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旭

(北京外國語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北京 100081)

一、引 言

副詞“簡直”是清末民初北京話中常見的一個詞,通常出現(xiàn)在以下語境中。

(1)這扇子不好簡直的給他,就搭赸著放在桌子上,不言不語的走開了。

《語言自邇集(第二版)》

(2)紹箕說:“這算甚么? 三哥先走,隨后我給你寄去?！苯鹑p說:“我不放心,你簡直給我得了。”

(《新鮮滋味》)

(3)他沒告訴我說您找我,我這個底下人胡涂極了,簡直的是個半憨子。

(《北京官話全編》)

陳曉將例(1)“簡直”和例(2)中的“簡直”都看作“干脆、直截、索性”義[1]。我們認為,雖然“簡直”修飾的VP 都是“給”,但是二者轄域不盡相同,例(1)“簡直”只修飾動詞“給”,而例(2)“簡直”修飾“給我得了”這個小句,從后面態(tài)度語氣詞“得了”也可以看出,“簡直”更多的是一種語氣,相當于“索性、干脆”,而不再是修飾動詞的一種方式“直截了當”。

關于“簡直”的語義,不少學者做過探討。太田辰夫《中國語歷史文法》認為“‘簡直’這個詞似乎是比較新的,在《兒女英雄傳》中作‘剪直的’,必定帶‘的’?，F(xiàn)在也有帶‘的’的,也有不帶‘的’的。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意義,有①直率地、直截了當?shù)?②索性,③實在、完全等”[2]268。并指出①義是基本的,②③大約是從它派生出來的。此外,太田辰夫還指出,“實在、完全”義在清代沒有出現(xiàn)。張美蘭認為“簡直”在明治期間日本漢語教科書中有三個語義,分別表示索性、的確、確實;幾乎和直接等意義[3]。陳曉認為副詞“簡直”同時具有“干脆、直截、索性”以及“強調完全如此或差不多如此”的意義[1]。劉一之、(日)矢野賀子在《清末民初北京話語詞匯釋》指出,“簡直”具有“實在”“直接”和“簡單地”三個意思[4]。這些釋義從不同側面反映了“簡直”的語義構成,是我們全面、深入理解其意義的基礎。但是這些釋義還存在以下不足:

首先,雖然都指出“簡直”具有“直接/截”義,但是和其他義項是否性質相同,這些釋義均未詳細指出。其次,“實在、完全”“的確、確實”和“強調完全如此、差不多如此”更強調主觀評注,“幾乎”側重客觀評注;“實在、完全”“的確、確實”和“強調完全如此、差不多如此”之間的語氣表達也不盡相同。

因此,需要對“簡直”一詞的語義進行分析和解釋。本文選取《新鮮滋味》、日本漢語教科書《四聲聯(lián)珠》和《北京官話全編》,重新概括其語義內容,探討其話語功能。為了方便討論,本文分別將例(1)、例(2)、例(3)中的“簡直”表示為“簡直1”“簡直2”“簡直3”。

二、清末民初副詞“簡直”的語義特征

(一)“簡直1”的語義:直接

清末民初,“簡直1”的語義表達“直接”義,表示動作進行的方式?！昂喼?”共3例,占所選語料的1.49%。其中《新鮮滋味》《北京官話全編》《四聲聯(lián)珠》各1例。如:

(4)這位老寡婦,還不是外人,聽說是他爸爸的妹子。(費甚么話呢,簡直就說他姑母好不好?)

《新鮮滋味》

(5)四十七既是您瞧著使得就求您費心分神,給我薦一薦,簡直的告訴您,也不怕您笑話,我現(xiàn)在家里是生齒日繁,費用浩大,雖有點兒房產,然而所入不敷所出,實在非常拮據?？滔率欠谴瞬恍?求您千萬辦妥方好。

(《北京官話全編》)

(6)就因為沒有那個元紅,都疑惑那姑娘在家里不貞潔,不但疑惑,簡直的說他不貞潔。

(《四聲聯(lián)珠》)

(二)“簡直2”的語義:索性、干脆

據統(tǒng)計,“簡直2”共7例,占所選語料的3.47%。其中《新鮮滋味》4例、《北京官話全編》3例。如:

(7)這位副堂就說,這個案子沒甚么難處,雙方各有不是,若由著他們狡展,就終無結案之日了,并且不過是爭論錢財?shù)募毠?又不是甚么關系重大之案,簡直的把雙方各治以應得之罪,就結了。

(《北京官話全編》)

(8)這你也不必生氣,你簡直的和你們令侄說明白了,跟他要出來,就得了。

(《北京官話全編》)

(9)我纔下學的時候兒,我父親可沒在家,大概這時候兒已經去了,我父親在家里,常盼著您去,和我說你李大爺怎么老不來了,您簡直的回來就同我一塊去,好不好。

(《北京官話全編》)

上述例句“簡直”不再是強調動作進行的方式,更多的是表達言者的一種語氣,是言者基于自己的認知狀態(tài)的一種判斷。這類“簡直”后面的VP多為具體指令行為,凸顯言者的建議,如“把雙方各治以應得之罪”“和你們令侄說明白了”“回來就同我一塊去”,這些行為均是未然事件。這些例子的謂語動詞具有[+述人][-心理][+及物]的語義特征,同時主語具有[+人][+施事]的語義特征?！昂喼?”表示主觀建議,多用于明示說話人的建議或者意愿兩種主觀意義。這類“簡直”表示說話人的建議,這些例子中的主語是“你/您”。從句末語氣詞“就結了”“就得了”以及附加問句“好不好”可以看出,這個建議是言者認為目前最好、最簡便的一種解決方案。因此,這里“簡直”已經成為語氣副詞,表“索性、干脆”義。

(三)“簡直3”的語義:強調

關于“簡直3”的語義,學者的認識有所不同,張美蘭的釋義為“的確、確實;幾乎”[3],魏兆惠,宋春芳[5]、陳曉[1]都認為“簡直”表達“強調完全如此或差不多如此,含夸張語氣”。劉一之、(日)矢野賀子在《清末民初北京話語詞匯釋》指出“簡直”具有“實在”義[4]。

關于“強調”,張清源認為,“強調乃是言者在表述語句的基本意義之外的一種附加表達方式。通俗地說,‘強調’就是著重、突顯言者的某個意思。大致說來,有兩個方面:一是突出某個語義使之成為交際者注意的中心;二是加強某種語義的量或度?！盵6]劉丹青認為“‘強調(emphasis)’是言者的一種信息處理方式,就是用某種語言手段(形態(tài)、虛詞、語序、韻律等)對某一語言片段加以突出,以使聽話人特別注意到這部分信息”[7]?！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將“強調”釋義為:“特別著重或著重提出。”通過對語料的分析,我們認為“簡直”也表達“強調”義。

據統(tǒng)計,“簡直3”共192例,占所選語料的95.05%。其中,《新鮮滋味》162例、《北京官話全編》28例、《四聲聯(lián)珠》2例。根據語料的實際分布以及對主客觀的側重不同,我們對“簡直3”的語義分為表示對客觀情況的肯定和強調、表示對主觀感受的肯定和強調。

1.表示對客觀情況的肯定和強調:確認。

關于“確認”,楊永龍認為,確認事實其實也是一種判斷,只不過是在判斷之外多了一重對真實性的肯定[8]。如:

(10)唉,因為我這兩年事情不大順,城里頭簡直的混不了,現(xiàn)在是上澳門就外國館。

(《北京官話全編》)

(11)我今兒是出城,瞧八旗合操去了,剛回來不大的工夫兒,我今兒是走著去的,腳跟兒都磨腫了,回來的時候兒簡直的走不了了,好容易強忍著疼,纔蹭到家,這一蕩可真受了罪了。(同上)

(12)我從京里是初四起的身,在早路上,到還平安,自從過了王家營子,一上船,是節(jié)節(jié)驚險,有一天船遇風暴,水手簡直的沒法子,竟自翻了,所有船上的人都掉在水里了。

(同上)

(13)這話可別說,在下就見過這宗人,在家里不孝不弟,簡直的忤逆,到了社會上,一嘴的名詞,合群長保種短,四萬萬同胞,那是他的口頭禪。您說也真怪,也真有讓他虎住的。真是妖孽時代,無奇不有。

(《新鮮滋味》)

(14)小宋一路煩悶,簡直的沒吃沒睡,今天心里一痛快,又喝了兩盅酒,躺下就著了,這覺一直睡到太陽出來。(同上)

“混不了”“走不了了”“沒法子”“忤逆”“沒吃沒睡”,這些都是已經發(fā)生或存在的現(xiàn)象,具有現(xiàn)實性,如果去掉“簡直”變成“混不了”“走不了了”“沒法子”“忤逆”“沒吃沒睡”,這是對客觀情況的陳述或者說明,不影響命題意義?！昂喼薄痹谶@里發(fā)揮強調的作用,如例(10)強調“混不下去了”,為下文“去澳門外文館”作鋪墊。我們認為“簡直”對現(xiàn)實情態(tài)的肯定判斷,也是一種主觀強調。

此外,“簡直”經常與表示判斷的“是(就是)”成分共現(xiàn),如:

(15)正在難解難分,苗大趕到,問明了情由,冷笑了兩聲,向庫緞眼說道:“無怪乎人家都管你叫庫緞眼,你簡直的是個勢利熏心的市儈小人。女兒是你跟前的,你怎么這樣不夠格兒? 溫大老要是得了副將,你管保還多添嫁妝呢。你這塊骨頭,你是我姐丈,讓我說你甚么。你別瞧你是個財主,論人格你還不及我這剃頭的呢!”

(《新鮮滋味》)

(16)時委任董爺為本州視學員,名目雖是視學員,署中一切的事情,都要跟董爺商量,簡直就是參謀帶顧問。董爺是知無不言,吳刺史是言聽計從,很辦了點子有益的事情。

(《新鮮滋味》)

例(15)、例(16)中“簡直的是個勢利熏心的市儈小人”“簡直就是參謀帶顧問”,如果去掉“簡直”,句子仍然成立,但是“肯定判斷”的意味相對弱一些。

2.表示對主觀感受的肯定和強調:夸張。

(17)仲芝說:“昨天我見尚氏弟兄如此義氣,回想我從先的事情,我簡直的要愧死?！?/p>

(《新鮮滋味》)

(18)記者逞能,一氣兒走了五十里地。走的時候兒不理會,到了晚晌,簡直的不是我的腿啦。心火上炎,甚么也吃不下去啦。

(同上)

(19)他跟芥舟是朋友,李仲三是芥舟的表弟,就便他是內閣總理,在這里相見,也是弟兄相稱啦,他居然稱呼仲三大人,不叫大人不說話。謝秋巖在旁邊看著,肚子幾乎沒有氣裂。李仲三叫了他一聲“大哥”,樂的這小子眉開眼笑,簡直的要飛。(同上)

“要愧死”“不是我的腿啦”“要飛”這些都是非現(xiàn)實情態(tài),其中“愧死”和“飛起來”前面有表示將來的情態(tài)助動詞“要”。而“不是我的腿”在現(xiàn)實世界中也是不存在的,這幾個例子用“簡直3”表示夸張,“簡直3”在這里表達主觀感受的強調與肯定。這種意義“簡直3”通常用于帶有修辭色彩的句子,含有較強的主觀意味,語義較為生動形象,具有聯(lián)想、想象和夸張的特點。這種語義色彩的“簡直3”側重強調主觀感受的主體。

陳望道對“夸張”作了界定,認為夸張就是“張皇夸大過于客觀的事實處”,并指出夸張的產生是“由于說者當時,重在主觀情意的暢發(fā),不重在客觀事實的記錄。我們主觀的情意,每當感動深切時,往往以一當十,不能適合客觀的事實”[9]130-131?！昂喼?”與“如同”“仿佛”“和”“像”之類的詞連用,表達說話人對命題的認識和主觀評價。

(20)聽說先是發(fā)心口疼渾身發(fā)酸漸漸兒的就忽然發(fā)冷忽然發(fā)熱,后來簡直的就如同發(fā)瘋似的,晝夜的說胡話。

(《北京官話全編》)

(21)按我說聽小班兒還不如聽票戲哪,如今城里頭這些個二簧票唱的都不錯,新近在西華門行人情,他們那兒就請票來著,唱的很好,后半天兒唱了一個滿床笏,好極了,不但唱的好,連文武場的家伙,都打的極好,并不像尋常的票上,那么胡吹亂打的,簡直的和班子一樣。(同上)

(22)我也不知道,當時我怎么那么昏迷,簡直的仿佛混蛋。如今可悔悟了,大概現(xiàn)在要是不催他們或者還不至壞到底罷。(同上)

(23)原來他是新剪的發(fā),并沒推光,就把辮子取消啦,腦袋后頭搭拉著半截兒小頭發(fā)兒,是皮襖都不值錢,整本大套的二毛剪碴,配上他這身不中不外、不今不古、不新不舊的衣裳,簡直的像妖孽。

(《新鮮滋味》)

“簡直3”后面與動詞“如同”“和”“仿佛”“像”搭配,表示前后兩個事物有較多的共同點,這些是用夸張的手法表示“病情厲害、二簧票唱的不錯、我昏迷不堪、不像樣”等情況。

“簡直3”的語義無論是表示客觀強調還是主觀強調,都是言者針對某個命題的主觀評注,即對于某一事物、事件或行為的看法。不過二者存在一定差異,“簡直3”表示“確認”時,后面的VP為現(xiàn)實情態(tài),屬于基于客觀事實的主觀評價,側重對客觀情況的強調;表示“夸張”時,VP 為非現(xiàn)實情態(tài),側重主體的主觀感受,這時的主觀性較前者強。

不過,由于“簡直”在清代才開始虛化,出現(xiàn)副詞用法,因此,有些用例尚處在虛化的過程中。如:

(24)四老爹把臉一繃說道:“閣下是外姓人,你姓賀我們姓李,這是我們李姓家族的事情,閣下沒有出主意的必要,簡直的說,你就管不著!”賀世賴鬧了一個沒面子,也就不敢言語了。

(《新鮮滋味》)

(25)若論本地的刁紳劣監(jiān),得屬他第一。侯廩生活著,都得聽他的喝。本處地方官,都讓他扳倒過兩個,簡直說沒人敢惹他。

(同上)

我們認為,這兩例“簡直(的)說”處在虛化的過程中,可以兩解,既是修飾言說動詞的方式副詞,表達“直接”義,也可以表示確認語氣,后面的句子是言者的主觀評注,因此“簡直(的)說”成為一個表主觀評注的標志。這兩個用例恰恰可以說明,表“強調”的語氣副詞“簡直”是由“簡直說”中“說”脫落而成的,這一觀點在魏兆惠、宋春芳(2012)提到。

三、清末民初副詞“簡直”的分布規(guī)律

(一)句子功能分布

根據對《新鮮滋味》系列小說的句類分布調查,發(fā)現(xiàn)“簡直2”4例全部用于祈使句,用于指示行為。如:

(26)醉吳氣喘噓噓的,向吳祿說道:“你是個孝順孩子,你媳婦新來乍到也算不錯。你兄弟是個混賬東西,我死之后,你把他轟出去,簡直的不必管他。我一生沒作過缺德的事情,積下這們一個子弟,實在心里難過,我死也是不瞑目的?！?/p>

“簡直3”小句主要用于陳述句,少數(shù)用于感嘆句(16例),不用于祈使句和疑問句。從句子的功能來看,“簡直3”主要用于提供信息的陳述句。

(27)蘭谷又嘆了一聲說道:“老弟你這話雖然有點理,可是不足為訓?！蓖鮼喥嬲f:“我這話豈但有一點理,簡直的是真理嗎!”

(28)彼時已然圍了一圈子人,吳壽說:“諸位親友們聽明白了,他是我哥哥,我爸爸死了,家當兒都歸了他啦! 他把我轟出來,推出門不管換,好心術啦! 這叫手足? 這簡直的是冤家嗎!”

(29)那天我正在門外站著,李二前來送信,他讓我告訴家里,明天晚晌預備家伙,我只得答應。當時街上三個一群兒,五個一伙兒,議論紛紛,簡直的亂了營啦!

“簡直的是真理嗎”“這簡直的是冤家嗎”是反問句,語義就是“我說的是真理”“這就是冤家”。16例感嘆句中,有7例“簡直3”與語氣詞“嗎”共現(xiàn),用反問語氣表達毋庸置疑,表達言者的主觀強調;2例“啦”,1例“罷”共現(xiàn)。

(二)句法位置分布

經考察“簡直2”7例,均位于所在小句句首,修飾的小句為“不必管他”“不用理他(2例)”“給我得了”“把雙方各治以應得之罪”“和你們令侄說明白了”“回來就同我一塊去”。

“簡直3”多位于小句句首,也可以位于主謂之間,據統(tǒng)計,《新鮮滋味》162例“簡直3”,位于小句句首108例,主謂之間52例,僅有2例“簡直”位于補語小句中?！侗本┕僭捜帯?8例“簡直3”,位于小句句首17例,主謂之間11例?！端穆暵?lián)珠》2例,全部位于小句句首。從數(shù)據看,“簡直3”共192例,位于小句句首127例,占66.15%;主謂之間63例,占32.81%。可見,清末民初,“簡直3”傾向于小句句首位置。如:

(30)我也是這么想哪,無奈我事情眾多,簡直的一會兒不能歇息。

(《北京官話全編》)

(31)向庫緞眼說道:“無怪乎人家都管你叫庫緞眼,你簡直的是個勢利熏心的市儈小人?！?/p>

(《新鮮滋味》)

“簡直”還可與其他副詞共現(xiàn),且總是居前。如:

(32)桂氏說:“兒呀,為娘的并沒跪你,我跪的是白虎星君。千不好、萬不好,是我的不好,我簡直早就該死?！?/p>

(《新鮮滋味》)

(33)說罷復又哈哈大笑,樂完了又說道,“大凡家庭不和,都是婦人的原動力,弟兄爭產,都由于婦人挑唆。要是娶一個不賢良的女人,能挑撥的骨肉參商,家敗人亡?？墒窃捳f回來了,還是作男子漢的不夠人格,無論女人說甚么,你給他一個不聽行不行? 耳軟心活、好聽妻言的人,簡直就不算人類!”(同上)

(三)“簡直3+VP”中VP的褒貶義問題

《北京官話全編》“簡直3+VP”中VP 為“混不了、過不下去了、坐不住了、把他這倆錢兒,七抓八拏的給分了、竟瘋鬧、走不(了)了(2例)、沒飯吃(了)(3 例)、至不濟了、指實了、沒法子、是仇家、不管、不懂得、一會兒不能歇息、就如同發(fā)瘋似的,晝夜的說胡話、是個廢人、沒念通、是個半憨子、和班子一樣、開了話匣子了直談到大平西、仿佛混蛋、穿不得了、不理你、不谷開銷、沒飯吃”。

這些VP 主要分為兩種情況,一種VP是否定性成分,如“混不了、不理你”等17例,占68%。這類VP 語義色彩為“非褒義”色彩,包括貶義/負面義與中性義,“簡直(的)”的出現(xiàn)增強了話語的否定性。另外一種VP形式上雖然是肯定,但是語義上卻是貶義或負面義,例如“竟瘋鬧、是仇家、就如同發(fā)瘋似的,晝夜的說胡話、是個廢人、是個半憨子、和班子一樣、開了話匣子了直談到大平西、仿佛混蛋”等,共計8例,占32%。

《新鮮滋味》“簡直3+VP”的VP 情況主要分為:

形容詞(13例):暈啦(2例)、傻啦、不得了、忤逆、快了、懸了、憨蠢了、足了、糊涂了、邪行啦、少、懸啦;

判斷詞(是/就是)(43例):是害我、是冤家嗎、是文明路劫穩(wěn)健的明火、是嗎、是活地獄、是給和尚湊錢,好讓他養(yǎng)活外家、是老齋嗎、是二號團城子、是老娼婦嗎、就是官家人、是個勢利熏心的市儈小人、是雛兒嗎、是害群之馬、是當著和尚罵禿子、是《審頭》的湯老爺、是個秧子、是血盆子錢、是生意口、是支爐兒烙剩面——不是好餅、是撿的、是個體面學生嗎、是神童相似、是站著的軍門、是禍水厲階、是五十兩說話哪嗎、是癆病的底子、是應聲蟲、是一霸、是他作著呢、是懲法活孩子、就是參謀帶顧問、是過激派的來頭、是個腐敗黨老頑固、是磨房驢、是無謂、是跟我下了絕交書啦、是活鬼一名、是真理嗎、是讓他們抽煙去、是二十兩銀子說話哪、是中桌、是一半聽差的、是生意口;

情態(tài)助動詞“要”(16例):要吐血、要請個善會、要得單思病、要唱《普球山》、要干、要尋死、要死(3)、要飛、要造反、要瘋(2)、要得精神病、要愧死、要哭;

副詞“不/就/更”(34 例):不過問、不愛動筆、不是東西、不理他、不往心里去、不理徐堃、不是我的腿啦、不能吃、不認可(2例)、不聽、不像、不讓他瞧、不能吃、不夠資格、不成東西、不能下手、不夠過日子的、不歇臺兒、不懂的、不是東西、不行(2例)、不成、不了啦、不懂得、不辦正事、不理、不夠、早就該死、就算摸了摸、就說困在店里啦、就不算人類、更不像事了;

否定詞“沒”(15例):沒吃沒睡、沒有治法、沒敘、沒德行、沒一句像人話的、沒完(8例)、沒理他、沒有;

名詞性成分(2例):火雞眼嗎、過命的交情;

諺語(4 例):剃頭棚兒開票子——大外行嗎、吃上頓沒有下頓啦、沒有那個興邦,就等著“一言喪邦”罷、習非勝是;

動詞性成分(35例):抽出魂來啦、像妖孽、成了一宗國民道德啦、成了大牌場兒啦、犯法律、放屁、干了嗎、欠槍排、咽不下去、透點誠心、過不去、上不去、算白搭、罵上啦、成了養(yǎng)血安胎的藥了、施展不了、塌了臺啦、成刀、閉不上嘴、抖起來了、扣了環(huán)啦、吃不得、辦不動、瞧咱們本處沒人、受不了、犯沒根基、要著飯來的、支持不住了、少有、下了海啦、挨大了、亂了營啦、要不的(3例);

句子(2例):好人少、他不夠資格。

這些VP,否定性成分有69 例,占了42.59%,如“不必管他、不過問、沒吃沒睡、不愛動筆、沒有治法、吃不得、辦不動、不懂的、瞧咱們本處沒人、不是東西、支持不住了、沒有”等。此外,VP 形式上雖然是肯定,但是語義上卻是貶義或負面義,共93例,占了57.41%。如“暈啦、傻啦、是害我、要吐血、抽出魂來啦、是文明路劫穩(wěn)健的明火、亂了營啦、糊涂了、邪行啦、懸啦、是一半聽差的、成了大牌場兒啦”等。

因此,清末民初北京話“簡直3+VP”句式,當“簡直”表示“強調”的語義時,VP 多表達貶義色彩。此外,我們發(fā)現(xiàn)VP 的肯定或否定形式與“簡直(的)”的語義存在一定的傾向性,即“簡直”表達對客觀情況的肯定和確認時,VP多為否定形式,而“簡直”表達對主觀感受的強調時,VP多為肯定形式。

(四)共現(xiàn)成分

我們提取了與“簡直3”共現(xiàn)的高頻搭配組 合 例 子,即 與“是”搭 配 (45 例,占23.44%)、與副詞“不/就/更/竟”搭配(40例,占20.83%)、與否定詞“沒”共現(xiàn)(21例,占10.94%)、與能愿動詞“要”搭配(16 例,占8.33%)。例如:

(34)狗爺說:“這可真干了,花錢花物給他成了家啦! 這簡直是害我。我跟這個趙大小,誓不兩立。他冤苦了我啦! 我還在這里藏甚么?”

(《新鮮滋味》)

(35)范三說:“哥哥待我有好處,我該哥哥那筆錢也沒還呢,咱們算兩折,你瞧好不好?”鐵王三說:“沒聽提,我簡直不認可?！狈度f:“這們辦罷,等到哥哥得了兒子,辦完了滿月一塊兒罷?！?同上)

(36)常有這么項人,天天兒鮮衣華服,同著朋友喝酒吃飯跑堂子,坐馬車,逛張園愚園,看他那神色闊極了,而且舉止大方,一兒不小氣,那兒知道呢,他家里窮透了,簡直的沒飯吃,沒有一天晚上不上小押兒去的,老弟要在這兒住久了,就知道了。

(《北京官話全編》)

(37)閑話不提,這小子藏在竹塘之內,側耳竊聽,趙監(jiān)生跟毛豹說的話,他全聽見了,心說:“好一個毛豹! 你這小子要拆大老爺?shù)难瞄T,你簡直要造反?；厝ジ嬖V大太爺,收拾你這小子?！?/p>

例(34)-(37)去掉“簡直”,句子“這是害我、我不認可、沒飯吃、你要造反”,命題意義不變。而“簡直”強調了言者的立場、態(tài)度。如例(34)、例(36)在這里表示確認,是言者基于客觀事實的主觀強調,而例(35)、例(37)在這里主要是強調言者的主觀感受。

同時,我們考察了“簡直3”與句末語氣詞共現(xiàn)的情況,其中與“了”共現(xiàn)19例,與“啦”共現(xiàn)17 例,與“嗎”共現(xiàn)10 例,與“的”共現(xiàn)9例,與“呢”“呢”“哪嗎”共現(xiàn)各1例。

(《北京官話全編》)

(39)富二太太一給他賣號外,曹立泉臉也紅啦,真是有地縫都要鉆下去。富二太太揪住他這把,簡直的扣了環(huán)啦,說出血來也不撒手。

(《新鮮滋味》)

(40)苗爺說:“得了得了,散了罷,別往下說啦。我說你貓兒眼,你還不愿意,你簡直的火雞眼嗎。”

(《新鮮滋味》)

方梅認為,“啦”主要用于宣告事態(tài)、請求、質疑三種施為性功能[10]。例(38)、(39)“穿不得了”“扣了環(huán)啦”都是言者基于客觀情況對事件的一種表強調的主觀評注。史金生、胡曉萍將“嗎”區(qū)分為“疑”和“問”,認為“嗎”的發(fā)問功能使反問句帶上疑的色彩,因而語氣較平緩[11]。這正好說明“嗎”求回答功能的交互主觀性。“你簡直的火雞眼嗎”這里語氣副詞、語氣詞和句式相互作用,“嗎”提升了反問句的交互主觀性,“簡直”和“嗎”舒緩了反問語氣,使“嗎”回答功能變?yōu)檠哉咧饔^評注,尋求聽者觀點一致的功能。

四、清末民初副詞“簡直”的話語功能

清末民初副詞“簡直”的基本話語功能是表達認識立場,標示主觀認識,評價和建言是其立場表達功能的具體體現(xiàn)。

(一)凸顯焦點信息,強化話語立場

張誼生指出“是”為評注副詞,其主要功能是標示句中焦點所在[12]。正如上文所說,在我們考察的語料中,“簡直”多與“是”搭配使用,如例(34),此時去掉“簡直”變成“這是害我”,并不影響命題意義。而二者搭配使用,起到疊加作用,強調了言者的認識,從而突出言者的話語立場。將“這是害我”與“這簡直是害我”對比可知,二者在語義表達上沒多大差別,但在立場表達方面,“簡直”與“是”搭配使用時,言者的話語立場更加明顯,體現(xiàn)出其對命題認識的強烈肯定。因此,我們認為“簡直”與“是”連用,可以使“是”后面標記的焦點信息凸顯,表達言者較強的認識立場,是一種增量的表達形式。

認識立場(epistemic stance)表達的是言者對命題中信息狀態(tài)的主觀評論,包括確定性(不確定性)、實際性、準確性及局限性;還可以指示信息來源或信息獲取的視角。正如“簡直3”的語義所示,表示強調或夸張,而這兩種意義恰恰是言者的認識加注在命題上的主觀評注。如例(12)如果改為“有一天船遇風暴,水手沒法子,竟自翻了,所有船上的人都掉在水里了”,這句話依然成立,但是只是簡單的敘述,而“水手簡直的沒法子”可能是言者在目睹水手種種努力后做出的判斷,凸顯言者的認識立場。再如例(18)、(19)“簡直的不是我的腿了”“簡直的要飛”也是凸顯言者的認識立場。

(二)態(tài)度立場:負面評價

沈家煊指出,主觀性是指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的立場、態(tài)度和情感[13]?！昂喼?”是說話人主觀上對自己話語或命題所做出的消極評價,表明了說話人的立場、態(tài)度和情感。

此外,我們統(tǒng)計“簡直3+VP”中“VP”形式上多為直接否定形式,如“簡直不/沒”:“簡直不管、簡直不懂得、不過問、簡直不像、簡直不能吃、簡直不夠資格、簡直不成東西”“簡直沒法子、簡直沒念通、簡直沒理他、簡直沒有”等;“VP”形式上也有間接否定形式,如“簡直走不了了、簡直沒飯吃了、簡直至不濟了、簡直算白搭、簡直說沒人敢惹他、簡直受不了、簡直犯沒根基、簡直支持不住了、簡直就不算人類、簡直少有、簡直習非勝是”,語義上多為貶義或負面義。

張誼生將“簡直”歸入“強調與婉轉”類,并指出強調態(tài)表示說話人對相關命題的高度重視和堅定的態(tài)度[12]。正如上文我們考察發(fā)現(xiàn),“簡直”后面的VP多是貶義,因此多標示說話主體對立場客體的否定性評價。

(三)建言,表達強交互主觀性

“簡直2”的語義為“索性、干脆”時,話語功能可以歸納為“說話人對聽話人的某種建議”以及“言者自己的意愿”,正如前文指出的,如果主語為第二人稱“你/您”時,這時“簡直2”表達“說話人對聽話人的某種建議”,具有建言和鼓勵的言語行為功能。如:

(41)紹箕說:“這算甚么? 三哥先走,隨后我給你寄去?！苯鹑p說:“我不放心,你簡直給我得了?！?/p>

(《新鮮滋味》)

例(41)這段對話中,金三詐想跟妹丈紹箕預支一年的銀子,紹箕想著之后給他寄去,而金三詐說“我不放心,你簡直給我得了”。雖然去掉“簡直”不影響命題意義,但是違背了禮貌原則,“簡直”在這里給予聽話人選擇性,但是言者的建議在這里希望能夠得到聽話者的同意。像前面所舉的例(7)“簡直的把雙方各治以應得之罪,就結了”,例(8)“你簡直的和你們令侄說明白了,跟他要出來,就得了”,例(9)“您簡直的回來就同我一塊去,好不好”,“簡直”與“就結了”“就得了”“好不好”搭配使用,也是說話者對聽話人的某種建議,并希望聽話者能夠執(zhí)行這個建議。

此外,還發(fā)現(xiàn)清末民初北京話無標形式“簡直”與有標形式“簡直的”共存,據統(tǒng)計,“簡直2”有標形式“簡直的”5例,占71.43%,無標形式“簡直”2例,占28.57%。從語料性質來看,《新鮮滋味》屬于小說類,而《四聲連珠》和《北京官話全編》屬于教材類,比較看出教材類文獻“簡直的”具有絕對傾向性,這與教材的性質有關。

“簡直3”有標形式“簡直的”131 例,占68.23%,無標形式“簡直”61例,占31.77%。其中,教科書文獻有標形式“簡直的”25 例,占89.29%;小說類文獻131例,占80.86%,反映出“簡直3”使用有標形式具有較強的傾向性。

五、結 語

本文主要考察了清末民初“簡直”語義特征與句法分布情況,進而探討其話語功能。

從語義特征來看,副詞“簡直”具有三種語義。一是作為方式副詞,表達“直接”義,放在動詞前,表示動作行為進行的方式。二是作語氣副詞,表達“索性、干脆”義,主語多為第二人稱,表示言者對于聽者的意見或建議。三是語氣副詞,表達“強調”,有對客觀情況的肯定強調,VP多為現(xiàn)實情態(tài),是言者基于客觀情況的確認;也有非現(xiàn)實情態(tài)的夸張,此時多為強調主體主觀感受,且后者的主觀性強于前者?？傊?“簡直”在清末民初這一共時層面的語義特征,正體現(xiàn)了“簡直”語義不斷虛化,主觀性逐漸增強。

從句法分布來看,不管是表示“索性、干脆”表達確認語氣,還是表示言者對所述命題的主觀評注,清末民初副詞“簡直”多位于小句句首。清末民初“簡直”對有標形式“簡直的”有著較強的傾向性。

從話語功能來看,“簡直”的語用功能是體現(xiàn)言者立場,即言者或說話者通過對“簡直”的使用,標示自己對于命題的認識或主觀態(tài)度,而評價和建言是其具體體現(xiàn)。具體又分為以下幾種情況:

1.凸顯焦點信息,強化話語立場。

2.“簡直3VP”可以用來表達言者的情感態(tài)度,多表達負面評價。這類“VP”語義上多為貶義或負面意義。評注性副詞不僅表達說話人對相關命題的主觀態(tài)度,也是評價量級的表達手段。“簡直”語氣較為強烈,增強了話語的否定性。

3.“簡直2”表達“說話人對聽話人的某種建議”,具有建言和鼓勵的言語行為功能。

【注 釋】

①損公,著.劉云,校注.新鮮滋味[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②福島安正,著.陳曉,校注.四聲聯(lián)珠[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③內田慶市.北京官話全編の研究[M].關西大學出版部,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