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碩
春秋戰(zhàn)國是中國歷史發(fā)展的一個十字路口。無論“春秋五霸”,還是“戰(zhàn)國七雄”,均是在諸侯國激烈征戰(zhàn)、角逐與兼并中脫穎而出。頻繁而長期的戰(zhàn)亂,導致原有政治秩序逐步瓦解,即孔子所言“禮崩樂壞”。新秩序與未來方向在何方?尚不得而知。對前途的不確定性和迷惘,使諸子紛紛從人性、事理、社會秩序等角度進行探討,開出濟世良方、形成百家爭鳴。于是,在亂世的迷茫中,反促成了思想的繁榮與發(fā)展。
通常而言,歷史事實恒常不變。但在恒常不變的歷史事實中,人們能看到什么?卻隨時世和思想觀念而異。
幾年前,聽一位秦漢史大家的講座,談秦何以能統(tǒng)一六國,具體內容記不太清了,大體是說,秦統(tǒng)一六國的原因,在于其技術上的先進性,并詳盡列舉了秦在各種技術上的領先性。但由此也讓筆者開始思考一個問題,在戰(zhàn)國到秦漢,即由分裂走向統(tǒng)一這一關鍵歷史時期,是什么因素起了決定性作用?
梁啟超寫過一篇談戰(zhàn)國趙武靈王的文章,題目叫《黃帝以后第一偉人——趙武靈王傳》,讀后暗自驚訝,梁啟超為何對趙武靈王有如此之高的評價?當時并不是很理解。后來才慢慢體會到,趙武靈王主動效仿北狄之胡服騎射,雖屬突兀,是對異質性“他山之石”的借鑒,卻給當時自稱“中國”并講求冠戴禮儀的“華夏”帶來一縷新風。(1)臺灣學者柏楊在《白話譯本資治通鑒》中也稱贊趙武靈王“是一個傳奇人物,從他堅持變更服裝、更新裝備一事,可看出他觀察力之強和意志之堅。趙國疆土,在他的手中倍增,戰(zhàn)斗力也倍增。如果他能再活二十年,秦國可能受到嚴重威脅,歷史又如何發(fā)展,難以預料。”柏楊:《白話譯本資治通鑒》第1冊《戰(zhàn)國時代》,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4年,第222~223頁。
戰(zhàn)國七雄中,最接近于夷狄者,無疑要算趙、秦、楚三國。燕本來也與北方夷狄接壤,但地處僻遠且在七雄中并不發(fā)達,故影響力尚無足輕重。趙國的疆域大致在今山西、河北一帶,不僅直接與北狄相接,且與北狄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史記·趙世家》記“趙氏之先,與秦共祖”,(2)《史記》卷四十三《趙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779頁。而秦之先世“子孫或在中國,或在夷狄”,(3)《史記》卷五《秦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74頁。可見,趙同樣與夷狄關系密切。這大約正是效仿夷狄胡服騎射,即“以夷之長技制夷”最早出現于趙的原因。不過,有三個原因導致趙國并未在后來的歷史巨變中發(fā)揮重要作用,一是趙離強大的秦太近,沒有坐大的機會;二是趙的疆域缺乏天然屏障,無險可據;三是趙武靈王憑敏銳直覺和靈感意識到須學習和效法夷狄胡服騎射的逆襲和反傳統(tǒng)之舉受到較大非議和阻力,并未能夠延續(xù)下去。
因此,在戰(zhàn)國七雄中,得以充分吸納夷狄因素的主要是秦、楚兩國。
在戰(zhàn)國到秦漢的歷史演變中,秦、楚有兩個突出共同點:
其一,二者均在歷史巨變中發(fā)揮了決定性作用。秦統(tǒng)一六國,其作用自不待言。但在推翻秦之暴政、開創(chuàng)漢朝盛世的歷史轉折中,楚同樣發(fā)揮了決定性作用,完全應驗了“亡秦必楚”這句話。
其二,在春秋戰(zhàn)國各諸侯國眼中,秦、楚均非當時“華夏”之正宗。他們或大量雜糅戎狄成分,或直接被視為“蠻夷”。盡管秦、楚均因實力而躋身“七雄”,但二者在文化上的異質性顯而易見。從“華夏”的視角看,二者皆處于不太純粹和較邊緣的位置。
一個有意思的問題是,秦、楚兩國在戰(zhàn)國到秦漢的歷史轉折中所以能夠發(fā)揮重要作用并扮演重要角色,同他們非“華夏”正宗和文化上的不純粹之間是否存在直接的相關性?此問題甚為關鍵,直接關涉我們對促成戰(zhàn)國至秦漢這一歷史轉折決定性因素的認識與理解。
《史記·秦本紀》記秦“在西戎,保西垂”,(4)《史記》卷五《秦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74頁。秦之先世“子孫或在中國,或在夷狄”。(5)《史記》卷五《秦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74頁??梢?,秦的祖先游離于“華夏”與“夷狄”之間,身份較為模糊。在秦的崛起中,其兼容并包主要體現于三個方面:
一、秦穆公時“秦用由余謀伐戎王,益國十二,開地千里,遂霸西戎”。(6)《史記》卷五《秦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94頁。這使秦的疆域大幅度向西拓展,并與西戎發(fā)生密切聯系和交融,秦軍中不斷吸納戎人成分,開始躋身強國之列。
二、秦惠文王時用張儀之謀,派司馬錯率軍滅巴蜀。今天我們已習慣于將巴蜀歸入“華夏”序列。但在公元前316年秦滅蜀之時,蜀地的文化對于秦的異質性相當明顯。司馬錯曰:“夫蜀,西僻之國也,而戎翟之長也?!?7)《史記》卷七十《張儀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283頁。張儀亦云:“今夫蜀,西僻之國而戎翟之倫也?!?8)《史記》卷七十《張儀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282頁。“戎翟之倫”一語,清楚表明蜀人與秦在文化完全不同。蜀人在人群系統(tǒng)上屬于“南夷”,(9)《漢書·地理志》:“巴、蜀、廣漢本南夷,秦并以為郡。”《漢書》卷二十八下《地理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645頁。與秦人言語不通,文化相異。這導致滅蜀以后,蜀人對秦的反抗相當劇烈。在滅蜀后近30年中,蜀地的政局一直動蕩不穩(wěn),反叛不斷。(10)蒙文通認為:“從秦滅蜀后三十年,到誅蜀侯綰才算定蜀?!眳⒁娒晌耐ā栋褪袷返膯栴}》,《四川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59年第5期。引自《蒙文通文集》第2卷《古族甄微》,成都:巴蜀書社,1993年,第222頁。為有效防御蜀地的反叛,秦采取了大規(guī)模移民的對策,以“戎伯尚強,乃移秦民萬家實之”。(11)常璩著,任乃強校注:《〈華陽國志〉校補圖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28頁。《太平寰宇記》卷七十四《劍南西道三》亦記:“昔秦惠王伐蜀,移秦人萬家以實蜀中”。參見樂史撰,王文楚等點校《太平寰宇記》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1511頁。由此開啟了秦向蜀地移民的傳統(tǒng)。《史記》曰:“秦之遷人皆居蜀?!?12)《史記》卷七《項羽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16頁。移民成為秦消解蜀之異質性的主要手段。經過近百年的治理以及移民與蜀人的融合,到李冰任蜀守時(公元前256年至公元前251年),“蜀人始通中國,言語頗與華同”。(13)劉逵注左思《蜀都賦》引《地理志》:“蜀守李冰鑿離堆,穿兩江,為人開田,百姓饗其利。是時蜀人始通中國,言語頗與華同?!眳⒁娭軇壮蹙庍x《唐鈔文選集注匯存》第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4頁。唐人盧求亦稱“置巴蜀郡,遷秦人萬家實之,民始能秦言”。(14)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七百四十四盧求《成都記·序》,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701頁。從蜀人被稱作“戎翟之長”“戎伯”且與秦人言語不通看,對秦而言,蜀人的異質性乃顯而易見。
滅巴蜀對于秦統(tǒng)一六國至少有以下重大意義:其一,巴蜀尤其是蜀地的富庶和遼闊地域增加了秦統(tǒng)一六國的實力與籌碼。正如《史記·張儀列傳》記:“蜀既屬秦,秦以益強,富厚,輕諸侯?!?15)《史記》卷七十《張儀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284頁。蜀的富庶很大程度奠定了秦統(tǒng)一六國的經濟基礎,使與六國競爭之天平進一步向秦傾斜。其二,為秦滅楚提供了地理、軍事與經濟優(yōu)勢。楚在六國中武力強大、地域遼闊,是秦統(tǒng)一的主要障礙。但楚與巴蜀相接,滅巴蜀后,秦獲得了由巴蜀攻楚之地理優(yōu)勢。公元308年,秦遣“司馬錯率巴、蜀眾十萬,大舶船萬艘,米六百萬斛,浮江伐楚,取商於之地,為黔中郡”。(16)常璩著,任乃強校注:《〈華陽國志〉校補圖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28頁。公元前280年,秦遣“司馬錯發(fā)隴西,因蜀攻楚黔中,拔之”。(17)《史記》卷五《秦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13頁。公元前277年,秦派“蜀守若伐楚,取巫郡,及江南為黔中郡?!?18)《史記》卷五《秦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13頁。對秦取巴蜀后所獲得的對楚之優(yōu)勢,宋人郭允蹈在《蜀鑒》中有一段精辟論述:“秦既取蜀,……又取黔中,則斷楚人之右臂,而楚之勢孤矣。劫質懷王,操縱予奪,無不如意,于是滅六雄而一天下,豈偶然哉,由得蜀故也?!?19)郭允蹈:《蜀鑒》卷一《秦人自蜀伐楚》,成都:巴蜀書社,1984年,第23~24頁。其三,滅蜀不僅使秦的疆域延伸至遼闊的西南地域,使之成為秦的后院,同時在滅巴蜀到統(tǒng)一六國的一百多年中,也使秦大量兼容和吸納了西南夷地域的民族、文化因素,大幅度提升了秦在民族和文化構成上的多樣性與復合性。
三、秦雖地處西陲,卻對六國采取兼容并包的開放之策,尤其體現于不遺余力招賢納士、延攬人才上。
在秦王政統(tǒng)一六國前,曾發(fā)生一件耐人尋味的事。事情的起因是:“會韓人鄭國來間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覺。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諸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為其主游間于秦耳,請一切逐客?!?20)《史記》卷八十七《李斯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541頁。
于是秦王政下達“逐客令”,驅逐所有外來謀士賓客。后來成為秦之丞相的李斯因系楚人,亦在驅逐之列。李斯在被驅逐途中,給秦王政上書,上書很長,大意是說,秦能有今日之霸業(yè),全賴于秦之先王的兼容并包。
李斯的上書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彊則士勇。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yè)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赍盜糧”者也。夫物不產于秦,可寶者多;士不產于秦,而愿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仇,內自虛而外樹怨于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21)《史記》卷八十七《李斯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545頁。
秦王政在讀了李斯的上書后,收回了“逐客令”,并派人追回了已在驅逐途中的李斯。
從李斯的上書看,秦在崛起過程中,采取了虛懷若谷、兼收并蓄的政策,廣泛吸納六國士人并予以重用。如李斯在上書中所言:
昔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東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來丕豹、公孫支于晉。此五子者,不產于秦,而繆公用之,并國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彊,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彊?;萃跤脧垉x之計,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東據成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廢穰侯,逐華陽,彊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yè)。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22)《史記》卷八十七《李斯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541~2542頁。
這段記載說,在秦的崛起過程中,穆公、孝公、惠王和昭王四個時期最重要。穆公“遂霸西戎”是因為重用了西戎的由余、虞的百里奚、宋的蹇叔、晉的丕豹、公孫支等五人;孝公重用衛(wèi)國人商鞅,使“國以富彊”;惠王“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是用魏人張儀之計;昭王重用魏人范雎,則“使秦成帝業(yè)”。也就是說,秦一是向西開疆拓土,向西北“開地千里,遂霸西戎”并吸納大量戎人成分,向西南則將富饒、遼闊的巴蜀之地收入囊中獲取大量財富并與西南夷人群發(fā)生密切關系;二是招賢納士,廣泛延攬六國士人并予以重用,歷任宰相中不少是六國之士人。在東、西兩個方向的兼容并包,正是秦不斷崛起和強大的重要原因。
楚的情況與秦頗相類似?!妒酚洝芬灿洺南茸妗盎蛟谥袊?,或在蠻夷”。(23)《史記》卷四十《楚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690頁。楚是在征服和融合大量南方諸蠻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楚的先王熊渠也自稱:“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背浴靶U夷”自稱,在以下一段記載中很典型:
三十五年,楚伐隨。是也。隨曰:“我無罪?!背唬骸拔倚U夷也。今諸侯皆為叛相侵,或相殺。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請王室尊吾號?!彪S人為之周,請尊楚,王室不聽,還報楚。三十七年,楚熊通怒曰:“吾先鬻熊,文王之師也,蚤終。成王舉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蠻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蹦俗粤槲渫?,與隨人盟而去。于是始開濮地而有之。(24)《史記》卷四十《楚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695頁。
正因為楚以“蠻夷”自居,楚莊王八年,楚伐渾戎,兵至洛,觀兵于周郊,周定王使王孫滿勞楚王,遂有楚王態(tài)度輕慢地問周室傳國之鼎大小輕重之事:
楚王問鼎小大輕重,對曰:“在德不在鼎?!鼻f王曰:“子無阻九鼎!楚國折鉤之喙,足以為九鼎?!蓖鯇O滿曰:“嗚呼!君王其忘之乎?昔虞夏之盛,遠方皆至,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桀有亂德,鼎遷于殷,載祀六百。殷紂暴虐,鼎遷于周。德之休明,雖小必重;其奸回昏亂,雖大必輕。昔成王定鼎于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跄藲w?!?25)《史記》卷四十《楚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700頁。
這便是“問鼎中原”的故事。至今在荊楚之地武漢一帶民間尚流傳一口頭語,把“不服”叫做“不服周”,正是久遠歷史傳統(tǒng)的孑遺。
直到楚的勢力逐步強大,周王室始對楚另眼相看:“齊桓公始霸,楚亦始大?!?楚)成王惲元年,初即位,布德施惠,結舊好于諸侯。使人獻天子,天子賜胙,曰:‘鎮(zhèn)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谑浅厍Ю铩!?26)《史記》卷四十《楚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696~1697頁。
此記載透露出,在周王室眼中,楚的身份較為另類。從賦予“鎮(zhèn)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的使命與責任看,楚與蠻夷關系密切,不僅處“蠻夷”之地,自身也混雜有大量蠻夷成分。
那么,秦、楚兩國大量吸納與融合“戎狄”“蠻夷”成分,同他們在戰(zhàn)國向秦漢的歷史變革中擔負特殊角色和所發(fā)揮重要作用之間,是否存在必然聯系?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戰(zhàn)國七雄角逐的主要方式是戰(zhàn)爭。在戰(zhàn)爭中,強力、勇猛乃是決定性因素。秦因地近西戎,吸納“戎狄”成分較多,在體質與性格上的異質性表現得更為突出。這決定了秦人的殘忍遠在六國之上。秦的軍隊被稱作“虎狼之師”,士卒體格強健,能吃苦耐勞,堅韌頑強。秦軍在征服六國過程中的強力與殘忍,亦為六國所難以匹敵。即賈誼《過秦論》所言“伏尸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27)賈誼:《過秦論》,蕭統(tǒng)編:《昭明文選(下)》,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609頁。
商鞅以嚴刑峻法為特點的變法能在秦取得成效,除秦孝公大力支持外,也和秦與“西戎”的融合度高,其民性憨直、殘忍而又守信等文化特點密切相關。秦能統(tǒng)一六國,固然有“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易守難攻和“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zhàn)之具”(28)賈誼:《過秦論》,蕭統(tǒng)編:《昭明文選(下)》,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608頁。等多種因素相關,但最重要的卻是人的因素,與秦“在西戎”,并大量吸納“西戎”等成分致民族融合度高而具有六國所不具備之異質性優(yōu)勢有更為直接的關系。
讓人匪夷所思的是,繼秦之后,在秦漢歷史轉折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恰恰是戰(zhàn)國七雄中幾被視作“蠻夷”的楚。楚是“亡秦”主導,乃是不爭的事實。率先起事反秦的陳勝、吳廣均為楚人,其所率戍卒有相當一部分也是楚民,起事后也立刻趨據楚之舊都陳(今河南淮陽),并稱“張楚”(含義是“張大楚國”,亦有“大楚”之意)。田余慶先生指出:“張楚名號,可與‘亡秦必楚’之說照應?!?29)田余慶:《說張楚——關于“亡秦必楚”問題的探討》,《歷史研究》1989年第2期。繼陳勝、吳廣之后的倒秦代表人物項伯、項羽皆楚人。在反秦過程中,他們立據稱是楚懷王之后的熊心為義帝,以作為天下反秦的旗幟和象征??傊?,秦是在以楚為主導、為旗幟的反抗中走向滅亡的。劉邦在反秦中崛起,滅秦后也是被西楚霸王分封于漢中,后逐漸坐大并在楚、漢之爭中勝出?!妒酚洝で爻H月表》清楚表明,秦—漢并非直接連接,而是經歷了秦—楚—漢的遞變。(30)參見《史記》卷十六《秦楚之際月表》,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759~800頁。班固《漢書》雖開始淡化楚在秦、漢之間承先啟后的作用,但在秦、漢承續(xù)與歷史轉折中,楚起了關鍵性作用乃毋庸置疑。(31)參見田余慶《說張楚——關于“亡秦必楚”問題的探討》,《歷史研究》1989年第2期。
那么,問題是,在被秦所滅六國中,為何不是由其他某一國,而恰恰是楚在秦漢轉折中發(fā)揮了關鍵作用?這個問題可能較為復雜,不排除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但在紛繁的歷史頭緒中,有一點十分清晰——楚是在征服、融合南方諸多蠻夷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混雜大量蠻夷成分,這是楚最重要的特點。這直接造成楚地民風剽悍、楚人倔強且不怕事的特點。《詩經·小雅·采芑》:“蠢爾蠻荊,大邦為讎?!鞣メ瘛⑿U荊來威。”(32)劉毓慶,李蹊譯注:《詩經》(下),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447頁?!夺屆め屩輫罚骸俺?,……其地蠻多,而人性急,數有戰(zhàn)爭。相爭相害,辛楚之禍也?!?33)劉熙撰,畢沅疏證,王先謙補:《釋名疏證補》卷二《釋州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51頁。這些記載不同程度地反映了楚的這些特點?!皢柖χ性薄安环堋币约绊椨稹盁o顏見江東父老”的義氣之舉,均體現了這一特點。這可能正是我們理解“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關鍵所在。
對于秦、楚在戰(zhàn)國至秦漢歷史轉折中所發(fā)揮的關鍵作用,范文瀾、蔡美彪等在所著《中國通史》中明確指出:“楚國八百余年擴張經營,為秦漢創(chuàng)立偉大封建帝國準備了重要條件,七國中秦楚應是對歷史貢獻最大的兩個國家。”(34)范文瀾,蔡美彪等著:《中國通史》第1冊,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97~199頁。
秦、楚在戰(zhàn)國至秦漢的歷史轉折中發(fā)揮了關鍵作用是一個顯著的歷史事實。但如何認識和理解這一歷史事實,我們從中能看到和汲取什么?卻是更為關鍵。
翁獨健曾從中國民族史角度作過如下闡釋:
總的說來,在戰(zhàn)國七雄齊、楚、燕、趙、韓、魏、秦中,秦和楚對歷史的貢獻最多。對少數民族的影響也最大。最后秦滅六國,統(tǒng)一天下。這是一個從分散逐步走向集中統(tǒng)一的歷史發(fā)展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許多戎狄蠻夷接受了華夏文化,社會生產力有了一定的發(fā)展,同時華夏文化也吸收了兄弟民族的許多創(chuàng)造和成就。(35)翁獨?。骸墩撝袊褡迨贰罚睹褡逖芯俊?984年第4期。
頗具見識的史學家朱維錚先生也曾一針見血指出:
秦漢統(tǒng)一,相繼以非華夏族的秦人、楚人為主,實即創(chuàng)建夷夏由混合到同化的新傳統(tǒng)。(36)朱維錚:《歷史和中國歷史》,載朱維錚《朱維錚學術講演錄》,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216頁。
這些論述,揭示了一個重要“謎底”——在中國歷史發(fā)生轉折的戰(zhàn)國至秦漢之際,對于新的民族因素的吸納和兼容并包乃至為關鍵。所謂“民族因素”,對當時“華夏”而言乃是一種異質性因素。而對異質性的吸納和兼容并包,正是能否形成“新傳統(tǒng)”并開拓新局面的關鍵。從此意義上說,是否持開放態(tài)度,是否對異質性的吸納和兼容并包也正是決定中國歷史走勢的關鍵性因素。相較于齊、燕、趙、韓、魏五國,秦、楚兩國之所以能在重大歷史轉折中發(fā)揮關鍵作用、擔負起重要使命,正在于他們對異質性的兼容并包,從而形成“新傳統(tǒng)”。陳寅恪先生在談到盛唐氣象時說:“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chuàng)空前之世局?!?37)陳寅?。骸督鹈黟^叢稿二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03頁。從很大程度上說,對異質性“精悍之血”即新民族成分的充分吸納和兼容并包,正是秦、楚能在戰(zhàn)國至秦漢迷茫的亂世中“創(chuàng)空前之世局”的重要原因。
《國語·鄭語》有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38)左丘明:《國語》卷十六《鄭語》,鮑思陶點校,濟南:齊魯書社,2005年,第253頁。“同則不繼”一語意味深長。什么叫“同則不繼”?曾聽生物學家說過一個詞,叫“綠色沙漠”。意思是說,一片草原或一片森林,如果品種非常單一,則其生命力會大幅度下降,一旦遭遇某種自然災害,如受到別的物種侵襲或是遭遇某一種病蟲害,即可能大幅度褪化,造成滅頂之災。這樣的草原和森林,看似郁郁蔥蔥,實則生命力脆弱,無法抗御外部的侵襲和災害。這就是“綠色沙漠”。在內蒙古草原考察時曾學到一個知識,當地牧民判定一片草場好壞,方法很簡單,劃一個圈,在草地上數圈內有多少種草的品種,草的品種越多,則草原的質量就越好,反之,草原質量就堪憂。這里所遵循的,正是“生物多樣性”原則。古人云“獨木不是春”,其“獨木”的含義不是指一棵樹,而是指一種樹。言外之意是,萬紫千紅才會生機盎然,春天乃因萬千氣象而充滿生機與活力。這所反映的同樣是生物多樣性原理。人類作為生物之一,自然脫離不了生物屬性,故生物多樣性同樣廣泛適用于人類社會。一個文化多樣性的社會和民族,其穩(wěn)定性和生命力同樣會得到大幅度提升?!昂蛯嵣?,同則不繼”應是古人在漫長歲月中觀察自然與人文提煉出來的卓越智慧,所詮釋的正是多樣性、復雜性對于文化及社會的意義。也就是說,同質化往往難以為繼,原因是同質化的不斷疊加,只會增強單一性,而單一性增強會使事物的局限性、脆弱性不斷遞增,喪失自我更新、變化和形成“新傳統(tǒng)”的可能性和動力,漸趨積弱不振。對這一點,錢穆先生曾有一段精辟論述:
秦、楚則自始即以蠻夷見于諸夏。春秋時期群目楚人為蠻夷,以楚主武力兼并最烈,與諸夏宗法封建勢力根本相沖突也?!R、晉則以武力維持當時宗法封建國家之傳統(tǒng)地位。楚、秦則代表相反對之一種勢力也。諸國中受封建傳統(tǒng)文化束縛愈深者,其改進愈難,故魯、衛(wèi)遂至積弱不振。其受封建傳統(tǒng)文化束縛較淺者,其改進較易,……秦、楚則以受封建傳統(tǒng)文化之熏陶更淺。(39)錢穆:《國史大綱》,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74~75頁。
這是對“同則不繼”道理的深刻闡釋。所以,要跳出“同則不繼”的窠穴,唯有兼容并包,不斷吸納新的異質性因素,方能形成“新傳統(tǒng)”,產生新的生命力。唯其如此,才會具有開拓歷史新篇、“創(chuàng)空前之世局”之能力?!昂蛯嵣铩钡摹昂汀保鋬群呛投煌?、兼容并包。這意味著,兼容并包即對異質性因素的接納與兼容,乃是開拓新世局的根本。一個文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乃至于個人,無不如此。這正是秦、楚在戰(zhàn)國至秦漢歷史轉折中發(fā)揮關鍵作用帶給我們的深刻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