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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對民初議會政治的實踐與批評

2023-01-02 15:33吳蕊寒
學海 2022年5期
關鍵詞:同盟會章太炎政黨

吳蕊寒

內容提要 章太炎在1912—1916年間的議會政治實踐是曲折而多變的,他的態(tài)度經歷了四次轉變:辛亥革命后,他從激烈反對議會政黨制度變?yōu)榉e極投身政黨活動;在遭遇挫折后,他逐漸退出黨爭并轉向支持袁世凱;與袁決裂后,他又寄望于重組政黨力量以抵抗專制、維護共和;袁氏垮臺后,他重獲自由,再談今日中國不宜有黨,回到了最初對議會政治的反對立場。復雜的嬗變背后隱藏的是章太炎對政黨和代議制度徹底的拒斥,以及對政體變革顯著的保守態(tài)度,這與章太炎齊物哲學體系下對個體與團體關系的理解、對政體與政事的分疏密不可分,尤其彰顯了他希望通過回向歷史和傳統政治經驗重建秩序、安立世間法的政治哲學。

在民國初年的政局中,章太炎是一個難以忽視又與眾不同的人物。辛亥革命勝利后他旋即回國,投身到了議會政治的大潮中,組建中華民國聯合會,領導在保守派別中占據重要地位的統一黨,與不同陣營的關鍵人物保持著密切的聯系。但是,無論在當時還是現在,章太炎的政治行動都廣受質疑。他不認同代議制和議會政治,卻熱心于政黨活動;在辛亥以前是革命派的意見領袖,辛亥之后卻頻頻站在同盟會的對立面,一度與袁世凱關系密切,卻最終因反袁被幽拘數年。一次又一次的頓挫與妥協似乎構成了章太炎的政治參與,尤其是政黨活動的底色,但這是否說明章太炎在政治上是短視而膚淺的?章太炎對議會制的態(tài)度是否是前后矛盾的?他是否出于與同盟會的意氣之爭,而破壞了革命黨人的團結,從而間接促成了袁世凱的獨裁?①詳細梳理1912—1916年間章太炎的政黨實踐,探尋他數次轉變的線索和因由,有助于找出潛藏在其看似左右支絀的黨派立場下的思想暗線。實際上,章太炎的齊物哲學體系可能是提供理解其政治活動多變性的重要依據。

在辛亥革命之前,章太炎對于政黨、議會政治的反對態(tài)度是顯而易見的。首先,章太炎明確反對代議政體,認為代議制是封建制的變體,而中國去封建之世已久,君主一人秉權于上,對民間的控制能力較弱,且民眾之間較為平等,沒有貴族階級,舊有政體“名曰專制,其實放任也”,②如果橫置一議士階層,既會牽制政府,又會壓迫平民,對國權和民權有害無益。此外,他認為中國地廣人稠,要在數十萬人中選舉一名代表,“數愈闊疏,則眾所周知者,愈在土豪”,③通選、限選、單選、復選均非善策。因此,章太炎認為“代議政體必不如專制為善,滿洲行之非,漢人行之亦非,君主行之非,民主行之亦非”。④政黨政治作為代議制的附屬物,在章太炎看來無非是結黨營私、交結豪強、賄賂選舉,于救國利民一無可取。其次,作為革命派的代表人物,章太炎對支持預備立憲的“新黨”大加鞭撻,究之《箴新黨論》《誅政黨》兩文,他的批評不限于政見,而是更偏重道德,與傳統價值中對朋黨的貶抑如出一轍。他認為“近世朋黨者,新黨所從出,政黨又新黨之變相”,⑤相較于舊黨,新黨的道德底線更低,更傾向于攀附權貴?!墩D政黨》中述及的七類黨人“操術各異,而競名死利相同,為民蠹害,又一丘之貉”。⑥最后,章太炎對于自身所處的革命團體也不甚滿意,1909年就因“偽民報”事件與孫中山、黃興、汪精衛(wèi)等人反目,1910年又脫離同盟會,與陶煥章共同成立了光復會,與同盟會在籌款等事宜上發(fā)生了許多沖突??梢姡绿撞⒉恍湃握h在變革中的積極作用。

但不久后,章太炎就完全轉變了他的立場,盡管仍對共和制有所保留,但1911年底回國后,他立即著手組織中華民國聯合會,于1912年1月召開大會、發(fā)布章程、創(chuàng)立機關報,并于同年3月宣布改黨,更名為統一黨。在中華民國聯合會成立大會的演說中,章太炎發(fā)表了他的政治綱領,主張總統直選、成立議會、政府對議會負責、三權以外另立教育、糾察二權。聯合會成立后不久他就致信孫中山請求組織參議院,統一黨的政治綱領中更是明確提出要建立責任內閣和政黨內閣,可見此時章太炎已在事實上接受了代議政體和議會政治。這一時期章太炎的政黨主張有兩個特點,一是希望以此參與國家建設和政府創(chuàng)制,幫助中華民國早日由臨時狀態(tài)過渡到正式狀態(tài)。他在《中華民國聯合會緣起》中寫道:“創(chuàng)設中華民國聯合會,期在聯合全國,一致進行,以扶助完全共和政府之成立?!雹咴谌珖秶鷥群透魃鐣蛹壣蠈崿F統一、促成國家的制度化和常態(tài)化是章太炎的主要訴求。二是傾向于兩黨制,在南通共和黨分部成立的演講中,章太炎提出“政黨最好以兩黨為適宜。一國若僅一政黨,恐限于專制。有兩黨,則或為緩進,或為急進,皆可得調和之用。”⑧兩黨制的主要目的是制衡同盟會,為此,章太炎嘗試聯合同盟會以外的力量。在與張繼的書信中,他一改前見,聲稱諮政院、諮議局人士及立憲黨人并非一味擁戴皇權,而同盟會與南京政府已經改變了革命初衷,“海內視同盟會,蓋與貴胄世卿相等”。⑨在與梁啟超的書信中,他批評同盟會“氣焰尤盛,暴行孔多”,⑩因此他頗有愿與立憲、保皇二黨冰釋前嫌,聯合制衡同盟會之意。在統一黨的立黨綱領中,章太炎也有意與同盟會做出區(qū)分,“以穩(wěn)健為第一要義”,強調同盟會重民權,統一黨重國權。

章太炎的此次轉變是容易理解的,與擔任《民報》主編時期的純粹批判性不同,此時《齊物論釋》基本成書,真俗兩行的思想已經確立?!盎卣嫦蛩住钡恼軐W旨趣意味著章太炎對政治的關切更注重現實層面,強調隨順故俗,希冀從歷史經驗、良法美俗中尋求安立政事的可能道路。正如張繼的回信中所說,“先生既愿入地獄,與政客作緣,當降格以世法論”。在共和政體既成事實之后,章太炎對兩黨制、政黨內閣、責任內閣等“世法”仍寄予希望。

但是,章太炎對現實政治的妥協很快再次遭遇挫折。盡管中華民國聯合會和統一黨成立時試圖聯合前立憲黨人和舊官僚,并一度贊同與民社、國民協進會、民國工會、國民黨等政團合并,共同組建共和黨,但章太炎不久又與張謇等人產生嫌隙,在1912年5月9日共和黨成立大會后一周即宣布統一黨獨立,并數次發(fā)表文章和演說,陳說統一黨不參與合并的理由,諸如未能滿足章太炎提出的“四條件”、支部黨員多不愿合并等,他認為合并事宜在程序上有失公允,且有名無實,“儼然是一聯邦政府”。但章太炎反對合并主要還是出于對政局的考量,此時南京臨時政府已經解散,同盟會勢力稍弱,而黨派之間愈加激烈的紛爭使得內閣騷亂不斷,政府于國計民生無所作為。章太炎認為民社一派耽于名利,其禍較之同盟會更為深遠。在一次演說中他聲稱“今同盟會之弊,不過暴亂,而老立憲黨及官僚派,則為巧言令色足恭者。暴亂易滅,腐敗難醫(yī)。譬如中槍彈者,取出即愈,傳染花柳病者,乃終身不可治。然則立憲黨、官僚派之害,過于同盟會遠矣?!彼虼瞬辉概c之結黨,而希望統一黨能夠置身于黨爭之外,起到居間調停的作用。

在1912年5月合黨一事至1913年3月宋教仁案之間的近一年時間里,章太炎對議會政治的熱情不斷消退,終至宣布脫離統一黨,將振興政事的期望付與袁世凱、黎元洪。這一時期章太炎的政黨活動與主張主要有以下四點:

第一,主張無黨總理、超然內閣。在唐紹儀內閣倒臺事件中,章太炎認識到共和、同盟二黨所爭不在國事而在私利,雙方“外似平夷,陰相猜忌,昌言救國,系心在官。知同時交位,內閣必不能猝備也,故以辭職相要,知兩黨混成,群情必不能盡允也,故以連持相制”,因而政黨內閣勢不能成;他轉而提議乘唐閣解散之機,由素無黨籍的總理組建內閣,選取兼有名望和才學的舊官僚擔任閣員,即便其中有在黨人士,也可由總理調和紛爭。章太炎的這一動議,一方面意在減弱黨爭對內閣施政的挾制,另一方面也是對他強調歷史經驗、先綜核后統一的一貫立場的重申。

第二,再次批評立憲政體,要求加強總統權力,支持黎元洪、袁世凱。內閣鬧劇及借款、裁兵等事的延宕使章太炎對代議制愈加不滿,較之辛亥革命前對議員壟斷權力、壓迫平民的顧慮,他現在更擔憂參議院中黨爭不斷、效率低下,致使政府無能、國力衰弱。在他看來,立憲之禍已足以亡國,而拯救危亡的辦法則是所謂“開明專制”。7月下旬,章太炎赴鄂拜謁黎元洪,不久后在書信中寫道:“見黎公之風采,非特主持公道,且能遇事立斷,真足與項城伯仲,以二公左提右挈,中國黨不致淪亡。”在與黎元洪的電文中,他更直言“大總統總覽政務,責任攸歸,當此危急存亡之秋,國土之保全為重,民權之發(fā)達為輕。國之不存,議員焉托,宜請大總統暫以便宜行事,勿容拘牽約法,以待危亡?!贝撕?,章太炎與黎、袁越走越近,年底更是被袁世凱任命為東北籌邊使。盡管受到后世指責,但章太炎倒向袁世凱并非所謂“變節(jié)”。他素來不認為中國的舊有政體是專制,而袁世凱作為“眾選元首”,更不同于世襲君主,因此“雖億兆總己,委任責成,其去唐、宋、明帝制已遠,又況異域所謂專制者乎?”對他而言,清政之失,本就在于官常廢弛,方鎮(zhèn)秉權,權力不是過于集中,而是過于分散,能夠矯清之弊的,本就不是民主憲政,而是他反復強調的綜核名實、信賞必罰;他認定“官制刑書,粲然布列,則憲法可以無作”,而在當時,他認為堪當大任的就是袁世凱。

第三,在同盟會和共和黨之間游走,仍希望促成黨派間的均勢。在退出共和黨合并之后,章太炎發(fā)表宣言,宣布統一黨“超然自舉”,不與他黨結盟,“行而當,則各黨皆吾友朋;行而不當,則各黨皆吾敵對”。在唐紹儀閣員的紛爭中,章太炎也數次宣稱爭斗的雙方是共和黨和同盟會,而統一黨處于中流,與二黨在政策主張上各有異同,但在權勢地位上并無競爭,雖于調停之事力有未逮,但“薄于私利,急于公圖,差為二黨所服”。章太炎不參與共和黨合并,有促成兩黨均勢的考量,而在7月孫黃回國、同盟會逐漸做大之后,章太炎又欲與共和黨合作,以圖在國會中獲得更多席位,阻止同盟會在明年的總統選舉中一家獨大,選舉孫中山為總統。為此,章太炎的對策是邀請時任共和黨理事的黎元洪擔任統一黨名譽總理,自己擔任共和黨理事,從而在不合并的前提下加強合作、互相提攜。但必須指出的是,盡管章太炎以中流自期,但在民初政局中,同盟會始終視他和統一黨為敵對力量,攻擊他“并無正當政見,惟以詈罵同盟會、毀誣同盟會為最得意之事”,攻擊統一黨“黨員皆章徒,以挑釁速禍為能,與平日名望大不相符”。在對民初政黨的研究中,統一黨亦從未被視為居間調停的第三黨,而是與共和黨一系、袒護袁世凱政府的保守力量。

第四,退出統一黨,組織根本改革團。盡管身為統一黨總理,但章太炎的主張并不能代表統一黨的立場。一方面,政黨活動之于章太炎始終是一種妥協,他從未在制度層面上認同議會政治這一現代政治形式,即便投身其中也只是希望以此集結道德上高度純潔、拋卻私利的同道之士,以絕對的公心共同擔當起國家的命運,而非贊同不同團體的利益代表可以通過協商和競爭實現公共福祉。所以他不僅攻訐同盟會、共和黨成員道德敗壞,對統一黨自身也頗有微詞,因此漸生退意。他在與黎元洪的書信中說“與其隨逐亂流,終為罪首,豈若超然象外,振起群倫”,不久又在孫中山組織的茶話會上吁請孫、袁、黎“皆不用黨,亦不必以黨為憑借”。另一方面,從合黨失敗開始,統一黨就已逐漸分裂,統一黨成員認為章太炎“器宇太隘,難引外部之人才,觀望遷延,左右支吾,而吾黨遂為民國贅瘤矣”,與他離心離德。最終,1912年9月,章太炎脫黨,此后雖仍有往來,但統一黨的領導權已經轉移到王賡、張弧等人手中。同年11月,章太炎又與陳紹唐發(fā)起根本改革團,批評政府無能、立憲黨人無恥,希望能夠另起爐灶,推動政治革命,實踐他一貫以來的政治主張。根本改革團雖然提出了淘汰閣員、任用良吏、懲治腐敗、解決俄庫條約問題等要求,但并未見諸行事,不久就消失在歷史洪流中。

1913年初擔任東北籌邊使赴東三省考察、籌措經費的經歷使章太炎真正認識到了專制勢力的強大,同年3月發(fā)生的宋教仁案及其背后的陰謀打破了他對袁世凱政府的幻想,改變了之前“清弊不在專制”的立場。同年4月,章太炎“托事南行”,自東北來到上海,在國民黨上海交通部歡迎會上發(fā)表演說,宣言北方政府延續(xù)下來的腐敗專制比南方革命的暴烈激進危害更大,“欲掃除劣政治,產生良政治,非先從醫(yī)治國病,鏟除專制劣根下手不可……當仍以猛進之手段,循文明的步調,急求破壞專制惡根,拼命力爭共和二字,此后方有建設可言?!碑斎?,此時章太炎希求的仍是政體內部的穩(wěn)健改革。二次革命前,他數次致電袁世凱請求懲治惡佞、了結宋案,同時與黎元洪密切聯系,希望借黎之力撥亂反正,但顯然都未能如愿。同年6、7月間,袁世凱的野心已經暴露無遺,章太炎不得不徹底放棄對強人政治的指望,在這樣的情勢下,重拾政黨活動、團結各黨中的反袁力量成為他“力爭共和”的必然選擇。在與統一黨成員伯中的書信中,他明言“今欲糾合黨會以謀進取,惟取各黨中革命人材糾合為一,輔以學士清流,介以良吏善賈,則上不失奮厲之精神,下不失健全之體格,而國事庶有瘳矣”。他對共和黨、國民黨的態(tài)度漸趨中允,認為“共和黨近不袒護政府”、國民黨“較前頗為平和”,對黨際合作也更為寬容,希望統一黨與共和黨能夠精誠合作,“消界限于無形,于以監(jiān)督政府”。他對共和黨和國民黨的聯合也認為“無妨聽其跨黨,結以恩信,自為一家”。值得注意的是,當議會政治成為他退無可退的最后選擇時,章太炎終于認識到政黨之所以不可靠、黨員之所以道德敗壞是有其深層原因的:“凡一政黨,非有實業(yè)為中堅,即有俠士為后應,無此即不足以自樹。非實業(yè)則費用不給,而政府得以利用之矣;非俠士則氣勢不壯,而政府得以威喝之矣。國民黨有其一,無其一,共和黨則逾不逮,后憂正不知何底也?!边z憾的是,1913年8月11日返回北京后,章太炎就被袁世凱幽禁,直至1916年6月袁世凱死后才重獲自由。其間三年,他的片紙只言都受到嚴密監(jiān)視,任何政論都無由發(fā)舒,他的政黨活動及思想與民初的議會政治實踐一樣夭折了。

章太炎被幽禁期間的思想動向雖然難以獲知,但從獲釋后的演說可以看出,他確實深入思考了辛亥革命以來代議制與議會政治失敗的原因。在浙江國會議員歡迎會的演說中,他談到盡管黎元洪已下令恢復約法、召集國會,但此舉并不足以恢復頹勢、維持共和,因為國會雖名為民選,但一方面缺乏武裝力量的保障,另一方面也無民眾的支持,無力對抗軍政府和政黨的操縱?!皣鴷炔坏脟駷橹笤?,復無軍隊為其保障,則八百之議員雖日日開會,日日議決,其能強政府以必從耶?”因此,他認為挽救危亡必須從消除黨見和發(fā)展教育兩方面著手。1916年9月至11月,章太炎出訪南洋,在多地的歡迎演說中反復闡述這兩點。他堅稱今日之中國尤不宜有政黨,多黨并立必致各黨間“化公憤而為私仇”,相互攻訐無關乎政見同異,只指摘個人私德,“于道德智慧,皆進步阻礙之最深者”。他主張徹底消除黨見,實現所有黨派間的聯合,雖然反復申告“消除黨見非即不黨之謂,蓋欲消除各黨之畛域,而成一大民黨”,似為成立新黨派立言,但他的目的是改變黨爭為保守勢力利用的局面,最大限度地尋求革命力量的團結。更重要的是,他終于認識到要動員革命就必須開啟民智,“欲子弟不甘為奴隸,則教育尚已”。他強調教育的要點有二,一是“使破壞者謀其建設”,放棄了前期起用有學識和政治經驗的舊官僚的想法,認為立場比知識更關鍵,與其圖謀轉變舊官僚的立場,令其與帝制黨斷絕關系,不如教育革命黨人,使其具備改革政府、建設國家的政法和經濟知識;二是籌設中學,教授普通法學及本國歷史地理知識,“使學者得知本國情形,而發(fā)生愛國之真忱,其風土人情、物產地勢及古今往來英雄豪杰之事業(yè),了然于心,則政治改革,不難參與其事也?!毕h見和振興教育這兩項主張表明,與此前在諸多黨派和保守勢力之間搖擺不定不同,章太炎最終意識到,政治革命和國家建設的重任是無法在現存勢力之間取舍斡旋中實現的,建立更強大的統一戰(zhàn)線,動員人民、培育新的有生力量才是出路所在。正由于此,在余下的二十年生命中,章太炎不再參與黨派活動,將大量精力投諸國學教育。

縱觀章太炎的議會政治歷程,可以看出盡管他的具體觀點變化不定,但仍有兩個較為顯著的特征。一是他從未真正信任過議會政治,參與政黨和維護代議政體對他而言始終是不得已而為之的無奈之舉,在被袁世凱幽禁后,他在書信中坦言“吾昔在東京,本不取代議政體。及共和宣布,成事不說,于是樹立政黨。涉歷歲余,已明知政黨鮮益,然猶主持共和黨者,以他黨尚在,則此黨不容獨消也”。他投身議會政治,是出于對“成事不說”的妥協,而反復退卻、多次宣揚消弭黨見才是他對議會政治的真正態(tài)度。另一個特征是他的許多主張顯露出相當強的保守性,這并非單謂他一度站在同盟會等激進派政黨的對立面,或他曾向袁、黎“投誠”,而是指他不以建立新的政體及實現自由民主等現代價值為目標,反倒總是回向歷史,希望從前革命時代的政治土壤中汲取養(yǎng)料,尋求解決眼前困境的具體方法。在革命前,他的很多言論甚至比無政府主義更加激進,但在革命后,他的統一黨標榜“穩(wěn)健”,譴責同盟會“暴烈”,數次尋求與前立憲黨人及舊官僚合作,試圖在現有政體下征實而行、裨補政事。結合這一時期章太炎業(yè)已成熟的齊物哲學,這兩個特征能夠在他的思想體系中找到合乎邏輯的解釋。

首先,章太炎無法認同議會政治,是由于他認定“個體為真,團體為幻”。在本體論意義上,政黨與國家相類,是不具自性、并非實存的虛假認識,“凡云自性,惟不可分析、絕無變異之物有之;眾相組合,即各各有其自性,非于此組合上別有自性?!敝挥胁豢稍俜值臉O微之物是有自性的實有,極微聚合而成的事物則皆無自性。當然,章太炎根本上認為不存在原初物質,從究竟義上來說萬物都是無自性的,但是相對而言,眾個體集成的團體相較于眾物集成的個體更加虛妄,因此“國家既為人民所組合,故各各人民,暫得說為實有,而國家則無實有之可言。非直國家,凡彼一村一落,一集一會,亦惟各人為實有自性,而村落集會,則非實有自性?!闭h既是一種團體,又是從屬于政府和國家這種更大的團體結構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其虛妄性是不言而喻的。而在作用上,政黨與“公理”相類。章太炎在《四惑論》中批判的公理指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公認法則,而是指社會性為人的本質屬性、集體優(yōu)先于個人、公高于私的觀念。他認為這種觀念會造成以公意凌壓個人的結果,更會制造并加深更多的是非之見,時人論政黨,常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即分黨之心,人皆有之,時曰不黨,必天下無是非而后可”。但對章太炎而言,黨派之間相互立異紛爭不斷,稱名公理實為私利,“所爭固不在政策,是故釁隙滋深”,導致國民之中橫分畛域,人人執(zhí)私見為極則,終致以私害公,與“齊物”這一真正的“公”背道而馳?!洱R物論釋》謂“圣人內了無言,而外還順世。順世故和之以是非,無言故休乎天鈞”。依照真俗兩行的原則,他認為對于世俗的是非之見,可以“隨順言說”,任其存在,但隨順言說終究要以性離言說的真如之道為前提,即便“成事不說”,與既定的議會政治“和光同塵”,也必須首先明確其虛妄性和次要性。要言之,政黨就是章太炎早年在《訄書·明獨》篇中所說的“小群”,“小群,大群之賊也;大獨,大群之母也”。在現實政治中,政黨這種介于國家和個人之間的組織方式既壓制個人自由,又阻礙國家建設的合理化。這便足以解釋他對議會政治的參與以“軍起黨消”始,以消除黨見終。他在1912年9月對孫中山“行事而當,發(fā)言而止,人心助順,孰不風從草堰,是四萬萬人皆其黨也,又安用私黨為哉”的勸告,正是十余年前《明獨》篇中“與群而成獨,不如獨而為群王”主張的延續(xù)。

其次,章太炎的保守傾向需要放到他“政治革命”的總體主張中來理解。如前所述,在辛亥革命完成民族革命的任務之后,章太炎對政體的變革并不熱心,認為移植美國或法國政體不足以解決中國的問題。在中華民國聯合會機關報《大共和日報》發(fā)刊辭中,他寫道:

民主立憲、君主立憲、君主專制,此為政體高下之分,而非政事美惡之別。專制非無良規(guī),共和非無秕政。我中華國民所望于共和者,在元首不世及,人民無貴賤,然后陳大漢之豈弟,蕩亡清之毒螫,因地制宜,不尚虛美,非欲盡效法蘭西、美利加之治也。議院之權過高,則受賄鬻言,莫可禁制;聯邦之形既建,故布政施法,多不整齊。臧吏徧于市朝,土豪恣其兼并,美之弊政,既如此矣;法人稍能統一,而根本過誤,在一意主自由。民德己媮,習俗淫靡,莠言不塞,奇邪莫制,在位者無能改革,相與因循,其政雖齊,無救于亡國滅種之兆。中國效是二者,則朝夕崩離耳!夫推舟于陸,行周于魯,世知其不能也。政治、法律,皆依習貫而成,是以圣人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其要在去甚、去奢、去泰。若橫取他國已行之法,強施此土,斯非大愚不靈者弗為。

章太炎對政體與政事做出區(qū)分,認為盡管民主立憲制在政體層面上實現了人人平等,但具體的政事上不可能處處得宜,美國和法國的制度都有權力不夠集中、過于自由的問題,政府無法限制議會、地方或富民,不能統一施政并實行改革,而民國建制的任務不是要移植一套先進政體,而是要解決清政遺留下的問題。“清之失道,在乎偏任皇族,賄賂公行,本不以法制不善失之”。他認為弊病本就在于大臣督撫不能守法,因此法美之制不適用于當時亟待整肅的民初政局。可見章太炎不是要依照某種普遍原則進行制度建構,而是希求因地制宜地解決實際政治問題。他將前者視為“國體革命”,后者才是“政治革命”。在1912年底發(fā)起根本改革團時,他重申了政治革命的任務:“所謂政治革命者,非謂政體形式之變遷,易君主為民主,改專制為立憲也;亦非以今為假共和而欲有所改更也。民之所望在實利,不在空權,士之所希在善政,不在徒法……有志改革者,當順實事以進行,察前清之所以亡,而施今之所以補救?!闭胃锩蛧w革命的區(qū)別在于是否在歷史的邏輯中理解現實,而章太炎對歷史的重視則與他的齊物哲學密不可分。

齊物哲學的前提是萬物無自性?;谖ㄗR學三自性學說,章太炎認為要排遣遍計所執(zhí)性,依靠依他起性、證成圓成實性,遍計所執(zhí)性之所以是全然的虛妄,不但因為其執(zhí)著心識幻化、認定名言為實有,而且因為這種“實有”具有普遍性和排他性。因此,排遣遍計所執(zhí)性就是要破除普遍性,通過指明其虛妄性來實現蕩相遣執(zhí)、去妄存真。這就導向了對一元論和絕對真理的否定。因此,在歷史觀上,他自然反對單一的歷史目的論、否定進化論。在1906年的《俱分進化論》中,他指出“若以道德言,則善亦進化,惡亦進化;若以生計言,則樂亦進化,苦亦進化?!比绻郧笊啤⑶髽窞槟康?,那么善惡俱進、苦樂俱進的境況就不可謂之“進化”,所以他不認同嚴復《社會通詮》式的對人類歷史野蠻文明二分的線性理解,不認為西方啟蒙運動以來標舉的理性、自由、民主等價值是人類歷史的終點,更不以民主立憲、代議政體為現實問題的終極答案。齊物哲學的致思路徑以“無”為旨趣,是純然否定性的。在《五無論》中,章太炎認為歷史應當由目前的狀態(tài),首先發(fā)展到無政府、無聚落,然后達到無人類、無眾生,最后實現無世界,這種“無生主義”作為“真”,對于現世,即“俗”,不是建設性的辯證否定,而是全然的滅棄。可此世生活往何處去畢竟是亟需面對的問題,“無生主義”只是對“內了無言”的真諦的陳述,而齊物哲學必須完成真俗兩行的承諾,從全無規(guī)定性、只提供反對普遍性這一形式指引的“真如”中尋找安立世法的依據。正是在這里,章太炎重新發(fā)現了歷史本身的價值。歷史是他替代普遍價值,為安頓現實秩序提供的一個答案,歷史是具體的、個別的,并且是既有的、現實的。章太炎認為歷史的意義和作用,在于前言往行本身,而不在目的論的歷史哲學之中,事跡本身是現成的、固有的、不可抹殺的,能夠對抗普遍性的規(guī)訓。他反對以某個孤懸的目的地指引當下所處的時間節(jié)點向前行進,這就是對遍計所執(zhí)性的排遣,而主張從歷史出發(fā)理解現實、補救現狀,就是對依他起性的肯定,他將這一路徑稱為“隨順故俗”,是從否定性中誕生的積極力量。因此,他才會以《官制索隱》《五朝法律索隱》這種歷史考據的形式,從恤無告、平吏民、抑富人等傳統治理邏輯出發(fā),提出自己的政治構想,才會反復重申“專制非無良規(guī)”“無新無舊,唯善是從”,要求保存中國舊有的良法美俗。

從章太炎自身的哲學思想來看,將他的政黨主張視作前后矛盾、搖擺不定,或以保守落后來框定他的政治立場顯然是有失偏頗的,但他的政治哲學仍然值得反思。一方面,他無疑正確地指出了制度移植的不可行性。如其所言,“中國本因舊之國,非新辟之國,其良法美俗,應保存者,則存留之,不能事事更張也?!泵駠跄甑闹袊狈ξ鞣阶h會式政黨制的政治和經濟土壤,無論是保守派還是激進派政黨都沒有堅實的軍事和物質支持,不僅不足以與國內外的反對力量抗衡,甚至不得不依賴大小軍閥、舊官僚和外國侵略勢力;并且黨派成員的現代政治素養(yǎng)也良莠不齊,既缺乏公民意識和民主觀念,又拋棄了傳統政治倫理對士大夫的道德規(guī)訓,導致了無序的黨爭;更重要的缺陷是民眾和階級基礎空疏,黨派不是自下而上生長出來的,既不代表中下層人民也不對其負責,代議制結構根本不成立。因此,民初政局中本就存在反對和贊成移植兩派聲音,反對政黨制度移植者也意見紛雜,袁世凱一派以“不問黨不黨,只問才不才”的說法搪塞政黨訴求,也混雜于去政黨化的聲音之中。而章太炎則不同,他對議會政治的反對首先是他反普遍的哲學話語的一部分,和他對代議制的批評是一體的。具體來看,在辛亥革命之前,他的反對既出于對傳統政治文化中朋黨政治的反感,也出于當時革命派對“革命黨”和“政黨”的分析;而在政黨活動屢屢受挫之后,他對中國不宜有黨的分析更為翔實,認為政黨沒有實業(yè)、軍人和民眾的支持終究無法成為政治革命中的建設性力量,因而將視野從政黨轉向了政黨的基礎,致力于以歷史教育培育民眾的政治參與能力和智識。

但在另一方面,章太炎并沒有真正從歷史中獲得挽救民初政局的靈藥,以因循沿襲而非創(chuàng)造再生的態(tài)度看待歷史,是他一度倒向專制勢力的原因。這一點鮮明地體現在他對代議制的理解上。盡管并非對代議制在西方興起的思想背景和具體過程一無所知,但章太炎仍然以比附的方式,在中國的歷史邏輯中看待代議制,認為代議制政體是封建貴族制的變體,將眾議院與《周禮》中的“外朝以詢萬民”及漢代鹽鐵議等量齊觀。他斷定魏晉以降,中國已革除封建制,沒有施行代議制的土壤。對于代議制指向的平等民主價值,章太炎并非不以為意,但他認為千余年來,中國民無貴族黎庶之分,官職不世襲,因而已近平等,縱有官吏賊民、宦家武斷等弊端,也不應當“逆反古初,合以泰西立憲之制”,開議院“未足佐民,而先喪其平夷之美”。他對如何限制官吏、保障民權多有論說,強調以法律為治是維護平等的良策,但他真正信任的也不是西方分權學說,而是專業(yè)官僚和文官制度,主張“諸司法官由明習法令者,自相推擇為之,咨于政府,不以政府尸其黜陟”,法律和法吏都由“明習法令者與通達歷史、周知民間利病之士參伍定之”,立法和司法權都掌握在既不由政府任命也不由人民選舉的專業(yè)官僚手中,從而不受制于官府或豪強。但是這些無所阿附、執(zhí)法嚴明的法吏究竟如何產生和選任,章太炎并未進一步論說。他用以替代代議制的制度設計仍無非是“考課有官,除授有法”的傳統文官制度,替代議會政治的也仍是道德自律的士大夫政治。囿于歷史,他看重傳統中的良政美俗,并未整體性地反思過專制政體,對明君良相抱有幻想,在宋案發(fā)生后仍一度認為問題只在“佞臣主使,法吏鞠囚”,致電袁世凱請求罷免梁士詒、陳宦、段芝貴、趙秉鈞“四兇”,甚至說“此愿大總統決機剛斷,而不必委咎約法之苛者也”,對袁世凱強人政治的期望多過民主立憲。

盡管不能將章太炎在議會政治上的反復和對待代議政體的保守傾向視作變節(jié)或倒退,而應該同情地理解他基于自身學理和民初政局做出的判斷,但是,在全然否定、不具內容的出世法下,通過隨順故俗來安立世法,借重歷史來重構革命后的新秩序的方案,即便不是失敗的,也是未完成的。在這里,章太炎的學理建構和現實政治形成了一種對照關系:在思想理論上的徹底否定和政治社會的全面革命之后,對于確定性和秩序的重建不可能乞靈于向某種舊有之物的回歸。歷史或許可以為“自國自心”提供合法性論證,也有助于理解現實,但不足以為現實困境提供答案,改造現實需要更具創(chuàng)造性的理論探索和面向未來的實踐。

①無論在章太炎研究還是民初議會政治研究論著中,對章太炎在民初的政治參與的評價都普遍不高,對他的批評主要集中在不能堅持革命立場、削弱了革命力量上。參見陳宇翔《變幻反復中的真相:章太炎的政黨思想探微》,《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4期;張玉法《民國初年的政黨》,岳麓書社,2004年,第444頁;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中華書局,2013年,第203、230頁。

②章太炎:《與馬良書》,載《章太炎全集·太炎文錄初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90頁。

⑤⑥章太炎:《誅政黨》,載《章太炎全集·太炎文錄補編(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86、385頁。

⑧章太炎:《在統一黨南通縣分部成立大會上之演說》,載《章太炎全集·演講集(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67頁。

⑨章太炎:《與張繼(一)》,載《章太炎全集·書信集(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86頁。

⑩章太炎:《與梁啟超(六)》,載《章太炎全集·書信集(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6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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