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桂梅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089)
叢小平老師的《自主》對中國婦女解放史研究與革命史研究領域共同關注的問題做了很大的推進。叢老師研究的問題意識和對話對象是明確的,既要對話西方的女權主義理論,也要對話中國的主流觀點與話語,同時也對話西方學界的相關研究。這種問題意識大致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近一二十年以來,做性別研究或婦女史研究的人都意識到了一個重要問題,也可以說是“難題”,就是當我們在討論中國婦女解放問題,特別是要處理20世紀中國革命歷史實踐中的女性問題時,會發(fā)現(xiàn)我們的理論資源是有問題的。僅僅用西方女權/女性主義理論,難以解釋中國20世紀的歷史經(jīng)驗,也難以說清楚當下中國社會的女性問題。因此大家都有一種自覺,想要創(chuàng)造具有中國特點和主體性的話語體系、知識體系。這不是為了民族主義式的中國表述,而是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真正解釋中國的經(jīng)驗,才能把中國革命在20世紀的成功經(jīng)驗闡釋出來,進而為21世紀的中國提供借鑒。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把中國的性別研究放在與歐美學術界、理論界對話的格局中來反思社會主義中國婦女實踐中出現(xiàn)的問題,是近40年來的主流思路。這個歷史過程我想大家都還是比較熟悉的。比如文學界80年代中期提出的“女性文學”“女性主義文學”、90年代提出的“女性寫作”等概念,很大程度上都受到了歐美20世紀60-70年代以來的第二波女權主義理論的影響。從80年代的翻譯介紹,到90年代的學科化,特別是1995年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前后形成的“女性熱”,西方女權/女性主義理論在中國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
叢老師這本書在“導言”中就明確把西方女權主義理論作為對話和突破的對象,特別是針對“父權制社會主義”的論斷,在具體的闡釋實踐中展示了新的研究思路和理論建構的可能性。這對我們共同面對的難題提供了很好的研究典范。
其次,叢老師的書中提得不多,但對國內(nèi)的性別研究者也是一個難題,就是如何面對中國婦女解放歷史經(jīng)驗的主流話語形態(tài)。這種幾乎已“格式化”的理論語言,在中國革命實踐中產(chǎn)生并成為此后的主流話語,在較長一段時間內(nèi)曾是有效的和主導性的。但是,面對21世紀全球化語境下的性別問題,這種話語變得比較刻板,闡釋力也較為有限。因此,我們才有特別自覺的意識,要探索并創(chuàng)造新時代具有世界性的中國婦女解放理論。這種主流話語有諸多二元對立的定勢思維框架,比如中國的婦女解放理論與西方的女權主義理論的對立;或者反過來,如果提出要反思西方女權主義理論,就等于要回到單一化的國家話語等。叢老師這本書打破了很多這方面的思維框架,如中國與西方、高層與底層、全國與地方以及普遍與特殊等,而是聚焦中國革命與婦女解放運動的實踐性特點,進而從中提取出理論內(nèi)涵。這本書是一種事件史的全景研究,由此呈現(xiàn)出中國革命實踐的動態(tài)過程,這個事件的每個階段都有其行動主體,婦女的主體性正是在這個過程中生成出來的。從這個事件出發(fā),叢老師提取出了一個非常有啟示性且具有較大拓展空間的普遍性理論范疇——“自主”。
因婚姻、法律問題涉及社會科學方面的研究,叢老師的研究也借鑒了大量西方學者對相關問題的研究成果,特別是歐美中國學研究界包括社會史、法律史、思想史、女性史、文學史等方面的相關研究。在研究的過程中,不斷地跟他們對話,既質疑諸種刻板化的判斷,也借鑒其中一些具有啟發(fā)性的范疇與思路,從而把自己的思考推向深入。其中普遍性的西方/現(xiàn)代概念、理論如何與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的革命實踐相結合,是該書側重關注的焦點。
《自主》一書的研究對象和研究方式可以說有“四兩撥千斤”的力道。全書從華池縣發(fā)生的一樁婚姻糾紛案開始,追蹤其在20世紀40-60年代變遷發(fā)展的不同階段和整個過程。事件本身雖小,但經(jīng)歷了從村莊、地方到全國的過程,最后演變?yōu)橹袊锩粋€標志性的符號與象征。全書的章節(jié)設計呈現(xiàn)了這一事件擴展的全過程,從封張兩個家庭的糾紛,到女性出場即捧兒上訴,再到馬錫五判案,進而深入到文化實踐領域,即延安如何宣傳、作家袁靜如何寫秦腔劇,最后到戲劇電影的演繹。
這種事件史和文本變遷的研究方法,從1993年孟悅發(fā)表《〈白毛女〉演變的啟示——兼論延安文藝的歷史多質性》起就受到較多關注,但主要還是一種文學史或文藝史研究。《自主》探討的問題和領域要深廣許多,從原型人物封捧兒到文藝形象劉巧兒的變遷全過程,原型故事涉及的隴東地區(qū)地方性風俗和社會語境,特別是馬錫五等的司法實踐和法律史面向,是此前研究較少關注的。重要的是,叢老師的問題意識十分明確,希望呈現(xiàn)“中國革命中的”婚姻制度變革、法律制度建構和司法實踐,由此而探討中國婦女解放問題,并從中提取出當代性的理論內(nèi)涵。
值得注意的是,叢老師的研究從什么地方開始突破?
最重要的突破是從原始檔案和史料開始的。叢老師查閱了有關封張婚姻糾紛案的全部司法實踐過程中的重要原始檔案材料。通過對這些第一手材料的解讀與闡釋,研究者將這個事件放回到具體的地方性經(jīng)濟、社會關系格局中,去理解婚姻訴訟案背后存在的多種社會文化力量。這些力量看起來是具體的和地方性的,但其關系模式帶有普遍性和現(xiàn)代性特征,如婚姻與財產(chǎn)的關系、社會性別制度與觀念等。另外,叢老師發(fā)掘了封芝琴老人的口述與訪談,突破了一般研究依賴的正式發(fā)表的報紙、雜志、書籍等官方敘述,而使親身參與歷史的人能發(fā)出聲音來。
叢老師對可能涉及的歷史脈絡和不同側面做了深入而全面的準備和思考,從新史料的挖掘到對前人研究成果的推進,都顯示出這是一本厚積而薄發(fā)的著作。特別值得提及的是,叢老師對歐美中國學界的研究成果采取了嚴謹?shù)膶W術態(tài)度,既了解和分析,也本著直面問題本身的嚴肅態(tài)度,在開放性對話中提出自己的觀點,推進共同面臨的問題。不過也應提到,《自主》一書對中國學者的相關研究關注不太夠。無論是國內(nèi)還是海外的研究者,都普遍意識到僅僅借用西方或曾被視為普遍性的現(xiàn)代性范疇,已經(jīng)難以解釋今天的中國問題。但由于身處的學術機制和社會歷史環(huán)境存在著差異,美國中國學界和中國國內(nèi)研究者關注的面向和對話的基礎還是有所不同的。自然,這并非《自主》一書的問題,而是作為國內(nèi)研究者、閱讀者需要意識到的差異性,不能將其視為“普遍性規(guī)范”而將西方研究再次內(nèi)化。
同時值得關注的是《自主》一書在方法論上的突破??梢钥闯?,叢老師從研究之初就抱有從歷史經(jīng)驗中提取新理論的自覺。她把自己的研究稱為對事件史的“全景式”研究,站位很高,事件所勾連起來的重要因素都在她的關注視野之內(nèi),并通過這種個案式的事件史研究,勾勒出革命史實踐的縱深面向。從方法論上,顯示出的是跨界研究的活力所在。
從封張婚姻糾紛案到劉巧兒故事,這個事件的發(fā)展過程不是單一的學科研究和媒介研究能夠解決的,因此要具有跨學科跨媒介的研究能力,同時始終不能忘記為什么要做這項研究??鐚W科跨媒介的目的,是直面復雜豐富的研究對象所勾連起來的多重維度,看清事件的“全貌”,進而回答研究對象本身所提出的問題。事件在不同階段所涉及的重要史料與文本都是叢老師解讀和闡釋的對象,包括司法文案、新聞報道、文學書寫與戲劇電影演繹,涵蓋了從法律史研究到文化史研究、從社會科學到人文科學等。正是在這樣的研究過程中,將歷史經(jīng)驗“理論化”才是可能和可行的。重新激活并提煉出“自主”這一理論范疇的活力,是全書的焦點所在?!白灾鳌币呀?jīng)成為今天習以為常的概念,人們很少意識到它的理論含量,關鍵是對其形成和實踐的歷史缺少了解。叢老師的研究追溯了這個詞的概念史,特別是在從“婚姻自由”到“婚姻自主”法律條文的具體歷史實踐中提取其理論內(nèi)涵,進而擴展到有關女性主體與第三世界國家主體的理論性闡釋。
可以說,《自主》以事件史的全景式研究,顯示出歷史研究、跨界闡釋與理論探索頗為完美的融合。當然,研究者本人的專業(yè)訓練既是展開相關研究的基礎,也一定程度上受到這一專業(yè)訓練的限制。比如,全書后三章均涉及文化實踐問題,較多地借鑒了裴宜理的“文化重置”,及其在此基礎上提出的“文化扶植”這一理論范疇。從我作為文學與文化研究者的角度來看,這種討論還有可以繼續(xù)深化的余地。20世紀40-60年代的人民文藝有其內(nèi)在的歷史生成機制,很多文藝經(jīng)典都像劉巧兒的故事一樣,有真實的人物原型與事件原型,文藝書寫也都帶有某種“非虛構寫作”色彩。正是通過文藝的再現(xiàn)、書寫與表演,真實的案例中包含的普遍性人民政治理念才得到了更明確的凸顯。僅用“文化重置”或“文化扶植”不足以顯示這種文藝實踐的獨特性。不過,正是叢老師從歷史研究的角度呈現(xiàn)出的封捧兒/劉巧兒故事,可以為文藝研究者進一步深入探討相關問題提供很大啟發(fā)。
在我看來,《自主》的理論性意義,不僅在于對“自主”這一范疇的激活與重新闡釋,也在于全書通過事件史的全景式研究打開了中國革命實踐的內(nèi)在歷史視野,為我們解決當下面對的中國問題提供了值得借鑒的實踐經(jīng)驗。所謂“將歷史經(jīng)驗理論化”,意味著兩個要點。一是研究歷史的目的,是帶著問題意識,重新思考特定歷史實踐展開的場域性條件、實踐者面對的問題及其解決方案、實踐過程的成敗得失中包含的經(jīng)驗;二是理論化的內(nèi)涵,意味著從歷史經(jīng)驗中實事求是地提煉出來的理論范疇,不僅是問題的解決方案,也包含了解決問題的方法,這種方法更能超越特定歷史條件的限制而具有當代性啟示意義。這里僅提兩點。
第一,關于女性問題與革命、法治的關系。《自主》從婚姻法制度及其司法實踐來研究中國革命中的女性問題,其意義不限于法律史研究,對于思考女性與革命、女性與社會治理以及革命與治理的關系也提供了新的思考角度。
中國婦女解放運動與中國革命運動緊密關聯(lián),婦女問題始終是革命問題的內(nèi)在構成部分。但就討論對象而言,封捧兒/劉巧兒故事凸顯的是革命政權的法律建構和社會治理層面。在20世紀40年代延安時期人民文藝塑造的女性形象中,劉巧兒并不是最受矚目的形象,同時期講述階級斗爭的白毛女故事、革命戰(zhàn)爭的劉胡蘭故事、大生產(chǎn)運動的王秀鸞故事以及后來的《紅色娘子軍》等,在較長時間里既是中國婦女解放的象征,也是中國革命的象征。這也顯示出封捧兒/劉巧兒故事的某種特殊性。
其中革命與法治的關系是值得探討的問題。我們常常有意無意地把“革命”與“法治”對立起來,認為革命就是通過階級斗爭和社會革命而獲取政權,而“治理”好像是西方中產(chǎn)階級社會或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事務。但事實上從革命時期到建設時期,法治問題始終是中國革命實踐的組成部分,特別是在協(xié)調和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時尤其重要。但同時也要意識到,革命政權的司法實踐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和經(jīng)驗,即《自主》側重探討的“情理法”的統(tǒng)一。其中既有其制度形態(tài)和普遍法理念(即“法”的形態(tài)),又在具體實踐中與地方文化傳統(tǒng)之“情”結合,同時也將革命之“理”融入其中。可以說,法治與革命始終是相輔相成的。革命政權的法治實踐的初衷和出發(fā)點還是人民當家作主,并能在實踐中超越刻板的律條而不斷完善和提升治理水平。封捧兒的故事從其最初出現(xiàn)就是一個極其復雜的事件,牽連著多種婚姻形態(tài),也連帶出地方社會的復雜語境。正是在對這一事件的回應過程中,“婚姻自主”才得以成為比“婚姻自由”更為契合革命中國的基本準則。這種在對具體事件的回應處理過程中提煉出具有普遍性的治理理念和司法實踐形態(tài)的方式,也可以為構建21世紀中國司法體系和治理形態(tài)提供參考。
《自主》所討論的與婚姻問題相關的司法實踐,涉及日常生活中的婚姻制度、情感關系(尤其是男女關系)、家庭生活、倫理秩序和鄉(xiāng)村治理等,與女性問題密切相關。性別問題構成了社會治理的重要內(nèi)容,如不能很好地處理女性群體面臨的社會問題,就難以有效地實現(xiàn)革命政權的合法性。同時,女性問題的解決,哪些需要通過社會運動的方式,哪些需要通過合情合理合法的司法手段來調節(jié)和處理,封捧兒/劉巧兒的故事也提供了值得重視的當代性啟示。
第二,如何闡釋中國婦女解放歷史實踐的理論性內(nèi)涵。中國革命史中理論與實踐總是辯證地統(tǒng)一在一起,理論指導實踐,同時實踐也推進理論,不存在單獨出來的抽象理論。《自主》呈現(xiàn)的事件史全景,實際上正是革命的實踐性原則的具體展開,而從其側重的女性身份(女性觀念)而言,這本書顯示的更是中國婦女解放的生成機制問題。即如何在一種中國革命的整體性視野,在政治、社會與文化的革命聯(lián)動機制中(即“中國革命中”)來討論中國婦女解放問題。西方式女權主義理論都習慣于在一種二元對立的關系格局中討論問題,如個體與群體、女性與社會、女性與國家等。這背后有西方自由主義理論的市民社會闡釋模式,先在地預設了一個自足的女性主體,并將其置于個體與國家的對抗性關系中。既無法討論女性主體的歷史性內(nèi)涵(如女性的階級差異、代際差異等),也難以呈現(xiàn)這種主體性的歷史生產(chǎn)機制?!蹲灾鳌酚靡粋€女性人物(封芝琴/劉巧兒)作為主要行動者的事件史變遷,呈現(xiàn)出中國婦女如何在革命的聯(lián)動機制中生成、發(fā)展并獲得自身的主體性表述。這也向我們展示了理解中國婦女解放運動非常重要的歷史視野。
從封張婚姻糾紛案到劉巧兒的故事,這個事件的發(fā)展過程顯示的也是中國婦女(特別是農(nóng)村女性)主體生成的過程。從這個過程中,可以提取出幾個關鍵環(huán)節(jié)。首先是革命政權對女性賦權的問題?!百x權”當然有賦予權利/權力的意思,但并不是說女性沒有主體性。這個賦權過程是雙向與互動的:革命政權要建立自己的合法性,就要爭取婦女群體的支持;而婦女只有在革命政權中才有了解放實踐的生成空間。其次是婦女主體性的生成。事件一開始是兩個家庭/父親的婚姻糾紛,接著女兒封捧兒浮現(xiàn)到事件的前臺,最后變成“新人”劉巧兒的故事。這個過程實際上也是中國革命運動中婦女解放實踐的基本方式。女性的主體地位是逐步生成的,而不是先有一個女性主體,并在對抗性中表現(xiàn)自己的主體性。這個生成的歷史過程應該是我們研究20世紀中國婦女解放歷史經(jīng)驗關注的核心內(nèi)容。再次才是婦女主體“自主”的意志理念和“自主”的實踐能力?!白灾鳌辈煌凇白杂伞钡牡胤剑谟谛袆又黧w需要把自己放在一個具體而歷史的關系網(wǎng)絡中,來推進并表現(xiàn)其主體性?!白灾鳌笨梢哉f是中國婦女解放的標志?!白杂伞边@一范疇總是有意無意地在一種束縛/掙脫、壓迫/反抗的二元對立格局中思考婦女解放圖景,而“自主”所強調的女性主體性意志和實踐能力,或許才應是婦女解放實踐的實質性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