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望衡
(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國語》是先秦的一部重要歷史著作,其思想的基本傾向應是儒家?,F(xiàn)在流行的《國語》版本共21 卷,計《周語》3 卷,《魯語》2 卷,《齊語》1 卷,《晉語》9 卷,《楚語》2 卷,《鄭語》《吳語》各1 卷,《越語》2 卷。據(jù)《漢書·藝文志》載,劉向編定的《新國語》為54 篇,可惜這一本子沒有流傳下來?!秶Z》記事,始于西周穆王(約公元前976 年—前922 年),迄于魯?shù)抗s公元前967—前453 年)?!秶Z》的重要價值,一是記載了數(shù)百年的周朝的歷史,二是彰揚了周朝的禮制。正是因為其所持的是周禮之立場,所以,從理論體系上看,它歸屬于儒家。此書在中國文化史上享有經(jīng)典的地位,一些經(jīng)學大家如鄭眾、王肅、賈逵曾為其做注,可惜這些注本均未流傳下來?,F(xiàn)在最流行的本子是三國時韋昭的注本?!秶Z》雖為史書,但其重在立論,書中不少論述關涉美學問題,其中最重要的是與“美”本體相關的幾個概念——文、章、和、美、貌等。
“文”在中國文化理論體系中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人們熟知的是《論語》中對文的論述?!栋速菲疲骸白釉唬骸鼙O(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盵1]28此處的“文”應該是“文明”義?!蹲雍薄菲疲骸安┪乙晕模s我以禮?!盵1]90這里的“文”,應是“文獻”義?!额仠Y》篇云:“棘子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1]126此處的“文”,應是“文采”義。又,此篇有句:“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盵1]132此處的“文”,其義應是學術或者藝術。這些關于“文”的用法,都含有美化的意義。
事實上,文,在中國古代文化中就是一個美學概念。文,在不同的語境中有不同的意義,有側重于內(nèi)容的,也有側重于形式的。側重于內(nèi)容的,并不忽略形式;側重于形式的,也并不指純形式。
文,與之相對立的概念是野,而與之同義的是雅??梢哉f,古代的文相當于今天說的美。只是較之于今天說的美,它更重視內(nèi)容的真與善,更強調對世俗對功利的超越。
文,在《國語?周語》中有著深入的闡述。緣由是周室的單襄公對晉襄公的孫子公子周很有好感,在他病重之時,叫來兒子頃公,讓他善待公子周。單襄公在對公子周的評論中,多處用到了“文”:
其行也文,能文能得天地。天地所胙,小而后國。夫教,文之恭也;忠,文之實也;信,文之孚也;仁,文之愛也;義,文之制也;智,文之輿也;勇,文之帥也;教,文之施也;孝,文之本也;惠,文之慈也;讓,文之材也[2]75。
這段文字顯然是對公子周的贊賞,核心是一個字——文。文之內(nèi)涵的不同方面,各對應一個優(yōu)秀的品德:
教,文之恭;
忠,文之實;
信,文之孚;
仁,文之愛;
義,文之制;
智,文之輿;
勇,文之帥;
教,文之施;
孝,文之本;
惠,文之慈;
讓,文之材。
一共十一項。按單襄公的看法,這十一項優(yōu)秀品德,公子周都具備了。讓我們驚訝的是,《國語》將這么多優(yōu)秀品德都歸之于文,而且導出了文的諸多方面的性質:本-體,實-虛,帥-師,品-質,內(nèi)-外,靜-動,等等。
也就在此篇中,還將文用于評價周文王:“經(jīng)之以天,緯之以地,經(jīng)緯不爽,文之象也。文王質文,故天有胙之以天下。”[2]75
于是,文,就不只是人的優(yōu)秀德行的薈萃,還是永恒天道的體現(xiàn)。
文,從諸多方面通向美學:
第一,“文”通向中華民族最具廣義的美。在中華民族的語匯中,“文”的內(nèi)涵極為豐富,但無一不見出美善,且無一不見出至尊。如果將“文”理解成中華民族所崇尚的“美”,這美就達于“神”與“圣”的境界了。
第二,“文”即藝術創(chuàng)作?!渡胶=?jīng)?海外北經(jīng)》中的“使兩文虎也”,郝懿行注曰:“文虎,雕虎也?!盵3]976《左傳?宣公二年》中的“文馬百駟”,杜預注:“文馬,畫馬為文?!盵3]976
第三,“文”通文飾——形式上的加工?!缎⒔?jīng)?喪親》“言不文”中的“文”,陸德明釋曰:“文,文飾也。”[3]976文飾當其得當,有助于內(nèi)容的彰顯;而如其不當,則可能損害內(nèi)容。
第四,“文”為文采即形式美?!睹献?告子上》中的“所以不愿人之文繡也”,朱熹注曰:“文繡,衣之美者也?!盵3]977
“文”在漢語中,具有極強的構詞能力,它所構成的詞,均在突出主題意義時,又從不同方面?zhèn)鬟_出審美的意味,從而使中國文化彌漫著濃重的審美情調。
“章”,也是重要的美學范疇。
《周易》最早從美學意義上運用“章”。《周易》坤卦六三爻辭云:“含章可貞?!笨追f達疏:“章,美也。”[3]1657
《國語?周語》中《定王論不用全烝之故》篇,比較詳盡地說到了“章”:
夫王公諸侯之有飫也,將以講事成章,建大德,昭大物也?!镎延?,采飾顯明,文章比象,周旋序順,容貌有崇,威儀有則。五味實氣,五色精心,五聲昭德,五義紀宜,飲食可饗,和同可觀,財用可嘉,則順而德建[2]52。
這段文章的背景是議論王公諸侯宴飲的禮儀,提出“講事成章”?!爸v事”是議論禮儀之事,而“成章”,即要求將禮做成可以觀賞的“章”。據(jù)《說文解字》:“章,樂竟為一章。從音,從十。十,數(shù)之終也。”[4]58原來,章本是一闕音樂作品。當“章”借用指稱他物時,“章”原本具有的審美性并沒有消除。當一件事,要求其“成章”,就意味著,它應該像一章樂曲那樣完整與美好。
上段引文中,談到諸多的“章”。有服飾,有行為,有容貌,有飲食等。從它的具體描述,可以概括出“章”的幾個要點:
第一,“章”須有象?!拔恼卤认蟆?,指可以讓人感受到——或視,或聽,或觸,或聞。
第二,“章”須顯明。“采飾顯明”,指具有一定的感官沖擊力。
第三,“章”須有法度。指無論是靜態(tài)還是動態(tài),均“周旋序順”,法度分明。
第四,“章”須具有禮的莊嚴。指其體現(xiàn)在人的修飾上,則“容貌有崇,威儀有則”。
第五,“章”的法則須有哲學的高度。具體來說,就是要達到陰陽五行哲學的高度,做到“五味實氣,五色精心,五聲昭德,五義紀宜”。
第六,“章”的總體性質為完善。此完善稱之為“可”,具體可分為:(1)功能上的“可”,如是“飲食”則“可饗”,如是“財用”則“可嘉”。(2)審美上的“可”:“和同可觀”?!昂屯笔莾?nèi)容與形式的完美統(tǒng)一,“可觀”指感性上的愉悅。(3)品位上的“可”。合乎禮制,“順而德建”。
以上這六點,幾乎概括了“章”的基本性質與特征。
在中國美學中,“章”與“文”都能作為“美”的代名詞,但在具體語境中,它們對于美的表述則會有所不同。
“和”是中國美學的重要范疇,它在諸多意義上與美學相關。其一,它是樂的基本性質;其二,它也是美的基本性質。《國語》中有諸多關于和的論述。
《國語?周語》中《單穆公諫景王鑄大鐘》一篇著重論述樂之和。
此篇中,樂官伶州鳩對周景王說:
樂從和,和從平。聲以和樂,律以平聲。金石以動之,絲竹以行之,詩以道之,歌以詠之,匏以宣之,瓦以贊之,革木以節(jié)之。物得其常曰極,極之所集曰聲,聲應相保曰和,細大不逾曰平[2]94。
這是對“樂從和”最全面的闡述。這里,有兩個關鍵詞,一是和,二是平。和為和諧。樂是多種藝術手段包括絲竹、詩、歌、匏、瓦、革、木共同配合的產(chǎn)物。平,是和的升華。和,只需“聲應相?!本涂梢粤?。所謂“聲應相?!保褪潜舜伺浜?,即絲竹、詩、歌、匏、瓦、革、木等藝術手段相互配合,它無需考慮到欣賞主體。而平,則需要考慮到樂與主體的關系,只有能夠讓主體很好地接受、感到快樂的樂才是平,即所謂“細大不逾曰平”。
和樂的產(chǎn)生來自客體內(nèi)部諸因素的和諧,平聲則不僅如此,還需加上和樂與主體的和諧。調控這個過程的重要手段是“律”。
樂是人工制作的聲音,當其為和平之聲時,它與自然、社會的和道是相通的。伶州鳩接著說:
如是,而鑄之金,磨之石,系之絲木,越之匏竹,節(jié)之鼓而行之,以遂八風。于是乎氣無滯陰,亦無散陽,陰陽序次,風雨時至,嘉生繁祉,人民和利,物備而樂成[2]94。
古人將樂器分成八類,名之為“八音”。和樂演奏起來,八音就與大自然的“八風”相應和。這雖是古人的一種感受,卻又寓有天人合一的哲理。在古人看來,八音和平是陰陽和諧的體現(xiàn),自然界以陰陽和諧為常,而“物得其常曰樂極”。物得其常,就是四季分明,風調雨順,萬物興盛 (《國語?鄭語》中有句“虞幕能聽協(xié)風,以成樂物生者也”,“虞幕”,舜的祖先,“協(xié)風”即和風?!俺蓸肺锷保删涂鞓芬渤删腿f物)。于人來說,無災無禍,生產(chǎn)豐收,萬事順心,那就是福,稱得上“樂極”。于人曰樂,于物則曰備。“物備”,“樂成”(快樂的樂與音樂的樂是相通的,樂成既是樂音的成就也是快樂的成就)。自然與人、生態(tài)與文明雙贏。這就是古人所夢想的美好世界嗎?
中國古代文化道德意識很強,幾乎所有的問題都會聯(lián)系到道德,而道德問題的最高指向則是治國平天下,伶州鳩論和也不例外。他說:
夫政象樂……夫有和平之聲,則有蕃殖之財。于是乎道之以中德,詠之以中音,德音不愆以合神人,神是以寧,民是以聽。若夫匱財用、罷民力以逞淫心,聽之不和,比之不度,無益于教而離民怒神,非臣之所聞也[2]94。
和平之聲,表達的是中德的思想,吟詠的是中正的音樂。中德,純正的道德。中德之聲就是德音。德音自然不會有任何差池,必然合于神人。在中國文化中,神與天命往往是一個概念。神根據(jù)君主的作為,或賜福祉,或降災殃,由此決定著政權的更迭。
這里,它強調和平之聲不僅“合神人”,而且“神是以寧”。神是不是寧,與聲是不是和,有著直接聯(lián)系。神寧,民也寧,國也寧;神怒,民就離,國也散了。
關于和與審美的關系,在伶州鳩發(fā)表高論之前,大臣單穆公已經(jīng)發(fā)表了重要的觀點。他說:
夫樂不過以聽耳,而美不過以觀目。若聽樂而震,觀美而眩,患莫甚焉。夫耳目,心之樞機也,故必聽和而視正。聽和則聰,視正則明。聰則言聽,明則德昭。聽言昭德,則能思慮純固。以言德于民,民歆而德之,則歸心焉。上得民心以殖義方,是以作無不濟,求無不獲。然則能樂。夫耳內(nèi)和聲,而口出美言,以為憲令,而布諸民,正之以度量,民以心力,從之不倦,成事不貳,樂之至也[2]93。
“樂不過以聽耳”,“美不過以觀目”,這里說的是審美,而且注意到了感覺在審美中的作用。單穆公是從正反兩面來談音樂的審美的。
從正面來說,可以見出三個層次:其一,悅耳悅目。聽到和聲,耳朵舒服;看到美色,眼睛舒服。其二,增智昭德?!岸浚闹畼袡C也”,因此“聽和則聰”,“視正則明”,“聰則言聽”,“聽言昭德”。到這階段,就不只是感覺舒服,還能得到智慧與德行的提升。其三,忠君愛民。聽到這樣的音樂,國君“以言德于民”,“口出美言,以為憲令,而布諸民,正之以度量”——做到愛民。其 “民歆而德之”,歸心朝廷,而且“民以心力,從之不倦,成事不貳”——做到忠君愛國。
從反面來說,“若視聽不和,而有震眩,則味入不精,不精則氣佚,氣佚則不和。于是乎有狂悖之言,有?;笾鳎修D易之名,有過慝之度?!盵2]93-94即如果出現(xiàn)反面的情況,音樂審美就不僅沒有感官的愉悅可言,而且會令人頭腦暈眩,精氣煥散,言語狂悖,行為乖訛,進而影響國家:“出令不信,刑政放紛”,“民無據(jù)依”“上失其民”。社會因此而動蕩。
在《國語?鄭語》“史伯為桓公論興衰”中,史伯在與鄭恒公縱論天下大勢之時,提出了“和實生物,同則不繼”的重要觀點:
公曰:“周其敝乎?”對曰:殆于必弊者也。……今王棄高明昭顯,而好讒慝暗昧;惡角犀豐盈,而近頑童窮固。去和而取同。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2]488。
史伯從政治入手,認為周王室必衰,原因是周王專喜好與他一樣的小人(“讒慝暗昧”“頑童”),而拒絕與他不一樣的正人君子(“高明昭顯”“角犀”)。對此,史伯歸結為“去和而取同”。然后,他提出“和實生物,同則不繼”的重要觀點?!昂汀迸c“同”,在中國先秦文化中是區(qū)分得很清楚的兩個概念。《左傳?昭公二十年》云:“公曰:‘和與同異乎?’對曰:‘異。和如羹也……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泄其過?!粢运疂?,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一,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盵5]4孔子云:“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盵1]141
史伯關于“和”的論述,突出了這樣一些要點。
一物生一物是不可能的,和之所以能生物,是因為它是由多元素組成的,是雜。上段引文后,有這樣的話:“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物之生,是多種元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昂汀蹦苌?,因為和是質變,質變才生物;同不能生物,因為同是量變,量變不生物。
史伯在他的論述中,有這樣的句子:
是以五味以調口,剛四支以衛(wèi)體,和六律以聰耳,正七體以役心……和樂如一。夫如是,和之至也?!曇粺o聽,物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不講[2]488-489。
“以五味以調口”,說的是味覺的美感;“剛四支以衛(wèi)體”,說的是身體的美感;“和六律以聰耳”,說的是音樂的美感;“正七體以役心”,說的是全部感官的美感。
由和所創(chuàng)造的美,史伯表述為“和樂如一”。和樂如一,就是和樂統(tǒng)一。和,側重于說審美對象,它是多元的統(tǒng)一;樂,側重于審美主體,他的感受是樂——愉悅。和樂統(tǒng)一,就是審美中主客體的統(tǒng)一。“和樂如一”也是“和之至”。之所以是和之至,是因為它不只是客體的多元統(tǒng)一的和,而且還是主客體相統(tǒng)一的和?;谶@種和的突出特征是樂,因此,它是審美的。在這里,史伯實際上表達了他的一個重要觀點:審美的和才是最高的和。
“同”不具審美效果:“聲-無聽”——聲不中聽;“物-無文”——物不中看;“味-無果”——食不中吃;物-不講——物就根本沒有辦法去評說它的審美品位。
史伯關于和的論述涉及到自然。他說的“和實生物”,是指天地的功能。天地間,物與物之間存在著極為復雜的生態(tài)關系,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生死滅絕的各種戰(zhàn)爭,既循環(huán)不息,又絕不重復。新陳代謝,萬千變化。事物之間的關系有時殘酷,有時又不乏溫馨。而之所以會是這樣,是因為這種生態(tài)大戰(zhàn)的最高原則是“和”,不是空空洞洞的和,而是實實在在的和?!昂汀钡臉O致是“平”?!捌健辈皇钦R,而是生態(tài)的公正、生態(tài)的平等、生態(tài)的平衡。史伯的表述是“以他平他”。這里所謂以他“平”他,是指按照公正的生態(tài)原則,事物在相互關系中實現(xiàn)著生態(tài)的平衡,其最終的成果是 “豐長物歸之”。一方面,萬千世界,興旺發(fā)達;另一方面,則九九歸一,規(guī)律了然。這就是宇宙的美、最高的美。
史伯論和,立足于政治。他追溯歷史,認為虞、夏、商、先周之所以能創(chuàng)造政治上的輝煌,是因為他們堅持了“和”的治國理政原則:“虞幕能聽協(xié)風,以成樂物生者也。夏禹能單平水土,以品處庶類者也。商契能和合五教,以保于百姓者也。周棄能播殖百谷蔬,以衣食民人者也。”[2]488再聯(lián)系到當時的情況,他認為當時周王室的治國理政,已經(jīng)完全拋棄了和的原則。于是,他對鄭桓公應該如何治國理政進行了切實的指導,試圖讓鄭桓公在政治上有所作為。
中國古代文化中,論美的言論并不多,對美的論述,多附屬于對倫理、自然、器具等問題的論述之中。不過,在先秦《國語?楚語》中記錄的楚國大臣伍舉有關美的議論,具有一定的獨立性,相當于給美下了定義:
夫美也者,上下、內(nèi)外、小大、遠近皆無害焉,故曰美[2]512。
雖然此語相當于給美下定義,但伍舉的目的并不是為了論美。上引的類似為美下定義的句子,相當于邏輯學三段論式中的大前提,小前提是章華臺,結論是章華臺“胡美之為”?盡管如此,從伍舉的論述中,還是可以看出他對美有相當系統(tǒng)的認識。
無害,當然是無害于人。是哪些方面的無害?伍舉提出四個方面:上下、內(nèi)外、小大、遠近。這四個方面,囊括了美的基本性質。
無害可以作兩個維度的理解。其一是最低線,美不應有害于人;其二是最上線,美具有超功利性。超功利,似是無功利,實是有功利,然而此功利不局限于物并超越了物,進入了精神境界因而高于物;而在精神境界中它也超越了真,也超越了善,因而高于真善。
伍舉論章華臺,也談到了美與觀的關系?!叭粲谀坑^則美,縮于財用則匱,是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胡美之為?”[2]512他沒有完全否定觀,只是否定唯觀。事實上,審美是離不開觀的,但如果觀超出一定的限度,它就會妨害乃至破壞物的審美性質。伍舉說:
臣聞國君服寵以為美,安民以為樂,聽德以為聰,致遠以為明。不聞其以土木之崇高、彤鏤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囂庶為樂;不聞其以觀大、視侈、淫色以為明,而以察清濁為聰[2]512。
伍舉肯定了四種正面價值:服寵(受到國民的尊崇)、安民、聽德、致遠,而否定與之相對的四種負面的價值,這四種負面的價值都涉及觀(廣義的觀包括所有的感知及心觀)。伍舉所謂四觀,具體而言就是:“土木之崇高、彤鏤”之“美”——視觀;“金石匏竹之昌大、囂庶”之“樂”——聽觀;“觀大、視侈、淫色”之“明”——視觀兼心觀;“察清濁”之“聰”——視觀兼心觀。
從伍舉的這些論述來看,他否定的是超出一定限度的觀。而這,也是對的。審美固然離不開觀,但不能唯觀。唯觀必傷人,傷人即有害,有害就說不上美了?!独献印氛f:“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盵5]29在這點上,《國語》與《老子》是一致的。
美要不要講利?伍舉對此有分析。
美的事物,它本有功利。這里,涉及藝術物與實用物的區(qū)別。
1.實用物:美在真實功能的完善體現(xiàn)。實用物不論是生產(chǎn)實用物,還是生活實用物,都是有功利的,只有以功能為本,才談得上美。對于實用物來說,美是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實用物的美,根本的,在于其功能。功能由它的形式(內(nèi)在結構、外在形象)來實現(xiàn)。功能與結構與形象完全一致。伍舉說:“先王之為臺榭也,榭不過講軍實,臺不過講望氛祥。故榭度于大卒之居,臺度于臨觀之高。”[2]513這是以先王例。伍舉說,先王建造臺榭,榭不過是用來講習軍事,臺不過是用來觀望氣象吉兇,因此,榭只要能在上面檢閱士卒,臺只要能登臨觀望氣吉兇就行了。這說得沒錯。因為對于實用物來說,裝飾可有可無。可有,是指如果財力無問題,又希望增加審美,可以增加裝飾;可無,是指如果財力有問題,就無須增加裝飾。
對于實用物來說,第一選擇是無裝飾,這種情況下,功能與形式完全統(tǒng)一,功能即形式(廣義的形式)。這樣的美通常用“簡單”來表述,簡單是最高的美。在這個意義上,美即功能的完善實現(xiàn)。伍舉推崇的就是這種美。
2.藝術物:美是虛擬功能的真實體現(xiàn)。藝術物情況有些不同。藝術作為虛構,它是沒有現(xiàn)實功能的,就這點而言,它無功利性,但是,藝術物也需要以功能為依托,只是這依托是虛擬的。沒有功能為依托的藝術物,它首先就是不真實的,不真實就談不上美。伍舉沒有談到這種美,他不試圖全面地論美,因此,這種忽略也可以理解。
伍舉反對造章華臺。他真實的想法,是因為章華臺建得太奢華了。在他看來,作為君王的宮室,不必要建得這樣豪華、這樣高峻、這樣氣派,實際上,它遠遠超出了君王實用的功能。按他的審美標準,章華臺不是功能的完善體現(xiàn),而是形式大于功能,故不美。而按善的評價標準,章華臺浪費了大量的財用,是為不善。伍舉說:“今君為此臺也,國民罷焉,財用盡焉,年谷敗焉,百官煩焉。”這是典型的勞民傷財工程、敗家子工程。
這種豪華的工程雖然具有一種炫目的形式美,但這種美不是善的體現(xiàn),而是惡的體現(xiàn)。最直接的,它體現(xiàn)君王無德。這種無德之形式美,還是不是美?當然不是了。伍舉否定了這種美。這種否定,基于美的本質。這本質就是上面所引:“夫美也者,上下、內(nèi)外、小大、遠近皆無害焉?!碑斎唬绻皇腔诿赖谋举|,而是將美就看成形式美,這種否定就不成立了。但必須強調的是,自古以來,無論中外,對于美的認識,均兼顧內(nèi)容之善,而且將善看成美的內(nèi)核,僅以形式論美者少之又少。
《國語?周語》“密康公母論小丑備物終必亡”一篇也談到美與德的關系。文中說,密康公(西周一個小諸侯國的國君,屬地在今河南密縣)跟從周恭王去涇水邊游玩。有三位美麗的女子私奔密康公,密康公的母親勸道:“女三為粲……夫粲,美之物也。從以美物歸女,而何德堪之?王猶不堪,況爾小丑乎?小丑備物,終必亡。”[2]5這里說的也是美與德的關系,但不是形式美與內(nèi)在德行的關系,而是指美物與占有者品德的關系。在《國語》作者看來,有德者方可持美物,美歸屬于德。密康公的母親認為,三女為粲,粲為美物,這樣的美物只配有德之人,連周王都不配,你一個小小的諸侯國君,無德缺才,是小人物,又哪配享受這樣的美物呢?密康公不聽,將三女納了,結果一年后,周王將密國滅掉了。
美與善的關系,不僅涉及德,而且涉及禮。禮雖以德為依據(jù),但更多地注重國家的利益。德與禮對人都有約束作用,德在心理自律,禮在制度他律?!吨芏Y》中對諸侯宮殿的大小有著嚴格的規(guī)定,章華臺的規(guī)模嚴重地破壞了這種規(guī)制,它超標了。《國語?楚語上》中說,楚靈王為了顯示國家的強大,懾服他國,在滅掉陳國、蔡國、不羹(楚地名)國之后,加修了城墻,城墻很有氣派。他派人去詢問楚國大夫范無宇,這樣做好不好。范無宇說:“國為大城,未有利者。”[2]516范無宇之所以如此回答,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他認為章華臺不合禮制。
在春秋戰(zhàn)國年代,破壞禮制的事太多,時人謂之“禮崩樂壞”,孔子對此痛心疾首,曾狠狠地說“是可忍,孰不可忍”。伍舉的議論中,沒有明確地提到禮,大概也是基于當時“禮崩樂壞”的現(xiàn)實。他對章華臺的批評,實際上也是以禮制為基準的。他說:“天子之貴也,唯其以公侯為官正,而以伯子男為師旅。其有美名也,唯其施令德于遠近,而小大安之也。若斂民利以成其私欲,使民蒿焉望其安樂,而有遠心,其為惡也甚矣,安用目觀?”[2]512-513這里說到天子之貴,在于“以公侯為官長,而以伯子男為師旅”,說的就是禮制?!笆┝畹隆弊尠傩瞻簿?,說的更是禮制。
先秦是一個講禮制的時代,以禮為善,以禮為美,這是社會的共識。
在先秦,論美的言論不少,但真正能作為定義用的,除了《國語》中的伍舉論美,還有就是《孟子》的論美?!睹献印吩疲骸翱捎^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盵6]334這里說了“善”“信”“美”“大”“圣”“神”等若干相關的概念。“美”之前有“善”“信”,大概“美”以“善”“信”為基礎;“美”之后有“大”“圣”“神”,大概“美”的升華則為“大”“圣”“神”。將這段話與伍舉論美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它們有共同點,也有相異點。共同點是,它們都重視美的基礎或內(nèi)涵,這基礎或內(nèi)涵是“善”(包括德、禮、利)、“真”(信);他們都沒有忽略美在形式上的特點——可觀。不同點在于伍舉論美,基于美的底線——“無害”;而孟子論美,則追求“美”的上線——“大”以及“美”之上的“圣”和“神”。孟子說“充實之謂美”。他認為,充實是善與信的充實,善與信的充實既有內(nèi)容又有形式?!按蟆笔恰懊馈钡纳A,其突出特點是不僅充實,而且“有光輝”。這“有光輝”為美升為“圣”“神”奠定了基礎?!笆ァ彪m然偉大至極,但還可知;到神時,就是更偉大而不可知了。
伍舉論美,比較平實,沒有孟子的思辨深度,也沒有孟子這樣的準宗教意識。他的基本立場是,美應該無害有利。無害有利,既是對民而言,也是對國而言,對君而言。應該說,伍舉論美,具有最大的可接受度,是中國人最為樸素的審美觀。
中華文化中,評論人物外貌美的言論不是很多,《國語?晉語》中“寧嬴氏論貌與言”一篇算是少見的論貌有深度的文章。
這有一個故事。晉國大夫陽處父出差衛(wèi)國,返回路上,經(jīng)過寧這個地方,住進寧嬴氏客棧。寧嬴氏對他的妻子說:“我一直在尋找有德行的君子,今日算找到了?!庇谑?,就跟陽處父上路了。在路上,他與陽處父有過交談;但走到溫山后,他就不再跟從陽處父了。回到家后,妻子說:“你找到了心儀的人,還不跟從他,是出于什么樣的想法呀?”寧嬴氏就說了下面這番話:
吾見其貌而欲之,聞其言而惡之。夫貌,情之華也;言,貌之機也。身為情,成于中。言,身之文也。言文而發(fā)之,合而后行,離則有釁。今陽子之貌濟,其言匱,非其實也。若中不濟,而外強之,其卒將復,中以外易也。若內(nèi)外類,而言反之,瀆其信也。夫言以昭信,奉之如機,歷時而發(fā)之,胡可瀆也!今陽子之情譓矣,以濟蓋也,且剛而主能,不本而犯,怨之所聚也。吾懼未獲其利而及其難,是故去之[2]353。
這段文字主題詞是“貌”,與之相對的另一個詞是“言”。寧嬴氏的總體意思是清楚的:貌與言是兩回事。陽處父面貌好,讓人喜歡,而言語糟糕,讓人厭惡。
這涉及怎樣對人進行審美評價的問題。《國語?晉語》對這樣一個問題,進行了有層次的分析。
1.外貌美的吸引力。“貌,情之華也?!鼻?,人的內(nèi)在情性。內(nèi)在情性,通過身體展露于外,這之中,面貌最重要,它是“情之華”。華者,花也,比喻為精萃,即通常說的精華。面貌既然是情性之精華,其重要性可以想見。因此,面貌是否讓人看著舒服,就顯得十分重要了。從這看,《國語》給予面貌美以最大的肯定。事實上,寧嬴氏開初就是因為陽處父長得相貌堂堂,從而決定跟隨陽處父的。
2.外貌美的獨立性??隙ㄍ饷裁赖膬r值,顯示出先秦時代的人們對外在形式美有了初步的覺醒。具體為二:外在形式美有其構成規(guī)律,也有其評定標準,這種規(guī)律、這種標準獨立于德之外;外在形式美有其獨立的價值,它可以讓人悅耳悅目、讓人舒心。
雖然外在形式美具有獨立性,但這獨立性,是有一定的限度的,有其局限性。這種局限性主要體現(xiàn)在:
1.外貌美受到言的控制。寧嬴氏向他妻子說了“貌,情之華也”之后,緊接著說:“言,貌之機也”。機,樞也。說言是貌的機樞,就無異于說,言能夠控制貌。言為何能控制貌?這涉及對貌的認識。貌有自然性的一面,也有社會性的一面。自然性的一面來自先天,它是無法更改的,具有客觀性;社會性的一面,來自后天,它是可以調控的。貌的社會性,為整個社會文明所決定,社會文明在相當程度上決定著外貌美的基本標準,而個人文明修養(yǎng)又決定著其外貌在什么層次上接近外貌的社會標準。人的社會性內(nèi)在于心理,外在于言行。容貌的先天性,構成人的容貌的基礎,容貌的美一部分來自于這種先天性。寧嬴氏初見陽處父,為其貌所吸引而決定跟從他,這里的貌即是先天性的麗質。但是,在跟隨陽處父一段時間后,通過與他對話,寧嬴氏發(fā)現(xiàn)他的言語粗惡。這粗惡的言語,一方面反映出他內(nèi)心的黑暗與骯臟,另一方面也影響了他的容貌。換言之,他話語中的粗惡讓他天生美好的容貌受到扭曲,使得這張臉變得難看了。這就是“言,貌之機也”的內(nèi)涵。
2.外貌美受到行的控制。外貌美不僅受到言的控制,而且受到行的控制。這方面,寧嬴氏沒有多談,但是,也涉及到了。因為言與行是密切相關的。他說陽處父“剛而主能,不本而犯,怨之所聚”,意思是說陽處父做事剛決,但沒有能力,沒有底線,總是犯規(guī),集怨甚多。后來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陽處父正是因為做事不慎,最后被晉國的中軍統(tǒng)帥狐射姑殺了。
問題歸結到如何看待人的美,從寧贏氏的論述中可以看出人的美具有綜合性。
1.身與心的統(tǒng)一性。身可以看見,是人美之外在方面;心不可以看見,它是人美的內(nèi)在方面。寧嬴氏說:“身為情,成于中”,意思是身體為情狀,此情狀能不能夠“成”,即為人所肯定,決定于“中”,即心中。只有心中有善有慧,方能讓身展現(xiàn)出良好的情狀。
2.言與身的統(tǒng)一性。寧嬴氏說:“言,身之文也。言文而發(fā)之,合而后行,離則有釁。”這里的“身”不只是指身體存在,還包括身體的行動,可以概括為“行”。說言是身之文,可以理解為,言不只是行的表達,還是行的修飾?!把晕摹奔雌恋脑?,當其表現(xiàn)為行動之時,存在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言文”與行為“合”,這種情況下,它是好的;另一種情況是“言文”與行為“離”,這種情況下,它就“釁”——出問題了。
3.貌與言的統(tǒng)一性。關于貌與言的統(tǒng)一性,寧嬴氏分兩個層面來談:一是內(nèi)心與外表的統(tǒng)一性。寧嬴氏說:“若中不濟,而外強之,其卒將復。中以外易也?!币馑际牵绻闹胁粔驈姶?,而外表顯得強大,那么這個人最終要覆滅。二是貌與言的統(tǒng)一性。他說:“若內(nèi)外類,而言反之,瀆其信也?!比绻星楹屯饷蚕囝?,而言辭卻與之相反,那就會使誠信受到褻瀆。陽處父就是這種情況。寧嬴氏說:“今陽子之貌濟,其言匱,非其實也?!奔搓栕酉嗝蔡锰?,但言語跟不上,不副其實。這里說的就是貌與言不具統(tǒng)一性。
統(tǒng)觀寧嬴氏之“貌”論,概括起來有三個要點:其一,貌是重要的,貌美具有相當大的吸引力;其二,言比貌更重要,言可以克服貌的吸引力;其三,言的重要是因為它是心之聲。歸根結蒂,心才是決定性的。
與《晉語五》寧嬴氏論貌相呼應的有《晉語八》智果論智瑤。晉的卿大夫智宣子想立他的兒子智瑤為繼承人,向晉大夫智果征求意見。智果說:“瑤之賢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鬢長大則賢,射御足力則賢,伎藝畢給則賢,巧文辯慧則賢,強毅果敢則賢。如是而甚不仁。以其五賢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誰能待之?若果立瑤也,智宗必滅?!盵2]480智瑤比別人強的有五點:“美鬢長大”,相貌好;“射御足力”,武藝好;“伎藝畢給”,技藝好;“巧文辯慧”,言語好。“四賢”中,“美鬢長大”擺在第一位,足見智果對貌的重視。智瑤優(yōu)點很多,但有一不好,就是“不仁”。因為不仁,他必不能取信于人。如果他繼承智氏的祿位,智氏宗廟必滅。 “不仁”就是心壞。論人,最根本的是論心,心若壞,貌再好也沒用,一切都談不上。
在中國古代文化中,關于貌的問題,數(shù)《國語》論述得最為充分。《國語》的“美”論,幾乎集先秦儒家“美”論之大成,只可惜諸多美學史只是摘引其片言只語,對其整體沒有足夠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