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 穎
一
清早,我提著夜壺去公共衛(wèi)生間。這天起晚了,在樓梯拐角處遇上熟人,我忙低下頭快速走過。
我和男友黃源在城中村租了一個單間。那時,我們在一起不久。我在一家雜志社工作。為結(jié)束異地戀,黃源辭掉老家縣城的工作,在郊區(qū)一家化工企業(yè)從室外工人做起。選擇租住在城中村,是考慮到這兒離我單位近,房租也便宜,一年只需6000元。
為省錢,我們每日自己做飯。黃源從公司到家要一個多小時,我先下班回家,去附近的菜市場買菜,在家里做好飯等他回來。他是典型的陜北人,喜歡吃面條。內(nèi)容單一,我就在形式上下功夫,夏天做涼面,冬天做湯面,最后撒上香油、麻醬、蔥花,面條素樸,但他總是捧場地吃上很多。
飯后,黃源主動洗鍋刷碗。我們倆偶爾會奢侈一把,花三四十元錢去看電影,更多時候我們窩在家里趴在電腦前追劇。
房子沒有暖氣,冬天要生火爐。冬天最令人開心的是能在火爐上烤紅薯。我躺在被窩里寫稿子,黃源蹲在爐子前翻著爐膛里的紅薯。紅薯在爐膛里綻皮,內(nèi)里漸漸變成蜂蜜般的黃色……烤熟了,我們像兩個孩子,圍著火爐吃烤紅薯,在生活里苦中覓甜。
二
認識黃源,是在我失戀后不久。
2011 年,我21 歲,大 學畢業(yè),兩年的愛情也畢了業(yè)。雖是和平分手,但那段時間,我會整晚失眠。
朋友看不下去,對我說,想要從失戀的痛苦中走出來,最好的方式就是重新找個人談戀愛。我迫切渴望結(jié)束眼下痛苦的狀態(tài),當即答應。她向我介紹了黃源。
黃源大我5 歲,大學學歷,家在農(nóng)村,在縣城油田上工作了好幾年。這是朋友告訴我的信息。
這年7 月,我和黃源在網(wǎng)上聊了一陣后,約在車站見面。黃源從縣城出發(fā),坐三四個小時汽車來市里。我在出站口的座椅上等他,一直到中午十一二點,我才收到黃源發(fā)的短信,他下車了。
我一眼就認出他來,和照片上差別不大:一身藍色運動裝,皮膚黝黑,戴一副黑框眼鏡,頭發(fā)垂到耳際,整個人看起來有點兒不修邊幅,我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見面后,兩個人都餓了。黃源問我想吃什么,我說隨意。他徑直走進街邊一家涼面店,點了兩碗涼面,一碗7元錢。第一次約會,我難免期待去浪漫的西餐廳、有鮮艷的玫瑰花,和預期有了落差,我囫圇吃下涼面,也不記得是什么滋味。
第一次見面,他對我的評價也中規(guī)中矩:“個子不高,長相算不得漂亮但看著舒服,年齡不大但思想成熟有素質(zhì)?!毕裆蠈W時,同學在品行欄寫下的平淡而敷衍的評價,看不出是什么態(tài)度。
我和黃源繼續(xù)在網(wǎng)上和電話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8月,聽聞我周末要從單位宿舍搬到租住的房子,黃源從縣城坐車來幫我。黃源跑前跑后一下午,日頭毒辣,我注意到他被汗水浸濕的后背。房子收拾停當后,天色也晚了,我送他去公交站,他得趕車回縣城。
我到家沒一會兒,門外傳來敲門聲。黃源回來了,手上還提著一個粉色的暖水壺:“看你房間沒有熱水,有個水壺方便些。用水壺時別燙著啊。”我有些意外,一時愣在原地,來不及反應,他再次匆匆跑下樓。
見面之初,黃源就曾直截了當?shù)馗嬖V我,他想結(jié)婚了,而當時的我想的只是和一個喜歡的人談戀愛。認識半年,黃源向我表白過,我沒同意,但也沒和他斷聯(lián)系。我覺得自己挺壞的。我告訴自己,這個黃源并不是我想要嫁的那個人,我只是在尋求安全感,想有人在身邊。
那次搬家后,我們聯(lián)系的頻率高了些,每兩三天通一次電話。但有一天,我一整天沒有接到黃源的電話和消息。
第二天一早,黃源打來電話,喘著粗氣對我說,他在山上。他是跑到一個山頭找了好久信號才給我撥通電話的。原來,這幾天,他回了山里老家,山里信號不好,家中又沒有無線網(wǎng),所以電話打不通、信息發(fā)不出去。
2012 年春節(jié),我們一起搭火車回他老家。那一趟行程中,火車很慢,黃源的話很長。
黃源說,小時候他們一家人借住在鄰居家,有一年,正值冬天,卻被鄰居趕了出來。那時候他就下定決心要好好讀書,給家里蓋房子。黃源大學讀的是化工專業(yè),畢業(yè)后在內(nèi)蒙古的一家油田找到了第一份工作——石油勘測。2011年,工作3年后,他用積攢的十幾萬元工資給家里蓋了4間房子。那4間水泥墻面、外墻粉刷成淡黃色的房子,在老家滿山的窯洞中很是氣派。我疑惑,用十幾萬元在老家建房,太不值了。黃源卻說,為了父母,他不后悔。我被打動了。
沒過多久,我和黃源在一起了。
三
城中村里多的是年輕情侶,大家都將疲憊的身體和靈魂安置在20 平方米左右的空間里,為未來省吃儉用,積攢籌碼。
2014 年,我因病住院,需要臥床休息,四肢活動不便,黃源在醫(yī)院陪床,給我做飯、梳頭,還幫我洗腳。他沒扎過辮子,手指溫柔而笨拙地穿過我的頭發(fā),最后扎好的頭發(fā)依舊凌亂不已。我心里嫌棄,又暗暗覺得感動。
2014年8月,一直努力的黃源升職了,月薪也從6000元漲到一萬元。同居一年多,我們的感情漸漸穩(wěn)定。黃源的家人一直催婚,我們也做好了結(jié)婚的準備。只是當時,黃源的父母沒什么錢支持我們辦婚禮,我們手上也沒多少積蓄。于是,我們決定,婚禮一切從簡。
拍完婚紗照,我們?nèi)ヌ碇没槎Y用品。我在婚紗店看中一件抹胸婚紗,一問價錢,1200元,我去試衣間將婚紗脫了,拉著黃源轉(zhuǎn)身就走,最后我花200 元在網(wǎng)上租了一件婚紗。黃源選好一款戒指,7000 多元,我對首飾興趣寥寥,也想給黃源省些錢,最后買了一對80 元的銀制戒指作為婚戒。我又在一家正在打折的鞋店里挑了一雙紅色高跟鞋,150元。黃源的西裝、鞋子也挑的是便宜的。
婚禮當天,婚車載著我們,從我家直奔黃源家。車子在小鎮(zhèn)上停了下來,接親的人說,婚宴就設在鎮(zhèn)子上的飯店里。
下車后,我瞇著眼睛搜尋,一家砂鍋店門前響起的鞭炮聲讓我回過神來——店面黑不溜秋,兩邊是灰暗的各式雜貨店。我看到,公婆就站在店門口招呼親戚。原來,我們的婚宴要在那里舉辦。
我愣在原地,有那么幾秒,我甚至是氣惱的。我家的親戚都在,送我到婆家的家人站在店門外,舅舅和舅媽面貼面地說著悄悄話。黃源站在車的另一端,看看我,再看看砂鍋店,眼睛濕潤了。接著,他走過來,垂著頭緊緊握著我的手。我說不出一句話,只好把所有的不悅都收了起來。
砂鍋店店面窄小,光是黃源的一幫親戚就坐滿了。原本大堂式的小店,臨時用木板做隔斷分出的包間里,總共放置了十幾張桌子。來參加婚禮的親戚,圍在桌前你一言我一句地說著。正值冬天,砂鍋店沒有暖氣。人多店小,只能一撥人吃完換一撥人再吃。
心照不宣地吃了飯,我端著飲料,黃源舉著酒杯,挨個兒給三姑六婆敬酒。宴席結(jié)束了,這場人生中唯一的婚禮,就此結(jié)束。
當晚,送走親戚朋友,我質(zhì)問黃源,為什么要將婚宴設在一個砂鍋店里。他父母還在隔壁,我盡量壓低自己的聲音。黃源說,婚宴是他爸媽一手操辦的,老人家想省錢,又沒經(jīng)驗,等他知道時已經(jīng)來不及重新選擇了。吵鬧一番后,我哭了,黃源也哭了。我覺得委屈,黃源覺得愧疚。
哭完了,也累了,睡前,他抱著我說:“這是我一天里最安穩(wěn)的時刻了?!蔽覠o法再生氣,轉(zhuǎn)而選擇相信他,也暗暗告訴自己:好日子在后頭,我們有的是時間。
四
婚后不久,我們搬離了城中村,在一個環(huán)境不錯的小區(qū)里租了一個單元房。雖說房子是租的,但總算有了家的模樣。
婚后,為了盡早擁有自己的房子,我和黃源都拼命地工作。他有時需要住在公司,有一回半個多月沒回家,我便常去他公司宿舍看他。一天晚上11 點,我在宿舍還沒等到他下班,便給他打電話,他說廠里出了狀況,他們在做緊急處理。凌晨兩點,他回到宿舍,看到他被黑煤熏得看不清眉目,衣服上也都是煤灰,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我跑到跟前要幫他擦臉,他一把推開我:“我身上臟?!蔽铱薜酶鼉戳耍活櫵淖钄r,用力地抱著他。
2017年年底,我們買了人生中的第一輛車。不久后,我們用所有積蓄付了市區(qū)一處房子的首付,雖然地段不算好,但終究是有了自己的房子。
2018年,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那天黃源在公司加班,我跟他通視頻電話,告訴他這個好消息。通話時,我的眼淚不住地往下掉,他也紅了眼眶。懷孕后,我在家待了很長時間。每日下班時間,我會給他發(fā)微信:“老公,想吃什么?”他最?;貜偷氖牵骸懊鏃l?!?/p>
毫無意外的答案。我將土豆、胡蘿卜、香菇切丁,將魚丸切成小圓片,和肉丁一起炒制,做成臊子,連面一起下鍋,這是爛熟于心的程序。外面正下著雨,水開了,面的香味在屋子里浮泛起來,我等的人也快回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