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龍形象起源,人們多從生物形象論起;關于燭龍形象起源,人們則多從自然現(xiàn)象談起。燭龍形象與龍形象具有承繼關系,在龍形象基礎上賦加神異能力與授時功用。
龍形象起源研究綜述
學術界對于龍文化起源及龍形象的原型大致有兩種觀點:一種認為由生物形象加工演化而成,一種認為由對自然現(xiàn)象想象與崇拜而成。其中:生物形象論出現(xiàn)較早,也更為直觀,易于人們接受;自然現(xiàn)象論則多有附會,若考慮先民對于自然的敬畏與崇拜,此起源論也不可忽視。
生物形象論中影響最大的,當屬聞一多所提出的以蛇為原型的綜合圖騰說。聞一多在《伏羲考》一書中指出:“龍圖騰,不拘它局部的像馬也好,像狗也好,或像魚、像鳥、像鹿都好,它的主干部分和基本形態(tài)卻是蛇。”他在承認龍形象取材于多種動物形象的同時,認為蛇是其形象主體,其余形象特征都只是在蛇形象基礎上的點綴與加工。他提出,以蛇等動物形象作為圖騰曾經都是上古各部落的形象指代與精神外化,在上古時期殘酷的生存競爭中,以蛇為圖騰的部落逐漸征服與兼并其他部落,同時吸收被征服部落文化,并將其圖騰特點加綴到自身圖騰之上,逐漸形成了我們今日所見之龍形象。因此,他認為龍圖騰、龍形象的形成是文化融合的產物,同時伴隨著戰(zhàn)爭與征服。
鱷魚說與蜥蜴說與此頗有相似之處。何新在《諸神的起源(第二卷):論龍與鳳的動物學原型》一書中,認為龍形象應是取自鱷魚。他認為:“中國大陸上所存在的鱷類,主要僅為兩種:一即蛟鱷,一即鼉鱷。前者,在典籍和古代神話傳說中常被稱作蛟龍,后者今名稱揚子鱷,在古代又常被稱作鼉龍或螭龍?!彼麖捏w型、外貌特征、作息特點、食量、求偶方式等方面與典籍中的龍形象作對比,指出“但螭與龍子,又是蜥蜴類爬行動物之統(tǒng)稱”。何新認為,不同種類的龍或許與科莫多龍、變色龍等蜥蜴有關。顯然,鱷魚說與蜥蜴說,多是從動物學的角度來考慮,而忽視了文化的影響,且龍種類的具體劃分多是在先秦之后形成,因此論說越細,則離源頭越遠,最終難以真正探源龍文化。但這也為研究龍形象與龍文化起源提供了一個新角度,或許龍形象就是以與其形象更為相近的鱷魚與蜥蜴為形態(tài)主體,之后在文化融合中不斷流變。
葉舒憲則認為龍圖騰形象與熊圖騰形象有著很大的關聯(lián),他根據(jù)鯀禹化熊,熊、蛇之間的變形和熊圖騰的重要性,以及熊、龍之間的相似性得出龍起源于熊圖騰的結論。也有學者通過對紅山文化玉豬龍的考察,認為龍崇拜或許起源于豬崇拜。此外,認為龍起源于馬、牛、鳥甚至生殖崇拜的論說也不在少數(shù)。
楊俊偉在《龍崇拜的起源與發(fā)展》一文中論及:“中華民族理想中的龍就是暴風雨中天上的閃電。這樣的龍‘行無形,游于天者也’?!埪劺茁晞t起,起而云至,云至而龍乘之’,中華民族理想中的龍,威武雄健、神奇美麗、騰云游霧、勇力無比。而暴風雨中天上的閃電,雖然美麗神奇,但卻不是人間存在的動物?!彼麑埖男蜗笈c閃電相結合,頗有神似之感,結合龍騰云駕霧與呼風喚雨的本領,似乎更加契合。
燭龍形象來源論爭
對于典型的龍形象,與自然現(xiàn)象進行論述類比的學者并不多,而《山海經》中所述的“燭龍”形象,則與自然現(xiàn)象的聯(lián)系更加緊密?!渡胶=洝ご蠡谋苯洝吩疲骸拔鞅焙V?,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是燭九陰,是燭龍?!薄渡胶=洝ずM獗苯洝吩疲骸扮娚街?,名曰燭陰,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身長千里……其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鐘山下。”此外,《楚辭·天問》《淮南子·地形訓》等文獻對其也有記載,形象總體上大同小異。燭龍的形象都為蛇身人面,體型龐大,具有神力,似乎與典型的龍形象區(qū)別很大,但既喚作龍,其形象便一定與龍相關,或可認為是龍形象的一種。
關于燭龍的形象來源,學術界也有多種看法。清人俞正燮云“燭龍即日之名”,認為燭龍之說出自蓋天說宇宙觀,應為自然現(xiàn)象論的最早之言。何新、蔡哲茂及日本的神田選吉等提出“極光說”,認為燭龍是上古人們對于自然現(xiàn)象極光的想象。這種論說影響較大,但質疑聲也不絕。周述春在實地考察與翻閱典籍的基礎上,認為:“‘燭龍神話’即產生于雁門與陰山之間多處煤層自燃的自然現(xiàn)象?!表n初湖、劉宗迪則認為燭龍應與上古“龍星紀時”的原始歷法相關,燭龍應為遙于天際的蒼龍星象。自然論說之外,也有很多學者認為燭龍或為上古開辟神,或為祝融音轉,或為男性生殖器,觀點頗多。
同樣是龍,為何在學術界的論爭中,關于龍的形象起源人們多從自然生物角度論起,關于燭龍形象起源卻多從自然現(xiàn)象談起呢?
若從出現(xiàn)時間上看,早期的龍和龍文化或龍圖騰應早于燭龍和燭龍文化,燭龍和龍二者的形象應是有所承繼的?!渡胶=洝纷鳛闃O富神話色彩的古籍,賦予燭龍以較多的神性,因此在考慮燭龍時就不得不多從更加離奇、神異及需要加工想象后方能得到的角度去考慮。這同時也實現(xiàn)了從龍到燭龍、從龍文化到燭龍文化的一個文化傳播路徑,在原有龍文化的基礎上實現(xiàn)功能續(xù)加,也豐富了龍的文化系統(tǒng)。
圖騰崇拜下的形象賦予
從文化融合的角度看,以圖騰為基礎的生物形象論顯然更加符合中華民族的文化一體觀。1933年,傅斯年在《夷夏東西說》一文中提出:“夷與商屬于東系,夏與周屬于西系。”蒙文通在《古史甄微》一書中提出了河洛、海岱、江漢三民族說。徐旭生在《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一書中提出了華夏、東夷、苗蠻三集團說。三人的提法有很大區(qū)別,但從中可發(fā)現(xiàn),中華民族早期文明的發(fā)展不是出自一元的,因而早期的圖騰信仰也并非都是以龍為中心的。
文獻記載與考古發(fā)現(xiàn)顯示,中國東部地區(qū)有明顯的鳳鳥崇拜,西部地區(qū)則有蚌龍及綠松石龍出土,其代表人物黃帝、堯帝、大禹都與龍崇拜密不可分。東西部地區(qū)存在著分別以龍、鳳為圖騰而加以崇拜的大型部落,崇拜龍、鳳的部族也非一開始就稱霸東西,而是在頻繁的戰(zhàn)爭中不斷兼并融合而達成局部的統(tǒng)一,因此龍形象中有蛇、馬、牛等動物的影子,鳳則有燕、錦雞等鳥類的影子。最終,在生產力水平提高、自然環(huán)境變化等多種因素的影響下,東西兩大部族不可避免地相遇了,早期以龍為圖騰的西系陣營戰(zhàn)勝各部族而實現(xiàn)中原區(qū)域內的統(tǒng)一,因而使龍圖騰的影響第一次走向了全國。以鳳為圖騰的部落也并非被徹底消滅,而是以部族聯(lián)盟的形式得以保存,并逐漸實現(xiàn)文化融合,因此鳳圖騰崇拜仍然在中華文化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蛇、牛、馬、熊等圖騰在部族融合中逐漸發(fā)展為龍形象、龍圖騰,而鳳圖騰因獨立發(fā)展,有著和龍圖騰大致相同的發(fā)展路徑,在相遇時,二者都已經是發(fā)展的相對成熟階段,既無法完全融合,又難以完全消滅,只能尋求主次地位。如果拋開部族融合,龍圖騰的形成是否有其他可能呢?應該是有的。以“閃電說”為例,若龍形象僅僅取材于動物形象,那何來神力呢?自然現(xiàn)象就為其提供了超凡能力,閃電伴隨著雷聲轟鳴,其后又常有暴雨傾盆,這符合龍呼風喚雨、威嚴無比的神獸形象,閃電蜿蜒明亮而又轉瞬即逝的形態(tài)又與龍的身形動作極為相似,因此二者一定有所關聯(lián)。但是先形成龍的形象而后借用閃電的形象來豐富,還是龍形象本就取材于閃電而后通過動物形象來豐富,仍是個謎團。一味強調一種說法而認為其余論說毫無可取之處,明顯是狹隘而錯誤的。
上文中提到,燭龍形象一定脫胎于龍形象,而在《山海經》中得到了不同的神性,又區(qū)別于龍形象。在蛇身人首的形態(tài)中,蛇定然取材于龍,人則多突顯神,同時以蛇為形,也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龍與蛇的親緣關系?!捌漕嘶?,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操控風雨是龍形象所具有的神力,因其已超出動物之能,所以如前文所講,龍形象只能取材于閃電、云霧等自然現(xiàn)象,因此燭龍此能力可直接取材于龍。操控日夜則是龍也不能具備的能力,同樣超出人畜之力,只能取材于自然,太陽、極光、煤層自燃、星象都在一定程度上能實現(xiàn)此效果,因而可能是燭龍能力的取材對象。因此,燭龍形象也經歷了和龍形象相似的形成過程,只是因其原型更為具體,外在形象無可置疑,通過從自然現(xiàn)象添加超凡能力,進而神化。
在龍形象已然具備的基礎上來辨析這些推測,太陽、極光、煤層自燃都僅僅具有燭龍的能力而無燭龍的外形,因此每一種都不可能是單一的形象來源?!褒埿羌o時”的形象說,則相對具備形象和能力這兩個要素,同時在文化發(fā)展中影響較大,似乎更具有成為燭龍形象來源的可能。當然,既為龍星,自然是由星象附會的、本以存在的龍形象,然后將二者能力疊加,形成舊圖騰崇拜下的新形象。
觀象授時的功能續(xù)加
劉宗迪在《華夏上古龍崇拜的起源》中指出:“上古時代,華夏先民曾長期流傳著一種龍星紀時的原始歷法,即根據(jù)蒼龍星象的出沒周期和方位判斷季節(jié)和農時。”他在《燭龍考》一文中,將燭龍的方位、形象、神異等要素與龍星紀時制度一一對比,認為燭龍應是象征秋天的龍星星象中的降龍,論證詳密,令人信服。
在中國傳統(tǒng)天文學的二十八宿系統(tǒng)中,大火星是由角、亢、氐、房、心、尾、箕組成的東方蒼龍星象中心宿的第二顆星。大火星的初升和伏沒正好對應一個農時周期,與農時之間有著巧妙的關聯(lián),或許燭龍本身就具有觀象授時的功用。但如此,燭龍就與龍圖騰形象本身脫離了關系,完全取材于龍星紀時,似乎與龍崇拜的深遠影響不符。因此如前文所說,燭龍形象或許是在原本龍形象的基礎上續(xù)加而成的,當先民掌握龍星紀時后,難免要與圖騰文化相聯(lián)結,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具有二者功能的新形象,也就是燭龍形象的誕生。
20世紀80年代,濮陽西水坡遺址內發(fā)掘了一座距今6000多年的仰韶時期墓葬,墓室中墓主人頭南足北,骨骸東西兩側分別擺有蚌塑龍虎圖案。這與東蒼龍西白虎的星象解釋相合,說明龍形象此時就與星象有著密切聯(lián)系,但孰先孰后仍未可知。如此,燭龍與龍星紀時相聯(lián)結也就不足為奇了,燭龍發(fā)展了蒼龍方位指向的功能,而具備了授時的功能。
綜上所述,燭龍形象與龍形象應是具有著承繼關系的,燭龍在龍形象的基礎上,增添神性,豐富神異,并通過與龍星紀實的授時制度聯(lián)結,從而實現(xiàn)新形象的功能賦加。當然,燭龍或因龍星紀時而誕生,但龍形象不應與民族文化融合相分離。
蘇豪,北京語言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