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磊
(河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十六國北朝時期,先后形成了鄴城、平城、洛陽和長安等多個政治中心,其中鄴城與洛陽是中原地區(qū)最為重要的兩個政治中心。特別是在北朝后期,鄴城與洛陽之間及其周邊地區(qū)構成了鄴洛京畿圈,是中國北方的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重心所在,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受政治和宗教文化等因素影響,從鄴城到洛陽的鄴洛走廊一帶(即河內地區(qū),今豫北地區(qū))是碑碣、佛教造像較為集中的地區(qū),至今仍能獲取文獻內容的碑銘有數(shù)十通之多。特別是其反映的河內地區(qū)宗族情況,是其他傳世文獻多未記載的,也是前人未有過多留意和關注的。我們擬通過與汲郡尚氏有關的《尚齊等八十人造像題記》《尚元吉造像記》《尚天賜等七十人造像記》《修太公祠碑》等碑銘,結合傳世文獻記載,以汲郡尚氏為中心,來管窺北朝河內地區(qū)的宗族發(fā)展情況,以及其所反映的北朝歷史變遷。
河南省新鄉(xiāng)市衛(wèi)輝市(北朝時稱汲郡)被認為是太公故里,生活在這里的尚氏則稱其為太公姜尚后裔。北朝河內地區(qū)的幾通碑銘反映了汲郡尚氏的宗教信仰、宗族活動和發(fā)展面貌,證明至少從北朝以來,尚氏就生活在河內地區(qū)這片熱土之上。茲列舉在目前所知的北朝河內碑銘中占有重要地位的與尚氏相關的5種碑銘。
北魏正始二年(505年)十一月十一日《尚齊等八十人造像題記》[1](圖1,現(xiàn)藏美國圣路易斯美術館),錄文如下:
圖1 尚齊等八十人造像背面題記(局部)[1](P82,圖十八)
唯那尚齊,唯那尚法勝。
大魏正始二年,十一月戊辰朔,十一日戊寅,司州汲郡汲縣崇儀鄉(xiāng)白善剛東大尚村,合邑儀唯那尚齊八十人等造就。
昔唯如來,玄神流泊,宿津于窴墓。飆馳九浪,志超十二之重關,陵二五而高(下缺)
佛弟子(下缺),佛弟子(下缺),佛弟子(下缺)
這是一個以尚氏為首的佛教邑義集體造像,造像時間、地點記載詳細,但出土時間、地點不詳。
題記中所說的“司州汲郡汲縣崇儀鄉(xiāng)白善剛東大尚村”,應即造像地點。北魏時汲郡與汲縣治所位于今衛(wèi)輝市西南孫杏村鎮(zhèn)汲城村?!皠偂睉ā皪彙?,即大尚村位于白善崗之東。白善,亦稱白堊,即白色的土狀物,是非晶質的石灰?guī)r。白善崗應為盛產(chǎn)該物質的某處丘陵。據(jù)《衛(wèi)輝市志》和《北站區(qū)志》記載,衛(wèi)輝市唐莊鄉(xiāng)(今唐莊鎮(zhèn))西北部,[2](P97)新鄉(xiāng)市北站區(qū)(今鳳泉區(qū))北部低山丘陵區(qū)[3](P101)盛產(chǎn)石灰?guī)r。上述地區(qū)均隸屬于當時的汲縣,疑白善崗即在此一帶,則大尚村應在今新鄉(xiāng)市鳳泉區(qū)東北五陵村及衛(wèi)輝市西南唐莊鎮(zhèn)一帶。但是,具體大尚村是今天的哪個村莊,由于傳世文獻缺載,我們不得而知。我們推測,今鳳泉區(qū)耿黃鎮(zhèn)尚介村、衛(wèi)輝市唐莊鎮(zhèn)尚莊均存在可能性。另外,臨近衛(wèi)輝市孫杏村鎮(zhèn)的新鄉(xiāng)市牧野區(qū)東部有尚村,其西不遠處有古龍崗、鳳崗、龜崗等三崗,亦存在可能性。大尚村抑或是今衛(wèi)輝市西南和新鄉(xiāng)市區(qū)東北部一帶的其他村莊,暫且存疑。
總之,從該造像由尚齊等80人建造來看,至少說明北魏后期汲縣大尚村是一個尚氏宗族聚集的村落。
北魏永平三年(510年)五月二十七日《尚元吉造像記》(現(xiàn)藏河南省新鄉(xiāng)市博物館):
永平三年,五月廿七日,尚元吉可(敬)造彌勒像一區(qū)(軀),為父母兄弟、姻緣眷屬,常與佛會。[4](P92)
我們雖不能完全判定此造像主人尚元吉是汲郡尚氏,但由于此銅造像(圖2)收集自新鄉(xiāng),系新鄉(xiāng)市博物館于1978年1月從新鄉(xiāng)市廢舊品公司購得,因而是汲郡尚氏的可能性很大。此外,東魏武定八年(550年)《修太公祠碑》碑陰尚氏題名中有尚元慎、尚元祥、尚元始等名,或許與此造像中的尚元吉有一定的關聯(lián)性。該造像體積較小,是尚元吉個人所造像,目的是給“父母兄弟、姻緣眷屬”祈福。
圖2 尚元吉造像[4](P92)
北魏正光三年(522年)八月十三日《尚天賜等七十人造像記》(圖3,現(xiàn)藏美國辛辛那提美術館):
圖3 尚天賜等七十人造像背面題記(局部)[1](P82,圖十九)
大魏正光三年,歲次壬寅,八月庚申朔,十一日庚午,□□□善,見圣□故彰道治,特古今同□。乃乾坤□□,萬物春□□□天姓由□□。大統(tǒng)老民尚天賜等七十人,汲郡汲人也?!酢酢酢踔邓掠^□□□又□統(tǒng)東北西洛□□山河□□□也。賜等□史□□□□次千年□□,□生長□□□遼□□圣母,德配天地,□□太□。為□□□知□□之興,得以□神□□□□□伏波將軍□□□□□顯賜老□□□□□□□□□□□萬□□□□□□□為圣母造像一軀,□□□□。
修武令濟□太(下缺)頓丘太守(下缺)修武令尚(下缺)
陰陵縣令尚法德唯那。都唯那平陵令尚天賜。[5]
據(jù)民國十二年(1923年)《新鄉(xiāng)縣續(xù)志》卷4《金石志》記載:“五陵造像:在縣北五陵村邱臺寺大殿后壁。前系造像,后系線像,碑高約四尺許。一大魏正光三年,一大魏正光四年。為尚姓創(chuàng)建。多拓印者?!盵6](P544)可知此造像碑原位于新鄉(xiāng)縣北部的五陵村(今屬新鄉(xiāng)市鳳泉區(qū)),似應另有正光四年《尚氏一族造像記》,抑或為同一碑刻的兩面。該造像是尚氏宗族所創(chuàng)建,參加人數(shù)眾多,僅正光三年造像就有尚天賜等70人參加,應該多為尚氏族人,反映了尚氏宗族的力量。
東魏武定八年(550年)《修太公祠碑》,又稱《修太公呂望祠碑》《太公呂望表》《穆子容碑》,原存汲縣太公廟,其前面刻有西晉太康十年(289年)盧無忌《齊太公呂望表》文字(無頌詞),后刻東魏汲郡太守穆子容敘銘?!缎尢舯肥羌晨ど惺系囊淮渭写罅料啵部逃猩惺?01人(其中碑陽14人,碑陰87人)。其碑文載:
太公姓呂,名望,號曰尚父。尚氏之興,元出姜氏。公望以輔翼流詠,子平以霍素致謠。卯金握歷,冠蓋鱗次。典午統(tǒng)宇,軒冕波屬。或秉文入朝,或用武出討,儒默交映,勛庸相趨。
大魏東苞碣石,西跨流沙,南極班超之柱,北窮竇憲之志。高祖孝文皇帝,龍飛代都,鳳翔嵩邑。澄清人士,品藻第望,尚氏合宗,還見禮擢。九等舊制,不失彝序。方知圣賢之門,道風必復,功德之后,學識還昌。太公胤孫:尚□□、尚天寶、尚世□、尚子牧、尚子休、尚方顯、尚景□、尚遵明、尚裴香、尚顯敬、尚回歸、尚叔樂、尚漢廣、尚崇等,器業(yè)優(yōu)洽,文義淹潤,慨盧忌置碑,僻據(jù)山阜;崔瑗列石,不枕康衢。遂率親黨,更營碑祠。以博望之亭,形勝之所。西臨滄谷,東帶洑川。周秦故道,燕趙舊路,構宮鐫石,□當平顯,庶使文范之貌,不獨百城;有道之美,詎假千石。[7](P139)
碑陰為題名,除一胡姓縣令外,其余均為尚氏族人。有的擔任郡中正、刺史、太守、縣令、戍主、卸任太守、將軍、府佐、州佐、督郡、郡吏等職,有的為“板授”太守、縣令,其余人員為白丁。
2013年12月至2014年1月,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會同新鄉(xiāng)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對新鄉(xiāng)市鳳泉區(qū)時代華庭遺址H37進行了為期36天的發(fā)掘工作,出土了一批佛教造像,其中編號H37:1的佛像下部臺座上刊刻有造像題記。發(fā)掘者將其釋讀為:“東□□尚元始為亡父母合家供養(yǎng)。”[8](P38-39)據(jù)《發(fā)掘簡報》圖三所示(圖4),未釋讀的似為“堪(龕)主”二字,即“東堪主尚元始”。此造像可命名為尚元始造像。根據(jù)與其出土于同一土層的北齊《天保七年造觀世音像》(編號H37:2)的紀年和風格初步判斷,其應為北朝時期的佛教造像,成為我們研究北朝汲郡尚氏的又一例證。
圖4 尚元始造像及拓片[8](彩版一,P39圖三)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東魏《修太公祠碑》碑陰尚氏題名中有尚元始之名,不知是否即為此造像記中的尚元始,抑或為重名,暫不可考。此外,該造像出土地在鳳泉區(qū)尚介村北,而尚介村是由尚保(堡)屯與介(戒)海、南莊等三村在1949年合并而成,[3](P81-82)此尚堡屯之村名或與北朝汲郡尚氏有關。
此外,據(jù)顧燮光《河朔金石目》卷1《汲縣》記載,位于今衛(wèi)輝市西北的太公鎮(zhèn)(原名太公泉鎮(zhèn))香泉寺,原有隋代大業(yè)五年(609年)尚士恭造像,[9](P8955)也是汲郡尚氏造像活動的歷史見證。需要說明的是,上述碑銘只是目前我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實際上與北朝汲郡尚氏相關的碑銘肯定會更多。
除了上述以尚氏為主的碑銘所見汲郡尚氏的分布之外,北朝時期汲郡汲縣、共縣等地還有一些碑銘中也有尚氏的存在。通過這些碑銘,我們可以大致勾勒出北朝汲郡尚氏的分布地圖,而這些信息我們之前是無法從傳世文獻記載中查到的。
位于當時汲縣縣城鎮(zhèn)國寺的東魏興和三年(541年)《呂升歡造像記》[10](P157-159)中,在大量呂氏姓名之間,偶爾夾雜有尚元休、尚延和、尚仲興、尚延賓等尚氏姓名,或可說明在當時汲縣縣城也有尚氏居住。
位于汲縣廉堰(今衛(wèi)輝市唐莊鎮(zhèn)東連巖村)的東魏武定八年(550年)《廉天長等造像記》[10](P209-210)碑側題名中有邑老尚安生、邑老尚升謨、維那尚虎等尚氏族人,說明該地也有尚氏居住。
位于共縣(今輝縣市)東中陽鄉(xiāng)張村的北齊天保三年(552年)《比丘道平等造像記》[10](P251-253)題名中亦有至少2名尚氏族人,說明共縣東部地區(qū)亦有尚氏居住。
位于共縣西北白鹿山上的北齊河清四年(565年)《玄極寺碑》[11](P78-91)(圖5)碑陰題名中有尚氏1人,即“像主尚長命”,可見共縣西北地區(qū)也有尚氏族人生活(抑或是到此游歷)。
圖5 白鹿山北齊《玄極寺碑》碑陰題名拓片(局部)
位于今新鄉(xiāng)市紅旗區(qū)關堤鄉(xiāng)崇慶寺的北齊武平元年(570年)《楊映香等八十人造像記》[10](P350-351)題名中有當陽大像主尚阿玉與尚白玉2人,說明亦有尚氏生活于此。若此2人為女性,則也可能是汲郡尚氏出嫁至此地。
遺憾的是,目前暫未發(fā)現(xiàn)北朝汲郡尚氏的墓志,使得我們的研究難以進一步深入。但可喜的是,從稍晚些時期的唐代尚氏墓志中,也可獲得汲郡尚氏播遷的線索。1957年,河北磁縣講武城北垣外出土了唐高宗顯慶二年(657年)《唐尚登寶墓志》2方,其磚志云:“大唐貞觀廿三年歲次己酉十一月壬寅朔十八日己未,滏陽縣滏陽鄉(xiāng)信義里故人尚登寶,年八十,殯□□城內東關道北上□□□□月廿五日銘記?!盵12](P26)而其與妻合葬墓志云:“君諱登寶,衛(wèi)國汲人也?!盵13](P266)唐代的衛(wèi)國汲縣即北朝的汲郡汲縣,此人顯系汲郡尚氏遷居滏陽縣(今河北磁縣)。根據(jù)墓志記載,其父祖為東魏北齊官員,或許由于任官而從汲郡遷徙到鄴城附近,但直至唐代顯慶年間,其仍然不忘自己是汲縣人,可見汲郡尚氏影響深遠。
從上述碑銘記載可以看出,汲郡尚氏主要分布在當時的汲縣,包括從今衛(wèi)輝市太公鎮(zhèn)到新鄉(xiāng)市鳳泉區(qū)、牧野區(qū)、紅旗區(qū)一帶,附近的輝縣市也有少量分布。隨著時代的推移,汲郡尚氏也不斷有人向外地遷徙,東魏北齊都城鄴城附近地區(qū)亦有汲郡尚氏后人分布,直至唐代仍有他們的后人生活在這些地區(qū)。
人們立碑總是為了某種目的,不同碑銘往往有著不同的立碑動機,造像亦是如此。結合北朝相關歷史背景進行分析,上述汲郡尚氏相關碑銘的立碑動機可以分為以下從低到高三個不同的層次。
佛教自東漢時期傳入中土,特別是西晉末年以來得到了迅速傳播。到了南北朝時期,佛教深刻影響著整個社會,從統(tǒng)治者到普通民眾,無不受其影響。該時期佛教發(fā)展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就是造像活動非常流行,是整個中國古代歷史上造像最為盛行的時期。佛教信眾通過造像活動表達自己的宗教信仰,并為自己和家人祈福,這在北朝造像中非常普遍。如洛陽龍門石窟北魏景明四年(503年)《廣川王太妃侯氏自造像記》云:“今造彌勒像一區(qū)(軀),愿……現(xiàn)身永康,朗悟旨覺。遠除曠世無明惚業(yè),又延未來空宗妙果。又愿孫息延年,神志速就,胤嗣繁昌,慶光萬世?!盵14](P66)表達了侯太妃對身體健康、子孫興旺的祈求。又如東魏武定七年(549年)《張保洛等造像記》載:“愿所生父母,乃及七世,皆生佛土,體解大道;兒孫妻子無病延年,長享福祿……”[15](P394)表達了張保洛等人對家人長享福祿的祈福。
前述與汲郡尚氏相關的北魏正始二年(505年)《尚齊等八十人造像題記》、北魏永平三年(510年)《尚元吉造像記》、北魏正光三年(522年)《尚天賜等七十人造像記》、隋代大業(yè)五年(609年)《尚士恭造像》,均具有祈福的含義。如《尚元吉造像記》中“為父母兄弟、姻緣眷屬,常與佛會”的祈福,便非常明顯。這是汲郡尚氏造像立碑的第一個層次的原因。但這只是較為直接和較低層次的追求,造像的目的并非僅僅是為了表達佛教信仰和祈福,有些造像碑還有更深層次的立碑動機。
北魏是一個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政權,因而不可避免地存在胡漢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為了緩和各種矛盾,北魏統(tǒng)治者多次下詔優(yōu)撫民眾,特別是在孝文帝遷都洛陽之后。如,孝文帝在太和二十年(496年)三月下詔:“諸州中正各舉其鄉(xiāng)之民望,年五十以上守素衡門者,授以令長。”[16](卷7下《高祖紀下》,P179)汲郡尚氏宗族應是該詔書的受益者。
又如,孝明帝在熙平三年(518年)正月下詔:“朕沖昧撫運,政道未康,民之疾若,弗遑紀恤,夙宵矜慨,鑒寐深懷,眷彼百齡,悼茲六極。京畿百年以上給大郡板,九十以上給小郡板,八十以上給大縣板,七十上給小縣板;諸州百姓,百歲以上給小郡板,九十以上給上縣板,八十以上給中縣板;鰥寡孤獨不能自存者,賜粟五斛、帛二匹?!盵16](卷9《肅宗紀》,P227)司州汲郡作為京畿之地,生活其間的尚氏老人必定位列板授對象之中,且要優(yōu)越于非京畿諸州。
孝明帝熙平三年,實際掌握大權的是孝明帝的生母靈太后胡氏,被稱為“圣母”。正光三年(522年)《尚天賜等七十人造像記》即有“圣母,德配天地”和“為圣母造像一軀”等語。該造像可能就是汲郡尚氏為表達對孝明帝及臨朝聽政的胡太后熙平三年板授高年的感激之情而建造。①日本學者佐藤智水研究認為,《尚天賜等七十人造像記》發(fā)愿文中有“賜老職”的記述,這是指當時以老年人為對象所舉行的板官授予之事,因而這是受此殊榮的尚氏一族為報恩而造的像。并認為,小豪族尚氏以熙平三年的板官授予為契機,之后他們的社會地位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參(日)石松日奈子著,牛源譯:《中國佛教造像中的供養(yǎng)人像——佛教美術史研究的新視點》,《中原文物》2009年第5期,第83-84頁。而板授高年在北朝后期有過數(shù)次,這在東魏武定八年(550年)《修太公祠碑》中也有所體現(xiàn),汲郡尚氏有大量老人得到板授。
前引東魏武定八年(550年)《修太公祠碑》有載:“高祖孝文皇帝,龍飛代都,鳳翔嵩邑。澄清人士,品藻第望,尚氏合宗,還見禮擢。九等舊制,不失彝序?!北砻骷晨ど惺鲜切⑽牡鄱ㄐ兆宓氖芤嬲摺L崎L孺先生曾經(jīng)指出:“以朝廷的威權采取法律形式來制定門閥序列,北魏孝文帝定士族是第一次?!盵17](P91)汲郡尚氏通過造像立碑,表達了對孝文帝等統(tǒng)治者的感恩之情,特別是對孝文帝在定姓族過程中評定地方“族望”“民望”進行了褒揚。事實上,對以孝文帝為代表的北魏、東魏統(tǒng)治者的贊揚,正是要表明尚氏宗族對國家的認同,同時也是北朝時期民族大融合的表現(xiàn)。這是汲郡尚氏造像立碑的第二個層次的原因。
無獨有偶,這種立碑動機也體現(xiàn)在同一時期的其他宗族如汲郡楊氏宗族之中。北魏正始元年(504年)汲郡楊氏《法雅與宗那邑一千人為孝文帝造塔記》云:“孝文皇帝,大魏之中興,曠代之睿主。比德則羲、農齊軌,遠治則伊、媯同范。以先皇所都,壤偏于曜和,不洽于土中,乃兆畿域于嵩瀍,□影同于□堮?!式ㄊ幻?,顯其功之大矣?!瓧钭诘闷湟伺c……顯之于汲土,表之以望冠?!盵18](P451)字里行間流露著汲郡楊氏宗族對北魏孝文帝的贊美之意。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碑文雖然沒有明白地說為孝文帝造九級一軀的直接原因是由于定郡姓,然而定郡姓給中原世家大族所造成的巨大影響是不能低估的?!盵19](P51)其說甚是。
北魏正始元年(504年)汲郡楊氏《法雅與宗那邑一千人為孝文帝造塔記》于1918年被金石學家顧燮光在汲縣周灣村田間發(fā)現(xiàn),由于其立碑年代較早,當時同在汲縣一帶生活的尚氏應該對之有所見聞,前述北魏正光三年(522年)《尚天賜等七十人造像記》、東魏武定八年(550年)《修太公祠碑》等,均是在此之后尚氏所立碑刻,特別是北魏正始二年(505年)《尚齊等八十人造像題記》,很有可能就是尚氏宗族對楊氏宗族造塔立碑的直接呼應。
西漢《急就篇》卷1有言:“呂望為周武王太師,號尚父,其后或以為姓。”[20](P92)汲郡尚氏雖然自稱為太公后裔,但其家世無考。甚至清代有學者稱:“稽之正史,唐以前無一尚姓入傳者?!盵21](卷32,P3)所以,孝文帝在定姓族過程中評定地方“族望”“民望”,是給長期生活在汲郡但又無法列入漢族“四姓”的尚氏宗族的一次絕好良機,使其能夠成為汲郡“族望”“民望”,“得以任職流內九等之官,躋身于士族行列”,“獲得法律承認并且擁有諸多官職”。[22](P430-431)因而他們要立碑題名,在表達對統(tǒng)治者的感恩之情的同時,亦不排除存在與當?shù)刂T如楊氏之類的宗族進行攀比的心理,也是在進一步加強宗族成員之間的聯(lián)系和凝聚力,向鄉(xiāng)里宣示尚氏的社會地位,并希冀進一步抬升尚氏的聲望。這是汲郡尚氏造像立碑的第三個層次的原因。
尚氏宗族的這一動機,在樹立《修太公祠碑》的活動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尚氏宗族以時任汲郡太守穆子容的名義樹碑,具有顯著的政治景觀效應。他們正是要借助地方最高行政長官的威權,將自己與當?shù)貧v史名人太公呂望聯(lián)系起來,進一步確立其作為太公后裔的地位。此舉進一步抬升了尚氏宗族的聲望,牢固確立了汲郡尚氏的地方望族地位,這對在北朝之前默默無聞的汲郡尚氏來說,實有“制造”宗族之功。遺憾的是,由于史料的缺乏,與學界對渤海高氏[23](P60-74)、南陽張氏[24](P21-39)、太原王氏[25](P254-274)、太原郭氏[26](P77-94)等士族譜系形成過程的詳細考證相比,我們暫時不能對汲郡尚氏譜系制作細節(jié)加以考證。
到了唐代,林寶《元和姓纂》卷九記載,尚氏出汲郡,為太公姜尚之后。[27](P1329-1330)汲郡尚氏郡望得以正式形成。此后,南宋鄭樵《通志·氏族略第三·以字為氏》亦云:“尚氏。姜姓,齊太公之后也。太公號太師尚父,支孫因氏焉?!黾晨?,清河,上黨?!盵28](P115)歷代遂有汲郡尚氏郡望之稱。
總之,汲郡尚氏通過北魏等統(tǒng)治者實行的一系列政策,從普通的地方宗族成長為汲郡族望,社會地位大大提高,從而更加使其從心理上認同國家,加速了民族融合,并為其擔任各級官吏、為國家政權服務奠定了基礎。到了唐代,正式形成了汲郡尚氏郡望。
綜上所述,北朝后期,汲郡尚氏造像立碑活動頻繁,從相關碑銘可以推測汲郡尚氏主要分布在汲縣,包括從今衛(wèi)輝市太公鎮(zhèn)到新鄉(xiāng)市鳳泉區(qū)、牧野區(qū)、紅旗區(qū)一帶,并不斷向鄴城等地遷徙。汲郡尚氏的造像立碑活動,不僅有為家人祈福、表達佛教信仰的動機,更有感恩統(tǒng)治者、表達國家認同的含義。得益于北魏孝文帝在定姓族過程中評定地方“族望”“民望”,通過造像立碑活動,汲郡尚氏進一步加強了宗族凝聚力,抬升了宗族聲望,并最終確立了汲郡尚氏的地方望族地位,直至唐代正式形成了汲郡尚氏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