來也是一種文化特征。
名字雖然只是一個稱謂符號,但卻有著鮮明的時代烙印,其中既寄寓了長輩對晚輩的希冀,更融入了傳統(tǒng)文化觀念、個性和愛好。命名取字雖然沒有什么法定的條例,卻也取決于父母長輩們的思想意識、文化素質、職業(yè)、習慣等因素。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人們的名字逐步擺脫傳統(tǒng)的、單一的模式,走向多元化,有的名字顯示出亮麗的色彩和獨有的新意,充分反映出文化內涵。如赫舍里張氏有名張學性者,“學性”,即“學達性天”,這是做人的最高境界?!皩W達”語出《論語》,意為“下學上達”,“性天”語出《中庸》,“天命之謂性”,即通過修身養(yǎng)性,達到性與天齊的理想境界。此人名既顯現(xiàn)出濃重深厚的中華文化底蘊,更寄寓著祖輩人對子孫后代的厚望和祈冀,可謂意義非凡。
滿族人在清代及清前有“稱名不稱姓”習俗。何其如此?滿族先民女真人大多以部落而居,又多居長白山某道溝,各氏滿族譜書多記載祖居長白山某道溝。長白山共二十四道溝,建州女真人多居一至十二道溝。張其卓先生考證了這二十四道溝為今天之何地。居于哪道溝,就是哪一部落,而部落即村屯。明代女真稱其首領為“達”。因此,首領下之人若與其他道溝所居之人相問時,則只答某首領名或某道溝之名,對方即知其為何地之何部落之姓,就好像今天說是某某鄉(xiāng)鎮(zhèn)某某村人一樣,然后只答本人名字即可,因而不必稱姓。久而久之,形成“稱名不稱姓”“不姓名連稱”之俗。延續(xù)至今的如當代著名文化名人書法家啟功先生,本是清皇族后裔,姓愛新覺羅氏,命名“啟功”。一位新華社記者問他“啟”字是姓,“功”字是名嗎?啟功先生說,“我姓愛新覺羅,而啟功就是我的名?!边@即“稱名不稱姓,不姓名連稱”了。
下面謹以《章佳氏族譜》(初修于同治丙寅年,續(xù)修于1922年)為例進行研究。正黃旗滿洲章佳氏,至同治時已繁衍至第十八世,其一世始祖穆都巴顏生子五人,長子名查可丹巴顏、次子名章庫、三子名輝色、四子名薩普西庫、五子名夸蘭。名字中的“巴顏”漢語意為富翁,人名實際只是穆都、查可丹,五兄弟在命名上沒有任何規(guī)律。五兄弟分居五處,章庫生子三人,名為羅塔、羅索、羅森塔,皆以“羅”字音為人名首字,這似乎有點規(guī)律。羅塔、羅森塔二人名尾音都是“塔”字,而羅索一名類似漢語說話不利索之意,這也可證滿族命名的隨意性。羅塔生子四人,即噶哈、禮薩托錦、薩木占、阿木占,老三老四二人名中都有“木占”一詞。六世圖穆圖生子二,名綱阿里、陽阿里,二人名中都有“阿里”一詞,這似乎也有點規(guī)律可循。
章佳氏八世薩立巴于“康熙四十年授任盛京鳳凰城奉政大夫”,十世約當康雍乾時期,這時譜中人即有了漢語名。九世觀徹生子二,名瑪色、和達色,和達色之名在譜中正式寫作車金保,車金保名旁注為“即和達色”,顯然“和達色”是滿語名,而以漢語名“車金保”正式寫進譜書之中。譜書記車金?!霸畏烙?,又記其為“本溪佐領”,車金保之家由鳳凰城落居本溪草河城,其本宗支后世即以其名之首字漢字“車”字命姓為“車”氏至今?!墩录咽献遄V》中這種漢語名旁標記滿語名,在滿族譜書中并非僅見,如蓋州《瓜爾佳氏宗譜》第八世十七人,即有九人漢語名旁標記滿語名,滿漢語人名同時寫進譜中。
章佳氏十三世約當乾隆晚期至嘉慶朝,命名就明顯有統(tǒng)一規(guī)律了,如佛保生子五人,名為福寧厄、束明阿、福明阿、福凌阿、達沖阿,烏爭厄生子三人,名為依凌阿、依興阿、圖桑阿,還有同世異宗的巴當阿、束沖阿、束常阿、彙興阿等,福寧厄之“厄”字也可寫作“阿”(音鄂)字,八人名尾音字皆為“阿”字。至十四世命名則為吾林布、胡什布、他音布、訥音布、三音布、達三布、巴哈布,名字尾音皆為“布”字。十五世人名則以“保”字為首音字,保寧、保德、保太、保生、保英、保福、保新、保春、保勝、保發(fā)、保財、保慶、保發(fā)(重名)、保明、保慶(重名),另一支人則名為吉生、吉明、吉永、吉成。十六世人則名為玉珍、玉珠、玉山、玉祿、玉盛、玉慶、玉林、玉貴、玉順、玉福、玉吉、玉璽,幾十人皆以“玉”字為“范”字命名。而第十七世,約當?shù)拦饽觊g,幾乎所有人名皆以“文”字為“范”字命名,如十二世七成厄宗支,生子三人之名都帶“福”,即雙福、得福、福住,可以說三個人皆以漢俗命名,但他們的下一代六人來有、福林泰、朱林泰、阿林泰、牙林泰、達金泰,除來有是漢俗名外,余五人又全是滿語名,而且都以“泰”字為名之尾音。七成厄的重孫輩五人名為英山、慶鈺、慶利、慶倫、英得(德),五個人名全是漢語名,兩人范“英”字,三人范“慶”字,下一代范“廣”字,再下一代范“文”字,自“慶”字輩至“文”字輩三代人中無一人命取滿語名,全部以漢語命名,這三代人大約是乾隆晚期至道光年間。
由此看來,章佳氏人命名文化習俗在清代中期已全盤接受了漢文化。這在大多數(shù)滿族譜書中是較為少見的。大多數(shù)滿族譜書記載的人名,在咸豐、同治年間多命以漢語名。
章佳氏接受漢文化較早較快較徹底的原因,可能與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有直接關系。章佳氏車金保約于乾隆時任“本溪佐領”,同時落居本溪草河城。據(jù)筆者了解,草河掌、草河口、草河城的草河流域三個鄉(xiāng)鎮(zhèn),八旗滿洲人當時只有章佳氏與赫舍里氏兩大戶,另有編入漢軍的屠氏等幾戶,而兩大戶人也僅有二三十口人,這在幾乎全部是漢人的居住區(qū)中,其滿族文化習俗影響力微乎其微,這從兩家聯(lián)姻上就可以看出,其子孫的配偶全是漢人某氏某氏,僅有幾人是赫舍里氏,這也驗證了清代“滿漢不通婚”,在民間是行不通的。仍以車金保支分析。巴彥泰之子即車金保之孫七人,老六何成厄娶漢族女焦氏。巴彥泰之孫十五世五人,有四人娶漢族女夏氏、關氏、楊氏、劉氏,至“廣”字輩十六世十四人全部娶漢族女為妻,她們是卜氏、張氏、門氏、佟氏、蔡氏、陳氏、洪氏、張氏、白氏、劉氏、東氏、吳氏、戴氏(漢軍)、白氏。當然,這里或許有滿族。本溪草河流域正是明清朝鮮貢道,據(jù)朝鮮典籍文獻所記,清代草河流域人戶,除車氏(章佳氏)與赫氏(赫舍里氏)外,沒有他姓滿族。如此說來,《章佳氏族譜》所記車金保后裔十六世十四人所娶之妻全部是漢族女。為什么這么肯定?因為筆者閱讀八百多部滿族譜書,凡記妻室者多記其滿族姓氏。所以說,章佳氏車金保支落居草河城后,即陷于漢族的包圍圈之中,因此快速地接受了漢族的定姓命名文化習俗,在命名上早在嘉慶道光最晚在咸豐同治時即已多習漢俗了。這也是章佳氏早于其他氏族習漢俗的根本原因。
通過對《章佳氏族譜》《瓜爾佳氏宗譜》《富察氏宗譜》《伊爾根覺羅宗譜》《星源集慶·愛新覺羅宗譜》等數(shù)百部滿族譜書所記各代族人人名的研究,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即滿族人命名文化習俗漢化的發(fā)展與演變,大體經歷的幾個階段,具體如下:
一是清初幾乎全部是滿語人名入譜。如續(xù)修于民國十八年的《伊爾根覺羅氏宗譜》,從一世到四世都是滿語名,從五世開始才陸續(xù)出現(xiàn)漢語名或漢俗名,但數(shù)量極少。直到八世以后,起漢語名的族人才大量出現(xiàn)。其他各族宗譜中,漢語名出現(xiàn)的時間先后略有不同,但基本上,在五世之前的清初族譜上,都是滿語名。
二是至乾隆朝開始出現(xiàn)以滿漢語人名同時入譜。如《章佳氏族譜》(續(xù)修于民國十一年,1922年)十世防御車金保(漢俗名),名旁(左側)亦豎寫有“即和達色”(滿語名),還有《瓜爾佳氏宗譜書》(今人整理手抄本),記其八、九、十世三代計十一人漢語名左旁寫有滿語名,滿漢語名同時寫入譜書中,茲不贅述。
三是廣泛使用漢語名。至清代中后期,滿族人命名逐漸多用漢語名,尤其嘉慶朝以后,百分之八十以上滿族人開始使用漢語名,如《章佳氏族譜》所記,至十四世即以名為寶瑞、寶祥、常凱、寶慶、寶林等漢語名入譜,而至十五世、十六世、十七世、十八世,全部命名漢語名,并以漢語名記載入族譜?!兑翣柛X羅氏宗譜》(續(xù)修于民國十八年)是較早出現(xiàn)漢語名的家譜。從五世開始陸續(xù)出現(xiàn)漢語名。統(tǒng)計如下:五世27人,滿語名16人,漢語名11 人,占家譜中人口總數(shù)41%;六世34人,滿語名21人,漢語名13人,占家譜中人口總數(shù)38%;七世26人,滿語名18人,漢語名8人,占家譜中人口總數(shù)31%;八世28人,滿語名6人,漢語名22 人,占家譜中人口總數(shù)79%,九世31人,滿語名4人,漢語名27人,占家譜中人口總數(shù)87%;十世25 人,滿語名4 人,漢語名21 人,占家譜中人口總數(shù)84%;十一世2 人,都是漢語名。依爾根覺羅氏自十世始有以“趙”為姓命名的,這一分支自八世至十一世,幾乎全部命取漢語名,并姓與名連稱。由此可見滿族定姓命名的漢化歷程是逐漸發(fā)展的。
四是以“范”字命名。以“范”字命名,也存在一個從不規(guī)范到規(guī)范的發(fā)展過程。表現(xiàn)在一是“范”字間從無實際意義到有內涵明確的文化含義;二是從各宗支各有“范”字到全氏族統(tǒng)一使用“范”字。仍以《章佳氏族譜》為例:如十三世薩哈布支,其子孫各世以“扎、慶、太、文、明、令”為“范”字,而薩哈布堂弟則以“福、祥、德、成、吉、慶”為“范”字,給后代各世命名。上述同祖異宗各世皆有自己血系的“范”字,還未使用宗族統(tǒng)一的“范”字,至“十五世起冠名行(范)字為:慶廣文明世,興顯繼夏昌;昇恒多宏德,學圣國家祥?!保?]651《伊爾根覺羅氏家譜》自乾隆至光緒修續(xù)四次,至民國十八年(1929 年)續(xù)修九世至十一世,而十一世只有二人,從一世至十一世各世人命名看,漢化是逐漸的,到九世約當清代中晚期,已經全盤接受了漢文化的命名習俗,但仍記名不稱姓,仍未見伊爾根覺羅氏冠以漢字“趙”字為姓的人名,至十世出現(xiàn)以“趙”為姓命名,姓與名連稱?!独墒献谧V》初修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 年),清光緒續(xù)修至第十四世,十二世即以“郎”姓之名入譜,如郎善、郎康、郎麟、郎玉,但他們的兒子仍命以滿語名,如阿爾吉善等。
五是以俗語名(或乳名、小名)入譜。這種情況各氏族譜書都有記錄,大多從四五世開始。如《瓜爾佳氏宗譜書》二世木力薩之五世孫留住、纏住、栓住、鎖住、連住、改小、黑小、滿倉、小柱子、立柱子、小三子、招娣(弟)等等。
滿族命名從早期的隨意性,后經滿語規(guī)范化名、滿漢語合璧名、滿漢語連用名,到命取漢語名,最后到統(tǒng)一漢俗“范”字命名,直至清代中后期乃至近現(xiàn)代完全以漢語命名,歷經五百多年至今,在命姓冠名上基本全部漢化了。
一般說來,命名具有兩大特點:一是可根據(jù)個人意愿,命取稱心如意的名字。漢字數(shù)量多、容量大,命名范圍廣。據(jù)載,我國有近12 000 個漢字姓,而滿族老姓有近700個,冠以漢字姓后,約達1 000 個。一個滿族老姓,冠以漢字姓數(shù)個乃至十數(shù)個,如愛新覺羅氏冠以肇、金、趙、恒、海、洪、毓、湯、英、祝、榮、永、萬、成等漢字姓,烏蘇氏冠以吳、烏、穆、包、黃、邵、朱、倉等漢字姓,薩克達氏冠以翁、里、禮、李、麻、英、祖、巴、駱等漢字姓,喜塔臘氏冠以圖、萬、英、恒、德、榮、成、海等漢字姓,這在命名上就十分寬泛活絡,包羅萬象,豐富多彩,內容廣泛。二是永久性。一個人的姓名一經命定,將終生使用,代代相傳,白紙黑字,歷歷在目,幾無改變。常言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維護姓氏與名字的尊嚴,是對一個人的人權和人格的尊重。
總之,名字就是一個代號,不論叫什么名,多響亮,多深奧,或者多淺薄,多庸俗,都跟本人的學識和教養(yǎng)毫無關系。一個人只有努力學習,豐富頭腦,加強修養(yǎng),名與實符,貢獻社會,才不負人生。
中國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國家之一,中國傳統(tǒng)文化更是燦爛悠久。許多古老國家和文化都漸次衰落或滅亡了,而中國則劫難不衰,歷久益盛,其原因之一,即是各姓同胞緊密團結在以漢族為主體的中華民族共同體之中,共同維護族姓尊嚴,從而形成強大的凝聚力。因此,據(jù)姓尋根,依名識人,使姓名文化世世興旺,代代隆盛,與中華民族萬古共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