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巧霞
記得幼時(shí)家貧,我家餐桌上常常都是自家菜園種的菜蔬:青菜、茄子、南瓜一日一日吃過來;南瓜、茄子、青菜再一日一日吃過去。吃到我們心里厭煩,嘴里發(fā)苦。祖父心疼我們,想著給我們改善伙食,他日日起早,去田壟旁的溝渠里捉田螺。
夏日的清晨,微風(fēng)輕拂,空氣清新又涼爽,祖父走在溝渠旁,溝渠里的水草正快樂地隨風(fēng)搖擺,它們扭動(dòng)著腰肢胳膊,似乎在盡情地跳著一支快樂的舞蹈。田螺攀附在水草上,隨著水草婀娜的舞姿,它們像頑皮的孩子蕩著令它們愜意的秋千,呼啦啦蕩過來,再蕩過去,只要你用心聽,就能聽到它們“咯啦啦”的笑聲。
聰明的祖父伸出手來,臨水把草葉輕輕一托,三五個(gè)附在草葉上的田螺就穩(wěn)穩(wěn)地握在他手心里。再遲一點(diǎn),八九點(diǎn)鐘,太陽毒辣辣地曬上來,田螺們就精靈似的躲到溝渠底。這時(shí)想要捉住它們,祖父渾濁的眼已看不清,必須得帶上我們,借我們明亮的眼睛看田螺?!白娓改憧催@里,這里有一個(gè),這里還有一個(gè)……”運(yùn)氣好的話,我們祖孫還會(huì)撿到一兩只龍蝦或者小螃蟹。
祖父把撿回來的田螺用清水養(yǎng)在瓷盆里,往田螺盆里倒上一兩滴菜籽油,說田螺在盆子里養(yǎng)上幾個(gè)小時(shí)或者個(gè)把天都可以的。我們好奇發(fā)問:“祖父,田螺饞得要喝油嗎?”祖父笑瞇瞇地答:“滴油是讓田螺好‘吐籽’呢!”我時(shí)不時(shí)朝田螺水盆里看去,可是一次也沒看到田螺“吐籽”的狀況。
臨近中午,燒飯前祖父開始剪田螺,他右手拿著老虎鉗,左手捏著田螺的闊大頭,把田螺的尖頭尾巴塞到老虎鉗嘴里去,只聽“咔擦”一聲,田螺就剪好了。不一會(huì)兒,祖父右手邊的菜籃子里就裝了小半籃剪好的田螺,他拿去河里淘洗干凈。
此時(shí),母親用大鐵鍋煮好白米飯了。她把小鐵鍋燒熱,倒上油,把切好的姜絲、蔥花放入油鍋爆香,緊接著把田螺倒在油鍋里翻炒,左一鏟子,右一鏟子,只聽油鍋里“嘩啦啦”響成一片,比急雨打在雨棚上的聲音來得更脆亮。媽媽翻炒一會(huì)兒后,在鍋里加適量的水,放老抽醬油、辣椒等佐料紅燒。再過上一小會(huì)兒,那噴香的鮮味從廚房里飄出來,溢得空氣中到處都是,饞得我們拼命吞口水,我們真想揭開鍋蓋瞧上一眼,母親卻始終不許,她說燒田螺的鍋一旦掀開,就不能再蓋上,否則田螺不好吮吸。我們也不知道有沒有道理。終于熬到要開飯,母親揭開鍋蓋把田螺裝盤上桌,我們簡(jiǎn)直亂了陣腳,手和筷子分外忙亂,搛著、夾著,還用手拿著。就著田螺,我們津津有味地吃下兩大碗白米飯。祖父卻只是吃了少許幾個(gè),他倒了炒田螺的湯汁拌飯吃。
田螺要是一兩天吃不完,母親就把田螺下熱水里汆熟,再囑咐祖父挑出田螺肉來。挑出的田螺肉用來炒韭菜吃。去菜園子里割上一把鮮韭菜,洗凈切段,先下熱油鍋爆炒田螺肉,田螺肉快熟時(shí)放入韭菜,翻炒至田螺全熟便可以出鍋了。那盤菜,肉嫩菜鮮,很受全家人歡迎。
我母親還為祖父自創(chuàng)了一道田螺吃食—“田螺糊涂”,所謂“糊涂”就是面糊糊。在小鐵鍋里放水倒豆油燒開,左手拿碎米面粉碗,用力均勻地抖動(dòng)面粉碗,往沸水里撒面粉;右手持筷子攪拌面粉,鍋下小火不停,面粉攪拌均勻后,倒入田螺肉,用大火熬煮,歇火前放適量鹽,裝到碗里。我迫不及待舀上一口嘗一嘗,鮮咸有滋味,是那年頭難得的美味。
祖父真的老了,他不能再幫我們撿田螺了,他得了肺病,整日在床上咳嗽。醫(yī)生背地里跟父親說:“他時(shí)日不多了,弄點(diǎn)好吃好喝的給他,不枉來人世一場(chǎng)!”母親問祖父想吃什么?他費(fèi)了好大勁說:“想吃田螺……咳咳咳!”
母親讓我和小弟去給祖父捉田螺。那時(shí)是秋季,田野里一片金黃,稻子要熟了,溝渠里的水快要干涸了。我和上一年級(jí)的小弟一口氣跑到溝渠邊,溝渠上沒有田螺,我們卷起褲腳,下到渠里,在渠底亂摸一氣,終于撿到一小盤田螺,還抓到一只鮮紅的大龍蝦。母親燒好了端到祖父的床前說:“這是你孫子孫女撿的?!弊娓傅男θ菥透∩夏榿?,我和弟弟也笑,父母親也笑了起來。自祖父患病以來,家里第一次有這樣溫暖的氣息。祖父看了看碗,提起了筷子,嗍了一點(diǎn)鹵,嘴里說:“鮮呢,田螺、龍蝦還是留給我娃娃們吃……”
第二年的夏天,溝渠里的水滿了,田螺吊在草葉上蕩秋千,祖父卻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只剩我和小弟去捉田螺……
后來,我們長(zhǎng)大了,再也沒有去捉過田螺,但田螺倒是常常上餐桌。這家常的美味常常會(huì)喚醒我們的記憶:童年的往事,還有祖父的身影會(huì)浮上心頭,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傷和惆悵就會(huì)如漣漪般涌上心頭,一波一波地晃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