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響
母親今年53歲,等9月過了生日,將踏入54 歲,她這半生,沒有被愛直接觸動的時刻。我今年20 歲,等6 月過了生日,將迎來21歲,我從來沒有對母親說過愛。
我成長于一個普通的單親家庭——父親失責,強勢固執(zhí);母親全責,隱忍堅強。中國人含蓄內(nèi)斂,講究留白的說話藝術,母親與我都將其做到了極致。我們很少討論彼此內(nèi)心的波瀾,只在各自的房間偷偷抹淚。我以親眼所見的傷痕去衡量她所受的痛苦,卻從未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告訴她,我愿意傾聽。
記得高三成人禮,老師要求家長與孩子給對方寫一封信,并在典禮上互換信件。準備的那幾天,母親總是拿著紙筆,眉頭緊鎖,似乎使出全部力氣,最后只是敲開我的房門,說:“我實在不知道怎么寫?!蔽艺f:“你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沒話說就算了?!睂嶋H上,我并不愿意就這么算了。
成人禮當天,到了交換信件的環(huán)節(jié),我卻為提前準備下一項活動而被安排到后臺。母親與我就這樣分開了。主持人聲情并茂,配樂催人淚下,鏡頭掃過一個個擁抱的身影和哭泣的面孔,而我和母親卻在人群中不知所措。我們是被“感動”排除在外的人,是溫情時刻永遠的缺席者。我是寫了信的,就放在母親身邊的包里。在后臺,我期盼著她能對我有所期待,會忍不住打開包,看看有沒有這樣一封信,或許在讀信的過程中,她心中會響起我的聲音,浮現(xiàn)我的樣子——但她沒有。
儀式結束后,我們在散亂的人群中找到了對方的身影。母親拿著我的包,說:“剛才大家都在哭,就我一個人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要干什么?!蔽艺f:“我也是?!?/p>
我找到一個角落,打開包查看,里面的信,封口貼紙服帖平整,封線平直對齊。我的期待破裂了。
信的落款時間停留在2019 年12 月8 日22 點52 分。它的生命本應從這一刻開始,但因為一次無法避免的短暫分離,這個時間,成為它保質(zhì)期的最后期限。
兩年半以后的一個尋常的夜晚,母親一如既往地洗漱,按摩,準備入睡。我因為新冠肺炎疫情,不得不居家學習,面對難解的作業(yè),煩躁不已。我突然聽見母親在叫我,我略過聲音的細弱,心里只想著作業(yè)還沒有做完,不耐煩地進入母親的臥室。我看到她躺在床上,臉色發(fā)紅,手止不住地顫抖。母親說:“去醫(yī)院?!?/p>
在我去外地上學的日子里,也有這樣的一個晚上,母親在廁所突然暈了過去。她一個人在家,失去意識,很久才醒過來。我聽說這件事的時候,距離事情發(fā)生已經(jīng)過去好幾個月,在母親口中,它已然成為一件過去的小事。但聽者有意,母親突然暈倒又恢復這件事,以后怕和慶幸的形式存留于我的記憶中。我試圖說一些溫情的話語來做一些遲到的安撫,但最后這一話題以不痛不癢的一句“還是得做個全面的檢查”而告終。
晚上11 點,車輛很少,但我們一路遇到的都是紅燈。母親靠在座椅上呼吸急促,我握著她的手,感覺涼氣嵌進了她手上每一條粗糙的褶皺。在又一個紅燈處,母親對我說:“靠近一點兒?!彼穆曇粑⑷酢嗬m(xù),感覺如果再大聲一點兒就會震碎她自己。她告訴我保險、銀行卡、手機的密碼。我說:“別說了,醫(yī)院馬上就到了?!奔t燈依舊,只是在我眼中,紅色化為水珠,滴落在眼鏡上,最后泛濫成災。
想起來,我從不會在母親面前流露濃烈的情感,比如哭。在家人面前哭,對我而言,是一件極為難堪的事,意味著我正在徹底地袒露自己,意味著我的確擁有一些我不愿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感,比如愛和在乎。
從夜晚的急診檢查,到白天的全面檢查,我們換了3家醫(yī)院,從心臟、大腦檢查到神經(jīng),結果都是一切正常。這讓我們更加不安,因為未知,我們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母親只是按照癥狀,吃藥,清淡飲食。她小心翼翼,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復發(fā)。
還是一個夜晚,母親一個人坐在客廳,安安靜靜,若有所思。母親突然叫我過去,她再一次以更為正式的語氣向我交代了一些事情,還在紙上寫下一串數(shù)字,點開一個個軟件,讓我重復她所演示的步驟,帶我去看她藏在床墊下的東西。我說:“你別嚇自己,也不要嚇我,肯定好好的。”母親說:“就是以防萬一,你也大了,得知道這些。”她開始自顧自地在手機上操作著,我借口上廁所,在廁所里面痛哭失聲,借著沖廁所和洗手的水流聲,擤了鼻涕,緩和了情緒。
廁所沖了兩次,水一直在流,不知道過了多久,我?guī)е帐昂玫男那椋诹四赣H身邊。
那個晚上我一直在留意她的動靜,但什么也沒記住。深夜我陪著她入睡,我握著母親的手,她也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作為回應。她手背上的褶皺,似乎也因為一點點上升的溫度舒展開來。聽著她的呼吸聲,平穩(wěn)、均勻,我閉上了眼睛。黑暗之中,我的思緒蔓延成一個個問號,勾連起我的不安。我忍不住想,如果明天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離開,我該怎么辦。這時,我的心中吹過一陣風,幾頁信紙翻動,窸窣作響,我想起兩年半前那封未被拆開的信。它依舊靜靜地躺在當時的包中——成人禮結束以后,這個棕色的小包就被我掛了起來,它待在衣柜的最后面,被春夏秋冬的衣服所覆蓋。我躡手躡腳下床,離開了母親的房間,找出了這封信。
盡管我感覺成年后,我們正慢慢地接近我所幻想的溫情時刻,但是總有一股難以名狀的力量拉扯著我們偏離這一軌道。當我拿出這份想要靠近卻不斷偏離的心情反復咀嚼時,我總在想,如果從一開始我們就大膽表達愛,從我記事起就習慣這種敞開的親情關系,能夠?qū)⒆约旱男氖隆酆梅窒斫o彼此,擁有面對彼此情緒的勇氣,這樣的溫情時刻在她的53 歲與我的20 歲,也許就不會顯得這么別扭。但我們似乎沒有想象另一種可能的余地。我們的關系就是這樣,且只能是這樣,總是無話可說,卻也渴望再多聊一句。我們的感情形態(tài)就是如此,像一封從未拆開的信。情緒的河流在我們之間浩浩蕩蕩穿行而過,我和母親都未曾涉足這條河,但我們早已被其浸濕。
和母親同睡一張床的那個夜晚,我想起那封未拆開的信。我握著她的手,她用力地回捏一下作為回應。這封信也許還沒有過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