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墨君
(無錫市大橋實驗學校,江蘇 無錫 214000)
在傳統(tǒng)社會中,人們將建功立業(yè)和修身養(yǎng)德當作重要的人生追求,而對于名的態(tài)度則往往頗為曖昧。一方面,人們希望通過“贏得生前身后名”來滿足精神需求、實現(xiàn)個人價值。另一方面,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低調謙遜為美德,加之世事無常,功名利祿如過眼云煙無法把握,人們又將汲汲于聲名看作一件不甚體面的事情,認為一個人如果過于在意聲名便容易失去本心、淪為偽善甚至走入歧途。
而對于傳統(tǒng)社會的女性來說,能夠讀書識字已然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若是想要求名則更是難上加難。她們這么做不僅會被質疑妨礙內職,稍有不慎還會被扣上炫耀擅名、不守婦德的帽子。既然求名的道路上有著重重阻礙,放下聲名便可逃離焦慮,為何還有那么多女性依然不肯放棄對聲名的追尋和渴望? 除去人們所熟知的可以做閨塾師營生和帶來理想婚嫁之外,到底還有什么理由吸引著清代閨秀們依然前赴后繼地走在求名之路上? 她們在這條路上追逐之時又曾產(chǎn)生過哪些對抗的策略? 才名焦慮究竟為清代閨秀創(chuàng)作帶來了什么? 解釋清楚這些問題顯然有助于更好地了解清代女性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和文學價值。此外,虞山地區(qū)作為清代江南女性文化重鎮(zhèn)之一,不僅在閨秀數(shù)量上占絕對優(yōu)勢,亦曾出現(xiàn)如柳如是、席佩蘭、歸懋儀等享有盛名之人。所以對于虞山閨秀文獻的整理和分析,可以為研究清代女性的才名焦慮帶來新的材料與思考。
縱觀歷史長河,女性對于聲名的書寫,很多時候都源于對知識的渴望、對文學的追求以及對名士的仰慕。如常熟閨秀孫芳,字碧潯。其祖父孫夢逵,乾隆七年進士,官至宗人府主事。在《偶成》中她寫道:“自小家貧學未成,一庭芳草向愁生。子規(guī)啼遍無題詠,慕煞當年錦上名?!盵1]三十二冊323此處孫芳謙虛地表示自己學詩不精,面對子規(guī)芳草這樣惹人心緒的景物也寫不出佳句,只能羨慕祖父當年高中的輝煌。詩中不難看出作者對祖父才華和聲名的崇拜之情。此外,歸懋儀和席佩蘭等許多才女也都有過拜袁枚等男性名人為師的經(jīng)歷,也正是因為追隨了名師,憑借老師的指點和名氣,很多才女才擁有了吟詠留名的機會??梢哉f,正是對名流的觀察、崇敬和學習,激發(fā)了女性的才名意識,并在追隨與效仿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了才名的確立。
除了對知名男性的崇拜之外,對于才女名媛的崇拜同樣也是女性才名意識中非常重要的部分。殷秉璣,字莖仙,是一位好論古今興廢、人世得失的才女。殷秉璣有一位來自昆山的閨友——女詩人李寶瑜。殷秉璣的集子中留有許多與之酬唱的詩作。其中在《贈昆山李寶瑜女史》中她寫道:“久慕風儀是大家,論交原不尚浮華。同心結得如蘭契,卻勝春庭姊妹花?!盵1]四十五冊37可 見,殷 秉璣在認識李寶瑜之前便對她的名聲有所耳聞,正是出于對同輩杰出女性的傾慕,使得她非常樂意擁有這樣一位閨友。雖然有理由相信她們的結交更多是出于彼此性格志趣上的投契,但是同樣不能忽視的是——女性結交、唱和的過程,同樣也是一個對彼此聲名雙向加持的過程。正如張聆雨在《清代閨秀詩人才名的確立和傳播》中所說:“詩文的相互閱讀是才媛間交流、結社及詩名傳揚的基礎,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在閱讀中的情感共鳴和惺惺相惜構成聯(lián)系起來自不同家族、不同地域閨秀的紐帶,形成眾多閱讀群體,讓她們在深居于內的簡單生活中尋找到來自外界的心靈慰藉。即便只是社交應酬的詩文,那些溢美褒獎的句子,或許也能滿足閨秀小小的虛榮和期待被認可的愿望?!盵2]
可見,在這種對學問、詩藝的追求以及彼此間仰慕與被仰慕的過程中,女性不僅收獲了智識上的提升,也收獲了精神上的快樂。她們更加意識到聲名與才華是相伴相生的,聲名見證了她們的渴望與追求,也見證了她們的友誼與歡悅。正是這種才華與聲名的雙向交互,激勵著她們去進一步尋求聲名所帶來的精神價值,加深了清代女性的求名意識。
古人有“三不朽”之說,《左傳》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盵3]除去婦德這個所有閨秀都要做到的基本準則外,女性和男性一樣,同樣渴望通過立功和立言來實現(xiàn)個人價值,從而實現(xiàn)不朽。
1.立功。隨著清代上層女性教育的不斷發(fā)展以及女性文學的日益興盛,女性對于自身能力和價值的認同度也在不斷提升。正如學者段繼紅所言:“(清代)一些具有了豐富知識和卓越見識的女詩人,強烈地意識到自身的才能不劣于男性,甚至比他們更加出色,她們不甘雌伏,渴望獲得和男性一樣獨立的人格以及與男性共享世界的權利。”[4]所以在清代女性的詩作中讀者常??梢钥吹筋愃啤白試@非男子,負才空振奇”[5]156、“勞生應悔女兒身”[5]144等話語。她們對女性無法和男性一樣光明正大、天經(jīng)地義地立身揚名、施展個人價值而感到不忿,渴望突破性別去成就自己的理想,是故這種對自我價值的追求和因性別被區(qū)別對待的不滿,同樣激發(fā)了女性的求名意識。
嫁入常熟,歷經(jīng)乾隆至同治五朝,活躍于嘉慶道光年間的才女張英和其好友錢塘才女沈善寶都是名重當時的女詩人。沈善寶屢拜名師,與名媛才女交游,詩作毫無閨閣氣,還編纂了著名的《名媛詩話》,她在寫給張英的《澹菊軒初稿》題詞中寫道:“水邊亭榭峰三面,花里簾攏月一鉤。麟閣標名慚野戰(zhàn),論功可許到公侯。”[6]3777(原注:時選《本朝閨秀詩》,甚嚴。)①而張英在《沈湘佩夫人惠題拙集疊韻奉柬》(其二)中亦回贈道:“玉井丹霞濡采筆,寶爐青火煉純鉤。策勛儻比從戎例,娘子軍中萬戶侯?!盵6]3776從二人的詩尾可以看出,雖然女性很難有機會同男性一樣建功立業(yè),加官晉爵,但是她們同樣渴望能為這個社會有所貢獻。于是,她們將自己的文學實踐特別是編纂女性詩集這件事同樣看作是一項可以光耀后世的偉業(yè)。可以說,對于名的追求正是她們渴望以女子的方式實現(xiàn)社會價值的表現(xiàn)。聲名亦是她們贏得世人關注,捍衛(wèi)女性尊嚴,提升歷史地位的一種手段。
此外,當閨秀們在《女則》《女訓》之外不斷接觸男性所閱讀的經(jīng)史子集時,那些激勵著男性的話語,諸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7],也讓不甘于被性別鉗制的女性熱血沸騰。她們同樣在追尋、在思考這些原本不屬于她們的東西。同時,也正是這種對男性世界的精神追逐,使得她們的求名意識悄然流露在各種跨越性別的渴望與書寫之中。如晚清民國時期的才女翁春孫就常常將性別對自身抱負的限制書寫得直白鮮明、淋漓盡致,并多次表達了希望身為男兒,爭得生前身后名的愿望。在《和高郵馬稚萍拙廬述懷用原韻(其二)》中她表示:“不作奇男已可憐,更悲堂上渺如煙。自撐鐵骨驅魔障,愿比空花逐電鞭。若問與人懷柳下,最宜筑屋到梅邊。窮愁著作聊相假,千載留名一任天?!盵5]170而在《合肥姚筱村先生七十壽詩》中她又寫道:“橫戈躍馬奠邦土,堪羨男兒封破虜。風云際會赴功名,武緯文經(jīng)才可數(shù)。”[5]173相比于男性,女性留名的途徑太少。如果可以選擇,翁春孫定是更希望能夠做一位橫刀立馬、快意恩仇的男子,將聲名和命運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中??梢娕缘那竺庾R中同樣潛藏著把控自身力量和自我命運的渴望,她們將名看作男性特權的一部分,并在追求自身聲名的過程中不斷突破以往女性可以觸及的邊界,向世界展現(xiàn)出與男性同樣的壯志與追求。
2.立言。在男性世界中,當一個人仕途不得志,缺乏社會影響力,又子孫福薄時,立言便成了文人被后世銘記最可靠的指望。而女性沒有做官的機會,大部分女性想要憑借自身才華留名,除了立言外實在鮮有它法。正如康熙朝才女蔣季錫在《題自畫百花稿》中所寫“所志在名立,何必乘魚軒。欣喜始愿遂,珍重逾玙璠。翰墨雖小道,亦欲垂后昆?!盵1]七冊303翰墨雖不及經(jīng)世濟國的偉略只是“小道”,但這卻是大多數(shù)閨秀唯一可行的方式。所以即使是“小道”,她們也愿意緊緊抓住這樣的機會,來確立自己的聲名和價值。因此,女性同男性一樣也常常將刊刻留名視為“梨棗壽”,認為活在人們的記憶中正是延長她們生命的唯一方法。閨秀江淑則就曾表示:“留得詩名壽自長”[8]1153,歸懋儀同樣認為“榮枯一瞬尋常事,贏得芳名永不磨”[6]2463。只有被寫入歷史,尤其是被寫入男性的歷史,被后世熟知,才是真正的長壽。
此外,女性求名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們將這種聲名看作是一種文風文脈的承續(xù),如吳蘭澤在《題王佩華遺照并所畫墨蘭》中言:“成佛生天總寂寥,秦臺凄絕玉人簫。一時風
雅傳雙絕,留得芳名續(xù)楚騷?!盵1]四十八冊140可見,女性亦希望借由自身的努力來起到繼承、弘揚文化的作用。她們在書寫過程中借由對某一文體或某一名家的學習來形成自己的特色,又借由這種特色來形成更容易被外界注意的標簽。而當她們贏得芳名之后,那些落在他們身上的目光同樣也會關注到她們背后的文學師承和審美取向上,進而使她們得以通過自身的努力實現(xiàn)承續(xù)傳統(tǒng)、與男性共擔文學使命的價值。
女性在求名的道路上可謂阻礙重重,是故為了化解相關的風險和阻礙,女性不得不采取一定的策略來使自己處于一個相對安全的求名環(huán)境中。而通過對文獻的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女性在抵抗才名焦慮時往往會采取以下幾種方式。
女性最常用的方法就是掩飾法。才女常常會把對名的追求置于婦德與婦職之下,表明自己是完成了儒家倫理所要求的責任和義務之后才去追求聲名的。在閨秀詩中常??梢钥吹街T如“幾凈窗明刺繡余,自將舊句別瑕瑜”[9]1016、“直把清吟作余事,幾曾妨卻繡工時”[6]2123等凸顯自己是在完成刺繡等女工后方才吟詠的表述。其中,部分女性直接將詩集名字命名為“繡余”“倦繡”“黹余”,如《繡余小草》《倦繡吟草》《黹余吟稿》等,以此來展現(xiàn)自己吟詠和求名的合理性??梢妼⒉琶趮D德的外衣之下乃是女性宣告留名的有效方式之一。
《女誡》中言:“夫云婦德,不必才明絕異也;婦言,不必辯口利辭也;婦容,不必顏色美麗也;婦功,不必工巧過人也?!盵10]女性長期受到此類價值觀的濡化,因此她們深知低調的姿態(tài)總是最容易讓人接受和舒服的姿態(tài),藏拙和謙遜能夠幫助一個人在很大程度上避免爭議和輿論的矛頭。所以她們其實無需摒棄求名的愿望,只需要適當?shù)貙⑺鼈儭安仄饋怼薄把谏w住”便可以換取一定程度上的自由。于是在褒揚別人時,歸懋儀寫下“憑將奇句與天爭,獨占風流千古名”[6]2199、而在寫自己的時候,卻說“才命浪得真慚我”[6]2343,“笑我才疏難入彀”[6]2325,錢念生也在《沁園春·贈外》中同樣謙虛地表示自己的才華不及丈夫,極力展現(xiàn)自己恭順、謙遜的一面:“但自慚蒲柳,敢言伉儷;替司巾櫛,怎許娉婷……君休笑,是班門弄斧,愧不如卿。”[9]1431-1432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閨秀,她們用自己先焚稿,然后讓家人從火中搶出來或多方搜羅這樣的“行為藝術”來掩飾自己的求名之心。如宗廷輔在《章韞卿部郎德配陶恭人傳》中曾提到:“又云恭人歸廬后專修婦職,以才藻非所必需,漫不收拾,且欲并舊作焚之。故其詩多所散失,歿后搜輯,得若干首,非其至者,將藏諸家,未足以示人也?!盵11]這些都是女性用低調來贏得好感、掩飾自己求名之心的策略。
女性化解才名焦慮的另一種方法是寄托法。由于現(xiàn)實情況對理想的阻礙,許多女性只能將生前之名轉化為身后之名。如王韻梅,為了不觸怒不喜女子作詩的丈夫,她只能暫時放棄自己的理想,在臨終前才將詩稿交予母親,囑托她向著名詩人孫原湘求序,以期身后留名。此外,面對世俗無處不在的凝視,才女們發(fā)現(xiàn)生前低調身后留名亦不失為一個退而求其次的安全方法,如季蘭韻的“傷心淚已生前盡,妄想詩能死后傳”[9]1107,江淑則的“久絕紅塵榮利想,只希青簡姓名登”[8]1193,這些都是將聲名的獲得寄托于身后,來減少在世時才名焦慮的做法。女性還有一種寄托方式就是將自己無法科考、不易求名的遺憾轉化為對丈夫和兒子功名事業(yè)的支持,清代女性留有許多課子詩以及勸夫詩。如季蘭韻就曾在《課全兒》中記錄了自己“寒窗兩月伴兒讀,漸禁頑心書漸熟”[9]1011的陪讀故事。宗婉在《示外》中則記錄了自己勸夫勤學的過往:“漫論文章如不如,寸心愁結那能舒。小窗燈火黃昏后,猶自低聲勸讀書?!盵9]690她們利用智識襄助親屬,以此來間接展現(xiàn)自己的才華。如若后代或夫君成才,女性不僅能博得賢良之名甚至還可獲取誥封之榮,可謂以迂回的方式成就自己的才名理想。
同時,男性親友的陪伴、支持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幫助女性化解才名焦慮。在傳統(tǒng)社會中女性的地位是從屬于男性的,女性跟隨丈夫或男性親友活動或在他們的授意下進行活動而非憑借自己的意志單獨行動,被認為是更加合乎禮教且更容易被接受的做法。嫁入虞山的閨秀吳綃在參加許多男性在場的雅集、詩會時(如江村唱和、紅豆花唱和等)都有丈夫許瑤的陪伴,這也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吳綃的輿論壓力。而同樣作為才女,季蘭韻年輕守寡,她的求名壓力就比一般閨秀大很多,故其作品也往往比前者低調許多。此外,清代女性還有許多代夫作,這種代作同樣是將才名依附于男性親屬的做法。如歸懋儀的《糧艘出海紀事代外步友人韻》,席佩蘭的《挽陳繼宣祖母譚太君石泉之母也代外作》,言忠貞的《題秋夜讀書圖代外作》,等等。其內容涵蓋了挽詩、題詩、贈詩、和詩等多個方面,幾乎涵蓋了社交酬答的各種需要。而代夫作雖然是女性在展現(xiàn)才華獲取聲名,但在名義上卻是替夫分憂,幫助丈夫承擔部分社交任務,和其他奉親治家的內職一樣,是一種站在男性身后承擔輔助職責的體現(xiàn)。所以將文學活動依托于男性親屬,亦是女性在某些特殊情況下緩解才名焦慮的方式。
正名法分為兩種,第一種是強調自己創(chuàng)作的純潔性,宣稱自己并非是以才名謀利、不擇手段,而是時時不忘本心,愛惜羽毛。所以無論是歸懋儀在《聽雨用前韻(其四)》中所寫的“肯因微利玷清名? 只有青天鑒此情。身似浮萍飄不定,心如晧月本空明”[6]2378,還是吳蘭畹在《雜詠四首》中所寫的“靄靄君子堂,蕭艾莫縱橫。豈無媚世容,所寶在榮名”[1]四十八冊97,其實都是在向世人強調名與名之間的不同。她們所追求的不是能夠帶來利益、地位和榮耀的虛名、惡名,她們所珍視和愛惜的是能夠表白自己高貴磊落之心的清名,而這種清名正是持守自愛的象征,是傳統(tǒng)文化和觀念中所提倡和允許的一種良名。
第二種正名法,是從傳統(tǒng)女性觀中針對女性的束縛與壓迫出發(fā),直接闡述女性擅才求名的合理性——即女性和男性一樣具有追求聲名、享受聲名的權利。持這種觀念的才女以隨園女弟子之冠席佩蘭為代表。在寫給表妹屈秉均的《聞宛仙亦以弟子禮見隨園喜極奉簡》中席佩蘭表示:“詩教從來通內則,美人兼愛擅才名。何當并立袁門雪,賭詠風前柳絮輕?!盵6]2088在《與侄婦謝翠霞論詩》中她又寫道:“世俗見迂拘,謂婦宜守拙。余曰理不明,究于禮多缺。請觀《周南》詩,誰非淑女筆?”[6]2109如果說前面的那些方法都是在用掩飾、轉移和回避等方式來減輕焦慮,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女性的才名困境,比較消極被動,那么席佩蘭則是直接從女性的書寫歷史出發(fā),強調了女性求名的正當性和無可非議性,是一種主動的出擊和抗爭。正如學者沈瀟所言:“生活中普遍女性的焦慮大多由其性別身份所引發(fā),繼而表現(xiàn)出不同的程度與形式,這指向對日常生活中仍存在的父權思想與觀念的發(fā)掘和反思。但更多時候,那種源自性別的困擾和焦慮實際上被女性主體進行了道德內化,再度變形為其他外在表現(xiàn)形式,因此使對父權文化思想痕跡的暴露具有難度?!盵12]2而席佩蘭能撥云見日,直指父權制之下令女性焦慮的社會根源,并努力建立女性的權威。這是所有緩解女性才名焦慮的方式中最具有長遠意義和實際價值的方式,體現(xiàn)了女性對自身處境更加成熟的思考。
才名焦慮,其實從實質上來說是女性由性別而引發(fā)的道德焦慮與作者身份焦慮的綜合結果,是女性獨有的困境。正如學者沈瀟在《女作家作者身份焦慮空間性闡釋》中所言:“相對而言,男作家作為一個整體,理論上說是不具有作者身份焦慮的……后輩作家(男作家)的焦慮集中在如何戰(zhàn)勝前輩,獲得獨創(chuàng)可能?!盵12]7而女性作家的才名焦慮則體現(xiàn)在更為基礎的層面上——如何安全合理地獲得聲名。而這也讓女性作品中擁有了一種男性所沒有的情緒特質,即對名聲的矛盾糾結與擔憂驚懼。正如張英所言:“韶華回首已如流,花管消磨懶倚樓。潦草篇章唯破悶,飄零鬢發(fā)易生愁。半生心事頻看鏡,一日虛名類竊鉤。敢向吟壇輕執(zhí)役,附庸未許列諸侯?!盵6]3776雖然這首詩是張英的自謙之語,此時德高望重的張英也不再擁有太多的才名焦慮,但在這謙虛的話語中卻依舊暗藏著閨秀在來路上所遭受的煎熬。外部世界施加于女性的重重壓力又讓她們不得不時?!翱寸R”以進行自我審視與自我比照,不斷檢查自身的行為是否處于安全的區(qū)間內。即使有幸通過才華獲得了聲名,女性又仿佛是偷拿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還要懷著惶恐不安的心情去面對。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鉆研詩歌、展現(xiàn)才華,卻又只能獲得附庸的地位無法與男性同列。這種在聲名問題上的不甘、委屈、謹慎與不安是男性生活與創(chuàng)作中所沒有的。閨秀復雜幽微的心緒增強了其詩歌的藝術感染力,對聲名的體認與反思也增加了女性寫作題材的深度,而對性別處境的呼吁更是觸及了男性所未及的領域。可見,才名焦慮的表現(xiàn)和書寫再一次彰顯了女性文學的特殊性和不可替代性。
除了獨有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外,閨秀的才名焦慮還集中體現(xiàn)了女性強烈的道德追求,這也是女性作品中迥異于男性文人的特點。正如學者沈瀟所言:“現(xiàn)實中,長久以來,女性的道德追求與表現(xiàn)構成了女性氣質的典型特征?!盵12]65無論是在女性自己的作品中,還是為他人所撰寫的序跋小傳中,“德”經(jīng)常伴隨著女性的寫作,成為她們擅才求名的許可證和保護傘,是故許多意象也在女性作者筆下漸漸衍生出比男性書寫中更為深層的含義。以刺繡為例,“男性詩人或傾向于給予懶洋洋地刺繡信物(諸如鴛鴦和同心結)的一個年輕女孩形象以輕微的色情含義,或寫作的時候對婦女錯綜復雜和美麗的刺繡作品懷以敬佩。相反,婦女則將刺繡文本化為日常的活動與經(jīng)驗,她們與男性詩人確實有顯著的不同。她們寫作的時候以刺繡喻各種不同的意義,并用刺繡來喻她們經(jīng)驗中的其他領域,或情感,或智力,或美學,或心靈”[13]。在男性的筆下,對于女性刺繡的描寫往往停留在一種外在審美的層面,即對女性心靈手巧與溫雅嫻靜之美的欣賞,用以構筑他們詩歌中女性美的氛圍。在女性筆下,除了記錄生活和凸顯女性美之外,刺繡往往體現(xiàn)了作者想要展現(xiàn)給外界的一種姿態(tài)。因為“當一名女性開始學習刺繡時,她不僅是在鍛煉一門技藝,同時也是在學習勤奮、整潔、忍耐這些美德,學習如何履行好為人妻和為人母的責任,而當她的技藝轉化為生產(chǎn)價值時,她的道德意義也再次得到了強化”[14]。是故女性對于刺繡活動的自覺實踐和書寫強調本身就具有維護社會秩序的道德意義。而這種對于意象內涵的擴展,體現(xiàn)了女性作家對女性經(jīng)驗價值的重估,她們將其帶入文本,形成新的文學表現(xiàn)方式,以此來占據(jù)女性經(jīng)驗開拓出的文學空間②,呈現(xiàn)出女性獨有的氣質、思想和文學價值。
學者沈瀟曾指出:“研究性別身份焦慮問題的成因、表現(xiàn)方式及應對策略對最終建立女性權威來說,至關重要。”[12]3在系統(tǒng)梳理了清代虞山閨秀才名焦慮的具體原因和應對策略后,論證便自然指向了女性權威的問題。
吳爾夫曾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說:“一位頗有文學天賦的女子,卻要讓自己認定,寫書是件可笑的事,甚至有瘋癲之嫌,可見當時的女性寫作,承擔了何等的壓力。”[15]同樣,讓一位通過自己的才華以正當?shù)姆绞将@得名聲的女性認為自己的行為是令人羞愧的,甚至是有損道德的,可見父權社會對于女性進入公共領域分享男性空間是何等的警惕。江寧才女王貞儀就曾尖銳地表示:“往往論學術,斷不重女子?;蚯壹刹派?喇喇交相詆?;蚯壹擅?一妒生百毀。遂令巾幗流,不敢事筆紙。蝟縮屏柔翰,幾忘四德始。豈知均是人,務學同一理。載道統(tǒng)所尊,無分彼與此?!盵6]2934女性其實本有能力去爭得屬于自己的榮耀,女性也確實有獲得敬仰與尊重的情感需求,但當時的社會卻并不存在能讓女性完全施展才華且不受妒殺與污名的土壤。而男性之所以視女性的聲名為洪水猛獸,是因為一個人如果擁有了很高的聲名,就意味著她獲得了更多的社會認可,同樣也意味著她具有更多的話語權威。而女性權威的不斷確立必然會削弱男性對于女性的評判權,從而削弱男性對女性的控制。而才女同樣也在才名焦慮中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在這個“養(yǎng)拙尚愁流俗忌,論才敢鄙世風酸”[9]715的大環(huán)境中,女性如果想要有朝一日真正實現(xiàn)書寫的自由,獲得個性的肆意張揚,確立女性在文壇應有的權力與地位,就必須努力改變和走出這樣的焦慮,與男性進行書寫空間和文學話語權的爭奪。
總之,女性的才名焦慮背后,體現(xiàn)的正是女性訴求與男性約束之間的博弈。它展現(xiàn)了女性不滿于當前處境,渴望樹立女性權威的意志。更重要的是,相比于爭取寫作權力這種掙扎在生存線上的基礎的權力,尋求女性權威則體現(xiàn)了女性對于更高級別權力的追求,即評判權、話語權、規(guī)則制定權,等等。同時正是對權威的爭取,促進了女性意識的進一步發(fā)展,為女性追求自身價值和自由提供了一種因焦慮而來的蓄力,也為之后女性更好地角逐于男性世界,享有應得的地位提供了思想武器和歷史基礎。
【注 釋】
②沈瀟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出版的《女作家作者身份焦慮空間性闡釋》中也有類似的論證,見2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