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不快樂的主婦們
——角田光代小說的女性主義敘事

2023-01-13 04:56童曉薇
婦女研究論叢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主婦丈夫家庭

童曉薇

(深圳大學 外國語學院 東亞研究中心,廣東 深圳 518060)

一、角田光代的主婦小說

角田光代是當今日本文學界最重要的女作家之一。她1989年畢業(yè)于早稻田大學第一文學部。這個學部培養(yǎng)了五木寬之、阿刀田高、小川洋子、北村熏、是枝裕和等諸多文藝名人。其中1975年畢業(yè)的村上春樹可謂角田光代的文學引路人,他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取得的成功激勵并堅定了角田光代從事寫作的決心。1990年角田光代憑借小說《幸福的游戲》獲得當時由福武書店主辦的“海燕新人文學獎”,從此正式登上文壇。

迄今角田光代已出版上百部作品,且獲獎頗豐。獲得的主要大獎有1996年“野間文藝新人獎”、1997年“坪田讓治文學獎”、2000年“路傍之石文學獎”、2003年“婦人公論文藝獎”、2005年“直木獎”、2006年“川端康成文學獎”、2007年“中央公論文藝獎”、2011年“伊藤整文學獎”、2012年“泉鏡花文學獎”、2014年“河合隼雄物語獎”,并三次入圍“芥川龍之介獎”。小說《第八日的蟬》(2011)、《紙月》(2014)、《愛是什么》(2019)、《坡道上的家》(2019)等被改編成電影或電視劇,均創(chuàng)下了很高的收視率。

作為一名女作家,角田光代將關(guān)注視角更多地投向了女性,以女性視角展現(xiàn)當代日本女性在家庭與自我、封閉與釋放、執(zhí)著與放棄間的苦悶和掙扎,嘗試探討家庭、工作、母性、友情、愛情等對于女性的意義。2019年她在接受中國《澎湃新聞》采訪時說道:“首先我是女性,對女性話題有一種天然親近。其次在日本,相對于男性,女性會被要求做出很多選擇。比如女孩成長過程中需要選擇是否學習,畢業(yè)時需要選擇是否結(jié)婚,結(jié)婚的話要面對是成為家庭主婦還是繼續(xù)工作的糾結(jié),總之這個社會對女性有很多要求,但是男性不會面對這些問題。這樣的差異性區(qū)別,是我非常感興趣的話題?!盵1]

角田光代創(chuàng)作了多部以年輕主婦為主人公的小說,《紙月》《沉睡在森林里的魚》《坡道上的家》《對岸的她》等是其中的優(yōu)秀作品。這些小說多聚焦主婦的日常生活,在平淡中表現(xiàn)女性的真實,在瑣碎中解構(gòu)話語的權(quán)力秩序。她把“母乳神話”“三歲神話”“父職缺失”“核心家庭”“孩子中心主義”“母女關(guān)系”等女性社會學普遍關(guān)注的問題,不動聲色地交織于文本中,在立足現(xiàn)實的同時充分發(fā)揮文學語言的想象力,把主婦們從懷孕、生育到教育子女的“母職”承擔過程中遭遇的心理危機層層剝開,審視她們痛苦、焦慮甚至走向犯罪的深層次原因。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指向家庭—社會機制中存在的性別差異的同時,她讓讀者看到了那些因傳統(tǒng)觀念的精神內(nèi)置而失去自我的女性的痛苦,揭示了自我意識對女性的重要性,以及女性與世界的關(guān)系。

文學是用語言藝術(shù)表現(xiàn)的人學,“展示著人類心靈與情感世界最隱秘之處的悸動、嬗變”[2](P 36)。角田光代通過有類型化特征傾向的人物塑造,加強小說的敘事張力和戲劇沖突,讓那些隱藏在深處的情感悸動浮出水面,形成女性聲音的共振。她筆下的主婦們大都沒有幸福的原生家庭,從小沒有明確的人生規(guī)劃,沒有個人事業(yè)追求,更談不上有清晰的女性意識或女性訴求。一般都是高中或短期大學畢業(yè)后找份工作,但因為對自己沒有期待最終很難在工作中找到價值感,反倒容易因職場的人際關(guān)系而苦惱。結(jié)婚,成為她們把自己從毫無價值感的生活中解脫出來的唯一辦法。無論是《預產(chǎn)期是吉米·佩吉》(以下簡稱《預產(chǎn)期》)中的準媽媽,還是《對岸的她》中的小夜子、《紙月》中的梨花,或是《沉睡于森林里的魚》(以下簡稱《魚》)和《坡道上的家》中的年輕主婦們,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結(jié)婚后迅速辭掉工作,從職場回歸家庭,把家作為安身立命的場所,生兒育女,成為日本社會中千萬主婦中的一員。

二、日本社會的主婦意識

主婦作為女性的一種社會角色在日本已延續(xù)百年。明治時期日本政府通過相關(guān)民法的制定(明治31年)和高等女學校令等一系列法律法規(guī)的頒布,在形式上確定了“夫妻—子女”的近代核心家庭模式,更在教育層面上通過“男主外,女主內(nèi)”“良妻賢母”的性別角色分工構(gòu)建了其內(nèi)核,借鑒西方的“家庭觀”大力宣揚幸福家庭的標準。明治25年創(chuàng)辦的《家庭雜志》是當時宣揚家庭意識的旗手,第26期刊文稱:“和平的家庭即歡樂的家庭。在這個家庭,丈夫外出不忘家,妻子祈禱丈夫的安全,孩子和兄弟也仰慕父親和兄長。”[3](P 102)正是在明治二十年代,“主人”和“主婦”作為一對相輔相成的詞語出現(xiàn)了。

“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性別分工模式曾輔助成就了日本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經(jīng)濟的迅速復蘇?!爸鲖D”也是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更加廣泛的范圍內(nèi)成為女性的社會角色。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日本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從第一產(chǎn)業(yè)向以制造業(yè)為中心的第二產(chǎn)業(yè)轉(zhuǎn)移,男人們從各地戰(zhàn)場回國成為用人市場雇傭的主流。他們?yōu)楣S、公司、商社等集團奉獻自己的時間、能力、精力和忠誠,將工作當作人生唯一價值,由此獲得相應的穩(wěn)定報酬,并在年功序列、終身雇傭制等制度保障下?lián)碛忻骼实摹傲⑸沓鍪馈蓖ǖ?。女人們則在家打理家務,照顧和教育子女,為工作了一天的筋疲力盡的丈夫準備可口的飯菜、燒好溫度適宜的洗澡水。夫妻分工明確,共同保障整個家庭的經(jīng)濟利益和社會地位。

以夫妻與孩子為結(jié)構(gòu)的單線家庭的形成,把主婦們從過去大家庭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以及繁重的家務勞動中解放了出來。在戰(zhàn)后各地興建的住宅“團地”中,主婦們愉快地為在職場打拼的丈夫建設(shè)和平安定的后方,同時享受著快速發(fā)展的產(chǎn)業(yè)帶給她們的種種生活福利:私家車、家用電器……1961年,為對“賢內(nèi)助”的付出進行回報,日本修正“所得稅法”,增加了“配偶者控除”一條,即如果妻子年收入在103萬日元以下,則可免稅,且丈夫的收入可享受38萬日元的額外免稅。不僅如此,家庭主婦(1)日本社會中主婦主要有兩種形式:專業(yè)主婦和兼職主婦。本文的“主婦”指專業(yè)主婦。也不必繳納養(yǎng)老保險和醫(yī)療保險費用,依舊可以在丈夫名義下享受醫(yī)療保險、領(lǐng)取厚生年金。丈夫工作的企業(yè)則以主婦津貼和住房津貼等名義通過丈夫?qū)χ鲖D實施一定的經(jīng)濟補償。國家和企業(yè)在政策和制度上為主婦的保駕護航,使主婦一度成為日本女性向往的“職業(yè)”。

但昭和“幸福主婦”沒有延續(xù)到平成時代(1989-2019)。經(jīng)濟泡沫破滅,經(jīng)濟放緩甚至停滯,工薪階層的生活發(fā)生了很大改變。“男主外,女主內(nèi)”所構(gòu)成的昭和時期“一億總中流”社會,進入平成時期后出現(xiàn)了崩潰現(xiàn)象。依靠丈夫一人的收入過上富裕生活對平成時期的年輕夫妻來說成了奢望。同時隨著日本女性自我意識的增強,日本相關(guān)政策的制定與推行(2)例如日本政府1985年制定《男女雇傭機會均等法》、1991年制定《育兒休假法》、2015年制定《推進女性活躍法》等。,越來越多的女性選擇進入職場。根據(jù)日本厚生勞動省的統(tǒng)計,1980年,專業(yè)主婦家庭有1114萬戶,雙職工家庭只有614萬戶。2020年這兩項數(shù)據(jù)發(fā)生對調(diào),雙職工家庭達到1240萬戶,專業(yè)主婦家庭則下降到571萬戶[4]。在日本內(nèi)閣府主導的關(guān)于“男女共同參畫社會世論調(diào)查”中,1979-2020年的40年間,對“丈夫在外工作,妻子守住家庭”這一設(shè)問表示贊成的人數(shù)比例呈明顯的下降趨勢,其中1979年回答贊成的女性人數(shù)比例為70.1%,1990年為51.6%。進入21世紀后,2002年這一比例下降到43.3%,2019年則降到31.1%[5]。但這是否意味著日本社會的主婦意識發(fā)生了徹底改變,或者說曾經(jīng)占據(jù)社會主流的家庭模式就此消退,不好妄下斷言。日本內(nèi)閣省2020年版《男女共同參畫白皮書》指出,雙職工家庭這幾十年大幅增加的一個主要原因是妻子的非常規(guī)就業(yè)即打零工增加,而這與經(jīng)濟大環(huán)境有緊密關(guān)系。另外,雖然反對“男主外,女主內(nèi)”家庭模式的人超過被調(diào)查人數(shù)的60%,但實際上幾乎所有被調(diào)查夫妻中仍然是妻子在發(fā)揮“守住家庭”的作用。無論是所謂的職業(yè)女性還是家庭主婦,她們花費在家務、育兒和照顧老人上的時間在歷年的調(diào)查中都沒有什么太大變化[6]。

索尼生命保險株式會社每年以全國1000名20-69歲女性為對象開展關(guān)于女性活躍意識的調(diào)查。在2017年的調(diào)查中,572名職業(yè)婦女中有39%的被調(diào)查者表示對當前生活狀態(tài)滿意,而294名專業(yè)主婦中有超過半數(shù)(54.1%)對當前生活感到滿意;面對“是否想成為專業(yè)主婦”的提問,39.2%的職業(yè)婦女回答“想”[7]。2019年的調(diào)查中,36.7%的職業(yè)婦女想成為家庭主婦,55.8%的家庭主婦對目前生活感到滿意[8]。在2020年的調(diào)查中,想成為家庭主婦的職業(yè)婦女的比例為29.8%,較前幾年雖有所下降,但其中20-30歲的人數(shù)比例達到41.7%[9]。在2005-2016年的十多年間,表示贊成的女性中,20-30歲年齡層增加了約12個百分點[10]。也就是說,有意成為家庭主婦的女性人數(shù)下降的同時呈現(xiàn)出年輕化的傾向。在2017年對經(jīng)濟合作組織36個國家進行的調(diào)查中,面對“將來愿意做專業(yè)主婦嗎”的提問,日本15歲女孩中回答“愿意”的比例最高,排名第一[11]。而涉世未深的年輕女孩的人生選擇除了個人意向,更多地受到社會、家庭、文化等綜合因素的影響。角田光代在采訪中說:“在我剛出生的時候,不管是日本家庭、個體還是社會風氣,都認為‘男主外,女主內(nèi)’‘女性顧家就好’。許多女孩子是這樣被教育長大的,沒人覺得這是一個奇怪的事?!盵1]日本學者深谷昌志曾論述,日本社會中良妻賢母的意識形態(tài)是多種要素的復合,西方女性的生存方式移植到日本,與男性為主、女性從屬的儒家思維方式密切貼合,在這之上又混合了日本民眾土壤中根深蒂固的對性別分工的傳統(tǒng)想法,即“男人與女人生活的世界有別”[12](P 126)。這也是在女性自我意識不斷增強的當今日本,“男主外,女主內(nèi)”框架下的主婦意識依然深入人心的根本原因。

三、“不快樂的主婦們”的敘事建構(gòu)

早在1982年,齋藤茂南在紀實文學作品《妻子們的思秋期》中就記錄了6位家庭主婦陷入酒精依賴癥的過程,把全身心奉獻給家庭卻獨自忍受寂寞、孤獨、茫然、無力等各種負面情緒、內(nèi)心悲苦的主婦們的生活展現(xiàn)在了讀者面前,曾引起日本社會的廣泛關(guān)注和討論。齋藤發(fā)現(xiàn)這些主婦們的內(nèi)心充滿糾結(jié),“在思秋期浮出水面之前,作為工作狂人的企業(yè)戰(zhàn)士和滿足于照顧丈夫的妻子這樣的組合支撐了日本社會的發(fā)展。但進入20世紀80年代后這一模式開始崩潰,女性積極主動地參與到各種社會活動中,元氣滿滿地想要活出自己,但在我看來,即使是這些散發(fā)著正能量的女性,她們內(nèi)心也沒有實現(xiàn)真正的獨立”,因為“進一步窺探她們的內(nèi)心會發(fā)現(xiàn),這些女性還是想通過相夫教子依附于對方,始終沒有擺脫想要‘活得像個女人’的腳鐐”[13](P 224)。對此,角田光代用小說的形式對《妻子們的思秋期》進行了延續(xù)和深化性思考。

與《妻子的思秋期》中丈夫或是公司高管或拿著高薪的主婦們不同,角田光代筆下的主婦們非常普通,她們的丈夫大都是公司普通職員,拿著普通薪水。為了貼補家用,《對岸的她》中的小夜子選擇出去打工。在《魚》中,繁田繭子為了能在東京買套公寓房,節(jié)衣縮食。久野容子和小林瞳住在租金較為低廉的商住兩用公寓,為省錢精打細算。阿瞳為了孩子的前途拼命把孩子送進私立學校,又因昂貴的學費而焦慮萬分?!镀碌郎系募摇分校锷匙幼≡谧鈦淼墓⒗?,憧憬著有一天能搬進獨棟房子?!皻W洲高級家具”“低調(diào)印著名牌標志的洋裝和皮包”“媽媽們?yōu)閷崿F(xiàn)自我去上的課程”“一個月前就預約客滿的餐廳”“專走暢貨店血拼的夏威夷旅游”[14](P 107)離她們相當遙遠。昭和時期首先在物質(zhì)條件上實現(xiàn)了飛躍的“幸福主婦”生活,對她們而言僅僅是故事,而非現(xiàn)實。經(jīng)濟條件的不寬裕是她們心中的一根刺,隨著“母職”壓力的變化,不時扎向深處,讓她們感到疼痛,卻又無力拔除?!都堅隆分械睦婊ㄏ霐[脫丈夫的經(jīng)濟控制,婚后重返職場去銀行打工,在工作中貪污巨款成為通緝犯逃亡泰國,用極端的方式拔除了她內(nèi)心的那根刺,獲得了暫時的自由。但更多的主婦不可能成為梨花,她們只能困囿于經(jīng)濟與精神雙向逼仄的空間中,眼看著自己承受的壓力不斷被擠壓、揉搓并發(fā)酵。從懷孕到嬰兒撫育、孩子教育,從新手媽媽到二胎媽媽,每個節(jié)點上她們都焦躁不安,在自我懷疑和自我救贖中掙扎,表現(xiàn)出明顯的“育兒煩躁郁悶癥”狀,甚至在從主婦到罪犯的道路上不斷進階。《坡道上的家》中水穗溺死了自己的女兒,《魚》中的每個媽媽都是殺害孩子的潛在兇手,她們無疑成為不快樂的平成時代主婦。

(一)消失的娘家與消失的自我

角田的主婦小說中,往往不見主婦娘家的蹤影。無論是《坡道上的家》中的水穗和里沙子還是《魚》中的主婦們,她們幾乎不和丈夫談論自己的娘家,遇到生活難題也不向娘家尋求幫助,可以說,娘家消失在她們的日常生活中。娘家的相關(guān)信息雖然很有限,但有一點卻相當清晰,即她們和娘家的關(guān)系都不好。水穗的丈夫壽士從沒見過岳父,因為他根本沒露過面。壽士只見過岳母一面,覺得她并不像自己妻子說得那么嚴厲和苛刻,因此他無法理解妻子為什么會和娘家關(guān)系如此惡劣。作為傳統(tǒng)家庭的標準模型,那里往往有一位缺席或冷漠、過于嚴厲甚至有暴力傾向的父親,和與父親相依存的、被父權(quán)結(jié)構(gòu)固定在家庭中的母親。對女兒來說,這個母親要么是作為“父權(quán)制度代行者的強勢母親”,要么是作為“父權(quán)制度犧牲者的軟弱母親”[15](P 14),前者讓她們依賴又恐懼,后者讓她們同情又嫌惡。不管是哪種,年輕主婦們從少女時代就期盼著早日從母親身邊逃離,脫離娘家。女兒和母親復雜而微妙的關(guān)系,是父權(quán)制核心家庭中的衍生品,也是角田光代小說的一個重要主題。角田光代曾在和精神科醫(yī)生齊藤環(huán)的對談中,重點談到了她對母女關(guān)系的看法,提到母親對女兒的“支配”。她認為,相比母子關(guān)系,母女關(guān)系要復雜微妙得多。很多年輕女孩都是在母親價值觀的熏陶下成長起來的,因此往往沒有自己獨立的價值觀,而沒有獨立價值觀的生活是沒有意義的。她本人20歲離家獨立生活,就是為了擺脫母親對自己的支配和控制[16]。

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在《第二性》中對父權(quán)制社會中的母女關(guān)系做過詳細的解析。她認為,相比于兒子,母親對女兒的要求更多些。因為多數(shù)女性對她們的生存狀況既依賴又憎惡,導致母親對女兒的態(tài)度復雜又矛盾。有時,她把完全屬于她自己的命運強加在女兒身上。她心懷雙重的嫉妒:對世界的嫉妒,因為它奪走了她的女兒;對女兒的嫉妒,因為她在征服世界的一部分時,也奪走了她那一份兒[17](P 474)。角田光代在小說中向波伏娃的觀察表達了致敬。《坡道上的家》中,里沙子回憶她的母親,她時而慈愛,時而奇怪:“成績進步,母親會開心地夸獎。入選繪畫、作文比賽,母親比誰都開心。但另一方面,母親也很討厭女兒變得比自己更聰明、更有見識、奔向更廣闊的世界?!盵18](P 337)即便里沙子考上了大學,母親依然用一些刻薄的語言刺激她,“母親說這些話,無非是為了藐視她的親生女兒,只要女兒還會因為這些話而受傷,她就能確信女兒依舊是那個比自己渺小的存在”[18](P 338)。在這一點上,母親與兒子、母親與女兒可能呈現(xiàn)出相反的心理構(gòu)造。兒子從母親那里獲取的是欣賞和安全,女兒卻從自己的母親那里感受到恐懼和不安,于是她們需要逃離。

在2006年獲川端康成文學獎的短篇小說《搖滾媽媽》中,角田光代描寫了一個生長于小島上的女孩兒阿清。阿清的家里有個權(quán)威、獨裁、粗鄙的父親和安靜、隱忍、卑微的母親。她從讀書時就盼望離開小島,尤其是在青春期時,常常每天戴上耳機,放著最大音量的搖滾樂,騎車到碼頭眺望海的那一邊。18歲時,阿清終于成功了,她歡天喜地地來到東京。但到了大城市的阿清卻并沒有明確的人生規(guī)劃,她稀里糊涂地生活,稀里糊涂地和男孩同居,稀里糊涂地被男孩拋棄,稀里糊涂地懷孕,在將孩子生下來與不生下來間猶猶豫豫,最后挺著大肚子回到了她曾竭力逃離的小島上。

阿清在青春叛逆期近乎本能的逃離欲望驅(qū)使下,逃離了母親,逃離了娘家。但在那樣一個家庭里,她從未被培養(yǎng)起真正逃離的能力和素質(zhì)。換言之,她并不知道在物理空間上逃離后的“自我”在精神世界上該如何建立,也就是作家本人說的自我價值觀。對本文討論的年輕主婦們來說,阿清是隱喻似的存在。因為精神人格的不完善,她們?nèi)狈⒆晕业囊庾R,沒有規(guī)劃人生的能力,雖一度選擇了逃離,卻無力高飛,成為家庭主婦似乎是她們唯一的人生道路。但由于與娘家尤其是與自己母親之間復雜、微妙的關(guān)系,她們普遍對自己是否能成為一個好妻子、好母親缺乏信心,在主婦道路上比那些成長于和諧家庭中的女性要艱難得多。就好像水穗丈夫壽士沒說出口的抱怨:“和父母處不好的人,怎么可能為人母親。”[18](P 77)盡管這是來自一個習慣用單一標準看待女性的男性的抱怨,但很明顯,年輕主婦們把這種抱怨的邏輯內(nèi)置在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在不斷懷疑、厭惡、否定自己的心理狀態(tài)中逼迫自己成為一個外界認可的好主婦、好媽媽。在共識的社會規(guī)范要求的強令逼迫或溫柔勸誡下,她們最終還是會成為與自己母親一樣的人。

《預產(chǎn)期》中,真希覺得自己是個沒有母性的人,對成為母親沒有信心。懷孕的她向丈夫吐露心聲:“懷孕,我沒有感到一點開心?!盵19](P 24)丈夫先是驚愕,繼而失聲哭泣,表示決不允許她打掉孩子。她只好開始積極備孕。她害怕原生家庭的噩夢會伴隨自己的生育再次落到自己的身上,但這種痛苦和不安未得到丈夫的理解,于是她在懷孕第八個月時連續(xù)十天晚上把自己關(guān)在廁所里,天亮后等丈夫上班去了再出來,用自我隔絕的方式來表示自己微弱的說不清楚的“反抗”。她轉(zhuǎn)而希望孩子的預產(chǎn)期能和某位名人同一天,比如英國的吉他手吉米·佩吉(Jimmy Page),或者作家村上春樹,結(jié)果孩子偏偏在她父親生日那天來到人世。真希和阿清相互重疊,在和娘家的對抗中,她們最終回到了娘家模式運行的慣性軌道上,并將繼續(xù)運行下去?!镀碌郎系募摇分校锷匙右矝]有因為懷孕感到開心,她同樣懷疑自己是否有足夠的母性去生兒育女。但她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丈夫,因為害怕由此牽扯出娘家?guī)Ыo她的痛苦和自卑,只能聽憑丈夫和婆婆把自己當作產(chǎn)前抑郁癥患者看待,在糾結(jié)中生下了女兒。形式上,娘家消失了,實質(zhì)上,年輕主婦們在繼續(xù)著娘家的生活樣態(tài),并將延續(xù)到下一代。

(二)丈夫與婆家結(jié)成的規(guī)訓同盟

角田光代的小說多聚焦于年輕的主婦們,對丈夫們的日常生活、工作狀態(tài)、心理活動基本不介入,讀者只能通過夫妻間的對話或妻子的一些心理活動來了解他們,在敘事形式上有意建構(gòu)了妻子與丈夫的“界限分明”。如果說妻子是家庭的主角,丈夫在這個場域則是半隱身甚至是完全隱身的。與上一輩相比,年輕的丈夫們顯然更加重視家庭,工作結(jié)束后盡量早回家,在家也盡可能幫助妻子做點家務。但這些家務僅限于妻子忙不過來時,代為看管幼兒或為孩子洗澡等。孩子的撫養(yǎng)和教育,他們基本上交給妻子,不主動參與。同時,他們甚少主動向妻子談論自己的工作和職場生活,也很少主動過問妻子的日常。當妻子嘮叨她們的見聞或想法時,他們雖不排斥,但也只是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地敷衍,更沒有嘗試建立超越職場和家庭的屬于兩個人之間的心靈對話。也就是說,他們在有意識無意識地嚴格區(qū)分著職場與家庭的“外”與“內(nèi)”的界限而不輕易“越界”,忠實且自然地扮演著自己的社會性別角色,同時“把妻子的自我封閉在性別分工里,當做自己自我的延長來認識”[20](P 16),對妻子作為主婦的專業(yè)水平的關(guān)心遠大于對妻子作為個人的關(guān)心。阿瞳害怕和丈夫說孩子受傷的事,因為丈夫會責備她:“你跟在她身邊,怎么也會發(fā)生這種事!”[14](P 224)。里沙子喜歡喝點冰啤酒,卻不敢當著丈夫的面喝,因為丈夫認為作為主婦、作為媽媽,應該要遠離酒精。她兩手拎著東西,一時情急,把哭鬧不停的女兒一人落在后面,自己躲在暗處觀察,偶然目睹的丈夫連續(xù)幾日黑臉,指責她不負責任,卻對她的解釋充耳不聞。容子向丈夫真一傾吐自己交友不順的煩惱時,真一會對她說:“我不想再聽你說話”[14](P 130)。

丈夫?qū)彝ナ聞盏氖桦x,對自己作為個人的無視,使主婦們在遇到生活難題時缺少了一個求助對象和傾訴對象。且讓她們覺得自己的煩惱相對于丈夫在職場的煩惱過于瑣碎、渺小、不值一提,加重了她們的孤獨感、無力感和自我厭惡。《魚》中,容子絮絮叨叨地向丈夫傾訴自己的心事,丈夫邊吃飯邊聽,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著,飯吃完隨即起身離開,從家庭的日常中抽身而去,“只剩下容子一人坐在一桌子殘羹剩飯前。說過頭了,她想。說了太多真一覺得不愉快的話”[14](P 190)。

娘家消失了,丈夫不可依靠,主婦們遇到生活難題時,只能通過丈夫?qū)で笃偶业膸椭!镀碌郎系募摇分?,水穗和里沙子都無奈地同意了丈夫的提議:找婆家?guī)兔ΑF偶业牡菆?,自然導入主婦—丈夫—婆婆的多線關(guān)系。如果說娘家呈現(xiàn)的是母親與女兒微妙關(guān)系的糾葛,是家庭的反面,婆家則呈現(xiàn)出母親與兒子的其樂融融,是家庭的正面。日本傳統(tǒng)家庭中,作為主婦的母親擁有巨大能量,她是家庭的運行者、維護者,保護家庭的男性尤其是兒子。她對丈夫的情感可能難以一言蔽之,但對兒子則寄予了全部情感和希望,是他們的避風港、“溫柔鄉(xiāng)”和永遠的“鄉(xiāng)愁”,是他們審視、要求妻子的模本。事實上,母子間的羈絆一直是日本文學的重要母題之一?!镀碌郎系募摇分校牒屠锷匙拥恼煞蚨加幸粋€與他們溫情脈脈且十分能干的母親,她們是好妻子、好媽媽,是模范“主婦”。正是通過自己丈夫與婆婆的關(guān)系,主婦們往往被迫再次發(fā)現(xiàn)自己“母性”的不足或作為主婦能力的欠缺,從而更加自卑、煩躁和焦慮。里沙子每次看到丈夫和父母的相處方式,心緒都很復雜,羨慕中交織著自我矮化和自我厭惡。

作家無意把婆婆寫成“惡婆婆”、把兒子寫成“媽寶男”,他們不過是遵循著現(xiàn)行家庭模式下的生存理念和行為規(guī)范的普通人。正因如此,對主婦們來說,婆婆與丈夫作為社會標準規(guī)范的代言人形成向自己施壓的共謀,才更加讓人喘不過氣來。小說中無論是溫柔的還是略顯強勢的婆婆,都有意無意地通過兒子向年輕的妻子施加著規(guī)訓,她們代表著社會見縫插針地用語言和行為在向兒媳婦宣告一個合格主婦、完美母親的標準規(guī)范,用標準規(guī)范壓抑、抹殺她們原本就微弱的自我。

懷孕的真希研究孕婦食譜,上孕期輔導班,學習做一個“標準”的孕婦。她不斷被告知“孕婦科學”,例如孕婦如果生氣、煩躁、不安,胎兒都能感覺到,氧氣不足,對胎兒發(fā)育不好。她為此情緒更加不穩(wěn)定,時不時就哭泣落淚。“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我又不是機器,不是從懷上孩子那一瞬間開始就具備萬能維護的產(chǎn)子機器?!盵19](P 150)“科學”“常識”規(guī)定了女性成為孕婦應該養(yǎng)成的行為和思維,并在孕婦的“天然母性”前提下,規(guī)定孕婦應該養(yǎng)成的行為、態(tài)度和思維方式,放棄凡是“不利于”胎兒的所有個人的喜怒哀樂,成為一個標準規(guī)范的準媽媽。她們生下孩子,為母乳不夠而心煩時,婆婆們告訴她們母乳很重要,可以促進孩子腦部發(fā)育,“女人有胸就是為了讓寶寶能吸吮母乳,母親的身體構(gòu)造就是有這樣的功用”[18](P 138)。當她們困惑于嬰兒不明緣由的哭鬧時,婆婆們一笑置之,因為哪個當媽的不是這樣?當她們因丈夫的幫助太少而郁悶時,婆婆們說:“既然妻子是家庭主婦,為何丈夫還要設(shè)法兼顧工作和孩子?!盵18](P 125)當孩子發(fā)高燒或從椅子上摔下來時,婆婆們責備說“都是你沒好好照顧”[14](P 31)?!澳感浴笔桥说奶煨?,是女性的本能,在婆婆眼里是女人跨越各種困難的利器。里沙子一度很想反問,“(你們)從不覺得嬰兒的哭聲很煩嗎?”“難道您不曾熟睡到完全沒聽見女兒的哭聲嗎?”但她從未問出口。她發(fā)現(xiàn):“一個人獨自努力的時候,卻因為一件事沒做好被責備。這時候,出現(xiàn)一個和自己的觀點完全不同的女人,同時她是老公最強有力的靠山。她批評自己不太抱小孩、不陪小孩玩;說什么‘大家都很辛苦,我認識的好幾個人都比你辛苦’;那就算對方的語氣再怎么溫柔,態(tài)度再怎么克制——難道不會抓狂嗎?”[18](P 165)

《坡道上的家》中,里沙子和水穗互為鏡像。水穗生下女兒后情緒一直不穩(wěn)定。遙不可及的職場,哭鬧不停的小嬰兒,失去的睡眠,無處安放的自我,讓她煩躁不已。丈夫和婆婆都嘗試幫助她,但在幾次打交道后,水穗拒絕了婆婆甚至是支援輔導中心的幫助,任憑焦慮情緒向內(nèi)不斷累積,最終把嬰兒拋在裝滿水的浴缸里溺死了她。作為陪審員,里沙子參與了水穗案件審理的全過程。她一開始在媒體引導下以為水穗是個“惡女”。在法庭上看到水穗后,發(fā)現(xiàn)她不過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隨著庭審的深入,她和水穗的日常生活在腦子里不斷閃回,她痛苦地認識到自己和水穗其實是一樣的人,過著一樣的生活,有著相似的處境,水穗的現(xiàn)在很可能是自己的將來。

(三)“自我”缺席的友情可能是壓垮她們的最后一根稻草

娘家消失了,丈夫不可靠,且和婆家結(jié)成同盟發(fā)送規(guī)訓信號,年輕主婦們始終在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中掙扎,于是她們嘗試從外界尋求支持,即同性間的友情。

2007-2008年,角田光代發(fā)表了小說《沉睡在森林里的魚》。這部長篇小說以時間為軸,講述了1996年夏天至2000年冬天的三年半時光里,5個年輕的主婦繁田繭子、江田佳織、高原千花、小林瞳和久野容子從彼此欣賞信任的朋友到不再來往的陌路人的種種糾葛。小說以1999年發(fā)生在東京的真實殺人事件——“春奈事件”為藍本。當年11月22日,東京文京區(qū)的一個年輕主婦綁架并殺害了2歲幼童春奈。兇手與春奈的媽媽因孩子相識相交已久,是日本社會中典型的“媽媽友”。被逮捕后,兇手供述自己的殺人動機是自己的長子與春奈的哥哥都面臨小學升學,存在競爭關(guān)系,長期焦慮之下,一時起意殺死了春奈。媒體在報道過程中放大了“升學”元素,稱這個事件為“應試殺人事件”,曾引起日本社會的廣泛討論。隨后,不少研究者撰文著書嘗試從當事人的精神層面進行解讀。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心理學家矢幡洋的《窒息的母親們——春奈事件的心理文檔》(2000年)一書。作者通過訪談回溯了兇手的原生家庭、少女時代、青春歲月、工作經(jīng)歷、婚姻狀況,發(fā)現(xiàn)她非常內(nèi)向、不善交際、缺乏自信,并且在工作中遭遇過心靈刺激,于是從心理學的角度,圍繞現(xiàn)代社會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對施害者的犯罪動機和犯罪心理進行了剖析。

角田光代的小說超越了《心理文檔》的對象個體化,通過主婦群像的塑造,在真實中虛構(gòu)故事,又在故事虛構(gòu)中指向主婦問題的真實性和普遍化。五個年輕主婦因孩子的關(guān)系在兒童館、幼兒園等地兩兩相識,繼而形成了一個“媽媽友”群體。日本社會中“媽媽友”以年輕媽媽為多,公園、幼兒園、托兒所是她們相識的主要場所,起初一般是孩子一起玩耍,媽媽們作陪,慢慢地媽媽們開始單獨聚會聊天,交流育兒心得,分享趣事,互通信息,傾吐煩惱,有時候相互幫忙看管小孩,具有都市中的“情感共同體”性質(zhì)。

高原千花知道,“媽媽友”如果進一步交往,總是會遇到難以突破的高墻,那座高墻可能就是“不同的價值觀”[14](P 46)。但自己的價值觀是什么,她并不清楚。她嫉恨自己的妹妹,因為妹妹是個勇敢的人,按照自己的愿望在生活。而她自己時常有類似“失敗的焦躁感”,平凡地結(jié)婚、生子,小時候的夢想“一個也沒有達成”,“就這樣成為隨處可見的全職主婦,過著平淡的日子”[14](P 46)。她想和久野容子、小林瞳成為朋友,因為她覺得“她們都勇于正面迎向這種平凡的生活,跟她們說話,會感覺自己永遠是對的,這樣走下去就是對的”[14](P 46)。但容子和阿瞳真的如她想的那般享受著這種平凡的生活嗎?容子從學生時代起就把“別人是別人,我是我”作為生活準則,卻常自慚形穢,總喜歡去打探偷看別人的家。阿瞳聽到好友好惠要去旅行心情郁悶,得知好惠放棄旅行又如釋重負,她從學生時代就患有的厭食癥和暴食癥好像隨時都會再次發(fā)作。千花和繭子都羨慕佳織有格調(diào)有品位的家庭生活,佳織卻對自己放棄職業(yè)“屈就于生活”而成為家庭主婦痛恨不已。

波伏娃在討論女性的友誼時說:“男人在設(shè)計自己的個人興趣和想法,在作為個人進行交往,女人卻被限制在她們共同的女性命運之內(nèi),被某種內(nèi)在的同謀關(guān)系捆在一起。她們在她們中間首先想肯定的是她們共同的世界。”[17](P 494)這個觀點在《魚》中得到了清晰的體現(xiàn)。5個年輕主婦性格迥異,成長環(huán)境不同,經(jīng)濟條件不一,沒有相同的興趣愛好,對彼此也缺乏必要的了解。角田光代巧妙地把原事件中的“應試”話題設(shè)置成故事主線,通過這條線把她們合理地穿在了一起,構(gòu)建了一個以孩子為中心的同謀關(guān)系。她們關(guān)心的話題只有一個,即孩子的升學問題,她們的身份除了孩子的媽媽,別無其他。

除了繭子,她們的小孩年齡相當且都面臨小學升學。在日本,生源好、名牌大學錄取率高的私立學校比公立學校受歡迎,競爭也非常激烈。為了孩子能順利考進私立學校,家長們從孩子的幼兒階段就抓起,了解各校的考試信息,給孩子報培訓班,補功課,學才藝,也由此“誕生”了嚴厲的“受験ママ”(應試媽媽)。千花和容子她們自覺與那些時尚媽媽或是只看重孩子成績的應試媽媽作區(qū)分,認為“同樣身為母親,也有不同的思維和教育觀”[14](P 75)。容子“鄙視那些熱衷考試或?qū)W才藝的母親”,總把“重要的不是學歷或履歷,而是自然地成長,在關(guān)懷中成長”“尊重孩子的意愿”等話掛在嘴邊,并且相信“瞳和千花的想法跟自己一樣”,不會強迫孩子去考私立學校[14](P 91)。而阿瞳和千花也相信彼此的想法一致,并把這個“教育觀”作為她們區(qū)別于其他媽媽的標簽。但實際上她們和那些應試媽媽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不過是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而已,在性別分工明確的家庭中,孩子的教育是母親的責任,孩子的成功是母親價值的最大體現(xiàn),她們無一例外地都把孩子視作自己的全部。

但由于長期的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她們對自己關(guān)于孩子未來的決定沒有自信,也沒有勇氣和丈夫開誠布公,害怕?lián)Q來的不是冷漠就是否定。她們需要“盟友”來明示或暗示她們的選擇和決定是正確的。因此她們的“相信”,與其說是相信對方,不如說是希望通過對方來確認自己。她們每個人都把自己這種一廂情愿的想象投射于對方,小心翼翼試探又充滿期待,當個人期待獲得回應,她們?nèi)顼嫺嗜?;得不到回應就陷入信任危機。當她們中有人私下去了解應試相關(guān)信息或帶孩子去了某個輔導班,其他人都表現(xiàn)出極度的煩躁甚至是憤怒。阿瞳對容子在私立學校和國立學校之間的動搖感到生氣,容子對阿瞳瞞著她帶孩子去參加活動覺得不滿,而千花背著她們?nèi)ゴ蚵牳鞣N應試信息更是引起眾怒。她們害怕別人的孩子成功、自己的孩子失敗,當自己的孩子出現(xiàn)問題,便遷怒他人。江田佳織的孩子厭學,出現(xiàn)自閉傾向,她對千花、阿瞳等人涌起前所未有的感覺:“他們都倒大霉多好!考試失敗,母子痛哭多好??荚嚿习?,在學校早早被人欺負而悔不當初多好?!盵14](P 270)那原本就不穩(wěn)固的友情就這樣在她們的相互猜忌和嫉恨中被消磨殆盡。

表面上看,她們的矛盾基于孩子的應試問題而產(chǎn)生,實際上仍然緣于缺乏獨立的自我。這正是角田光代對“春奈事件”的女性主義解讀。阿瞳看到容子一改往常對私立學校的反感,不悅地想:我不是想知道你選了哪一所學校,我只想知道,你為什么改變想法了[14](P 158)?!澳銥槭裁锤淖兿敕??”這個貌似單純的問號背后是阿瞳對容子、也是對她自己的憤怒的驚嘆號,即“你怎么能改變想法!”阿瞳也好、容子和千花也好,她們都把群體中的他人作為自我觀照的鏡像,希望在他人行為的反射和比對下,認識自己,肯定自己。但每個人都只從鏡像中看到了另一個焦慮的、不自信的、搖擺的女人和她們一地雞毛的生活。朋友的想法變了,意味著她們依賴的鏡像碎裂,她們的自我也隨著鏡像的碎裂而更加無法成型。因此,敏感的她們把這看作朋友的背叛,原本就繃著的神經(jīng)更加緊張,人性的惡不斷蹦出來,仿佛是被困在森林里的魚拼命掙扎,隨時可能爆發(fā)瘋狂一擊成為殺人兇手,那本該美好的友情成為隨時可以壓垮她們的最后一根稻草。為了趕走自己時常冒出來的罪惡念頭,江田佳織希望千花、阿瞳她們,“那些人,所有人,最好都到她看不見的地方去”[14](P 270)。自我缺席的交往難以獲得個人之間相互尊重和平等、包容的友情,只有相互折磨的痛苦,因此角田光代為五個年輕媽媽建立了一個溫情的“情感共同體”,又無奈地拆散并消解了它。

小說開篇和結(jié)尾采用了相同的敘事方法,在時間縱軸的起始點上各勾勒出一條橫軸,建立了多個空間場景,通過同一時段五人在不同空間的活動畫面的首尾呼應,表現(xiàn)出她們這三年半的生活仿佛一個封閉的環(huán)路,經(jīng)歷了這場三年半的交往,她們又回到了各自運行的軌道。無論是孩子應試成功或失敗,她們的焦慮一分未少。孩子應試失敗的久野容子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肚子里的二胎,也許二胎的誕生會改變什么,但她卻想象不出什么特別的情景,大約是聽到鬧鐘起床,準備早餐,把丈夫和孩子叫醒,送他們出門,然后按下洗衣機,打開窗子吸塵。同樣失敗了的高原千花在偌大的停車場找車,突然想在地上躺成“大”字形,使勁扭動四肢大哭。孩子成功考上私立學校的小林瞳的暴食癥復發(fā)了,她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高昂的學費,也不知道隨著孩子的成長自己結(jié)識新的“媽媽友”時又會出現(xiàn)什么狀況,她為自己鼓勁:一定不會有問題,然而她覺得饑餓非常。曾是朋友歆羨對象的高雅主婦江田佳織覺得她的生活就像一只用木板隨便釘在一起的簡陋小船在波濤洶涌的怒海上航行。而年齡最小的繁田繭子目睹了幾個姐姐的生活后,對主婦生活的憧憬破滅了,她想“或許我的世界結(jié)束了”[14](P 259)。

十年后,角田光代借《坡道上的家》中里沙子的心理活動為理想的女性友情進行了注解:“當我們盡情暢談時,我們誰也不是,不是母親,不是妻子,也不是誰的女兒,沒有任何包袱,也沒有名牌奢侈品、工作、前男友,更沒有其他年輕母親來束縛我們。我們或許能第一次真正地做回自己,以天真的自信與滿滿的活力,面對彼此?!盵18](P 347)

四、結(jié)語:有自己的意識,是打開幸福的鑰匙

2020年4月30日至5月10日,日本BrainPad公司采用線上調(diào)查方式,進行了關(guān)于新冠肺炎期間“自肅”生活對消費者的影響調(diào)查。1753名被調(diào)查者中,68%對“自肅”生活感到壓力。其中回答感到壓力非常大或感到壓力的家庭主婦(包括“主夫”)高達72%[21]。同年日本內(nèi)閣省男女共同參畫局的數(shù)據(jù)分析顯示,2019年日本女性自殺人數(shù)是6091人,2020年為7026人,增加了935人。其中無職業(yè)女性在這兩年均超過總?cè)藬?shù)的2/3,而所謂的無職業(yè)女性以家庭主婦居多[6]。原本就繁重的育兒和家務勞動,似有似無的夫妻感情,無法排遣的郁悶情緒,捉襟見肘的經(jīng)濟困境,在新冠肺炎疫情下“自我約束、呆在家里”的自肅生活期間更加凸顯,把主婦們逼近絕境?;仡櫧翘锕獯≌f中的主婦們,欣喜地發(fā)現(xiàn)她們無論面對什么樣的困境,都沒有自我了結(jié),而是選擇了努力自救,努力生活。想大哭的高原千花明白能救自己的不是別人,不是丈夫,不是孩子,而是自己。而一直把情人當做依靠的江田佳織還是把他的名字從手機通訊錄上刪掉,因為她知道那個男人不在她那只飄蕩在洶涌大海中的小船上。里沙子開始思考自己的婚姻和家庭,她愕然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沒有,也無路可逃。她意識到“那也是因為我自己選擇了溫順地放棄,結(jié)果搞得自己毫無立足之地”[18](P 345)。自我意識的萌芽可能會讓現(xiàn)實變得更加艱難,但艱難的生活也會讓她們不斷成長,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好。也許無力改變現(xiàn)狀,但先從自己內(nèi)心的修復和改變開始吧,這是角田光代給女性們的祝福和希望,就如她在采訪中所說:“有自己的意識,是打開幸福的鑰匙?!盵1]

猜你喜歡
主婦丈夫家庭
不做閑置主婦
我丈夫是得抑郁癥了嗎?
丈夫做事先斬后奏為哪般?
家庭“煮”夫
戀練有詞
俏主婦的篤定 把生活過成詩
我愛丈夫,勝過自己
尋找最美家庭
尋找最美家庭
高不可攀
武冈市| 江西省| 利辛县| 繁峙县| 大荔县| 依兰县| 扎囊县| 蒙阴县| 高台县| 衡水市| 华容县| 安康市| 金秀| 屯留县| 诸暨市| 方山县| 大城县| 丰台区| 藁城市| 昆明市| 寿光市| 平顺县| 白朗县| 玉溪市| 扬州市| 巴楚县| 衡东县| 三都| 邹平县| 宁夏| 卢氏县| 汤原县| 芦溪县| 南澳县| 拉孜县| 沂南县| 郧西县| 香格里拉县| 莫力| 华阴市| 阿勒泰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