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子翔 吳月紅

（安徽工程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一般認為：“中國古代知識分子被稱為‘士’，他們依附和服務于剝削階級，不直接創(chuàng)造物質財富。”[1]在近代民族危機的大背景下，滿清王朝封建統(tǒng)治日漸式微，作為天子門生的“士”開始從專制皇權中脫離出來。他們憑借學識上的專業(yè)性，方法上的建設性，情懷上的家國性，精神上的批判性以及面向大眾的公共性，展現(xiàn)出一派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君子意象”。陳獨秀早期革命團隊主要成員何熙年就是其中典型代表，他因創(chuàng)辦并運營安慶藏書樓而享譽皖省，由此獲得后輩學人的高度評價。“皖省藏書樓的創(chuàng)辦開啟了我國公共圖書館的先導，它比1904年創(chuàng)辦的湖南省圖書館和湖北省圖書館約早三年，可視為我國近代第一個正式的公共圖書館，它在藏書建設、服務方式和管理思想諸方面都已具有近代圖書館管理理念。”[2]這亦可視為近代中國新式知識分子構建社會公共空間的肇始。何熙年的成就離不開時代影響，他為我們管窺近代皖省知識分子轉型提供了參考樣本。

一、書宦子弟的 “洋務”經(jīng)歷

何熙年，“號春臺，字輯生，行一。同治戊辰十一月十三日吉時生?！盵3]103同治戊辰年為同治七年，即1868年出生。他自稱家族始祖萌芽于西京，南北朝時先祖何晉仕遷入懷寧。明清兩朝，何熙年先祖中有多人出入仕途，且官聲頗佳，特別是父何銳，“號振翔，譜名忠培。同治年間，從事戎幕，以捻匪肅清，案內(nèi)晉保州判，分發(fā)直隸，歷署故城縣縣丞，楊村管河縣丞。嗣由大明黃河功保升候補班前知縣?！盵3]106由此契機，“熙年自幼隨宦直隸?！盵5]故父親何銳對他成長傾注了大量心血，延聘多位飽學之士對其悉心調(diào)教，其中不乏獲得功名之人。如“劉丹亭夫子，印啟彤。江蘇寶應人。壬午舉人，甲辰進士，戶部主事，直隸候補道。”[3]109據(jù)此推斷，劉夫子應該是道光二年（1822）中舉，又在道光二十四年（1844）中進士。這位先生在教授何熙年時想必已有六七十歲的年紀。無論從功名還是年齡看，劉夫子都堪稱碩儒。此外，父親為何熙年聘請過皖籍候選縣丞楊振霄、直隸故城舉人王星齋、貢生任蘭亭、桐城廩生余醉巖、章老夫子以及浙江舉人朱老夫子。在名師指點下，何熙年于1885年首次參加順天鄉(xiāng)試，便受到時任考官黃彝年賞識，據(jù)其回憶稱：“余卷適值先生房中首場，薦批計八十余字。中有文筆迥不猶人之品，已列中卷?！盵3]110雖然何熙年鄉(xiāng)試未中，但是考官的肯定還是給了入仕機會?！肮饩w乙酉順天鄉(xiāng)試挑取謄錄，簽會點館當差，議敘通判，改捐分部行走、主事。”[3]103

這些官職雖都不高，卻給了弱冠之年的何熙年寶貴的京官履歷，他也因此有了上書李鴻章言事的勇氣?！坝嗄耆豕?，義氣甚壯，喜談天下事。乃擬一書俱言培養(yǎng)洋務人才之法，計九千余言，上諸相國，私固不易其得當也。閱數(shù)日武備學堂總辦楊藝芳觀察來拜，詢其由乃知前書頗蒙傅相嘉許，手批獎勵，有察看其人如何用法之語。”[3]110在李鴻章的邀請下，何熙年開啟一段新的人生歷程。他無不驕傲地說：“自是遂供差學堂閱七年乃他往。北洋惟武備保獎獨優(yōu)，兩年期滿，教習例得過班，加銜同人，以此得道員者蓋十余人，故月薪雖不優(yōu)，而視為仕宦捷徑者，群欣慕焉?！盵3]110然而，何熙年卻在1895年離開了北洋武備學堂。他這樣解釋道：“所惜爾時年少氣盛，繫心科名，不愿意他途自進，辭去數(shù)次，遂而蹉跌。否則頭銜當不似今寂寂也。然亦見知遇之彌足珍矣。回首前塵曷勝感喟。”[3]110表面看，何熙年將離開武備學堂的原因歸結于執(zhí)著科考功名，實際上他選擇離開極有可能是“乙未春，傅相以議和赴馬關。”[3]111眾所周知，甲午中日戰(zhàn)爭使李鴻章及其官僚集團遭受重創(chuàng)。由此看來，何熙年棄李鴻章而去頗有“良禽擇木”之意。他的后續(xù)經(jīng)歷也印證了我們的推斷，“余乃辭差歸皖，家居郁郁思一謁公以慰夙志。乃擬武備學堂條陳八則并錄其素所著文十余篇挾之，赴鄂當日呈遞?！盵3]111何熙年毛遂自薦于張之洞，并將自己供職的北洋心得整理成文呈送香帥。何熙年“投名狀”般的表忠之舉贏得了張之洞信任，遂進入香帥幕帷，負責譯局和起草文案的工作。

何熙年在鄂參贊期間，“每呈一文，擬一稿，公輒引繩落墨、手為斧削。常訓熙年曰，奏疏用偶句以取莊重，流麗之勢自不可少。但對君之體宜實不宜文。若文采過麗，排偶稍多則京官之條陳，非疆臣之奏事也?！盵3]111由此可見，張之洞較為器重何熙年，頗有幾分愛深責切之感，這使得“熙年公牘文字自是頗有進益。”[3]111可是1900年6月，時局再起波瀾，清廷對英、美等十一國宣戰(zhàn)，“在這樣的形勢下，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在對外政策上重新產(chǎn)生了比較嚴重的分歧。”[4]此時張之洞卻做出一些頗為耐人尋味的舉動，“他在容忍自立軍明目張膽地反對慈禧活動的同時，又大張旗鼓當?shù)匦麚P擁護慈禧，維持兩宮?！盵5]加之張之洞和日本曖昧關系，一時間猜測紛起，至今學界尚有“彼時張之洞欲建新政取代清廷”的爭論。在波譎云詭的局勢下，何熙年再次歸皖，回鄉(xiāng)后他很快投身社會革命，由此與陳獨秀建立合作關系。他們二人先是訂購進步報刊，例如蘇州最早介紹西學的《勵學譯編》就在此時被帶到安慶。“據(jù)《勵學譯編》第1期載安慶代售處及代售人是：‘安慶，南門內(nèi)名利棧隔壁陳仲甫先生’。至第2期（光緒二十七年三月望日，1901年5月3日出版）以后改為：‘姚家口藏書樓何春臺先生’。第5期之后作‘姚家口藏書樓’?！盵6]這也印證了二人關系較為緊密。他們“并于光緒二十七年二月二十二日（1901年4月10日）借賃姚家口民房十八間暫作藏書樓，集議制定了《皖省藏書樓開辦大略章程十二條》。于是，安慶藏書樓正式建起并對外開放。”[2]后來，皖省青年勵志學社、安徽愛國會定期在藏書樓集會、座談、演講，將大批在省垣求學的皖省進步青年匯聚于此。

鑒于何熙年、陳獨秀等人的影響，1903年5月，安慶府對他們采取了行動?！肮鹩⒃趶堎N告示的同時，又呈報兩江總督端方，端方接閱呈報后，立即電飭安徽統(tǒng)領韓大武，‘皖省之勵志學社與東京拒俄義勇隊互通生息，名為抗俄，實為排滿，且密布黨羽，希圖大舉，務將何春臺、陳獨秀一體緝獲’。”[7]迫于官府壓力，陳獨秀再次出走，而何熙年則赴江寧參加鄉(xiāng)試。在江寧應試期間，何熙年遇到了武昌故人?！拔煨缰?，余在鄂幕帷時，朝議變法甚亟。南皮謂變法必先練兵，乃能自立。故欲專具一書言之。告以大意，命余主筆。稿成計萬余言。吾友趙觀察仲弢愛其文，錄存之。今歲仲弢入兩江幕，暇時乃以拙稿呈制軍。余與仲弢闊別久未之悉也。仲秋應試白下，晤談之余具言，制軍有意一見?！盵3]112在故友趙仲弢引薦下，何熙年成為兩江總督魏光燾的幕僚。與此同時，何熙年在這次江南鄉(xiāng)試中舉。在寧期間他先后任職金陵洋務局和營務處，這些崗位基本符合其專業(yè)特點。1906年，何熙年被朝廷分發(fā)到湖北做候補官員。從目前能夠掌握的史料看，何熙年1915年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中，當時《申報》記載了這樣一件事，“鐘祥縣知事何熙年增收款項在六萬元以上，辦理克著成效，應給予五等金質單鶴章以昭激勵，余如所議，辦理此令。”[8]

綜上所述，何熙年成長在一個中國傳統(tǒng)的書宦世家，深受家庭氛圍影響，這并未影響他轉變成為一名新式知識分子。他在宦海沉浮中屢易其主，雖有見風使舵的投機之嫌，但他始終追求新政，其中縱然有趨炎附勢的考量，也算是瑕不掩瑜。尤其是在這一過程中，何熙年表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士人所不具備的“公共性”特征，在推動社會革命時發(fā)揮了作用。

二、投身新政的“公共”特征

起初，何熙年可能只是一個醉心仕途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在后來的人生經(jīng)歷中，特別是在襄助李鴻章、張之洞等洋務官員時，加速了他從傳統(tǒng)的“士”向新式知識分子，特別是公共知識分子轉型進程，直至投身近代皖省轟轟烈烈的社會革命。為了能夠更好地開民智，促革命，何熙年構建公共空間、創(chuàng)辦公共組織、發(fā)動公共輿論，在他身體力行的倡導下，近代皖省革命形態(tài)也發(fā)生了轉變，從私設會黨、秘密結社的民間起義逐漸轉變?yōu)榫哂羞M步意義的社會革命，何熙年也成為那個時代革命者的縮影。

首先，構建公共空間。1901年，何熙年發(fā)起、創(chuàng)辦并運營了安慶藏書樓。對此，有學者給予了高度評價，他們認為“皖省藏書樓的創(chuàng)辦開啟了我國公共圖書館的先導，它比1904年創(chuàng)辦的湖南省圖書館和湖北省圖書館約早三年的時間，可視為我國近代第一個正式的公共圖書館，它在藏書建設、服務方式和管理思想諸方面都已具有近代圖書館管理理念。因何熙年在皖省藏書樓創(chuàng)建中發(fā)揮了關鍵的作用，所以皖省藏書樓的管理理念也是何熙年管理思想的體現(xiàn)?！盵2]雖然中國自古就有承護書籍的觀念，為文明賡續(xù)創(chuàng)造了良好條件，但是先賢們對書籍的承護更側重于“藏”，故存放書籍的地方一般被稱為“藏書樓”。因此，這項事業(yè)具有極大的隱秘性。如著名文化學者余秋雨在描寫寧波天一閣時曾說：“天一閣有了一條可以向真正的大學者開放的新規(guī)矩，但這條規(guī)矩的執(zhí)行還是十分苛嚴，在此后近200年的時間內(nèi)，獲準登樓的大學者也僅有10余名，他們的名字，都是上得了中國文化史的。”[9]可見，中國古代藏書“保”大于“用”，“藏”大于“通”。而此時何熙年運營的安慶藏書樓卻為知識走向公眾空間做出了巨大努力。尤其是他不僅僅將藏書樓作為向社會流動書籍的機構，還將安慶藏書樓打造成了影響皖省的“社會革命沙龍”，在為進步青年提供交流平臺的同時，也為思想?yún)R聚與碰撞創(chuàng)造了條件。

其次，創(chuàng)辦公共組織。如果說先前何熙年創(chuàng)辦并運營的安慶藏書樓在功能上還有幾分被動性的話，那么他在湖北期間創(chuàng)辦社會組織就有些主動出擊的意味了。當時，湖北正在興起憲政運動。據(jù)《申報》稱：“鄂督陳小帥現(xiàn)擬設立憲政研究所，按期與司道等官到所研究、籌備憲政事項?！兆虮救翁I州查牧雙綏、本任黃陂縣董令治勛、候補知州何熙年、黃仁菼、知縣鐘應同等五十二員得信后，遂擬假停辦之圖書館，自組同官憲政研究會?！盵10]由此可見，何熙年等人組建的“同官憲政研究會”實質“系候補中人組成之團”。[11]他們主張“以互相講求、討論、交換智識。所有會內(nèi)一切組織均仿照泰西設會章程?！盵12]與湖廣總督官辦憲政研究會針鋒相對，公共屬性明顯。湖北憲政研究會作為一種社會組織，它和安慶藏書樓那種社會空間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組織具備主動活動的能力，而社會空間只能被動等待或接受。故社會組織對于社會革命產(chǎn)生的影響大于社會空間，步入這一階段，也說明何熙年已經(jīng)和傳統(tǒng)知識分子身份做了決裂，這是他成長為新式知識分子的關鍵一步和根本特征。

最后，發(fā)動公共輿論。湖北同官憲政研究會成立不久，何熙年便成為會長。為推動該組織發(fā)展壯大，傳播憲政理念，他認為要重視輿論作用，特別是通過創(chuàng)辦本組織官方刊物占領輿論陣地。據(jù)《申報》載：“現(xiàn)會長何熙年直刺擬發(fā)行憲政雜志，月出三份，以補演講不及。”[11]報道中提到的“憲政雜志”就是創(chuàng)刊于1910年的《湖北憲政雜志》，它是湖北同官憲政研究會的官方刊物。這份雜志內(nèi)容涉獵較為廣泛，除了倡導憲政思想、推動憲政運動外，它們還關注國家時局，闡述救國之道，就路礦主權等熱點問題發(fā)表意見，是當時湖北眾多官民報刊中較為影響力的一家刊物。而且從當時《申報》對其進行報道和介紹的內(nèi)容看，何熙年不僅認識到創(chuàng)辦報刊對占領輿論陣地，推動社會變革，啟迪民眾智識具有積極，而且還明確表達了創(chuàng)辦報刊能夠實現(xiàn)經(jīng)濟效益，通過這項事業(yè)可以為組織發(fā)展提供穩(wěn)定的經(jīng)費支持。從目前了解的情況看，湖北同官憲政研究會作為候補官員發(fā)起成立的社會組織，還是具有一定的官方性，在開展活動過程中仍然要接受地方官府管理。特別是在經(jīng)費問題上，如果能夠通過發(fā)行刊物開辟經(jīng)費來源，無疑將大大增強其獨立性和公共性。因此，對公共輿論的重視成為何熙年具備“公共性”特征的又一表現(xiàn)。

三、育人、榮兵、聚民的強國理念

何熙年身上之所以能夠體現(xiàn)出“公共性”特征，是因為他能夠以此去實踐自己的強國理想。他著述頗豐，“著有《辟謬篇》《輯生內(nèi)集》《輯生外集》《過渡時代紀聞》《皖學會稟牘章程輯要》《皖省藏書樓始末記》?！盵3]目前，我們能夠看到的是其中一些書信和政論性文章，如《致穰卿諸君書》《上張香帥言武備學堂事宜書》、《裁兵私議》《論家國相關之理》以及《電大總統(tǒng)、參議院文》。通過這些文章所闡述的觀點，我們大致能夠總結并歸納出何熙年的強國理念。他認為國家富強在于育人，榮軍和聚民，只有做到這三點，才能夠挽時局于狂瀾。

何熙年認為育人是興國之要，他說：“竊常推究國家盛衰之故，亦曰人才而已。人才既衰，則雖朝野清泰，一旦事患飏起，土崩瓦解，無復支柱?！盵13]可見，國家存亡關鍵在于人才事業(yè)興旺。在育人方面，何熙年以北洋水師學堂為例，痛陳其三大育人積弊。其一，選人之法不當?！岸B石點其頭，彈云和之瑟，而冀聾譞用其耳，指授雖切，領會終難?！盵13]其二，所育之才淺薄?！岸駥W生出自寒賤，不識詩書，頗多心性浮囂，資望淺薄。一旦遽以略通西學，躐司兵柄，既為士論所羞稱，必為兵丁所薄視?！盵13]其三，一味崇洋媚外?！敖駥W生之于洋人，尊之若神明，奉之若徒隸。羨其服食之精，則見獵心喜。誇其器械之利，則談虎色變。其于中國志士仁人奇謀壯節(jié)，概乎未之聞也?！盵13]故何熙年痛心疾首地說，“遂至肄武之堂，寢成濟貧之院，靡衣媮食，此外何求?！盵13]針對這些積弊，他認為新式學堂要由位高爵顯，學貫中西之人督辦，中西學問及教習之間切勿偏廢，“故欲熟審彼己之道，必須兼綜中西之長。”[13]

何熙年認為榮兵是強軍之道。甲午戰(zhàn)后，人們普遍認為朝廷靡費巨資興辦海軍，而戰(zhàn)端一啟，仍然敗于蕞爾日本，割地賠款以求和，故裁兵之論甚囂塵上。人們認為“彼中魁奇碩彥，每謂以此數(shù)百萬之兵散于農(nóng)工商，則可以開不竭之源；以此數(shù)千兆之餉，用于農(nóng)工商，則可以興無窮之利。”[14]這是甲午戰(zhàn)敗后，輿情對于養(yǎng)兵無用的正常反映。在這種思潮下，何熙年認為“今日矯枉之策，振弱之端，非重武于文不可。武不可得而遽重也，則非合文于武不可。合文于武之道，莫如舉天下之武科而廢革之，具天下之文科而變通之，為秀才者必識技擊?！盵14]也就是說，軍隊要招募有文化的人才參軍。在此基礎上，改革舊的軍事制度，建立官兵軍階、職業(yè)禮遇以及激勵制度，形成制度化的榮兵體系，扭轉清末軍隊軍紀廢弛、戰(zhàn)力堪憂的局面。這是對當時一味追求西方先進軍事技術，企圖通過“師夷長技”實現(xiàn)強軍目的深刻反思。何熙年在當時環(huán)境下能夠有此見解，實屬難能可貴。

何熙年認為聚民為救亡之路。他提倡打通家與國之間的隔閡，構建現(xiàn)代國家政治倫理，主張通過凝聚民心、樹立國家觀念扭轉國家的不利局面。何熙年在《論家國相關之理》中指出：“余嘗聞諸軺車使者矣，曰吾游蹤所至，若英若法若德意奧皆獲徜徉其都，鄙交接其賢俊，與之流連往復莊論，諧然無所間也。然一或及其桑梓之邦名若政，如我曹父母之遺跡，祖宗之謚號，芬芳悱惻若有無窮之愛也者。雖婦人、孺子、鄉(xiāng)農(nóng)、走卒莫不皆然。余聞而駭，之初不解，上之何施而得此于其民也？又嘗聞諸外史氏矣曰歐人、美人性質喜自高異，每遇國家得一新地，勝一強敵，訂一利益之約，輒相與張燈于市，布筵于室，衢歌巷舞，忻忻如逢私慶。抑或廟堂之上應付失宜疆場之間折北屢告舉國之民，若老、若幼、若賢、若愚、若男、若女無不發(fā)指，眥裂激昂奮迅引為大辱，若己之被撻于市朝者用是片言，籌餉則輸金者云趨。一檄征兵則荷戈者鱗萃，甚至狙擊相臣激成內(nèi)變?！盵15]何熙年感慨西國民眾愛國如愛家，家國儼然融為一體?！澳宋嶂袊鴦t不然，凡商于市工，于肆農(nóng)，于野者，聞見孤陋，不知天地之形勢，列國之角立。偶聞敗衂滿腹疑團，其于中外交涉之由，君民維系之義，蓋熟視而無睹也。然猶蚩蚩之氓也?！盵15]在何熙年看來中國民眾毫無國家觀念是造成國力式微，積貧積弱的根本原因。故他呼吁時人不可只顧新學、只究新政，一定要使民眾知悉家國相關之理，將愛家之情、顧私之念推及國家。

何熙年從育人、興軍、聚民三個維度提出了人挽救危局的個人見解。在人才培養(yǎng)方面，他較早地思考了西學中國化問題，認為即不應盲目推崇“西學”，又不要拘泥“中學”故步自封，這種中西結合的觀點體現(xiàn)了實事求是的精神。在強軍的問題上，他更是指出要禮遇軍人并注重兵員素質，這實際上已經(jīng)涉及軍隊正規(guī)化建設問題，具有很強的前瞻性，為建設強大軍隊提供了新思路。在挽救時局方面，何熙年已經(jīng)認識到國家觀念教育和民族主義教育對于國家強盛的重要性，這一主張已經(jīng)具備了意識形態(tài)教育的雛形，同樣也豐富了救亡路徑的內(nèi)容。

四、時代氛圍下的個人成長要素

“許多社會科學家的核心關懷就是理解主要的生活事件，如完成教育、結婚、首次生育、就業(yè)，特別是理解進入某一事件的轉換，以及在人的一生或生命歷程中這些事件之間的關系?！盵16]僅從大時代、大環(huán)境和大背景去理解何熙年這樣一個近代皖省知識分子尚顯不足。同時代的人都會面臨共同的問題，有人勇立潮頭，有人卻畏葸不前，個體之間的差異更多要從生命歷程中找尋答案。本文討論的何熙年，他的人生大致經(jīng)歷了五個階段：1868年至1885年，幼年隨父宦居直隸；1886年至1895年，上書李相入職武備學堂；1895年至1900年，北洋落敗轉投香帥；1900年至1915年，積極投身社會革命。從他的生命歷程看，其中既有大時代賦予的地域共性，又有個人成長的獨特個性。

其一，激蕩年代將皖省傳統(tǒng)書宦家庭推向社會變革的前沿，為其家庭成員的成長創(chuàng)造了更多機遇。近代皖省是時局激蕩之地，特別是太平軍控制皖省后，曾國藩率在此鎮(zhèn)壓太平天國運動。在這一過程中，曾國藩十分重視吸收皖省地方名士襄贊戎機。例如，有清一代書法大師懷寧鄧石如之子鄧守之就曾在曾國藩帳中效力，受其影響湘軍內(nèi)部更是形成了人數(shù)可觀的安慶幕府群體，后來甚至形成了權傾朝野的李鴻章淮系集團?？梢?，近代皖省名士頗受湖湘之氣影響，并在此基礎上走向更為廣闊的發(fā)展空間。正如本文論述的何熙年，其父何銳因平定捻軍有功被保舉到天津一帶為官。在宦居天津期間，何銳將長子何熙年帶在身邊。這里作為京畿重地和北方最為開放的口岸城市，各方人物匯集，領開風氣之先，極大開拓了何熙年的眼界。步入青壯年后，他又從天津奔赴武昌，再從武昌前往江寧，這些地方是近代中國赫赫有名的大城市。這種成長環(huán)境是何熙年家鄉(xiāng)安慶無法比擬的，他的整個人生階段都沉浸開放城市和種種新思潮的沖擊和洗禮下，對其形成新思想，獲得新身份產(chǎn)生了巨大的催化作用。

其二，重視文教是皖省安慶、徽州地區(qū)世家大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為其家庭成員的成長提供了良好的精神環(huán)境。皖省得名于安慶、徽州二府，這里文脈昌盛，是世家云集的地方，何熙年家族也算是地方望族。明清之際，他們家族出現(xiàn)了多位地方官員和讀書之人，這些人為官一方，都有興農(nóng)桑、修水利、辦學校之舉，官聲頗佳。幾代人的積淀使何家形成了較好的家風。正是在這種家風影響下，其父何銳對何熙年傾心培養(yǎng)，延聘多位名師悉心調(diào)教。何熙年特別提及他的第二任老師楊振霄先生，此人雖然只是一個候選縣丞，但為人頗有個性，給幼年何熙年留下深刻印象。據(jù)何熙年稱：“余年十一時，先生漫游天津，寓所離吾宅二里，以鄉(xiāng)誼故常至吾家。本不以教讀為業(yè)也。見余頑劣，試以讀，為點生書千余字，意將難余也。余幼性頗慧又恥受誚讓，當夕熟誦。明日先生來，背如流，不遺一字?！盵3]108這場玩笑般的“較量”開啟了二人的師生緣分，楊振霄破例收下天資聰慧的何熙年。他在憶及當年學習場景時更是流露出無限溫情，“自是日來督課以為常，嚴寒大雪不為稍輟，并不受毫發(fā)修俸也。先生性好飲，當冬夜課余先慈輒進壺酒、豚蹄敬勞先生。先生微醺，為說古事，講文法談娓娓不輟。”[3]108這段極具畫面感的回憶烘托出師徒情感，從常人視角反映了楊振霄先生的率真性情，特別是“每日讀經(jīng)必督以誦文選、閱通鑒。余自是乃知世界有如許異事。皆承先生之教也?！盵3]108楊先生在講授八股文章的同時，為幼年何熙年打開了一扇認識世界的窗戶，這為他日后成長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其三，豐富的人生閱歷增加了生命歷程的厚度，為個人發(fā)展提供豐富的經(jīng)驗。何熙年參加過科舉考試，有過短暫的京官經(jīng)歷，當過北洋武備學堂的教員，創(chuàng)辦并運營過國內(nèi)第一家圖書館，組織過社會團體，最后落腳于民國政府基層官員。在此期間，他先后追隨李鴻章、張之洞和魏光燾等封疆大吏，襄助他們興辦洋務事業(yè)。民國后，何熙年又在湖北鐘祥等地擔任知事，成為為政一方的地方政府主官。豐富的人生閱歷，讓他在主政地方期間政績卓著。據(jù)當時民國政府規(guī)定，“凡財政部所屬職員著有勞績者依本條例分別給予獎章。各官署職員暨地方紳董襄助財政者、著有勞績者亦得援照酌給。獎章分雙鶴、單鶴兩種，雙鶴金色，單鶴銀色，每種各分六等?！盵17]由此可見，何熙年在主政鐘祥縣時，為地方財政增收做出了貢獻，從而獲得民國政府財政部的表彰。這也說明何熙年不單是一個舞文弄墨的幕僚，還是一個具備一定地方治理能力的干練官員。這些能力的養(yǎng)成離不開豐富的人生閱歷，它使何熙年成長為一個既有治國之論，又有施政之術的人才。

五、社會轉型的微觀闡釋

何熙年雖然算不上聲明顯赫，甚至很快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但是他創(chuàng)辦安慶藏書樓，與陳獨秀攜手推動近代皖省社會革命，作為近代皖省最早一批社會革命者還是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就是這樣一位人物，他的身上有鮮明的時代烙印，也有個人成長的特殊境遇。那個時代皖省知識分子都在這種大環(huán)境下塑造下的個人境遇中成長，從而形成了一個人數(shù)可觀的新知識分子群體，這充分說明在近代皖省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個社會轉型的場域，大時代賦予每個生命前所未有的際遇。而何熙年這樣的知識分子正是我們管窺社會之變的春水之鴨。透過他們的生命歷程，我們能夠更好地理解那個風云際會的年代，能夠更好理解那批知識分子同舊世界決裂動力，就像有學者概括的：“第一，重視社會對個人的影響。個人力量與社會力量之間總是存在著各種各樣的聯(lián)系，個人在發(fā)揮自身作用的過程中難免直接或間接地受到社會力量的作用；第二，重視個體的能動性。個體總是在社會生活中有計劃性、有選擇性地推進自己的生命歷程；第三，重視生活中人們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個體總是生活在由血緣關系、地緣關系、業(yè)緣關系等所構成的社會關系的結構體系之中；第四，重視生活的時間性。生活的時間性，不僅指在生命歷程中所發(fā)生的社會時間（socialtiming），而且還指個體與個體之間生命歷程的協(xié)調(diào)發(fā)展?！盵18]從“個人成長”視角去理解大時代的變革，能夠給我們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它應該成為我們研究社會轉型問題的重要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