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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志業(yè)、啟蒙情懷與當代學者的致思方式
——論張寶明的“五四”學及其人文憂思

2023-01-10 18:30:47
關鍵詞:五四陳獨秀政治

趙 牧

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研究是目前備受關注的學科,而張寶明無疑是這一學科執(zhí)著的守望者。他最持久的學術關注點主要在于“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思想文化領域的話語與論爭,其中《新青年》陣營面對“啟蒙與革命的兩難”,應是他用功最深者。對于學衡派及其保守主義思想中的積極方面,他也曾不遺余力地挖掘和闡釋,并以此作為重要的資源反思歷史。他不僅以此參與現(xiàn)實中思想文化界的一些重要學術議題,而且在這個過程中思考和定位自己的學術人生。此后,他又將研究視域拓展到近現(xiàn)代中國的語言變革,就盤桓在近現(xiàn)代知識分子心頭的“古今中西”“文白之爭”等議題做了進一步的探討。從這里我們不難看出張寶明的思想史研究是以現(xiàn)實關懷為前提的,而以歷史學家的身份關注現(xiàn)實問題,很大程度上就是他從事學術研究的原動力?;蛘哒且驗橛羞@種原動力的驅(qū)使,并且以深耕細作的“五四”學為基礎,張寶明近年來又將探尋的目光轉向人文學科的歷史和現(xiàn)狀,積極參與并主導了國內(nèi)學界有關“新文科”的討論,以近現(xiàn)代中國思想史的方式回應現(xiàn)實語境中的學科焦慮。在這復雜多變卻又始終如一的學術路向中,我們能看到的,是張寶明一以貫之的入世情懷。傳統(tǒng)士大夫的“經(jīng)世致用”理想,在現(xiàn)代語境中的人文學者那里,不免遭遇一種身份認同的尷尬,但追求所謂的“無用之用”,卻成為張寶明的一種人文理想,而如何以學術生產(chǎn)的方式,回應百多年來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轉型中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則又是他持之以恒的學術追求。像這一人文主義學術道路的選擇,無疑對于我們理解當代知識分子的思想文化路徑及其社會參與意識有著典范意義,而嘗試理解他在這樣的學術選擇中的人文憂思及其不斷面對的“兩難”處境對于諸多心存迷茫而又急切尋找出路的后學,應也有著鏡鑒價值。正是基于這樣的考量,本文試圖從張寶明的“五四”研究中,一方面企圖從學理上探究他的思想路徑,另一方面則希望從他在其中所寄予的人文憂思里,體會他的現(xiàn)實關懷。

一、“啟蒙”抑或“革命”:回眸“五四”的難題

“五四”是現(xiàn)代中國思想史上不斷重返的起點。盡管在“后五四”的語境中,不斷有參與人和追隨者對“五四”的價值與意義給出豐富的追述和切己的理解,但在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前夕,由張申府、艾思奇等左翼知識分子掀起的“新啟蒙運動”,卻第一次嘗試以馬克思主義觀念對之進行總體性把握。其中有關“五四啟蒙運動亦因其不徹底性和片面性,而并未完成其批判封建主義舊傳統(tǒng)和改革國民奴性的思想革命”的判斷,①高力克:《新啟蒙:從歐化到再生》,北京:東方出版社,2019年,第206頁。在眾說紛紜中,“五四”從一個“五四”而變成無數(shù)個“五四”,其中既有政治的“五四”、革命的“五四”、啟蒙的“五四”、文化的“五四”、文學的“五四”,也有在時代共名下不斷改寫和修正的個人記憶中的“五四”。比如周揚,就曾在紀念“五四運動”發(fā)生60 周年的時候,發(fā)表了《三次偉大的思想解放運動》一文,提出“五四運動不僅僅是反帝反封建的政治運動,同時也是空前絕后的思想解放運動。中國有史以來還不曾有過這樣一個敢于向舊勢力挑戰(zhàn)的思想運動,來打破已經(jīng)存在了幾千年的舊傳統(tǒng),推動社會的進步”。②周揚:《三次偉大的思想解放運動》,王元化主編:《中國新文學大系》(1976—2000 第1集·文學理論卷 1)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19頁。在羅崗看來,周揚這種“五四”論述給“五四”另外定了一個基調(diào),稱其為“思想解放運動”或“思想啟蒙運動”,就在很大程度上構造了“新時期”和“五四”的對應關系。③羅崗:《五四:不斷重臨的起點》,《杭州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1期。此后的“救亡壓倒啟蒙”論述就是以此為前提,它首先強調(diào)的是“五四”的思想啟蒙價值,然后在一個思想史的框架里,探討了這一價值如何被“民族救亡”和“階級革命”的危機情勢所沖擊、壓抑、置換,以至逐步走向復歸的曲折歷程。④李澤厚:《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走向未來》1986年第1期。所以,此后的“五四”研究,除了一些細節(jié)的還原、碎片的打撈以及失蹤的文化個體的尋找,就是重點挖掘其在長期的歷史敘述中被隱匿、壓抑的思想啟蒙內(nèi)涵而質(zhì)疑其一度被強調(diào)和張揚的政治革命面向。

張寶明的“五四”研究,是從這時候開始起步的,而他所做的工作,就是試圖回到文本化的“五四”現(xiàn)場,辨識其間政治與學術、革命與啟蒙的兩難處境。最初他在河南大學跟隨任訪秋先生攻讀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的碩士研究生,但他的學術興趣卻似乎總偏向于思想史問題的探討,而陳獨秀、李大釗、胡適等“五四”時期的文化精英,就是在這時進入他的問題視域的。從任訪秋先生的日記就可得知,張寶明作為其最為心儀的學生之一,曾多次登門討教陳獨秀在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上的貢獻,談及自己在“陳獨秀早期在文學觀點上的變化及其對文化方面的認識和發(fā)展”上的研究心得,⑤任訪秋:《任訪秋文集·任訪秋日記》(中),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783頁。并在確立《陳獨秀與五四文化革命》碩士論文選題后,匯報自己親赴安徽安慶等處查找陳獨秀資料的情況。⑥任訪秋:《任訪秋文集·任訪秋日記》(中),第820頁很多年以后,當他從南京大學中國近現(xiàn)代史專業(yè)博士畢業(yè)而進入武漢大學從事博士后研究的時候,張寶明談及自己學科意識的“越位”,認為其中“意味著現(xiàn)當代文學自身資源的單薄與貧瘠”,⑦張寶明:《從文學史到思想史》,《社會科學報》2004年8月26,第5版。盡管時隔多年之后,伴隨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逐步深入,這一看法似乎已經(jīng)變得有待商榷了,但從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他何以熱衷于在文史的交匯點上,發(fā)現(xiàn)并闡釋“五四”新文學運動中的思想史問題。

張寶明顯然認為僅僅從文學革命的角度進入“五四”是不充分的,而從政治革命的角度探討“五四”,卻又遮蔽了其間的復雜性。這復雜性,在張寶明看來,應該首先表現(xiàn)在“五四”究竟是政治革命的還是思想啟蒙的。如果說它既是政治革命的又是思想啟蒙的,那么這兩大主題究竟有著怎樣的關系,它們是彼此對立的,還是深度關聯(lián)的,抑或是互為因果的,還是先后承續(xù)的,就成為張寶明最為核心的追問。在這種情況下,有關陳獨秀何以在《新青年》創(chuàng)刊伊始就掛出“不談政治”的招牌,但后來卻“自食其言”,也就是對于當時的北洋軍閥政府及其社會管理開始有所議論。這中間究竟有著怎樣的心理糾結,就成為他最先試圖回答的問題。①張寶明:《“不談政治”的悖說(1914—1919)——對陳獨秀“五四”政治心態(tài)的求解》,《學術界》1995年第2期。陳獨秀“一直是一位關心政治和追求政治理想的學者”,這作為一項共識早已廣泛存在于我們的認知里,那么他何以在1915 年9 月創(chuàng)辦《青年雜志》伊始就申明“批評時政,非其旨也”呢?張寶明對此有著清晰的認識。在他看來,陳獨秀并非懼言政治,而是企圖“站在社會的基礎上造成新的政治”。②陳獨秀:《我的解決中國政治方針》,《時事新報·學燈》1920年5月24日。陳獨秀這一想法最初在《新青年》同人中是取得廣泛共識的。胡適曾說:“在‘民國’六年,大家辦《新青年》的時候,本有一個理想,就是二十年不談政治,二十年離開政治,而從教育思想文化等等,非政治的因子上建設政治基礎?!雹酆m:《陳獨秀與文學革命》,王樹棣等主編:《陳獨秀評論選編》(下冊),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89頁。當然,像胡適這樣的“回憶殺”,是在一定程度上包含了對于陳獨秀“不守約定”而深度介入現(xiàn)實,而帶有不滿、遺憾甚至疑惑的情緒的。1921 年初他還給陳獨秀出主意將《新青年》編輯部移到北京,重新開啟“二十年不談政治”的盟約,以維護《新青年》知識分子群體的內(nèi)部團結。④李伶伶:《側看民國,替時代寫生:日記里的胡適》,合肥:黃山書社,2018年,第83頁。那么作為一個“老革命黨人”,陳獨秀為何最初贊成“不談政治”,而后卻又如張寶明所言的一樣,不惜“食言”義無反顧地走向政治革命的路途呢?最初的“不談政治”一度被視為政治上軟弱的表現(xiàn)。比如孫思白和彭明等人,就認為陳獨秀在“空說些政治原則時,好像還激昂,涉及現(xiàn)實政治時,便失去了勇氣”。⑤孫思白:《陳獨秀前期思想的解剖》,王樹棣等主編:《陳獨秀評論選編》(上冊),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71頁。這樣的判斷,顯然是有著特定的社會語境的,所以,這并非如張寶明簡單認定為“失之輕率”。但這樣的認定,卻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他最初從事學術研究的一個前提。當張寶明還在攻讀博士學位時,就曾經(jīng)認真考察陳獨秀從1914 年到1919 年的政治心態(tài),嘗試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角度提出“從‘不談政治’到‘談政治’并非一個心理或思想變化過程,而只是‘潛意識的顯現(xiàn)、外化’的論斷”。⑥張寶明:《“不談政治”的悖說(1914—1919)——對陳獨秀“五四”政治心態(tài)的求解》。其實,像這樣的帶有學生腔的論斷,在張寶明后來的研究中有所修正,而轉向從雜志經(jīng)營和文化傳播的角度理解陳獨秀既要吸納資本,又要廣邀同志而只好“委曲求全”。⑦張寶明:《“輿論”還是“思想”:作為啟蒙文本的〈新青年〉研究》,《鄭州大學學報》2020年第6期。所以在《從學術到政治:“五四”新青年派走向社會主義的精神路徑》一文中,他就坦承“如果不以‘文化與學術’作為招牌,不但北洋政府不能容許《新青年》的存在,而且連同人都難以尋覓”。⑧張寶明:《從學術到政治:“五四”新青年派走向社會主義的精神路徑》,《探索與爭鳴》2021年第6期。

從張寶明對陳獨秀“不談政治”宣言進行的解讀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他有意強調(diào)發(fā)端于《新青年》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思想文化啟蒙內(nèi)涵,但當陳獨秀將這樣的思想文化啟蒙跟“批評時政”對立起來時,卻很快遭遇了社會上不同意見者的批評。其中就先后有汪叔潛、顧克剛兩位讀者分別于1916 年9 月和1917 年7 月向陳獨秀發(fā)難,而陳獨秀在應戰(zhàn)中再三強調(diào)他所拒絕批評的“時政”和自己有意養(yǎng)成的“政治”之間的分野,把“每期國人以根本之覺悟”和“關心國家民族根本的存亡”作為自己為之奮斗的目標。⑨陳獨秀:《答顧克剛》,水如編:《陳獨秀書信集》,北京:新華出版社,1987年,第180頁。在這里,張寶明所要解析出來的當然是“五四”所當具有的思想文化啟蒙意義,認為像陳獨秀“并沒有停滯在先前的政治改革之思想水準,而是將政治文化啟蒙與其他文化因素的變革結合起來,從而達到一個嶄新的高度?!P踞吾人精神界根深蒂固之倫理、道德、文學、藝術諸端’并駕齊驅(qū),這不能不說不但不是畏言政治,而是立于更高層次關心政治”。⑩張寶明:《“不談政治”的悖說(1914—1919)——對陳獨秀“五四”政治心態(tài)的求解》。但像這樣超越的理想?yún)s在現(xiàn)實中遭遇了嚴重挫敗。不但有熱心讀者質(zhì)疑,而且外在環(huán)境逼迫,他漸漸感到喚醒國民覺悟的虛妄,轉而對由個人改造積累進而獲得整個社會改造的方案進行了否定,重新投入一種新的政治運動中去了。?張寶明:《從學理型政治到政治型學理:“問題與主義”兩種思想路徑的后續(xù)言說》,《武漢大學學報》2004年第6期。張寶明之所以考察陳獨秀“五四”前后的文化心態(tài),不僅是因為想要了解一個知識分子在動蕩時代中的無能為力,而且想從中探求“五四”的思想文化啟蒙是如何被政治革命所僭越的。在很大程度上,這就是將“救亡壓倒啟蒙”的論斷壓縮在短短三五年里,非但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五四”的兩大時代主題之間的先后承續(xù),而且論證了它們內(nèi)在的統(tǒng)一:思想文化啟蒙本就是以此前政治革命為前提的,而正是辛亥革命的挫敗感,才讓陳獨秀那一代知識分子發(fā)起思想文化啟蒙運動,但這個過程中所面對的現(xiàn)實逼迫,則又將他們重新推回到了政治革命的軌道上。

二、“立體”抑或“碎片”:還原“五四”的悖論

“五四”既是啟蒙的,也是革命的,而且這兩大主題是互為因果的,這是從張寶明的研究中所能得到的認識,但何以這兩大主題在后來的歷史敘述中,卻總是此消彼長而各執(zhí)一端呢?這實際涉及兩個層面:一是關于“五四”本身的,二是關于“五四”敘述的,而且當作為歷史事件的“五四”成為過去式之后,所有有關“五四”的敘述在很大程度上都已跟“五四”本身拉開了距離,而變成一種提取價值和意義的行為。在這個過程中,何謂“五四”本身,卻成了退居其次的問題。我們在很多時候所談論的“五四”,其實是不斷闡釋過程中所累積形成的有關“五四”的認識。這認識可能是充分經(jīng)驗化的,但更大程度上,卻是與某個時代占主導地位的知識分子話語和大眾意識緊密關聯(lián)在一起的。就是在這個意義上,學術界將一個作為歷史事件的“五四”區(qū)分出多個層面的“五四”敘事。無論強調(diào)“五四”的劃時代,還是突顯“五四”的分水嶺,這些關于“五四”的論述,不僅摻雜了個人情感記憶,而且蘊含了鮮明的時代特征。但當個人情感記憶發(fā)生變化,或特定時代的觀念出現(xiàn)轉換,它們就可能廣受質(zhì)疑,并因此而顯得漏洞百出了。所以回到“五四”自身,就成為一種新的訴求。

張寶明正是抱著這樣的信念而沉浸于《新青年》及其知識分子群體研究的。正如張寶明所指出的,伴隨著晚清科舉制度的廢除,知識分子很難再像傳統(tǒng)士大夫階層那樣通過讀書致仕的方式抵達社會權力的中心了,但是,他們依然居于文化的中心,并隨著新式傳播媒介的發(fā)展,以報刊作為喉舌,通過輿論的杠桿對社會產(chǎn)生強大影響力。這已成為他們關心國事民瘼的一種慣用手段。在這個過程中,即便與權力疏離,也并不影響他們的文化自信,他們依然可以以“導師”的姿態(tài)自信滿滿地對民眾進行啟蒙。①張寶明:《“輿論”還是“思想”:作為啟蒙文本的〈新青年〉研究》。作為資深革命黨人的陳獨秀,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著手創(chuàng)辦《青年雜志》的,而逐漸團結在這一現(xiàn)代傳播平臺周圍的知識分子,也無疑像陳獨秀一樣,將之視為傳播新思想革新舊傳統(tǒng)改造國民性的輿論陣地。既要呈現(xiàn)“五四”的豐富性,《新青年》及其知識分子群體當然會成為一個重要切入口。而這時,張寶明顯然不再滿足于將《新青年》作為單純的“啟蒙文本”,而是將問題延展到刊物的經(jīng)營方略、用稿標準、選題策劃、招股攬才以及輪值主編的同鄉(xiāng)情誼、同人性質(zhì)等周邊事項。要知道,作為現(xiàn)代中國思想史上公認的“新文化元典和啟蒙標本”,《新青年》已有不同學科和研究領域的著名專家學者如陳平原、歐陽哲生、胡星亮、王奇生、劉悅笛、桑兵等從文學史、思想史、文化史、新聞史、出版史、傳播史等多種角度進行了充分解讀,而張寶明本人除發(fā)表《新青年派與學衡派文白之爭的邏輯構成及其意義》《〈新青年〉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譜系的生成》等具有廣泛影響的論文外,也曾出版《多維視角下的〈新青年〉研究》專著,并對相關內(nèi)容進行過詳盡梳理和深入解讀。所以張寶明持續(xù)不斷地對《新青年》及其之于“五四”意義的探索,都殫精竭慮,唯恐遺漏一絲一毫的歷史細節(jié)。

例如從知識經(jīng)濟學角度討論《新青年》,張寶明就超越“文化與政治”的歧義,而專注于探討雜志的商業(yè)奧秘,揭示其經(jīng)濟效益和社會效益“雙贏”的運作方式。②張寶明:《從知識經(jīng)濟學的視角看〈新青年〉啟蒙情懷的生成》,《中州學刊》2005年第3期。其中有關《新青年》不同時期銷量的變化,他不僅還原了它作為“五四”時期“新文化運動”的“金字招牌”的歷史過程,①張寶明:《“點子”成金:啟蒙的生意是如何做成的?》,《關東學刊》2021年第3期。而且借以解讀出它在啟蒙民眾上的現(xiàn)實功效。陳獨秀有關“讓我辦十年雜志,全國思想都全改觀”的承諾也由此得到證明,但以此作為說服出資方的理由卻顯然是不夠的。畢竟陳獨秀作為一名知識分子會將啟蒙民眾作為目的,但亞東圖書館老板汪孟鄒作為一名商人,主要還是關心這一投資所帶來的回報。但這訴求上的差異,卻并不影響汪孟鄒成人之美的古道熱腸,他不僅積極引薦群益書社的陳子沛和陳子壽兄弟,以鄉(xiāng)黨和同姓為理由,希望其在創(chuàng)刊上給予經(jīng)濟援助,②汪原放:《回憶亞東圖書館》,上海:學林出版社,1983年,第31頁。而且?guī)椭惇毿阊訑堊迦瞬牛俪珊m加盟,并意外地將“改造青年之思想,輔導青年之修養(yǎng)”為宗旨的雜志引向言文變革的路徑。③張寶明:《對峙的意義:“新青年派”與“學衡派”文化論爭的世紀回眸》,《關東學刊》2020年第1期。就在歷史細節(jié)的多元勾畫和意外轉折的還原中,一個立體的“五四”而非概念的“五四”已呼之欲出了。除了一個思想文化啟蒙的“五四”外,還有一個關乎商業(yè)運作的“五四”,而介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鄉(xiāng)黨結盟的“五四”也隱含在這樣繁雜的細節(jié)還原中了。但顯而易見的是,像這樣的細節(jié)還原其實建立在一個歷史的后見之明上。所以就“五四”本身而言,其具體展開過程當然是有著無限豐富性的,但種種還原真相驅(qū)動力仍在于歷史敘事中對于“五四”價值和意義的構想。從這個意義上說,張寶明之所以強調(diào)回到“五四”現(xiàn)場,致力于《新青年》諸多經(jīng)營事項的還原,仍是進一步強調(diào)或確認“五四”的啟蒙價值,而從這些原本可能會湮滅于時空煙塵之中的歷史細節(jié)(陳獨秀的經(jīng)營理念、汪孟鄒的古道熱腸、胡適之于介入政治的告白),我們還可以看到他有意消除對于“五四”反傳統(tǒng),就是一味反對傳統(tǒng)文化的誤解。或者更直截了當?shù)卣f,在張寶明的研究中,“五四”的反傳統(tǒng)就建立在豐富的傳統(tǒng)文化土壤之中。

但張寶明之所以熱心于《新青年》的商業(yè)經(jīng)營的歷史細節(jié),與他反思文化決定論的訴求有關。在一次學術對話中,張寶明曾談及“五四”時期新文化的倡導者普遍將中國諸事不如人歸因于文化惹的禍,從而“把許多不具有因果關系的問題強拉在一起,并以激情的吶喊,雄辯的事實,反復的論證,將文化傳統(tǒng)予以解構”,而忽略了“文化的厚重與繁榮是一個持續(xù)發(fā)展的過程”,④袁凱聲等:《“五四”的反思與當代文化建設》,《中原文化》2013年第3期。所以,他認為像這樣“在國家危難的關頭屢屢將文化的作用抬得至高無上,多少會出現(xiàn)邏輯上的混亂”。⑤袁凱聲等:《“五四”的反思與當代文化建設》。張寶明的這一看法當然不僅針對那些“五四”時期的新文化運動倡導者,而且有感于當前的文化復興熱,所以他提醒反思“五四”時也要想到另一個問題:“同一個文化傳統(tǒng),為什么在不同的時代會有不同的甚至相反的判斷?”⑥袁凱聲等:《“五四”的反思與當代文化建設》。這當然是一個問題。但他的提問顯然在那次學術對話中并沒有得到足夠重視,因為接下來的意見發(fā)表者花了很大的篇幅論證近代以來的中國知識分子何以從器物而制度又從制度而轉向文化的內(nèi)在邏輯,卻沒有考慮到這一邏輯本身可能存在的偏差,因為辛亥革命之后的共和危機,顯然有著復雜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諸多方面的原因,而將板子統(tǒng)統(tǒng)打在文化上,衍生出“五四”時期的激烈的反傳統(tǒng)主義,就不免夸大了文化的作用,陷入了一元決定論的誤區(qū)。事實上,這些文化決定論者雖接受了西方文明的沖擊,并試圖對此做出回應,但其回應的方式仍是建立在士大夫的家國情懷上的。這本身就是內(nèi)在于中國傳統(tǒng)的。此外,像這樣的家國情懷嫁接上當時流行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并將之轉變成要求變革的意識形態(tài),而在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指引下,知識分子就忽視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超穩(wěn)定結構”,及其在“促使社會—政治和文化—道德這兩個秩序的整合方面所發(fā)揮的功能”。所以,誠如林毓生所指出的,“無論中國的民族主義,中國式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變革的觀點,或者當時所采納的西方自由主義與西方科學的思想和價值,都不能用來解釋五四反傳統(tǒng)運動的全盤性,雖然上述的因素都是這一現(xiàn)象的概括的背景因素。對于這一現(xiàn)象的特殊性質(zhì)的根源,我們必須從深入人心的歷史力量和當時政治事件之間的相互作用來尋求,因為這些相互作用對反傳統(tǒng)主義者本身曾起過決定性的影響”。①林毓生:《中國意識的危機“五四”時期激烈的反傳統(tǒng)主義》,穆善培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6頁。張寶明或不免對林毓生挾洋自重心存疑慮,②張寶明:《“整合”:文化選擇的死結》,《社會科學家》1993年第2期。然而他也應該贊成這多元決定論的前提。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張寶明一方面反思文化決定論,盡力還原陳獨秀作為“經(jīng)理人”的角色,從經(jīng)營角度呈現(xiàn)《新青年》及其關聯(lián)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立體面向,另一方面,則又回到“文化”本位,重構“五四”激進主義和保守主義的歷史張力,肯定“學衡派”以“示正道,明大倫”,這看似面向傳統(tǒng)的保守之道,也“同樣立足于未來中國的現(xiàn)代性走向”。③王洪波:《新桃不必拒舊符——在〈學衡〉創(chuàng)刊一百周年之際訪張寶明》,《中華讀書報》2022年1月11日,第9版。

三、“后來者”抑或“事中人”:反思“文白之爭”的路徑

有關“五四”的評價,無論思想文化啟蒙還是社會政治革命,都是存有爭議的,但白話取代文言卻是任誰也否定不了的貢獻。然而隨著文化保守主義思潮興起,學術界涌動一股反思“五四”的時尚,認為其造成現(xiàn)代社會與傳統(tǒng)文化之間的“斷裂”,而這中間,由“學衡派”挑起的與“新青年派”之間的“文白之爭”也獲得了重新評價的機會。④李怡:《論“學衡派”與五四新文學運動》,《中國社會科學》1998年第6期。當然,“學衡派”和“新青年派”之間的論爭,并非僅僅局限于“文白之爭”,而“文白之爭”也并非始于這兩大思想文化陣營?!拔陌字疇帯笔墙F(xiàn)代中國語體文變革中的重大事件,其最終結果是白話戰(zhàn)勝文言,成為現(xiàn)代中國通用的書寫語言,但其過程卻也是非常曲折的。所謂“白話”中的“白”,就是說的意思,但白話文并不等同于口頭語,而更多是指宋元以來逐漸成熟起來的、以北方方言為基礎形成的不同于文言的書寫系統(tǒng),所以倡導白話代替文言,其著眼點雖是文言完全脫離口頭語的情況,雖然并非“我手寫我口”那么簡單,但“五四”時期的“新青年派”倡導白話替代文言,其實是積累了廣泛的群眾基礎的,所以很快就能形成摧枯拉朽之勢。而“學衡派”的抵制,在此后“新文化運動”的敘事框架下,就無異于逆歷史潮流而動的螳臂當車了。

張寶明對“文白之爭”的歷史前提無疑是清楚的。所以,他認為在白話取代文言的過程中,“新青年派”作出了巨大的“原創(chuàng)性貢獻”,⑤張寶明:《因“體”制宜:“文白之爭”百年祭》,《魯迅研究月刊》2017年第4期。但在肯定其貢獻的基礎上,也應反思他們在“白話文”提倡過程中的諸多“邏輯偏至”。⑥張寶明:《“文白不爭”引發(fā)的歷史悲情》,《學術界》2005年第2期。之所以做出如此判斷,是因為他看到“新青年派”通過語言“斷裂”實現(xiàn)的現(xiàn)代性演進,“導致了中華傳統(tǒng)母語的巨大陣痛甚至是非正常死亡”。⑦張寶明:《“文白不爭”引發(fā)的歷史悲情》。這樣的判斷也為一種普遍的感知所支撐。如近年興起的“經(jīng)典誦讀”,雖經(jīng)現(xiàn)代媒體的渲染而廣為人知,但基本上像是浮土中的根苗一樣,難以產(chǎn)生持久效果。而究其原因,并不僅是數(shù)字媒體裹挾下的消費主義語境只能觸發(fā)“媚雅”的浮躁之氣,還因為我們這個時代中的一些人,已經(jīng)失去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所具備的國學素養(yǎng)。尤其是那些“佶屈聱牙”的文言文,早已讓人望而卻步。所以,在一次學術對話中,他的學生褚金勇引用《中國教育報》上的一篇文章,認同其中將文言和白話的關系比喻為母子關系,覺得沒有“文言”,我們找不到回“家”的路,而張寶明則更進一步將這詩意化的感嘆,發(fā)揮為“母子的非自然分離充滿著歷史的悲情,其中的非正常死亡與非自然降生也充滿著象征”。⑧張寶明、張劍、褚金勇:《“語言是存在之家”:重審文白不爭的歷史悲情》,《平頂山學院學報》2012年第3期。這里有關“斷裂”的判斷、“鄉(xiāng)愁”的比喻,以及“非自然分離”“非正常死亡”“非自然降生”之類的修辭,其實都是在強調(diào)激進的文化思維和挾“新”自重的做派的負面效應。事實上,“新青年派”不僅在觀念上唯“新”是從,而且在論斷中唯“我”獨尊,這雖說是在客觀上促成了“新文化運動”諸多主張的落地,但他們利用“不容反對”“絕對之是”“不容匡正”之類的霸道言辭所營造的輿論“場域”,卻也打破了文化自然演進的過程,令“中國語言文學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充滿了專制、獨尊、一元的氣息”,①張寶明:《“文白不爭”引發(fā)的歷史悲情》。而“其中蘊含的身份爭奪意識、語言暴力傾向、主牌觀念,則驅(qū)使我們從深層結構上反思這些過去被一再稱頌的所作所為”。②張寶明:《“文白不爭”引發(fā)的歷史悲情》。正因為有著這樣的認識,張寶明才對“學衡派”在既成結局的“文白之爭”中逆潮流而動的歷史悲情表現(xiàn)出理解之同情。③張寶明:《對峙的意義:“新青年派”與“學衡派”文化論爭的世紀回眸》。

即便如此,張寶明的態(tài)度也是審慎的。畢竟所謂母語的“鄉(xiāng)愁”,不過是一種虛幻的修辭。其實從袁宏道的經(jīng)驗就可以知道,文言文作為一種書寫系統(tǒng)很早就是一種需要專門的訓練才能掌握的閱讀和寫作技巧了,它也從來就不能保證社會上的大多數(shù)對于其中所承載的傳統(tǒng)文化信息有著精準的接受能力。而當今社會鮮有國學大師或許跟文言文的童子功普遍缺失是有關系的,但大師的煉成,還有其他的眾多因素,將此歸罪于“新青年派”的“言文一致”主張,顯然是板子打錯了地方。而且“新青年派”所謂的“言文一致”,除了給奉白話文學為正宗找到一個依據(jù),還將之關聯(lián)到對“德先生”和“賽先生”的倡導上。④張寶明:《新青年派與學衡派文白之爭的邏輯構成及其意義》,《中國社會科學》2011年第2期。陳獨秀曾經(jīng)在《〈新青年〉罪案之答辯書》中說道:“追本溯源,本志同人本來無罪,只因為擁護那德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賽因斯(Science)兩位先生,才犯了這兩條大罪。要擁護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那孔教,禮法,貞節(jié),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那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那國粹和舊文學?!雹蓐惇毿悖骸丁葱虑嗄辍底锇钢疝q書》,張寶明主編:《〈新青年〉百年典藏·哲學思潮卷》,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315頁。像這樣將“孔教”“禮法”“貞潔”“舊倫理”“舊政治”跟“德先生”關聯(lián)起來,這當然反映了陳獨秀對于傳統(tǒng)的認識,而它們則又基本上是以文言文作為載體的,所以“文言文與白話文,原本不過是兩種書面語言,它們本來只有比較實用和比較不實用的區(qū)別”,但在他那里就不僅關乎“語文關系的科學規(guī)律”,而是將“提倡白話文反對文言文”跟“提倡民主反對封建復辟”等同起來了⑥舒蕪:《“文白之爭”溫故錄》,《新文學史料》1979年第3期。。這樣的“關聯(lián)”或“等同”,從“后來者”的角度,當然是存在不少反思空間的,但從“事中人”立場,則也不能不說是有著現(xiàn)實的合理性的。晚清以來中西、中日沖突中被激發(fā)出來的民族危亡意識,“洪憲復辟”丑聞所造成的共和危機,都讓他們產(chǎn)生了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懷疑,而文言恰恰就是傳統(tǒng)文化的載體,所以才會將白話代替文言上升到如此不切實際的高度。從這個意義上,我們不難理解錢玄同談到文言和白話的區(qū)分時,何以會將“獨夫民賊”的“最喜擺架子”以及他們對于“野蠻的體制”的維護牽扯進來,并用“文妖”這樣的字眼指稱反對白話的人,認為“若用白話做文章,那么會做文章的人必定漸多,這些文妖,就失去了他那會做文章的名貴身分,這是他最不愿意的”。⑦錢玄同:《〈嘗試集〉序》,《新青年》1918年2月第4卷第2號,張寶明主編:《〈新青年〉百年典藏·語言文學卷》,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246頁。

所以關于“文白之爭”,如果回到“五四”現(xiàn)場,我們實在是不難理解白話文代替文言文有其水到渠成的成分,“新青年派”不過是順勢而為。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在適當其時地提供最后一波助推力的時候,卻也因為其不惜矯枉過正的激進態(tài)度,而讓一些本該有價值的討論變成了無謂的爭訟。例如為了說明白話取代文言的必要,胡適把白話上升到“國語”的地步,舉出“歐洲各國國語的歷史”,認為意大利、英國、法國直到“文藝復興”時期才靠文學的力量,打倒拉丁文將各自的方言變成標準的國語。⑧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新青年》1918年4月第4卷第4號,張寶明主編:《〈新青年〉百年典藏·語言文學卷》,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266頁。借他山之石而給“文學革命”提出方向,無疑是有建設性的,但胡先骕認為:“言文合一,謬說也。歐美言文,何嘗合一?”他舉示莎士比亞、赫胥黎、斯賓塞等人作品中“口語”和“典雅”之詞的互動關系來證明“白話全代文言”看法不通,因為在他看來,“文學自文學,文字自文字。文字僅取達意,文學則比于達意而外有結構,有照應,有點綴,而字句之間,有修飾,有鍛煉,凡曾習修詞學作文學者咸能言之。非謂信筆所之,信口所說,便足稱文學也①張寶明:《因“體”制宜:“文白之爭”百年祭》。。”像胡先骕這樣的看法看似反唇相譏,而且舉凡歐洲文學史,也有點針鋒相對的意思,但其實各有各的道理:胡適強調(diào)的是白話代替文言的必要,所舉文藝復興的例子側重點在于從拉丁文到各國語體文的轉變,并因為這中間方言上升為國語,給“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提供了鏡鑒,他并沒有否定文學在達意表情之外還應有結構、照應、點綴、修飾、鍛煉,所以胡先骕的議論只是給他的空疏做了必要的補充,并就白話代替文言提供了一些具體建議。但不幸的是,他將這樣的建議建立在白話等同于文字直錄口說的前提下,并認為“言文一致”就是“信筆所之,信口所說”,而沒能理解其要義,不過是解決文言文的過度形式化、程式化、空洞化的問題。事實上,自胡適舉起白話革命的大旗以來,一百多年的時間過去了,白話早已經(jīng)是站穩(wěn)了腳跟,不但成為通行的語體文,而且發(fā)展出自己的文學傳統(tǒng),卻從來不是也不可能走向直錄口說的路徑,因為這路徑,原本在“新青年派”那里就是根本不存在的。所以張寶明從“后來者”的身份,既嘗試理解“新青年派”的現(xiàn)代性焦慮,又鄭重對待曾與他們有過論爭的“學衡派”,探求他們中被忽略、受漠視、遭歪曲的“事中人”,在“昌明國粹、融化新知”的口號下表達了怎樣獨特的思考。在這個過程中,他無疑是受到文化保守主義思潮的影響而游走于“后來者”和“事中人”之間,雖有心反思“新青年派”的激進主義,卻也無意賦予“學衡派”復興傳統(tǒng)的重大使命。

結語

從張寶明的“五四”研究中,我們大致可以發(fā)現(xiàn)他作為一個“后來者”,一直嘗試跳出既有的思想史框架,立足于史料自身提供的脈絡,回到那時期民族危機深重的具體場景,去重溫“事中人”對于中國社會政治文化前途的思考。而這中間,白話代替文言的語體變革只是中國式現(xiàn)代化道路的基礎性工程之一。張寶明之所以傾情于“五四”,是因為這時期的知識分子,無論政治立場如何,文化觀念怎樣,都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入世情懷,飽含了憂憤深廣的民族國家意識,他們所提出的諸多社會文化政治議題即便放在今天的語境,也都有著極大的現(xiàn)實意義。當然,問題的提出是一個方面,現(xiàn)實的解答則又是另外一個方面。張寶明通過考察“五四”時期知識分子的啟蒙話語,發(fā)現(xiàn)他們大體上分屬激進主義、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三種文化思潮,并普遍具有一種現(xiàn)代性視野,將中國問題放置在一個世界性的平臺上。從世界范圍看,這三種現(xiàn)代性思潮的產(chǎn)生跟啟蒙運動以來的重大社會變革密切相關。保守主義顯然是對于急遽的社會變革抱有警惕心理,所以希望從過去尋找有益于現(xiàn)在的價值,從而傾向于維護歷史中形成的、代表連續(xù)性和穩(wěn)定性的事物,認為諸多長期積淀和層累的文化遠勝于個人的、新生的、即時的、偶然的創(chuàng)造。與此相反,激進主義相信普遍進化,對于現(xiàn)實存有不滿情緒,并將這不滿歸因為歷史負擔,結果就在空間維度上心存遠方的夢想,在時間維度上充滿未來期待,所以渴望創(chuàng)造、擁抱新生,幻想完美的新世界。一個唯“新”是從,一個求“救”過去,所以,激進主義和保守主義在很多問題上針鋒相對。而相比于他們,自由主義或者并不僅意味著一種政治態(tài)度,而是采取“中庸之道”,既不唯新,也不崇舊,試圖立足于實地,希望在它們各自的合理性上左右逢源,倡導一種開放包容、沖淡平和、兼收并蓄的精神。所以,在很大程度上,正如包括張寶明所指出的,“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話語與世界范圍內(nèi)的思想文化潮流深度關聯(lián),相比西方文化保守主義的占據(jù)上風,顯然是亡國滅種的危機給激進主義制造了更恰當?shù)睦碛?。如此觀之,激進主義、保守主義、自由主義雖在同一框架運作,試圖從不同途徑解決同一問題,而且它們之間的緊張和沖突給歷史提供了強大推力,但20 世紀20 年代中國變亂紛呈的現(xiàn)實無法給它們的平等對話提供輿論空間,而且情急勢危的沖突也沒能就它們各自的合理內(nèi)核給出鄭重的對待和正確的評價。

這正構成了張寶明不斷重訪“五四”的誘因。但就在這個過程中,張寶明卻發(fā)現(xiàn)以陳獨秀、李大釗為代表的激進主義,以胡適為代表的自由主義,以梅光迪、胡先骕、吳宓等“學衡派”為代表的保守主義,其實都在思考如何對待傳統(tǒng)、如何引介西方文化、如何實現(xiàn)文化復興的問題,而從這些問題的一致性上,它們都可以被納入中國式啟蒙話語范疇的。①張寶明:《重申啟蒙:再說新文化運動的名實》,《讀書》2016年第10期。之所以強調(diào)這些啟蒙話語是中國式的,是因為比之西方,它們的問題核心很大程度上并不在于“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而是優(yōu)先聚焦于世界格局中的民族國家主體。似乎先有民族國家的興盛,擁有了合理的社會根基,個人價值才能提上議事日程。這當然有其合理性。畢竟“五四”一代知識分子雖然大多學貫中西,但基本上脫胎于傳統(tǒng)的士大夫階層,即使一再宣稱反叛傳統(tǒng)的激進派,也不可避免地陷入家國一體的情感結構。所以,在啟蒙知識分子中同屬于激進陣營的魯迅,在后來的反思中,就感受到其中的邏輯悖論,于是借小說人物之口反詰道:“我要借了阿爾志綏夫的話問你們,你們將黃金世界的出現(xiàn)預約給人們的子孫了,但有什么給這些人們自己呢?”②魯迅:《頭發(fā)的故事》,《時事新報·學燈》1920年10月10日,收入魯迅:《吶喊》,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8年,第60頁。從這個意義上,魯迅雖然在“五四”一代知識分子中更多地是以小說家和雜文家的面目出現(xiàn)的,而較少理論表達,但在理論深刻性上,卻不亞于陳獨秀激進的檄文。而相對平和的胡適,在多研究“問題”少談“主義”的倡導中,也并沒有給“立人”議題留下充分討論空間。這一點不但為“五四”一代啟蒙者所檢討,以為偏離了所謂的“立人”之本,而且在張寶明的諸多論述中,也從康德的思想中找到了病灶所在,認為擺脫了習慣的“思想方式的束縛”并不等于“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tài)”③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年,第48頁。,獲得了自由地運用自己的理性的條件④張寶明:《因“人”而異:新青年派與學衡派的人學話語比較分析》,《天津社會科學》2013年第5期。?;蛟S正是這個緣故,張寶明在深入剖析陳獨秀的“個人本位主義”、胡適的“健全的個人主義”、周作人的“人間本位主義”與西方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線索下的“人”之發(fā)現(xiàn)的關聯(lián)后,對他們倡導的“人道主義”提出了懷疑,進而對“學衡派”所心儀的“人文主義”表現(xiàn)出極大熱忱,⑤張寶明:《“人的發(fā)現(xiàn)”:五四文學源頭的再探詢》,《鄭州大學學報》2001年第4期。認為“學衡派”與“新青年派”的沖突看似聚焦于“言文一致”問題上,但實際上,“學衡派”對“新青年派”所強調(diào)的沖決傳統(tǒng)表現(xiàn)出強烈質(zhì)疑,認為他們批判孔教的“禮”,卻忽略“仁”,而這正如張寶明所指出的,都根源于對“人”的不同理解。⑥張寶明:《“人道主義”的兩副面孔》,《文藝爭鳴》2008年第9期。所以,盡管“五四”是說不盡的,張寶明的“五四學”也包羅萬象,并且充滿兩難處境,但歸根結底,他崇尚“人文”,推重“啟蒙”,而又對不加選擇和不受約束的“人道”心存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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