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松,成文奎
(武漢大學 當代思想與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2)
近年來,海外學界出版了一系列影響很大的中國文學史著述,例如梅維恒(Victor Mair)主編的《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①Edited by Victor H. Mair, 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Columbia: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Homepage, 2001.、孫康宜和宇文所安主編的《劍橋中國文學史》②Edited by Kang-i Sun Chang , Stephen Owe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張英進主編的布萊克威爾版《現(xiàn)代中國文學指南》③Edited by Yingjin Zhang, A Companion to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New Jersey: Wiley Blackwell,2015.、鄧騰克(Kirk Denton)主編的《哥倫比亞現(xiàn)代中國文學指南》④Edited by Kirk A. Denton, The Columbia Companion to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Columbia: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6.、魏樸和(Wiebke Denecke)、李惠儀(Wai-yee Li)和田曉菲等編撰的《牛津中國古典文學手冊》⑤Wiebke Denecke, Wai-yee Li, Xiaofei Tian,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1000BCE-900CE.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等,這些文學史著作不僅提供了新的知識與觀點,更突出展現(xiàn)了生成新知識的思想與方法。與其他同類著作相比,王德威(David Der-wei Wang)主編的《哈佛新編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⑥Edited by David Der-wei Wang, 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 Belknap Press: An Imprint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7. 該書中文版譯作是《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其中繁體版由中國臺灣麥田出版、城邦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于2020年出版,簡體版由四川人民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以下簡稱《文學史》),以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作為思想基礎,以星叢式的編年體例為敘史形態(tài),無論觀念還是體例都令人耳目一新。目前,學界關于海外文學史的研究成果不少,視角多元,各擅勝場。余來明①余來明:《我們應該怎樣寫文學史——王德威主編〈新編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的文學史之思》,《寫作》2018年第7期。從“現(xiàn)代”“中國”“歷史”“文學”等四個關鍵詞出發(fā),論述了該書對“文學史書寫的反思與超越”,啟發(fā)筆者探究文學史書寫的方法論。季進②季進:《無限彌散與增益的文學史空間》,《南方文壇》2017年第5期。和陸麗霞③陸麗霞:《彌散的話語空間與多維的歷史圖景——論哈佛版〈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書寫形態(tài)》,《當代文壇》2020年第3期。對文學史空間的闡釋,體現(xiàn)了研究者對書寫空間及其轉(zhuǎn)換的關注??傊F(xiàn)有的研究成果提出了一些亟需回答的問題,也為筆者考察該書思路與方法背后更為本質(zhì)性的問題,即歷史觀念提供了啟示。本文試圖以“福柯”(即??碌臍v史哲學與書寫實踐)作為方法(method),探討該書作為文學史基礎理念的歷史觀,同時指出這種歷史觀的合理性
如果說1961 年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出版,成為美國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研究正式取得學科建制意義上的學術地位的重要標志的話,那么2017 年王德威主編的《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問世,則意味著海外華人學者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重新發(fā)現(xiàn)與突破性認識。這兩本書既是學術史的承傳與對話,也是文學史觀念在不同時代與環(huán)境中的革命性突破?!段膶W史》“新”在何處?王德威說明了該書的編撰宗旨:“歸根結(jié)底,該書最關心的是如何將中國傳統(tǒng)‘文’和‘史’——或狹義的‘詩史’——的對話關系重新呈現(xiàn)。通過重點題材的配置和彈性風格的處理,我希望所展現(xiàn)的中國文學現(xiàn)象猶如星棋羅布,一方面閃爍著特別的歷史時刻和文學奇才,一方面又形成可以識別的星象坐標,從而讓文學、歷史的關聯(lián)性彰顯出來?!雹芡醯峦骶帲骸豆鹦戮幹袊F(xiàn)代文學史(上)》,張治等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15頁。除了從解構主義意義提供顛覆性、挑戰(zhàn)性的“新知”,其書寫方法本身也在內(nèi)容與體例方面進行了新的探索,這樣一種新的書寫方法并非憑空產(chǎn)生,而是生成于西方人文學術豐富的理論土壤。王德威在多個文本中所述的西學理論,如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星座圖”(constellation)、“拱廊計劃”(Arcade Project),巴赫金(Mikhail Bakhtin)的“眾聲喧嘩”(heteroglossia),??拢∕ichel Foucault)的“譜系學”(genealogy),或德勒茲(Gills Deleuze)的“組合論”(assemblage)、“皺褶”(fold)論等,構成了其豐富而復雜的思想脈絡,這些西學理念都在《文學史》的編纂中留下了理論痕跡。⑤王德威主編:《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治等譯,第14頁。這些理論資源以現(xiàn)代性作為批判對象,成為本書超越歷史理性化的思想依托。
該書作為哈佛大學出版社“新編文學史”(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系列的第四本,也遵循了該系列挑戰(zhàn)傳統(tǒng)文學史的書寫方法:“一反以往文學史那種以大師、經(jīng)典和歷史事件來貫穿的線性書寫,代之以看似武斷的時間點和條目,由此編織成散點輻射式脈絡”⑥王德威主編:《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治等譯,第19頁。。同時,該書面臨如何解決以下文學史問題的困難:“過去的”中國與西方影響下“現(xiàn)代的”中國,如何書寫編纂者“不在場”的“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史不同的是,中國的文學話語自身有著深厚而綿長的生成史。近代以來,由于古今中外各種復雜因素的聚合、裂變,研究者需要調(diào)整“從中國看世界”與“從中國看中國”的視角,嘗試“從世界看中國”的可能性,既有從世界視野重新理解諸如“文學”“中國”“現(xiàn)代”“歷史”等議題,也有書寫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必須思考的“何時現(xiàn)代”“何為現(xiàn)代”“何為文學”“何為‘文學史’”,以及如何“講述中國”等問題?!段膶W史》與前三部《德國文學史》(A New History of German Literature)、《法國文學史》(A New History of French Literature)、《美國文學史》(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America)不同的是,其所要表達的“中國”是一個極為豐富而異質(zhì)的概念:“作為一個由生存經(jīng)驗構成的重層歷史積淀,一個文化和知識傳承與流變的過程,一個政治實體,一個‘想象共同體’”⑦王德威主編:《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治等譯,第17頁。。以上追問,最終指向的是回答“何為‘中國’文學史的含義”⑧王德威主編:《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治等譯,第6頁。。
王德威的學術研究非??粗乩碚撆c文學研究的互動,他認為,百科全書式的研究在過去也是一個很標準的學術研究的課題,用一個新的觀念套進去,自然產(chǎn)生不同的意義維度。探討《文學史》書寫中的理論互動是理解其書寫方法的關鍵,而這需要依循一定的線索與路徑來追蹤。如上所述,王德威在該書的《導論》中交代了文學史編纂中形形色色的理論幽靈,如福柯的譜系學等①王德威主編:《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治等譯,第14頁。,??吕碚摰镊扔疤幪庯@現(xiàn)。第一,??轮谕醯峦闹苯佑绊?。作為福柯(Michel Foucault)《知識的考掘》的第一位中文譯者②參見[法]米歇·傅柯(Michel Foucault):《知識的考掘》,王德威譯,中國臺北:麥田出版,1993年。,以及作為中國大陸學界所熟知的“沒有晚清,何來五四?”這一“知識考古學/譜系學”式命題的提出者,王德威的理論支撐顯然難以缺少??隆R虼?,就王德威的知識結(jié)構和文學史觀來看,??碌睦碚摷词共荒苷f占據(jù)主導地位,但也有不可忽略的巨大影響。第二,編撰者與福柯思想立場的契合。??率且晃凰枷脒吘壍男姓撸瞧鋾r代的“反對者”,他不滿、對抗,甚而是叛逆,或帶著某種“影響的焦慮”。從福柯與《文學史》的主編王德威兩者跨國、跨文化的邊緣身份及思想位置來看,他們的歷史觀念與思考方法具有一定的相似度,在某種程度上應節(jié)合拍。以“中心—邊緣”范式來觀照???,與之對照的是,該書往往立足于邊緣立場,秉持一種批判傳統(tǒng)、突破陳規(guī)的思想方法。需要說明的是,就《文學史》主編來說,其書寫初衷并非是為某種理論作注腳;就參與者的書寫實踐來說,并非完全遵照或演繹、套用某一理論,畢竟各人具有各自不同的理論素養(yǎng)、人生經(jīng)歷、學術訓練。本文以福柯理論作為方法,并不認為可以將其平面化、簡單化、工具化理解,而是嘗試探析在《文學史》的書寫實踐中,王德威、??吕碚?、《文學史》文本這三者之間的對話與交流。
西方現(xiàn)代思想的理性化體現(xiàn)在科學方法和思維的運用上,現(xiàn)代性的歷史觀強調(diào)運用科學理性發(fā)現(xiàn)歷史運動的本質(zhì)和規(guī)律。然后,后現(xiàn)代主義歷史思想家福柯反對“大寫歷史”的一元論、因果論與線性論,強調(diào)歷史發(fā)展中的非理性化、非中心化、非精英化,其“考古學”(Archaeology)方法強調(diào)歷史的偶然性。知識考古學是指:“重構和考察作為認識、理論、制度和實踐之深層的條件的知識”③莫偉民、姜宇輝、王禮平:《二十世紀法國哲學》,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74頁。,它是反形而上學的知識考古,并不認為存在一個事先了解的全貌,只是通過考古發(fā)掘,一點一點地探尋未知的世界,而所得到的發(fā)現(xiàn)也是偶然的、片斷的、不成系統(tǒng)的東西,所以,也就無所謂規(guī)律與大寫歷史。簡言之,知識考古學是將“話語”作為“實體”來分析。④葉秀山:《論福柯的“知識考古學”》,《中國社會科學》1990年第2期。在??驴磥?,人文科學可以認為是“話語的自我體系”,這其中的“話語”是指“人類社會中,所有知識訊息之有形或無形的傳遞現(xiàn)象”。⑤[法]米歇·傅柯(Michel Foucault):《知識的考掘》,王德威譯,第29頁。因而,面對“文學史”,知識考古學的處理方式是,將其“話語”乃至其本身作為“實體”進行探析?!霸捳Z”一旦不作為“實體”的表征,而是被視為“實體”,它就失去了連續(xù)與綿延,而遍布“罅隙”。在“罅隙”中,“話語”如“化石”般沒有主體性、自在自存??臻g層面沒有總體性,凌亂碎裂;時間層面,沒有連續(xù)性,褶曲斷裂?!澳切┍环Q為觀念史、科學史、哲學史、思想史、還有文學史(它們的特殊性可暫時不管)的學科,不管他們叫什么名字,他們中大部分已有悖于歷史學家的研究和方法。在這些學科中,人們的注意力卻已從原來描繪成‘時代’或‘世紀’的廣闊單位轉(zhuǎn)向斷裂現(xiàn)象。”⑥[法]米歇爾·??拢骸吨R考古學》,謝強、馬月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2頁。歷史深處的斷層與裂隙成為意義生產(chǎn)新的可能。
李楊曾經(jīng)探討過知識考古學/譜系學視閾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寫作問題,這為本文探索《文學史》書寫理論的??轮S提供了參照性的啟示。⑦參見李楊:《文學史寫作中的現(xiàn)代性問題》,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6年?!段膶W史》對“諸如‘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時期劃分,中國‘文學’概念的演化,‘文學史’在不同情境的可行性和可讀性,以及何為‘中國’文學史的含義”⑧王德威主編:《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治等譯,第6頁。等經(jīng)典命題進行重新探討,體現(xiàn)了知識考古學“反主體”“反總體”“反連續(xù)”的意涵。因此,本文將話語作為文學史知識的考古對象。當然,“反主體”“反總體”“反連續(xù)”這三者并非一種直線式或金字塔式的關系,它們同樣“互緣共構”,缺一不可,互相生發(fā)。消解“主體”,意在避免主體通過翳蔽離散和多元以維持一種總體和連續(xù)的假象。打破“總體”,意在釋放諸多所謂的“主體”——從而消解自身。在缺乏“總體”的圖景里,破碎的“星空”各有各的時間與運動,在紛繁中消解對于“連續(xù)”的敘事和想象。斬斷“連續(xù)”,則是抽掉“主體”和“總體”的基礎,“連續(xù)的歷史是一個關聯(lián)體,它對于主體的奠基功能是必不可少的”①[法]米歇爾·??拢骸吨R考古學》,謝強、馬月譯,第13頁。。相較于還原歷史真相的文學史理論,王德威和其他參與者更樂于在書史的過程中發(fā)掘邊緣知識的真相,而這種對“知識”“真相”的追尋,必須打破為“想象”民族國家或其他目的而建構的總體性的“文學史”,即重新書寫一部“反主體”“反總體”“反連續(xù)”的文學史,實現(xiàn)對“現(xiàn)代”“文學”“文學史”等主導話語的重新探討。
知識考古學方法阻卻了“主體”出場的可能性,主體“已近于一個被抽空的概念”②郭洪雷:《面向文學史“說話”的福柯——也談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中的知識考古學、知識譜系學問題》,《天津社會科學》2005年第1期。?!霸凇吨R考古學》中……福柯已經(jīng)指出了它的虛構性,因而對那種想象性的奠基性的主體就可以置之不理?!雹弁裘癜玻骸陡?碌慕缇€》,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84頁。對話語的分析不是去發(fā)掘和描摹話語的主體,而僅是探究“話語”本身的實踐?!胺粗黧w”的最終形態(tài)就是“人之死”。在《詞與物》中,福柯認為“人”是近世的產(chǎn)物,“只是一個近來的發(fā)明,一個尚未具有兩個世紀的角色,一個人類知識中的簡單褶痕”④[法]米歇爾·福柯:《詞與物:人文科學的考古學》,莫偉民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第10頁。,而在此之前,“人”在話語實踐中并不存在。在??逻@里,“人將被抹去,如同大海邊沙灘上的一張臉”⑤[法]米歇爾·??拢骸对~與物:人文科學的考古學》,莫偉民譯,第392頁。,他“始終懷疑和敵視那個至高無上的、起構造和奠基作用的、無所不在的主體”⑥杜小真編選:《??录罚虾#荷虾_h東出版社,2003年,第479頁。。《文學史》碎片化的歷史觀對“主體”抱持懷疑,并以多種方式表示其“反主體”的立場。
《文學史》通過書寫者的多元來消解單一“主體”的褊狹可能。文學書寫空間里充斥著無數(shù)可能的主體,這樣的圖景使得《文學史》缺乏一個“整體性”的主體,某種意義上成為各種話語的獨自言說。以往在民族國家基底上的文學史書寫,不管是獨著或合編,將書寫者隱匿在一個整體敘事中,書寫者是某個“主體”發(fā)聲器的不同側(cè)面,經(jīng)過“合體”書寫使之顯現(xiàn),在教育或閱讀機制中為讀者所接受。典型的做法,例如,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有著強烈的“文學演進”意識,“民族中國”這個“主體”在時間層面沉浮,以一種類“人”化的存在主導文學史的書寫。但在《文學史》中,“主體”存在的唯一“跡象”就是“編年”,將不同的話語按序排布到時間的綿延之中,“主體”的意志難以明顯被發(fā)掘。而“編年”體例,某種意義上是由人類語言的秩序性組合本質(zhì)所決定的,但是這一線性形式的排布展現(xiàn)的是話語的非線性內(nèi)涵。
《文學史》以作家為“自己”或其血緣上的“后代”寫作來“反主體”。在文學史中,由“誰”來書寫,本身就是對“主體”的追問。王安憶對“茹志鵑”、朱天心對“朱西甯”、莫言對“莫言”、余華對“余華”的文學史書寫都表征對傳統(tǒng)書寫主體的背反。中國大陸現(xiàn)有的多部經(jīng)典文學史著作中,鮮見這樣的寫作主體,即文學史書寫“對象”成為文學史書寫的“主體”即書寫者,這無疑是對“主體”本身概念的“破壞”——“主體—對象”二分的結(jié)構不再存在。該書中,作家莫言的文章與其說捍衛(wèi)長篇小說的尊嚴,不如說是對自身書寫的捍衛(wèi)以及在文學史論域中對自身尊嚴的捍衛(wèi);作家余華講述1980 年代的先鋒寫作,也似乎以這一文學史事件給出自身的文學史定位。
《文學史》“反主體”有著多重動因。第一,知識考古學試圖通過“反主體”保持一種“中立性”⑦王治河:《??隆?,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4頁。。該書的編纂緣起是為英文世界的讀者介紹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歷史,研究者應該回到海外的學術語境與預設的讀者對象來理解其理念,以免在語境錯位的基礎上形成強制闡釋。個體書寫者的意識形態(tài)選擇比較單一,但一百多位書寫者眾聲喧嘩使得“主體”的傾向性不復存在,或者說這種判斷交由讀者去完成。①王德威、苗綠:《重寫中國文學史——王德威教授訪談之一》,吳秀明:《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叢書·文學史與學科史料卷》,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19頁。王德威曾經(jīng)在訪談中認為:“我們現(xiàn)在多了后現(xiàn)代的包袱,沒有一個是超然的、透明的偉大敘事,它是眾聲喧嘩?!雹谕醯峦?、苗綠:《重寫中國文學史——王德威教授訪談之一》,吳秀明:《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叢書·文學史與學科史料卷》,第120頁。第二,《文學史》在“異托邦”空間的書寫,本身就充滿各種可能的主體安排,而這些可能的主體如何安排呢?主編的處理方式是以“反主體”的姿態(tài)使其各自言說。該書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以往文學史書寫主體過于強大的決定性意志。傳統(tǒng)文學史總是存在著一個強烈鮮明的“主體”,這種“主體”掌握著某種文學話語能否進入文學史的權力?!段膶W史》則力圖重新發(fā)掘歷史的多樣性與可能性,對掌握“總體性”的傳統(tǒng)文學史“主體”進行拆解。另外,“反主體”意在回應王德威及諸多書寫者“不在場”的問題?!胺粗黧w”意味著“擺脫自我”與“另類思考”。③楊凱麟:《分裂分析??拢涸浇纭Ⅰ耷c布置》,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9-11頁。在“反主體”中,“我擺脫自我成為他者”,也就是說,無論是處于文學發(fā)生主體場域的中國大陸書寫者,還是處于中國臺灣地區(qū)、馬來西亞等場域的其他書寫者,抑或本來就是以“他者”身份觀照中國文學的西方學者,在此刻的書寫身份是一致的,即以某種“他者”身份來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進行“另類思考”。
啟蒙歷史觀將人類歷史的發(fā)展視為一個理性發(fā)展的過程,每個人都為社會的進步貢獻了力量,因而,歷史學者的工作是從中追問“元敘述”(metanarrative)或“大敘述”(grand narrative)的形而上意義, 掌握普遍的“世界史”(universal history)的價值。主體的消解也意味著總體的破壞,在《文學史》中,充斥著各種破壞“總體性”生成的書寫。“一切解體,成為流動的、散點透視的狀態(tài)?!雹芡醯峦骸冬F(xiàn)當代文學新論:義理·倫理·地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20頁。該書打破了大眾對文學史基本范疇的總體性認知。從“文學”看,“文學史的寫作,蘊涵著文學觀念的變革”⑤陳平原:《假如沒有“文學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18頁。。在王德威看來,“文學無他,就是從一個時代到另一時代,從一個地域到另一個地域,對‘文’的形式、思想和態(tài)度流變所銘記和取消、彰顯和遮蔽的藝術”⑥王德威主編:《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治等譯,第39頁。。而作為核心話語的“文”,王德威則認為:“‘文’不是一套封閉的模擬體系而已,而是主體與種種意念、器物、符號、事件相互映照,在時間之流中所呈現(xiàn)的經(jīng)驗集合”⑦王德威:《中文版序》,《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治等譯,第iii頁。。返觀國內(nèi)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書寫,相比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1915—2016》等,《文學史》除了容納大眾慣常理解的文字作品,還有“畫報”“木刻”“電影”“食物”“檔案”“打字機”“搖滾”等作品和物件。這些邊緣話語破壞了“文學”純粹的文學性,仿佛任何材料都可以歸入討論,不再將“文學”的領域封閉起來,而是敞開固定的自律性邊界,對文學史書寫內(nèi)容進行無遠弗屆的擴容?!段膶W史》不僅以“文化”來容納語義射程極其宏闊的“文學”觀念,而且打破了讀者對“文學”的習慣性認知,刺破各類文學史著作為“文學”構造的總體性泡影。
按照讀者慣常的看法,作家及其作品通常是“文學史”所要書寫的“對象”,這樣才可以獲致某種客觀性,但是在《文學史》中,余華圍繞《收獲》雜志1987 年第5 期的出版,通過寫作《制造“先鋒”》一文,談論自己的“先鋒”小說寫作,結(jié)篇部分寫道:“20 多年后的現(xiàn)在,華東師范大學不會在夜深時緊鎖大門,可以24 小時進出。卡夫卡、普魯斯特、喬伊斯、??思{、馬爾克斯他們與托爾斯泰、巴爾扎克一樣,現(xiàn)在也成了我們的文學傳統(tǒng)。”余華在這里以華東師范大學1980 年代緊鎖的鐵柵欄門與如今可24 小時進出的校園來隱喻“先鋒”文學在中國的結(jié)局,以隱喻的文學手法來重新書寫已經(jīng)為文學史所包納的“文學事件”。⑧王德威主編:《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下)》,張治等譯,第1011頁。由此可見,文學史書寫這一行為已經(jīng)不再有其“同一性”,本身成為一個“復數(shù)”和“雜陳”的“反總體”物。對照目前傳統(tǒng)或主流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著作的書寫者,基本為典型的學者,鮮見其他身份,尤其是由“作家”本人或其后代來書寫這個“作家”的文學史。王德威期望或想象的文學史,就是文化意義的文學的歷史,而非“跟經(jīng)濟史、社會史、地理史放在一起,只是文學有那些事兒,把它做成資料而已”①余雅琴:《專訪王德威:此漢學非彼漢學,小說是一種思維方式》(原載《南方周末》2022年9月22日),https://www.infzm.com/contents/235243?source=131.。更重要的是,在元文學史的視域中,去“叩問‘文學史’作為一個學科、一種論述、一套文史互動的法則,本身是如何生成的”②王德威、李浴洋:《何為文學史?文學史何為?——王德威教授談〈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9 年第3期。。石靜遠(Jing Tsu)撰寫的《林語堂與“明快”打字機》將這種“反總體”的考古學書寫展現(xiàn)得極為精彩。在通常的認識中,“打字機”與“文學”似乎并不存在直接的關系,而只是在文學的物質(zhì)書寫這個層面有著間接聯(lián)系。但是在對“文學”的反總體性認知和定義中,發(fā)明打字機作為文學史事件被書寫,則并不欠缺正當性。從科學發(fā)明的艱難歷程來透視漢字走向世界的可能性,該文細膩地關注到打字機所表征的“漢字書寫的媒介問題”,這一問題牽涉文學現(xiàn)代性的幾個重要關鍵詞,那就是“現(xiàn)代”“世界”“德先生(科學)”。林語堂發(fā)明的“明快”打字機,其遭際是“對中文這一充滿文化意蘊的象征所做的一項科學演繹”③王德威主編:《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下)》,張治等譯,第738頁。,更是對中文如何趕上并融入現(xiàn)代化進程這一命運的微觀折射。
歷史研究的魅力在于未定意義的可能性。福柯認為:“我們竭力在面具下確保和聚合的同一性,本身不過是個可笑的模仿,它本身是復數(shù)的,內(nèi)部有無數(shù)的靈魂爭吵不休,各種體系雜陳交錯,相互傾軋。”④杜小真編選:《??录?,第163頁??傊?,在“反總體”的映射下,可以發(fā)現(xiàn),《文學史》挑戰(zhàn)傳統(tǒng)慣例對文學史書寫范疇的制約,將其“再問題化”,以實現(xiàn)對文學的開放式認知、想象與書寫。
文學史的連續(xù)性敘事體現(xiàn)了線性歷史觀的規(guī)范,“亦即文學的發(fā)展必然是按照線性指標,從一個階段到另一個階段”⑤王德威:《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2頁。。啟蒙時期的歷史觀認為,歷史的演變是一個有始有終的過程,前后呈現(xiàn)內(nèi)在的一致性(coherence)。與現(xiàn)代性歷史從源頭推導發(fā)展歷程的方法相反,??碌摹跋底V學”(Genealogy)方法則從當下溯源過去,摒棄預設的“中心化”與“精英化”立場。
王曉明曾經(jīng)反問:“我們?yōu)槭裁匆浪辣ё∧莻€線性進化的文學史模式不放呢?”⑥王曉明:《刺叢里的求索》,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5年,第245頁?!段膶W史》對這一文學史模式進行反撥,致力于話語的特殊性和差異性。該書的連續(xù)性固然體現(xiàn)在其按時間“編年”的161 篇文章之中。不過,在后現(xiàn)代主義史家的眼里,“編年”并非一種有意義的歷史書寫形式。⑦[法]羅蘭·巴爾特:《歷史的話語》,張文杰:《歷史的話語:現(xiàn)代西方歷史哲學譯文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18頁。某種意義上,“編年”從反面昭示《文學史》的斷裂與差異——除話語不得已的線性時間生成外,也呼喚更多具有闡釋價值的時間節(jié)點的出現(xiàn)。陳曉明認為,“文學史”在20 世紀中國學界的風行,“主要得益于‘科學’精神、‘進化’觀念以及‘系統(tǒng)’方法的引進”⑧陳平原:《假如沒有“文學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5頁。。而《文學史》則反對線性進步觀,各篇之間不存在一個遞進的、起伏的關系,反倒是“并置”的,將文學史中的每個時刻視為與其他時刻沒有二致的獨立界標?;蛟S可以將這樣的抽象論述放置在這樣一個隱喻圖景中:線性進步觀的文學史是“一道手電筒發(fā)出的光線”,有其清晰的原點,也有綿延的光軌;“反連續(xù)”的《文學史》則是并置于天空的“星光”——無論這些“星光”是從幾萬年前發(fā)出,還是幾分鐘前發(fā)出,在此刻的天空并無二致。簡言之,“反連續(xù)”的知識考古學將歷時層面的“時間”規(guī)范置換為共時層面的“空間”意象。線性時間觀某種程度上意在推導出“進步”與“必然”,但在??驴磥恚@“其實是傳統(tǒng)思想家杜撰的一個神話”⑨王治河:《??隆罚?0頁。?!皻v史的本質(zhì)乃是斷裂、不相連貫?!雹恻S進興:《后現(xiàn)代主義與史學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28頁?!段膶W史》拒斥“線性”的連續(xù),也拒斥一種“文學”不斷演變進步的觀念。?王德威主編:《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治等譯,第32頁。擴而言之,考察人類歷史的演變過程,不存在一廂情愿的連續(xù)性,反而存在著無數(shù)的“空檔或深淵”。①[法]米歇·傅柯(Michel Foucault):《知識的考掘》,王德威譯,第35頁。例如,關于“1935 年”這一時間節(jié)點,王德威接受訪談時說:“那一年,漫畫家張樂平(1910—1992)的漫畫《三毛流浪記》大受歡迎;電影明星阮玲玉(1910—1935)自殺,成為媒體的焦點;而河北定縣的農(nóng)民首次演出《過渡》《龍王渠》等實驗戲劇。文學史的時間包容了考古學式的后見之明”②王德威、李浴洋:《何為文學史?文學史何為?——王德威教授談〈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9 年第3期。。這樣的時間并置是《文學史》的有意布置,將文學史話語的碎片并陳,期待讀者讀出其中隱微的文學性巧思與文字所未闡發(fā)的文學史知識。
《文學史》的“反連續(xù)”還體現(xiàn)在,書寫者減少對大作家、大作品、大事件的關注,增加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小作品、小事件的研究。在主流的文學史著述中,大敘事往往確立文學史線性連續(xù)的坐標,而且自身的歷史書寫譜系也極具“順理成章”“自然而然”的連續(xù)性。反過來,小人物、小作品、小事件則被排除至邊緣,至少就文學論域而言,它們在長時段的歷史時間之外。例如,古柏聚焦“1650 年7 月22日荷蘭報刊報道的明朝覆滅”,根據(jù)明王朝覆滅寫就的《韃靼戰(zhàn)紀》(About the Tartar War)在歐洲市場頗受歡迎,而這是主流文學史很少關注的“邊角”事件。③王德威主編:《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治等譯,第49頁。再如,汪暉在《魯迅與墓碑》中討論“1925 年6 月17 日”魯迅編撰《墳》,“墓碑”“一面是埋葬,一面也是留戀”表征的挖掘,與魯迅的文學書寫聯(lián)系起來,發(fā)掘作為墓碑的“文學”與作為文學的“墓碑”。④王德威主編:《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治等譯,第383頁。這些論述脫離了對“連續(xù)”的追求,曾經(jīng)被線性進步觀主動忽視或被動舍棄的文學現(xiàn)象、文學事件浮出歷史地表?!段膶W史》通過發(fā)掘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罅隙”,以盡可能地探索文學史歷史節(jié)點的“方向”與“可能”,使得曾經(jīng)受制于連續(xù)線性書寫而被翳蔽的文學話語得以重回文學史,豐富了對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闡發(fā)和理解。《文學史》借助知識考古學,一反讀者以往對文學史巨細靡遺、面面俱到的期待,不是對“模糊的連續(xù)性和歸返的描述”,也并非“在歷史的線性形式中發(fā)展的重建”。⑤[法]米歇爾·??拢骸吨R考古學》,謝強、馬月譯,第151頁。在“反主體”“反總體”與“反連續(xù)”的操作中,解構主義的文學史理論呈現(xiàn)出歷史的罅隙,以一種開放的姿態(tài)邀請“讀者參與,持續(xù)填充現(xiàn)實,更新觀念,證成感知開放的狀態(tài)”⑥王德威主編:《中文版序》,《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治等譯,第iii頁。。
??碌闹R系譜學方法意味著顯示年代概念,一代代人物的排列沒有開頭、沒有結(jié)尾,也沒有高潮,永無止境地持續(xù)下去?!翱脊艑W與系譜學是??抡軐W不可分離的方法?!雹邨顒P麟:《分裂分析??拢涸浇?、褶曲與布置》,第3頁。兩者都是對傳統(tǒng)“話語”的“重新評估”,都否定傳統(tǒng)史學和人文科學的形而上基礎,從而“相互呼應”。⑧[法]米歇·傅柯(Michel Foucault):《知識的考掘》,王德威譯,第39頁??脊艑W與譜系學存在著接替和深化的關系:“以權力為中心的譜系學開始接替以話語和知識為中心的考古學。譜系學和考古學相區(qū)分,但同時又是它的深化補充,它不是同考古學的原則一刀兩斷,而是采納了考古學的要義,同時,又將權力注入考古學中,將社會制度、實踐的楔子釘入考古學中?!雹嵬裘癜玻骸陡?碌慕缇€》,第161頁。在《文學史》的書寫中,知識譜系學方法成為了一種基本的研究范式。
面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起源”這一傳統(tǒng)文學史書寫無法繞過的問題,王德威從“??伦V系學的角度以果尋因,追本溯源”⑩王德威主編:《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治等譯,第24頁。,在譜系學視閾下回答這一問題。然而,知識譜系學“反對有關起源的研究”:“作有關價值、道德、禁欲主義和認知的譜系研究,決不是把歷史插曲當作不可把握的東西忽略掉,決不是徑直去追尋它們的‘起源’。……歷史有它的強盛、衰弱,也有神秘的迷狂和暈厥般的激動,它是生成變化的肉體。只有形而上學家才到遙遠的起源的觀念性中為自己尋找靈魂”?杜小真編選:《??录罚?46-150頁。。在某種意義上,《文學史》并非回答問題,而是將問題對象化,對“問題”本身進行研究——“其實是個問號”①朱又可:《“原來中國文學是這樣有意思!”王德威談哈佛版〈新編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原載《南方周末》2017 年8 月24 日),https://www.infzm.com/contents/127302?source=131.。利用這一小“問號”,“將什么是‘文學’,‘文學’的歷史,‘文學史’這些古老話題再次問題化”②王德威:《文學史也要講好文學的故事》,《中華讀書報》2022年8月24日第18版。。因此,不能在傳統(tǒng)文學史“起源”這一思維范式下認識和理解《文學史》所界定的“1635 年”這一書寫起點。承接知識考古學的“反連續(xù)”,就譜系學而言,“譜系學導向的歷史不是尋找我們同一性的根源,相反要盡力消解它,不是確定我們源出的唯一策源地、那個形而上學家預言我們必將回歸的最初決定,而是致力于昭顯我們所經(jīng)歷的一切非連續(xù)性”③杜小真編選:《福柯集》,第167頁。。因此,如果從知識考古學與譜系學接續(xù)的視閾來看待,那么“1635 年”也不是《文學史》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起源”問題的傳統(tǒng)回答。譜系學“研究來源和出現(xiàn)”④汪民安:《福柯的界線》,第166頁。,它“重視事物曲折、顛簸的‘由來’(descent,Herkunft),而非一路無礙的‘源起’(origin,Ursprung)”⑤黃進興:《后現(xiàn)代主義與史學研究》,第34頁。。來源與起源不同,至少在存在數(shù)量上,來源是復數(shù),而起源是單數(shù);在“夜空的星光—手電筒燈光”隱喻認知下,來源就是“繁星點點”,而起源就是手電筒燈光最初發(fā)出的位置。起源是線性歷史觀的端點,而來源反對“線性”,它是“散點”。也可以認為,《文學史》是在“來源”而非“起源”的意義上界分出“1635 年”這個書寫起點?!?635 年”的設定某種意義上確實是??率降牡湫妥龇ǎ骸鞍磦鹘y(tǒng)史學首重起源,順時而下,而??聟s把源起設于‘當前’,倒果為因,逆行而上?!雹撄S進興:《后現(xiàn)代主義與史學研究》,第22頁。在《文學史》第一篇文章中,李奭學討論了“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多重緣起”。首先,他將“中國文學面貌的契機”追溯至改宗天主教的儒家官員楊廷筠的宗教小冊子《代疑續(xù)編》,《文學史》中“文學”的定義相當于英語詞匯“l(fā)iterature”,指稱的是詩文、史書、論說,包括古代圣賢格言等文字藝術;其次,李奭學論述了1932 年周作人發(fā)表的現(xiàn)代文學起源的演說(即稍后出版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認為其“在晚明發(fā)現(xiàn)的是有關五四人文主義自由派話語的源頭”;再次,李奭學討論了1934 年嵇文甫的《左派王學》,認為該書追溯現(xiàn)代中國文學與思想的源頭至晚明,找到了“社會主義革命運動的初始標志”。對此兩例,李奭學認為,“兩人都以有意的以今搏古,對歷史進行一種現(xiàn)代意味的介入”,而就“1635 年”這一時間點來看,李奭學本人的界定也是“倒果為因,逆行而上”的??伦龇?。不過,他相比于周作人和嵇文甫更進一步,認為“關于‘現(xiàn)代’中國文學‘源起’的故事,必然是一個具有開放性結(jié)局的敘事”,“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起點有如滿天星斗,閃爍萬端’”。⑦王德威主編:《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治等譯,第42-46頁。這樣的做法以及對“源起”問題本身的看法,都不自覺地暗合??碌摹白V系學”理論。
王德威曾經(jīng)指出:“中國文學它永遠是不必定為一尊的,中國文學的緣起永遠是可以再給它一個新的源頭。而這樣的一種作法,恰恰符合了什么是我們現(xiàn)代性、當下性的一個對‘現(xiàn)代’的敏銳思考和感受?!雹嗤醯峦骸冬F(xiàn)代中國文學理念的多重緣起》,《長江學術》2012年第4期。他不再尋求一個單數(shù)的“起源”,也就是不再對“起源”作傳統(tǒng)的線性思考,而是借助譜系學盡力挖掘“來源”——不會歸結(jié)為“一”的“來源”。究其根底在于,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性”生成不可能在某一時點突然齊備,它的各個側(cè)面、各種因素在不同的時點醞釀。因此,“要緊的是,重理世紀初的文學譜系,發(fā)掘多年以來隱而不彰的現(xiàn)代性線索”⑨王德威:《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頁。。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做任何斷言式的起源論述,都是掌握或意圖掌握“權力”的“主體”試圖在“總體”和“連續(xù)”中“想象”自己的“手段”?!八^傳統(tǒng)不能再被視為是時空切割的對立面;相反的,傳統(tǒng)是時空綿延涌動的過程,總已包含無數(shù)創(chuàng)新、反創(chuàng)新和不創(chuàng)新的現(xiàn)象及其結(jié)果?!雹馔醯峦骶帲骸豆鹦戮幹袊F(xiàn)代文學史(上)》,張治等譯,第27頁?!段膶W史》中隱含不少的“歷史引爆點”可催生被稱為“現(xiàn)代”的中國文學:“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任何現(xiàn)代的道路都是通過無數(shù)可變的和可塑的階段而實現(xiàn)。從另一角度來說,書中的每一個時間點都可以看作是一個歷史引爆點?!?王德威主編:《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治等譯,第8頁。
在知識考古學視閾下,《文學史》拒斥對“起源”做斷定的書寫?!段膶W史》盡管上溯至晚明,但這并非起源,而是說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某個來源,正如題名所示《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多重緣起》。①王德威主編:《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治等譯,第41頁。這樣寫就的文學史無法從“歷史客觀性”或“歷史真相”出發(fā)對其作出評價,因為“譜系學從不宣稱自己對于歷史的觀察是客觀、公允、全面和不偏不倚的”②汪民安:《福柯的界線》,第167頁。。發(fā)現(xiàn)并復原歷史原貌,發(fā)掘歷史科學真相,“如實直書”的“蘭克史學”在后現(xiàn)代主義歷史觀念中被質(zhì)疑與動搖。因而,譜系學視閾下對“來源”的探索,解放了文學史書寫的桎梏。正如學界對“沒有晚清,何來五四?”這一命題的熱烈討論,《文學史》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從“晚明”開始寫起,如果引起傳統(tǒng)文學史書寫者巨大的“震撼”與“批判”的話,并不意外。
《文學史》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僅僅傳授知識的教科書,而是力圖針對海外讀者圍繞“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這些基本概念進行解構式的重新書寫。這是一部跨越中西文化、隱含比較意識的、“關于可能性”的文學史著述。正如唐小兵所說:“一部文學史書,也只是敘述者的一家之見,絕不是真的就是歷史?!雹厶菩”骶帲骸对俳庾x:大眾文藝與意識形態(tài)》,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46頁?!段膶W史》依然需要接受韋勒克的詰問,即“寫一部既是文學的又是歷史的書,是可能的嗎?”④[美]勒內(nèi)·韋勒克、[美]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第252頁。
成書于1989 年的哈佛版《新編法國文學史》⑤Edited by Denis Hollier, A New History of French Literatur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9.在后現(xiàn)代主義浪潮下,展現(xiàn)了徹底的解構姿態(tài)。⑥Edited by Denis Hollier,A New History of French Literature, p.xxv.作為哈佛版“新編文學史”系列的第一部,這本書為該系列奠定了一個基本的書寫姿態(tài)——解構。《文學史》則延續(xù)這一傳統(tǒng),基本保持了同樣的書寫姿態(tài)⑦王德威、李浴洋:《何為文學史?文學史何為?——王德威教授談〈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9 年第3期。,以“反主體”“反總體”“反連續(xù)”的知識考古學方法,突破了主流文學史的嚴謹體系與規(guī)整構架,從而尋找歷史的罅隙與碎片,以期發(fā)現(xiàn)“文學”話語的現(xiàn)代生成,即“中國”何以“現(xiàn)代”。哈佛版“新編文學史”系列在第一部出版多年以后,才出版了第二部,即《新編德國文學史》⑧Edited by David E. Wellbery, Judith Ryan,A New History of German Literatur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4.,其對第一部保持了一種反思性的接續(xù),“有‘進’有‘退’”⑨王德威、李浴洋:《何為文學史?文學史何為?——王德威教授談〈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9 年第3期。。《新編德國文學史》的主編大衛(wèi)?E. 韋爾貝里(David E. Wellbery) 與朱迪思?瑞恩(Judith Ryan)并不滿意純粹的解構,而是追求一種解構之后的重構。2009 年,哈佛大學出版社的國別體“新文學史”系列出版了《新美國文學史》(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America) ,由哈佛大學教授格雷爾·馬庫斯(Greil Marcus)和沃納·索勒斯(Werner Sollors)共同主編。該書秉持文化視野的文學觀。文學內(nèi)涵大大擴容,模糊了文學與文化的邊界,體現(xiàn)了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去分化的理念,主張文學史的建構觀,拆解總體性歷史元敘事,強調(diào)歷史橫斷面的小敘事,重視文學接受的考察。⑩李松:《哈佛版〈新美國文學史〉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史觀及其反思》,《文藝理論研究》2016年第1期。《文學史》也接受了這樣的書寫思路,同時試圖嘗試在“解構”與“問題化”之后,嘗試“重構”文學史,可謂現(xiàn)代性與后現(xiàn)代性之間的一種“反思的平衡”。
回顧以往的文學史書寫實踐,基本上是民族史或社會史的文學反映。?參見[美]勒內(nèi)·韋勒克、[美]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第253頁?!巴ǔ7Q之為文學史的東西,同文學便極少或者根本沒有什么關系。”?[比]保羅·德曼:《解構之圖》,李自修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189頁。不過,自從“文學史”這一現(xiàn)代裝置被發(fā)明以來,對于書寫“文學”的文學史,不乏這樣的書寫自覺。王德威認為:“文學史自有它的歷史脈絡,它本身就是一個歷史的發(fā)明。”?王德威:《現(xiàn)當代文學新論:義理·倫理·地理》,第6頁。在這樣的學術語境下,《文學史》精心制定了追求“文”的文學史這一學術理想,從書寫技藝與文學觀、歷史觀這兩個層面生成文學性①王德威、李浴洋:《何為文學史?文學史何為?——王德威教授談〈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9 年第3期。,力求實踐“文學性”這樣一種有意識的書寫歷史姿態(tài)。②王德威主編:《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治等譯,第4頁。王德威借用中國“詩史”傳統(tǒng)和錢鍾書的“管錐”方法,強調(diào)文學史的“文學性”表達,鼓勵書寫者尤其是極富想象力的作家們“選擇最得心應手的形式,表達他們的歷史‘感’?!雹弁醯峦骶帲骸豆鹦戮幹袊F(xiàn)代文學史(上)》,張治等譯,第16頁。《文學史》以碎片式的書寫來生成自由的“文學性”。
文學史的撰寫是西方近代歷史理性的產(chǎn)物,《文學史》則是對歷史理性“合理化”的現(xiàn)代性道路一定程度的抵制。筆者明確認為,《文學史》是一個具有思想革命和體例實驗意義的重要成果,其思路與方法對本質(zhì)主義的文學史敘事進行了拆解,拒絕文學歷史成為某種抽象的邏輯框架統(tǒng)攝的程序,這是一次充滿風險的開拓活動。從對立角度而言,《文學史》宣告了文學史書寫的終結(jié)。作為本質(zhì)主義的歷史理性預設了宏大敘事的合法性,構建了一系列的主體性形而上學概念模式對文學史的言說方式進行規(guī)范,導致的結(jié)果是書寫者不得不遵循這套話語方式對鮮活的文學作品、現(xiàn)象、事件、作家、讀者等問題進行非個人化的裁剪。例如,以歷史發(fā)展的本質(zhì)規(guī)律作為普適性話語書寫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那么不符合這種規(guī)范的作家和作品則被淘汰出局。以歷史理性對文學史事件的整合,通過文學史理論預設的理性力量,使文學史中的偶然事件在思維中統(tǒng)一為一個歷時性與邏輯性相結(jié)合的過程,原先零散的歷史碎片被整合成一個一維連續(xù)體,并被人的認識能力所理解。現(xiàn)代性本身的缺陷造成了它自身的對立面,從而引發(fā)學者們對現(xiàn)代性負面價值進行批判和反思。后現(xiàn)代主義作為一種反思的策略,作為一種新的文化理論,可以看作是對傳統(tǒng)的反思、重新調(diào)整或矯枉過正。經(jīng)過后現(xiàn)代主義者的反思和批判,重建社會、歷史、文學的可通約性和共識。沒有一種文學史模式是萬能的,畢竟文學的歷史比任何一種簡明的邏輯都要豐富和復雜。
《文學史》出版之后,在國內(nèi)學界引起的反響十分強烈,其中商榷與批評的看法值得注意。張隆溪說:“后現(xiàn)代百科全書式的文學史其實變成了一個模式。例如我們看到,前不久王德威編了一部《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這是非常典型的后現(xiàn)代百科全書式的文學史。這本書請了很多人來寫,不是一個人寫的,王德威是主編,但是有很多人寫。其中有些篇章是由很好的學者寫的,是值得看的,但是就文學史而言,在我看來,大部分內(nèi)容都不值得看。為什么?因為這些內(nèi)容跟文學史沒什么關系,都講得非常零碎,可以用‘亂麻’來形容。”④張隆溪等:《世界文學與文學史的寫作——“撰寫文學史的挑戰(zhàn)”及其對話》,《學術月刊》2023年第1期。張隆溪的批評主要針對《文學史》內(nèi)容的五花八門與文學史無關而言,認為其應有自己的審美價值,文學史書寫應該關注的是重要的、經(jīng)典的作品,并以文學批評的標準作出價值判斷。張隆溪在主編《文學的世界史》⑤David Damrosch and Gunilla Lindberg-Wada. Literature:A World History, Hoboken, NJ : Wiley, 2022.第三卷的基礎上撰寫了英文版《中國文學史》⑥Zhang Longxi.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22.,該書試圖向國外展示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悠久和深厚,使中國文學的經(jīng)典能夠逐漸成為世界文學的經(jīng)典。“這本書我是從頭到尾敘述,而絕對不是那種后現(xiàn)代百科全書式的亂麻。我非常強調(diào)我寫的是文學的歷史,不是社會史,不是政治史?!雹邚埪∠龋骸妒澜缥膶W與文學史的寫作——“撰寫文學史的挑戰(zhàn)”及其對話》,《學術月刊》2023年第1期。他認為,《文學史》這本書的賣點是因為“哈佛”這個品牌,而不在于其本身價值,“如果由一個中國學者,譬如說像陳引馳教授,來主編一部中國文學史,然后召集一批人,讓大家隨便寫,例如寫哪一天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哪一天的市場情形如何等等,這樣一本文學史,你拿到復旦大學出版社,說不定不會出版,但是為什么《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可以出版?這本書的賣點就是四個字——哈佛新編。就這么回事。因為是哈佛新編,所以一定是好的。但是我覺得像文學史這種書,不能看見‘哈佛’兩個字就覺得一定好,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這本《哈佛新編文學史》并沒有太大的價值?!雹購埪∠龋骸妒澜缥膶W與文學史的寫作——“撰寫文學史的挑戰(zhàn)”及其對話》,《學術月刊》2023年第1期。文學史觀念的爭議,其背后實際上是如何界定文學、如何理解歷史,以及如何講述中國的問題。爭議的交鋒有利于開放、多元、包容的文學史書寫實踐的形成,也是學術生態(tài)自由開放的體現(xiàn)。
在引述以上否定性批判的前提之下,筆者試圖提出如下值得反思的問題:如何書寫“文學”的“歷史”。韋勒克與沃倫在《文學理論》最后一章《文學史》中提出:“寫一部文學史,即寫一部既是文學的又是歷史的書,是可能的嗎?應當承認,大多數(shù)的文學史著作,要末是社會史,要末是文學作品中所闡述的思想史,要末只是寫下對那些多少按編年順序加以排列的具體文學作品的印象和評價?!雹冢勖溃堇諆?nèi)·韋勒克、[美]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第252頁。他們提出的問題意味著文學史著述既是“文學”的歷史,又是文學的“歷史”。
在后現(xiàn)代主義視野中,“歷史即文學”,“時至今日,歷史越來越被大家當作文學來閱讀”。③[法]安托萬·孔帕尼翁:《理論的幽靈:文學與常識》,吳泓渺、汪捷宇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10頁。如果說在黑格爾美學觀念的引導下,文學史是“文學”在時間序列發(fā)展顯現(xiàn)并與自身取得和諧的歷史,那么福柯則造就了獨特的文學史觀念,即不再連續(xù)發(fā)展趨向和諧。④鄭鵬:《話語、考古學、譜系學——??略捳Z理論的遷轉(zhuǎn)與意義》,《外國文學研究》2012年第2期。??卤豢卦V正在弄死歷史。⑤[加]南?!づ撂丶{,[英]薩拉·富特主編:《史學理論手冊》,余偉、何立民譯,上海:格致出版社,2017年,第243頁。那么,以“福柯”作為方法寫就的《文學史》,能否經(jīng)得住韋勒克提出的問題——“既是文學的又是歷史的?”《文學史》以“??隆弊鳛榉椒ā瓣P注‘文學’遭遇歷史時,所彰顯或遮蔽、想象或記錄的獨特能量”⑥王德威主編:《中文版序》,《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治等譯,第i頁。,是否可以考掘出一堆零散的“被壓制的知識(subjugated knowledge)”⑦[加]南希·帕特納,[英]薩拉·富特主編:《史學理論手冊》,余偉、何立民譯,第224頁。,是否能夠“僅憑支離破碎和殘缺不全的材料支撐起一座歷史的大廈?”⑧程光煒:《文學史研究的興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3頁。當文學作為歷史形式編纂時,“文學性”的生成似乎是以“歷史性”的犧牲為代價,在這一意義上,歷史就是文學,“文學史”成為了“文學”或至少是“類文學”的存在。因此,文學史就“好比一場假面舞會,文學戴上假面,頻繁與人對話,不斷更換舞伴,致使它嗓音變異,面目全非”⑨趙一凡:《從胡塞爾到德里達——西方文論講稿》,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2頁。。正如德曼所言:“闡明文學現(xiàn)代性及其歷史性的文學史,這樣的文學史難道是可以想象的嗎?”⑩[比]保羅·德曼:《解構之圖》,李自修譯,第189頁?!拔膶W史”失去了“歷史”的依托,于是“真正的文學歷史,依然不見蹤影”。?[法]安托萬·孔帕尼翁:《理論的幽靈:文學與常識》,吳泓渺、汪捷宇譯,2011年,第210頁。
韋勒克在《文學理論》中指出:“有的理論家們簡單地否認文學有其歷史。例如,克爾爭辯說,我們不需要什么文學史,因為文學史的對象總是現(xiàn)存的,是‘永恒的’,因此根本不會有恰當?shù)奈膶W史。艾略特也否認一部藝術作品會成為‘過去’?!腥丝赡芎褪灞救A(A.Schopenhauer)爭辯,認為藝術總是達到了它自己的目標。它永遠不會有所改進,也不能被取代或重復。在藝術中,我們不需要象蘭克(L.Ranke)給編史工作所定的目標那樣去尋找‘過去究竟怎么樣’,因為我們能完全直接地在藝術中體驗到事情究竟是怎么樣。所以,文學史并不是恰當?shù)臍v史,因為它是關于現(xiàn)存的、無所不在的和永恒存在的事物的知識。”?參見[美]勒內(nèi)·韋勒克、[美]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第254-255頁。簡言之,上述觀點認為“文學”沒有“歷史”,但是如果“文學”沒有“歷史”,那么“文學史”又何以重構,那些非“文學”的“文學史”,是否是對這一點無奈的彰明。當然,這只是后現(xiàn)代理論映射的回答,不過至少從“元文學史”視角觀之,可以認為“文學史”已成為“文學”與“歷史”關系的檢驗裝置。如果試圖重構“文學史”,那么必須回答“文學”有“歷史”,而這一命題的證成,則仰賴于對“文學”與“歷史”關系的重新認識與解釋??傊?,在后現(xiàn)代主義思想視野中,一方面,“歷史就是文學”意味著作為書寫文學歷史的“文學史”似乎成了同義反復,成為悖論性的書寫“文學的文學”,失去了歷史的依托;另一方面,當文學被認為是共時性的存在時,無所謂線性,無所謂進化,處于文本的永恒之中,“文學史”則要書寫“沒有歷史的文學”,失去了歷史本身。而以此觀之,以“??隆弊鳛榉椒ǖ摹段膶W史》成了“沒有文學的文學”與“沒有歷史的文學”,作為現(xiàn)代發(fā)明的“文學史”則并未被重構出來。文學與歷史二者的關系如何處理?王德威意欲發(fā)揚“詩史”傳統(tǒng),榫接“文學”與“歷史”,拋棄線性敘事,轉(zhuǎn)時間演進為空間并置的做法,是對文學并未“過去”而是與時代并存的強烈表征。
筆者提出以上的反思,一方面是對文學與歷史辯證關系的重新估量,另一方面則想指出,如果認為??吕碚撌墙庾x《文學史》的唯一主線的話,實際上有片面褊狹之嫌?!段膶W史》主編在年代的選取、作者的遴選、內(nèi)容的主題等方面,實際上有預先充分的考慮,在碎片式的編年結(jié)構中實際上存在主編對于線性歷史線索的追蹤,并非“召集一批人,讓大家隨便寫”??梢哉f,《文學史》是現(xiàn)代性與后現(xiàn)代性調(diào)和、博弈、沖突的話語場域,而不能理解為某種歷史觀念一以貫之的結(jié)果,更不是關于某個問題的蓋棺定論。
理論是女妖塞壬的歌聲,充滿誘惑,但也極具危險。劉禾曾經(jīng)指出:“現(xiàn)代和當代某些批評實踐常把文本當作哲學、心理學或其他理論的注腳或例證來處理。從問題的提出到術語的使用,乃至做出的結(jié)論,都往往著眼于某種理論的統(tǒng)一性,并受其制約。文學批評要找到新的語言,起碼應對這樣的批評實踐做出反省?!雹賱⒑蹋骸墩Z際書寫:現(xiàn)代思想史寫作批判綱要》,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第215頁。關于文學史書寫與理論的互動,有必要進一步了解王德威的深刻反思,從而對他的歷史理念有更為全面的把握。在一次訪談中,王德威坦承:“國外的學者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在客觀研究,即所謂的材料部分,我們是有所欠缺的,所以才更多地注重與理論的互動”,但是他清醒地意識到,作為海外學者并不能挾洋自重:“對一些唯理論是尚的同事,我不太能夠認同。我用了一個很不恰當?shù)谋扔鳎銈兌贾例R人有嗟來之食的故事,這些理論是我們學來的,并不是自己發(fā)明的,其實是‘嗟來之食’。在西方吃得快快樂樂,然后回到國內(nèi),很是驕傲,也接受了很多的掌聲,這也許都無可厚非??墒?,我覺得不能對理論有一種自以為是的驕傲,回來之后這個‘理論的身段’一定要放下來”。②季進:《海外漢學:另一種聲音——王德威訪談錄之一》,《文藝理論研究》2008年第5期。這些論述提醒身處書寫場域中心的研究者,面對舶來的理論,既要有消化的過程,也要有清醒的辨析與轉(zhuǎn)化的能力。《文學史》的歷史觀深受福柯理論的影響,但是這種影響并非簡單套用,也不應該在理論和文本之間粗暴地強制闡釋。王德威在關于該書的學術對話中說:“具體到《文學史》的編纂而言,前期我的確介入較多,不夠‘民主’。為什么?因為我并不以為編纂一部符合后現(xiàn)代標準的解構主義的文學史是《文學史》的使命,我甚至認為那不是一種正確的對待歷史——至少是對待‘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態(tài)度,而更像是虛無主義的把戲。解構主義背后的理念先行與意識形態(tài)的主導色彩可能遠比它希望解構的對象還要重。我相信認真的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盡管沒有挑明,即不像絕大多數(shù)文學史著作那樣一目了然,《文學史》中其實也是貫穿了幾條主線的。這些主線便是我對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核心理解。而在這一階段‘獨裁’一些,堅持我的立場,我想還是必要的?!雹弁醯峦?、李浴洋:《何為文學史?文學史何為?——王德威教授談〈哈佛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9 年第3期。對于各種文學史觀念的反思,如果得出一個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孰優(yōu)孰劣的結(jié)論的話,那么實際上也是一種抽離文本歷史語境的懸空化解釋?,F(xiàn)代性的本質(zhì)主義一元論、決定論經(jīng)過后現(xiàn)代主義的解構之后,呈現(xiàn)了現(xiàn)代社會知識學的張力形態(tài),不如將后現(xiàn)代主義視為——它之于現(xiàn)代性是一種反撥、互補的建設性立場。
本文關于《文學史》理論淵源的考察,有可能陷于為理論的自洽而任意剪裁的危險之地。需要說明的是,本文的本意既非純粹的“福柯”理論研究,也非簡單地拆解《文學史》,更非有意將二者強行附會,而是試圖在諸多線索與證據(jù)的牽引下,在解讀的過程中參照??吕碚摚M而分析該書的思想探索,從而發(fā)現(xiàn)、揭示《文學史》多個敘事線索的由頭?!段膶W史》中,有些篇目的書寫與論證也并非完美。筆者期望在眾聲喧嘩的對話中,能夠更好地促進對這部《文學史》的探討;在“魚漁之喻”的文化認知中,更期望能夠收獲“漁”的思想啟示。而獲得“漁”的意義是,為突破中國文學史的重寫窘境提供方法論的反思,為中西文明交流互鑒提供他山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