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金 申

(華東師范大學 教育學部，上海 200062)

教育懲戒是“學校或教師為了達到教育目的、避免失范行為再次發(fā)生，依法對學生違規(guī)的失范行為進行否定性評價的一種輔助教育手段”[1]，具有重要的育人價值。然而，在教育實踐中，一方面，由于受到公共輿論的影響，中小學教師放棄教育懲戒成為了一種普遍現(xiàn)象；另一方面，由于教育懲戒標準模糊，中小學教師無法把握懲戒尺度，致使教育懲戒淪為“體罰”或“變相體罰”的惡性事件頻頻發(fā)生。對教育懲戒問題，黨和政府一直都很關注和重視，并且出臺了一系列規(guī)章制度。

2019年6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fā)《關于深化教育教學改革全面提高義務教育質(zhì)量的意見》，明確指出：“制定實施細則，明確教師教育懲戒權(quán)。依法依規(guī)妥善處理涉及學校和教師的矛盾糾紛，堅決維護教師合法權(quán)益?！盵2]2019年11月，教育部公布《中小學教師實施教育懲戒規(guī)則(征求意見稿)》，面向全社會公開征求意見[3]。2020年12月，教育部頒布《中小學教育懲戒規(guī)則(試行)》，形成了中小學教育懲戒的系統(tǒng)規(guī)范[4]，這標志著我國中小學教師教育懲戒從征詢意見階段進入了實施階段。但是相關規(guī)章制度仍然存在一定不足，尚未明確規(guī)定在何種教育情形中實施何種具體的教育懲戒措施，僅僅將制定教育懲戒細則的權(quán)力下放給學校[5]。這也為后續(xù)研究和實踐提供了努力和突破的方向。因此，本研究以S市M中學為研究對象，通過田野考察的方式來探究教師在日常實踐中如何實施教育懲戒，具體包括教師實施教育懲戒的真實樣態(tài)、教師實施教育懲戒各個要素之間的運作過程、教師實施教育懲戒的實踐策略。

一、研究設計

(一)研究對象

M中學是S市M區(qū)的一所擁有40余年辦學歷史的公立初中。隨著M區(qū)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變化，大量優(yōu)秀人才外流，學校優(yōu)質(zhì)生源嚴重流失。此外，由于M區(qū)大量外來人口涌入，學校生源呈現(xiàn)出了“三多三少”的特征：學生來自單親或離異家庭多，外出務工人員家庭多，困難家庭多；學生小學畢業(yè)學科成績3A少，學生來自知識分子家庭少，學生中少先隊干部少。

M中學八年級S班有35名學生，其中19名男生，16名女生。該班是體育教師擔任班主任的“特色班級”。其中：學生學業(yè)成績兩極分化嚴重(有年級學業(yè)成績最高的學生，也有學業(yè)成績最低的學生)；部分學生興趣特長突出(有校國旗班隊員、校田徑隊隊員和手工特長生等)；問題學生比較多(其中有3位同學患有先天性狂躁癥)。林林總總的現(xiàn)實問題和各種因素給教師進行班級管理帶來巨大挑戰(zhàn)，使教師在日常教育實踐中面臨諸多潛在矛盾。

(二)研究方法

本文采用田野考察研究方法，旨在了解研究對象如何認識自我以及自身處境，理解那些“無法被預知”“令人驚訝”的方式[6]，進而形成對教師實施教育懲戒的各要素及其作用方式的整體性理解。研究者主要通過以下4種途徑收集資料：一是采用參與式觀察法，參與八年級S班學生的課堂或課余生活，觀察教師如何處理學生的違規(guī)違紀行為；二是通過對八年級S班的班主任及科任教師深度訪談，了解他們對教育懲戒的態(tài)度、遭遇的困難和教育懲戒的方式等情況，同時也了解學生對教育懲戒的看法以及態(tài)度，以此來加深對教師實施教育懲戒的“全景式理解”；三是撰寫田野筆記，觀察和記錄在教室、辦公室等公共場所教師實施教育懲戒的現(xiàn)實樣態(tài)。

(三)研究過程

首先，研究者制定了較為詳細的研究方案，選擇合適的觀察點和訪談問題，確定了調(diào)研的班級，準備了錄音筆、手機等調(diào)研工具。其次，借助熟人關系，研究者進入M中學聽課1個月(2020年11月2日至2020年11月30日)，“隱藏”研究身份，跟著教師和學生“同吃同住”，感受班級生活的日常樣態(tài)，觀察教師實施教育懲戒的真實過程。隨后，雖然在學校領導幫助下，研究者順利入駐了八年級S班，但是剛開始融入度不夠，于是研究者抓住一些重要機會深入班級，推進調(diào)研活動，實現(xiàn)了從“局外人”向“局內(nèi)人”身份的轉(zhuǎn)變。具體表現(xiàn)在3個方面：一是通過參加體育活動增加研究者與師生的交流。L教師給學生上體育課，讓研究者選擇在操場上觀摩；L教師邀請研究者參加足球社團，通過踢球使研究者和L教師及S班同學拉近了距離。二是通過與被“罰抄”同學的交流增進研究者與學生的相互理解。S班的F同學在年級會議室被“罰抄”，研究者和F同學交流心得，破除了該班同學認為研究者是學校派來監(jiān)督他們的顧慮，進而F同學也給研究者講解了該班的基本情況，譬如教師們在課堂上的日常行為、同學們的日常表現(xiàn)等情況。三是研究者在班主任L教師邀請下主持召開了主題班會“理想中的大學生活”，增加了教師和同學們對研究者的信任。

基于此，研究者也獲得了“特權(quán)”，可以自由調(diào)整時間進入八年級S班聽課，消除了教師和同學們對研究者的陌生感。同時在空余時間，研究者可以在會議室整理田野筆記，觀察會議室的教師和學生之間的互動和對話。本研究先后共訪談了11位教師，每位老師的訪談時間在30～50分鐘。此外，在征得訪談對象同意的前提下，研究者借助錄音筆和個人記憶記錄了訪談內(nèi)容，同時也觀察并記錄了訪談對象的動作語言。在此階段，研究者累計整理訪談文字和撰寫田野筆記近8萬余字。

二、M中學教師實施教育懲戒的要素分析

基于扎根理論，研究者探討了教師實施教育懲戒的影響因素，并構(gòu)建了分析框架，包括原因、過程和結(jié)果3個方面，環(huán)境因素、個體因素、主體行為和行為結(jié)果4個類別，以及國家教育懲戒政策、學校規(guī)章制度、家長態(tài)度、社會輿論、學生特征、教師發(fā)展階段、教師懲戒觀念、教師情感、教師認知、教師策略、教師自我認同感和學生行為等12個要素[7]。以此框架作為參照標準，研究者對M中學的教育懲戒進行審視，發(fā)現(xiàn)主要存在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

(一)原因方面：教育合力尚未被充分激發(fā)

教師教育懲戒的實施原因主要包括環(huán)境因素和個體因素。首先，從環(huán)境因素來看，主要包括國家教育懲戒政策、學校規(guī)章制度、家長態(tài)度、社會輿論、學生特征5個要素。

一是國家教育懲戒政策對教育懲戒定義比較模糊。國家出臺的教育懲戒政策對教師起到了一定的保護作用，但是相關政策的不明確和模糊性又給教師帶來了實踐困惑，致使他們通常缺乏對教育懲戒問題的關注和研究。例如，M中學校長表示：“教育懲戒條例讓教師有了懲戒權(quán)，對教師起到了適當保護作用，只能說適當。但是如果不當，教師還是會受傷，而且這時候沒有人會幫這個教師。法律可能也無法建立起適當?shù)臉藴省！?/p>

二是學校尚未制定教育懲戒制度。首先，由于國家層面教育懲戒條例模糊，M中學的校領導和教師無法準確理解和把握教育懲戒的內(nèi)涵和尺度，學校也難以制定相應的懲戒制度。M中學校長表示：“我們國家上位法現(xiàn)在沒有太多細則，一般來說，我也不太可能和老師去作太多的研討?！逼浯危瑢W校層面教育懲戒制度的提出有悖于學校整體的校園文化和教育基礎。M中學一直致力于打造“暖文化”，并以此作為學校特色，而學校層面的教育懲戒制度出臺將意味著把教育懲戒問題當作學校的主要矛盾，不利于構(gòu)建和諧校園文化。M中學校長認為：“打造一種‘暖教育’，即營造教師與學生之間、學生與學生之間、教師與教師之間、家庭和學校之間的溫暖情感。所以，現(xiàn)在我們學校創(chuàng)建不了這種教育懲戒的學校條例。”最后，學校層面提倡教師用情感和智慧實施教育懲戒。M中學校長指出：“懲戒是讓學生反思，促進學生成長，促進學生擔當責任，我個人很贊成。老師如何用智慧和情感來教育學生，對此，學校一直非常重視?！?/p>

三是大多數(shù)家長否認教育懲戒價值。一方面，學生家長屬于年輕一代，他們普遍提倡通過民主式教育來促進學生個性化成長，否認教育懲戒的實際價值。M中學校長辦公室主任反映：“S市的家長對孩子們的成長要求模糊化，就一句話‘好好學’……學生在‘好好學’這句話影響下，可能自律性較強的孩子知道自己怎么做，自律性較差的孩子就是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了。”另一方面，由于S市的隔代教育比較普遍，學生家長常常未能充分履行監(jiān)護責任，過于溺愛孩子，不贊成懲戒。正如有教師所言：“這里學生當中有三分之一以上是跟老人生活在一起，他們的監(jiān)護人沒有盡到職責……對待老師的懲戒，學生家長雖然嘴上不說，但心里反對?！?/p>

四是社會輿論對教師實施教育懲戒有一定的負面影響。目前社會輿論主要反對體罰，但也常常存在過分夸大教育懲戒的負面影響。被訪談的M中學教師們一致認為被媒體報道出來的事件僅僅作為個案并不具有代表性，不會對教師的懲戒行為造成太大影響。例如，有教師表示：社會輿論主要反對體罰，而非否定教育懲戒；社會輿論對于懲戒還能接受，聲音比較大的還是體罰。還有教師認為：這種現(xiàn)象僅僅是社會媒體報道失實，并不能夠代表普遍現(xiàn)象；“我覺得影響不算最大，因為社會上這樣的現(xiàn)象，其實把個體擴大了，媒體上看到那些老師，我覺得不能稱之為有師德的老師，他已經(jīng)侮辱了我們這些在一線勤懇工作的教師，我是不贊同的?！?/p>

五是學生優(yōu)質(zhì)生源不斷減少。正如M中學的發(fā)展史所描述的那樣，學生生源呈現(xiàn)出了“三多三少”特征，優(yōu)質(zhì)生源不斷流失。也有教師對此提出了看法：“一方面隨著社會發(fā)展，民辦學校可以選擇學生；另一方面經(jīng)濟條件現(xiàn)在比以前好，人口流動比以前方便，導致經(jīng)濟實力強一點的家庭都會搬到好的地方去，經(jīng)濟實力弱一點的家庭就還是在這里?！睂W生的整體素質(zhì)也會對教師的日常教育教學起到重要影響，成為教師教育懲戒的潛在因素。

教師實施教育懲戒還受到教師懲戒觀和教師發(fā)展階段的影響。從教師教育懲戒觀來看，M中學教師大都肯定教育懲戒價值，認為懲戒是一種教育手段，有助于矯正學生的錯誤行為和幫助學生健康成長。例如，有教師表示：“自然界有叢林法則。孩子成長有點類似于游戲，游戲也要有規(guī)則，沒有規(guī)則無法玩?！币灿薪處煴硎荆骸皯徒浔仨氁械模热缯f學生出現(xiàn)底線問題、人品問題，必須懲戒?！?/p>

從教師發(fā)展階段來看，據(jù)研究者田野考察發(fā)現(xiàn)，幾乎每個班級的教師都涵蓋了“新手型”教師、“熟手型”教師和“專家型”教師3種類型，不同教齡教師相互配合搭班的模式有助于教師之間教育與教學經(jīng)驗的互補。例如，有“新手型”教師反映：“老教師注重斗智斗勇，跟學生打交道比較多，肯定就有辦法了，還鎮(zhèn)得住學生，就靠嘴巴，就能讓學生感到很難對付。”

從整體而言，國家政策法規(guī)對教育懲戒的定義比較模糊，學校尚未制定教育懲戒相關制度，大部分家長否認教師教育懲戒價值，學生優(yōu)質(zhì)生源不斷減少，導致個體因素和環(huán)境因素之間存在一定程度的不匹配，造成了M中學的教育懲戒并沒有發(fā)揮應有的教育作用，教育合力未能被有效激發(fā)。

(二)過程方面：“灰色地帶”仍然存在

教育懲戒的過程主要包括教師認知和教師策略。在日常教育實踐中，M中學的教師在對懲戒的認知方面存在分歧和差異，在懲戒行為方面也存在一些違規(guī)現(xiàn)象。

首先，在教師認知方面，M中學教師對是否使用教育懲戒存在分歧。絕大多數(shù)教師認為，教育懲戒對青少年成長而言必不可少，有助于學生承擔責任和遵守規(guī)則。有教師表示：“當他(學生)犯了一些錯誤的時候，我覺得予以適當?shù)貞徒洌瑢μ幱诔砷L期的孩子是有好處的，他能夠去承擔責任，吸取教訓?！币灿薪處熣J為：“教育必須有懲戒，如果沒有懲戒，學生違紀零成本，那么無論是在學生成長的過程中，還是在班級的成長過程中，沒有一個框，沒有一個度，學生就把握不住做一件事情的分寸到底是多少。”還有部分教師對教育懲戒持否定意見，認為懲戒具有強制性質(zhì)，容易激發(fā)教師和學生之間的矛盾。譬如，有教師指出：“我一般不會站在學生對立面去懲戒學生，而是站在學生立場，與學生共情多一些，因為懲戒具有一定強制性，我更多采用引導的方式?！?/p>

有教師認為教育懲戒受到環(huán)境因素和個體因素交互作用的影響，在國家教育懲戒政策、學校規(guī)章制度、家長態(tài)度、社會輿論等因素發(fā)揮積極作用的情況下，當教育懲戒對學生行為改變能夠起到一定的作用時，教師實施教育懲戒的可能性就越大，反之則會放棄懲戒。例如，有教師表示：“有的學生不完成作業(yè)，我不會因此選擇跟學生父母聯(lián)系，因為家長沒有指望學生考上高中……但對有的學生，我會聯(lián)系其父母，因為這類學生的父母對他們有期望。我聯(lián)系其父母后，會馬上看到效果?！币灿薪處煼从常骸翱戳诉@么多新聞之后，我開始選擇‘佛系教育’，現(xiàn)在學生心理很脆弱，萬一講了他們，跳樓了怎么辦……前幾次我會說，如果屢教不改，那就算了?！?/p>

其次，在教師策略方面，教師會實施教育懲戒，甚至有的教師會“體罰”或“變相體罰”。例如有個八年級學生在微信上給教師請假，由于教師沒有回復，學生就認為老師默認同意，但是卻被教師作為曠課處理。學生返校后，被教師叫到辦公室停課2天，反思自習。又如學生英語默寫沒有完成，中午午休時間被叫到辦公室罰抄20遍。再如有學生作業(yè)未完成，上課期間被叫到教室外面罰站(1)資料來源于2021年11月17日至18日研究者在M中學的田野筆記。。

雖然教師認為教育實踐中需要適度的懲戒，但是在實施教育懲戒的過程中也存在“灰色地帶”。例如，因?qū)W生的學業(yè)成績問題而懲戒學生、對學生進行語言暴力和心理傷害、對學生進行停課處理，這些懲戒方式在某種程度上都有悖于國家出臺的教育懲戒相關規(guī)章制度。

(三)結(jié)果方面：教育懲戒有效性難以評估

教育懲戒實施的結(jié)果主要表現(xiàn)為對教育懲戒有效性的評估，即教師衡量教育懲戒對學生行為和教師自我認同感的影響。目前，M中學教育懲戒在結(jié)果方面存在如下問題。

一是學校教育懲戒系統(tǒng)部分失靈。一方面，學校主要通過口頭宣布、墻上貼告示或者全校大會通報等方式進行懲戒，這種不計入檔案的懲戒方式造成了部分學生對學校的規(guī)章制度缺乏敬畏感，帶來教育懲戒的無效。正如有位學校領導反映：“學校對于極過分的孩子，還是有懲戒，但是一種無效懲戒，就是殺雞給猴看，猴不看，殺雞儆猴，猴不怕……學生不在乎，知道學校只是口頭講，說‘我畢業(yè)的時候，畢業(yè)證書照樣給我’?！绷硪环矫妫捎诤ε录议L鬧事，地方教育主管部門通常不愿意承擔相應責任，選擇采用息事寧人的方式處理類似問題，導致學校害怕懲戒學生。有教師反映：“當發(fā)生教育懲戒的問題時，教育局一般站在家長這邊，因為要平民憤。責任被逐級追究，教育局會批評校長，如果教育局沒有做好，它的上一級會追責?！?/p>

二是教育懲戒短期有效，而長期無效。M中學的教師普遍反映：教師教育懲戒遇到最大的困難是學生屢教不改。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學生的不良行為經(jīng)過長期的反復強化，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習慣，教師在短時間內(nèi)難以轉(zhuǎn)變學生的不良習慣。教師實施教育懲戒陷入了“困境”，雖然他們采取了諸多教育懲戒的策略和手段，但是往往難以取得效果，這也是導致部分教師產(chǎn)生教育懲戒的實踐困惑。正如一位教師所言：“你不可能說他(學生)一直這樣，我就不管他了。如果不管他，你以前做的這些事情，全部都浪費，你前面3次管，也變成了白管。所以，第4次還是要管，但是，從老師角度可能要再思考，有沒有更好的方法?！?/p>

三、班級生活中教育懲戒的日常呈現(xiàn)

學校層面教育懲戒的實施面對教育合力尚未激發(fā)、“灰色地帶”仍然存在、教育效果難以實現(xiàn)的現(xiàn)實問題。因此，M中學八年級S班的班主任及科任教師采取了一系列教育懲戒實踐策略，并且取得了一定效果。

(一)班主任的懲戒觀念：“注重因果”

L教師作為一名具有大學本科學歷的男教師，已經(jīng)執(zhí)教20年，擔任M中學八年級S班的體育老師兼班主任，被其他教師稱為“L爸爸”(因為L教師像孩子們的父親一樣照顧學生，為學生的成長付出了很多心血)。L教師從六年級帶班。開學伊始，家長們對體育老師擔任班主任存在偏見，因而部分家長選擇將孩子轉(zhuǎn)班。正如L教師所描述：“我?guī)О嗟臅r候是一種臨危受命，是一種屈辱行為，我也是憋了一肚子氣”。L教師有自己的教育理念，他要求自己要像陶行知先生和自己曾經(jīng)的老師那樣對待教育工作。他還說“不要有太多私心，要用自己的人格去觀察每個學生生命音符的跳動”。他指出，M中學是一所典型的草根學校，它的學生家庭背景比較復雜，本地和外地生源各占50%。因此，教師既需要去教學生，也需要去教家長，對學生要做到“慈父嚴母”，以學生性格、行為習慣和家庭教育為抓手進行突破。但是，目前這3方面都存在一定問題：在性格方面，學生好高騖遠，不能腳踏實地；在行為習慣方面，學生靜不下心來，缺少良好的學習習慣；在家庭教育方面，科學的教育理念缺乏。孩子的成長應得到家庭的重視，因此父母應通力協(xié)作，幫助孩子健康成長。

在此基礎之上，L教師建立了“注重因果”的教育懲戒觀，即“菩薩怕因，凡人怕果”的實施策略。L教師認為，如果教師懲戒學生，那么意味著教師已經(jīng)喪失了自身尊嚴，已經(jīng)突破了作為教師的原則和底線，因此教師不要輕易進行懲戒。L教師主要采取“菩薩怕因”的策略，即通過做好前期的學生工作來培養(yǎng)師生之間的基本信任，通過營造溫暖的班級氛圍以及借助教師個人言行來影響學生行為。L教師認為“問題學生”自身品質(zhì)(先天有些不足)存在一定問題，因而教師需要了解學生問題行為的誘發(fā)因素，因人而異地采取措施，避免因過分聚焦教育懲戒而激發(fā)“師生”以及“家校”之間的矛盾。

(二)教育懲戒的方式：“軟硬兼施”

面對日常教育教學過程中的學生違規(guī)與違紀行為，M中學八年級S班的教師們采取各種各樣的方式對學生實施懲戒。懲戒方式大致可分成“軟性懲戒”和“強硬懲戒”，其中：“軟性懲戒”包括言語批評、罰抄作業(yè)、罰物品等；“強硬懲戒”包括上課趕出教室、長時間罰站、停課等。

1.軟性懲戒

M中學八年級S班的班主任和教師們采用各種方式懲戒學生。例如：學生上學遲到，會被罰兩包餐巾紙；學生上課喜歡接老師的話，會被禁言。雖然“軟性懲戒”的合理性已經(jīng)得到師生認可，但是有時也會遭到個別家長質(zhì)疑。例如，班主任L教師反映：“有同學，我讓他禁言，他家長還打電話來問我為什么禁言。我解釋說，禁言不是讓他不說話，而是讓他明白什么時候該說話，什么時候不該說話，后來家長也明白了?！?/p>

另外，科任教師針對課堂中學生的違規(guī)行為也會采取相應的懲戒措施。例如，政治教師F表示：“有學生搗亂的情況，我一般會眼睛看他一下，還不行，就請他站起來，看他表現(xiàn)好了，讓他找機會坐下去?！崩?，語文教師Y指出：“平時他不默寫了，我就只能說你下課留下來，甚至我不能痛罵他，或者我怎么樣去教育他，我不敢這樣的，因為現(xiàn)在這樣的語言對孩子可能造成傷害，而且他是八年級學生，現(xiàn)在很脆弱，也很敏感?！?/p>

此外，教師們對學生實施“軟性懲戒”還包括罰抄作業(yè)，如果學生在學校不認真默寫或者沒有完成作業(yè)，就會被懲戒。

在某天的田野考察過程中，研究者在辦公室目睹3個學生正埋頭抄作業(yè)，中午的午餐還在擺在他們眼前，但都沒有筷子(被英語教師收走了)。研究者忍不住與被懲戒的同學進行了交流。

研究者：同學你們犯什么錯誤了呢？

學生：默寫沒有過關，被老師罰抄。

研究者：罰多少遍呢？

學生：每個錯誤的句子或詞組抄20遍。

研究者：你們覺得有效果嗎？

學生：沒有效果，至少讓我們把飯吃了再抄吧。

我看到有一個同學用兩支筆夾在手指上同時抄寫，大概半個小時之后，學生們都完成了抄寫，帶著他們的“作品”去找英語老師了。(2)資料來源于2021年11月19日研究者在M中學的田野筆記。

通過以上田野考察情景可知，“軟性懲戒”是一種比較溫和的懲戒方式，教師試圖通過教育懲戒來督促學生完成學習任務和培養(yǎng)良好習慣，但是處理不當?shù)脑?，可能會流于形式起不到教育效果，甚至激發(fā)學生的逆反心理。不少教師表示，采用這種懲戒方式是無奈之舉。正如有的老師所言：罰抄的效果是非常差的，只不過是老師們黔驢技窮罷了。就是你沒辦法了，不得已才用這個招來對付他一下，讓他知道，你犯錯誤了，我還有辦法來懲戒你?！?/p>

2.強硬懲戒

“軟性懲戒”并不能控制學生所有違紀行為，M中學八年級S班的教師們還會采取一些“強硬懲戒”措施。在田野觀察過程中，研究者發(fā)現(xiàn)有學生被班主任停課反思一天，下午放學才返回教室。

班主任L教師跟研究者介紹了F同學基本情況：該生成績很差，一般科目成績都是七八十分，有三四門成績不及格，經(jīng)常年級排名在最后，作業(yè)經(jīng)常不完成，差得一塌糊涂，數(shù)學考試一般都是幾分，很難達到畢業(yè)要求。他從小父母離異，一直跟著祖父母，缺乏家庭管教。在學校喜歡跟教師“搗糨糊”，在家里常常無法無天，玩游戲或無所事事。針對這種情況，班主任教師的懲戒策略是讓學生停課抄寫《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以下簡稱《心經(jīng)》)，目的在于讓學生靜下心來學會反思，養(yǎng)成一種誠信和敬畏的品質(zhì)。以下是被懲戒學生和研究者對話的田野考察筆記片段。

班主任教師走后，留下研究者和被罰抄的學生。我看見他低著頭不停地抄寫，于是跟他進行了簡短的交流。

研究者：“你們每個同學犯錯了，都要來這里抄嗎？”

F同學：“差不多?！?/p>

研究者：“每個人抄10遍，你覺得效果好嗎？”

F同學：“我覺得沒有效果，反正對我沒效果，但是對其他同學有效果，因為就抄，又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p>

研究者：“那老師為什么要罰你抄呢？”

F同學：“因為考試沒有考好。”

研究者：“什么原因呢，是學習態(tài)度不好，還是知識點太難呢？”

F同學：“因為疫情期間，網(wǎng)課我都沒聽，自己都玩手機去了，但是也沒有像他說的那樣慘……畢竟他又不是我的家人，他又不知道我們家情況?！?3)資料來源于2021年11月17日研究者在M中學的田野筆記。

案例中的學生從上午第一節(jié)課一直抄到下午第二節(jié)課。在上重要的課程時，F(xiàn)同學會被科任教師叫回班級上課，但都站在教室后面靠黑板的位置。根據(jù)研究者估算，按照正常速度，該生可以在2節(jié)課之內(nèi)就把《心經(jīng)》(大概330余字)抄寫完，但是F同學在抄寫過程中多次表示，自己寧愿抄《心經(jīng)》也不回去上課。

由此可見，班主任想通過“強硬懲戒”方式來改變學生的學習態(tài)度，其實存在一定實施難度。如果教師過分依賴這種懲戒方式，不僅效果十分微弱，而且可能會激發(fā)學生的逆反心理和厭學情緒，甚至導致學生把懲戒當作逃避學習的方式。

(三)值日班長制度：“一種有效的管理方式”

除了采取“軟硬兼施”的教育懲戒手段，M中學八年級S班也形成了一套獨特的管理方式——值日班長制度，即班級通過民主方式選出若干個班委，每個班委輪流擔任值日班長來負責班級的日常管理，具體包括記錄和監(jiān)督同學的作業(yè)提交、課堂表現(xiàn)、課間休息等日常情況的監(jiān)督與記錄，并且把日?？己硕加涗浽诎嗉壢罩旧稀Ｃ刻旆艑W前，首先，值日班長在講臺上給全班同學和班主任匯報總結(jié)，具體內(nèi)容包括同學們各科作業(yè)完成情況、課間紀律、勞動衛(wèi)生情況，同時針對問題提出相應的解決方案；然后，班主任讓被值日班長點名的同學站立，根據(jù)情況進行批評教育或者談話。當學生犯錯次數(shù)過多，班級日志分數(shù)也會不斷減少，那么班主任就會跟學生約談和請家長來學校。

總之，在班主任和教師的共同努力下，通過“軟硬兼施”的教育懲戒方式，輔助“值日班長制度”的日常管理模式，M中學八年級S班形成了良好的班級管理模式，有助于學生個體健康成長與發(fā)展。這一點也得到了科任老師一致認可。譬如，英語老師L反映：“這個班即使成績不占優(yōu)勢，但是這個班很多都被帶成了從無到有……很多孩子在班主任的努力幫助下發(fā)生了很大的轉(zhuǎn)變……這個班主任有辦法，他會想辦法，他肯付出，他對科任老師支持力度很大?！庇秩纾卫蠋烣老師反映：“我覺得這個班還是很守規(guī)矩的……在班主任L老師的帶領下，學生還是挺真誠的……他們還是實實在在的?！痹偃?，語文老師Y表示：“像S同學(狂躁癥患者)上課擾亂課堂紀律，其他同學不會在意他，或者說不會跟他起哄……班主任L老師做了很多思想工作，同學們基本上把他忽視，所以聽到S同學反饋，不用太理他，直接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上下去就可以了，他不會擾亂課堂紀律。”

四、教師實施教育懲戒的實踐策略

通過對M中學八年級S班為期一個月的田野考察，研究者發(fā)現(xiàn)在諸多不利條件下，M中學的教師們充分運用智慧，形成了諸多教育懲戒實踐策略。這些策略主要包括3個方面：立足情感教育，夯實教育懲戒基礎；提升教育能力，提供教育懲戒保障；發(fā)揮教育機智(4)“教育機智”，是指教師在教育、教學過程中的一種特殊定向能力，是指教師根據(jù)學生新出現(xiàn)的(特別是意外)情況，迅速而正確地作出判斷，隨機應變地及時采取恰當而有效的教育措施解決問題的能力，體現(xiàn)教師對學生活動的敏感性，是教師良好的綜合素質(zhì)和修養(yǎng)的外在表現(xiàn)，是教師嫻熟地運用綜合教育手段的能力(參見劉野《教育機智的內(nèi)涵及其運用策略》一文，發(fā)表在《教育科學》2008年第2期)。，生成教育懲戒藝術。

(一)注重情感教育，夯實懲戒基礎

教師需要把情感教育作為懲戒的基石，協(xié)調(diào)多元主體之間的矛盾，促進學生健康發(fā)展。首先，教師需要開啟良好的溝通模式。每個問題學生背后都有原生家庭的原因，因此，從學生家庭入手是教師解決教育懲戒問題的突破口。教師在實施教育懲戒的事前、事中、事后都需要跟家長保持積極溝通，通過線上和線下相結(jié)合的方式了解家長類型及其對子女的教育參與、教育期望等基本情況，然后有的放矢，實施教育懲戒。其次，教師需要站在學生立場。教師既要考慮違規(guī)違紀學生的性格、性別、年級等現(xiàn)實因素，因人而異采取具有針對性的懲戒措施，又要以發(fā)展眼光來看待學生所犯的錯誤，讓學生能夠明白犯錯原因，從而達到改正目的。最后，教師需要堅持“師愛”。在學校教育教學活動中，教師不僅要追求整齊劃一，還要關注學生個體，讓學生能夠在懲戒過程中感知到教師的關心與愛護。

(二)提升教育能力，提供懲戒保障

教師需要把提升自身教育能力作為實施教育懲戒的保障，化解懲戒過程中的各種矛盾，實現(xiàn)教學管理的游刃有余，具體包括以下幾個方面。一是教師需要提升自身教學能力。教師教學能力影響學生對教師的認可程度，學生對教師的認可度越高，就越不容易在教育過程中與教師發(fā)生對抗。正如一位教師所言：“教師要獲得學生的認可，就要注重提升上課的魅力，包括學科專業(yè)知識扎實，上課把知識點講清楚，課后作業(yè)布置適量?！币虼耍處熖嵘陨斫逃芰κ腔鈳熒g沖突的有效途徑。二是教師需要加強在職學習，完善教育學和心理學知識。有學者指出：“人的心理學的知識，特別是兒童心理學的知識，是關于人的原料的知識。如果一個教師要名符其實地做一名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他就必須同人的原料打交道。”[8]由此，教師需要在繁忙的教學工作之余，加強對教育學、心理學知識的學習，形成“教育學”和“心理學”的眼光和視角，在把握學生心理的基礎上對癥下藥。三是教師需要掌握教育懲戒相關的政策和法律知識。研究者發(fā)現(xiàn)，M中學的學校領導和教師常?；煜敖逃龖徒洹焙汀绑w罰”的概念，致使“教育懲戒”“體罰”和“變相體罰”在日常教學生活中往往被等同。因此，教師需要加強學習有關教育懲戒的國家政策和法律法規(guī)，做到在政策和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內(nèi)正確實施教育懲戒。

(三)發(fā)揮教育機智，生成懲戒藝術

教師要注重發(fā)揮教育機智，在懲戒行動中實現(xiàn)教育理念與懲戒形式的融通，主要包括兩個方面。其一，轉(zhuǎn)變懲戒理念。德國教育學家底特利希·本納(Dietrich Benner)認為：“懲罰的積極目的，違法者的彌補根本是不能通過強制措施來促使實現(xiàn)的。只有當強制措施停留在其教育合法性的界限之內(nèi)，才有助于達到其積極的目的。”[9]按照此觀點，教師應該堅持否定性原則，基于對學生的可塑性與主動性的肯定，使教育懲戒向“教育性教學”和“代際傳遞”過渡，從而避免為了懲戒而懲戒。教育懲戒的主要作用在于制止學生違規(guī)和違紀行為。教育懲戒作用的發(fā)揮依賴于教師言傳身教和積極引導，而并非懲戒本身。因此，懲戒的目的在于教育，教師不僅需要懲戒，還需要言傳身教，更需要陪伴學生共同經(jīng)歷與成長。其二，創(chuàng)新懲戒形式，通過對教育懲戒技巧的把握，實現(xiàn)從管理活動向教育藝術的轉(zhuǎn)向[10]。部分教師認為由于缺乏行之有效的懲戒方式，只能把罰抄、罰站作為權(quán)宜之計。因此，收集并總結(jié)教育實踐中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教育懲戒案例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例如，有語文教師通過借鑒數(shù)學老師的思路，先讓學生給教師講清楚犯錯的事情(包括犯錯時間、原因、地點和錯誤行為性質(zhì)等)，再讓學生寫情況說明書。又如，有班主任教師給犯錯學生設計勞動志愿服務卡，當學生犯了錯，就給學生一張志愿服務卡和單子，讓學生去校園做志愿服務，但是需要有其他教師簽字證明。學生可以選擇在圖書館整理圖書或者打掃衛(wèi)生，通過志愿服務來將功補過。再如，有班主任當學生學習態(tài)度不端正的時候，讓學生到辦公室抄寫《心經(jīng)》或者練習書法，培養(yǎng)學生靜心的能力。這些具有實踐智慧的懲戒方式，值得進一步發(fā)掘和提煉。

五、結(jié)論與反思

基于對M中學的日常生活和八年級S班的參與式觀察，以及對教師、學生的訪談，本文探討了教師實施教育懲戒的要素及其相互作用的過程，并得出以下幾點結(jié)論。首先，教師實施教育懲戒的現(xiàn)實樣態(tài)是一個復雜運作機制，它包括原因、過程和結(jié)果3個方面，這3個方面相互影響、相互作用。原因方面的環(huán)境因素和個體因素會影響到懲戒過程中教師的情感和態(tài)度，進而轉(zhuǎn)變?yōu)閼徒洳呗?，同時教育懲戒的結(jié)果反過來又會影響到教育懲戒的過程。其次，在面臨教育合力不夠、“灰色地帶”仍然存在、懲戒效果難以衡量等現(xiàn)實問題時，教師實施教育懲戒猶如“刀尖上跳舞”。為此，M中學教師在日常教育教學工作中不斷探索實施教育懲戒的有效策略，走出了一條“立足情感教育、提升自身教育能力、發(fā)揮教育機智”的實踐之路。

此外，雖然本文試圖揭示教師實施教育懲戒的要素及其相互作用，但在方法和理論方面仍有待進一步拓展，這也會成為后續(xù)研究的方向。例如，把扎根理論和田野考察結(jié)合起來，從原因方面、過程方面、結(jié)果方面對教育懲戒的一系列問題進行更深入、更系統(tǒng)的研究。又如，基于教師教育懲戒實施問題，如何提煉具有實踐智慧的懲戒經(jīng)驗，進而提出改進策略，為教師實施教育懲戒提供參照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