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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上都地理空間建置與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的建立

2022-12-31 02:34潘清
江蘇社會科學 2022年5期

潘清

內容提要 自元世祖忽必烈在潛邸金蓮川開府到營筑開平城,再至確立開平為元上都,一連串左右元帝國走向的樞紐性歷史事件發(fā)生在這個草原之城。世祖最終選擇實行兩都制,在上都和大都之間往返,處理朝政,兼顧漢地與草原的需要。蒙古統(tǒng)治者通過這一建置完成了皇帝對中原漢地和草原的領土擁有的宣示,并以儀式性的符號來確立支配與管制。從開平直至上都,分析這一地理空間的政治歷史含義,可以明確這一地區(qū)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民族共同體演進的重要的歷史之場。元代實現(xiàn)了夷夏一家和疆域一統(tǒng),是為中國歷史的大進程。

錢穆先生說:“中國歷史惟一大事,乃是民族摶成與國家創(chuàng)建,形成一個民族國家大統(tǒng)一之局面。”[1]錢穆:《史學導言》,錢穆:《中國史學發(fā)微》,九州出版社2020年版,第75頁。有元一代統(tǒng)治的確立是中國歷史上大跨度的歷史進程,其中重要的內容就是夷夏一家和疆域一統(tǒng)的實現(xiàn)。元代許有壬在《大元一統(tǒng)志序》中說:“我元四極之遠,載籍之所未,振古之所未屬者,莫不渙其群而混于一?!盵2]許有壬:《至正集》卷三十五《大元一統(tǒng)志序》,《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11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251頁。這其中就涵括對這一重要歷史轉變的認知。然而有元一代大一統(tǒng)的政治藍圖——蒙漢二元政治體制就是在忽必烈開平屯駐和定立元上都期間而定。開平即元世祖忽必烈的潛邸所在,是在金蓮川幕府的基礎上修筑而成,其后又于1264年被世祖確立為上都。至今,學界對元上都的研究成果頗為豐碩,特別是陳高華、史衛(wèi)民所著《元上都》,對上都的宮城建設、行政管理、政治生活、宗教等都做了周詳?shù)臄⑹?,后面所附大事記串連了上都在元代歷史進程中的諸事。而對于有元一代兩都制在維系蒙漢二元體制和國家安寧方面的作用,李治安明確指出,“上都和大都,至少在政治上同等重要,無所謂正陪主次之分。因皇帝歲時巡幸及省院臺等朝廷中樞隨駕從行,上都和大都應該是夏、冬交替充任政治中心或留都,上都和大都應分別稱之為‘夏都’和‘冬都’”[1]李治安:《元代政治制度研究》,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3頁。,這反映出元代兩都的地位和作用不分伯仲。從開平到上都,這個草原都城見證了大蒙古國向中原傳統(tǒng)王朝演進中至關重要的歷史場景,分析這一地理空間的政治歷史含義是本文的要旨。

一、開平屯駐與南向經略

1.金蓮川開府

1251年,大蒙古國第四任大汗——蒙哥在宗王的支持下登上汗位,降旨“凡軍民在赤老溫山南者”[2]《元史》卷一五八《姚樞傳》,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712頁。,聽皇弟忽必烈統(tǒng)轄,命令忽必烈總領漠南漢地軍國庶事。忽必烈此時尚在潛邸,“思大有為于天下,延藩府舊臣及四方文學之士,問以治道”[3]《元史》卷四《世祖紀一》,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57頁。。其間海云法師和徒弟劉秉忠等人應召前往漠北,法師南還之后劉秉忠留在忽必烈身邊。漢族文士張文謙和真定封地的“藩府舊臣”董文用、董文柄、郝經等人,金朝狀元王鶚、名士元好問等人也相繼聚集到忽必烈?guī)は?。這些北上的士人對忽必烈進行了最初的漢文化的啟蒙。他于承皇兄蒙哥大汗之命南下總管庶事之際,在桓州與撫州之間的金蓮川駐帳、開府、納士。在此期間,忽必烈公開集聚了亡金的儒生學士,征召了各地豪杰逸士,號稱“金蓮川幕府”。

金蓮川,原名滸東川,處灤河上游?!督鹗贰さ乩碇尽份d,改名取金世宗“蓮者連也,取金枝玉葉相連之義”[4]金志章原修,黃可潤增修:《口北三廳志》卷三《古跡·金蓮川》,(臺灣)成文出版社1968年影印版,第52頁。?!对贰ず忧尽访鞔_記載:“灤河源出金蓮川中?!睗h代匈奴東胡等少數(shù)民族都曾在此活動,遼金時期此地是理想的捺缽之地。夏日的川中滿是金蓮花,花色金黃,至秋而花不落?!斗捷浖o要》云:“金蓮川,即金世宗納涼之地,產黃花,狀若芙蓉而小,故以名?!笔雷诰驮诮鹕彺ㄅe行夏捺缽,狩獵、宴飲。金朝文人趙秉文有詩描寫金蓮花:“一望金蓮五色中,離宮風月滿云龍?!盵5]趙秉文:《滏水集》卷七《金蓮》,《四庫全書薈要》集部第五一冊,(臺灣)世界書局1985年影印版,第80頁。蒙元時期,成吉思汗在此有過暫時的駐夏,他指揮軍隊在野狐嶺等地大敗金朝軍隊后返回途中在此小駐。窩闊臺、拖雷也都因戰(zhàn)事經過并在此避暑。特別是拖雷,在三峰山一戰(zhàn)中大勝金兵后“回駐金蓮川”[6]《元史》卷一二〇《曷思麥里傳》,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2970頁。。歷史上眾多民族在此逗留或轉道表明,金蓮川一帶是上好的牧場和游牧民族捺缽之地。此地也是漠北通往中原漢地的交通要道,漢地全真道人邱處機等就是經此處去往漠北草原晉見成吉思汗?!对隙肌穼Υ说氐乩砦恢玫姆治錾鯙榫敚骸吧隙妓诘貐^(qū)是連接漠北蒙古興起之地與‘漢地’的交通樞紐,東、西又都是蒙古宗王貴族的分地。”[7]陳高華、史為民:《元上都》,吉林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2頁。忽必烈的母親唆魯禾帖尼的真定八萬戶“湯沐邑”正與金蓮川“藩屬相連”。因此,忽必烈選擇在此開府,作為自己在漠南政治軍事活動的中心。

這一時期的中國陷于分裂之中,中原漢地遭受連綿不斷的戰(zhàn)禍。漢地士人崇信儒家政治理想,擁有本固邦寧的政治抱負。在忽必烈的征召下,突破華夷大防的士人,以“今日能用士而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之主”[8]郝經:《陵川集》卷三十七《與宋國兩淮制置使書》,四部叢刊本。的原則,要為天下弭兵、息民,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時人陳孚有詩曰:“微臣亦有河汾策,愿叩剛風上帝關。”[9]陳孚:《陳剛中詩集》卷三《玉堂稿·開平即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1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659頁。士人前來投奔忽必烈,期待建功立業(yè),感嘆“讀書為學,本以致用。今王好賢思治如此,吾學其有用矣”[1]茍宗道:《故翰林侍讀學術國信使郝公行狀》,郝經:《陵川集》卷首,四部叢刊本。。劉秉忠就曾上萬言書,說明“以馬上取天下,不可馬上治”的道理,從漢地政治傳統(tǒng)出發(fā),對忽必烈提出了建國的系列方略,又堅定指出:“然治亂之道。系乎天而由乎人?!盵2]《元史》卷一五七《劉秉忠傳》,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688頁。另一漢人謀士張德輝直接回答忽必烈關于孔子儒學的問題,忽必烈說:“孔子沒已久,今其性安在?”張德輝說道:“圣人與天地相終始,無所往而不在。王能行圣人之道,即為圣人?!焙霰亓矣謫枺骸盎蛟七|以釋廢,金以儒亡,有諸?”張德輝用親歷的事實予以解釋:“遼事臣未周知,金季乃所親睹,宰執(zhí)中雖用一二儒臣,余則武弁世爵,若論軍國大計,又皆不預。其內外雜職,以儒進者三十分之一,不過閱簿書,聽訟理財而已?!盵3]蘇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十之四《宣慰張公》,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206頁。張德輝言之有據(jù),說明對金國之亡儒者沒有責任,相反,正是儒生沒有掌握關乎國計民生的職位而致國亡。忽必烈正是在金蓮川幕府的潛邸舊侶的啟蒙下“附會漢法”“信用儒術”。

金蓮川開府是忽必烈的政治策略,又是他漢文化轉向的標志。這一時期他在金蓮川智囊團謀士的影響下取得了多個軍事勝利,也以漢法治理邢州等地并取得成功,號稱“邢州之治”。金蓮川幕府的漢族士人給忽必烈以最初的漢文化的啟蒙,使其從蒙古宗王蛻變?yōu)橐淮墒斓恼渭摇?/p>

2.開平屯駐

潛邸時期的忽必烈固然是有志青年,金蓮川的地理位置也十分重要,但這時的忽必烈并沒有立即想到建立蒙漢二元體制的國家,而只是在增強自己的勢力。他甚至有在戰(zhàn)爭勝利后去回鶻屯駐的想法。對此他曾問策于木華黎長孫霸突魯:“今天下稍定,我欲勸主上駐蹕回鶻,以休兵養(yǎng)民,何如?”霸突魯當即表示:“幽燕之地,龍蟠虎踞,形勢雄偉,南控江淮,北連朔漠。且天子必居中以受四方朝覲。大王果欲經營天下,駐蹕之所,非燕不可?!盵4]《元史》卷一一九《木華黎傳附霸突魯傳》,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2942頁。霸突魯?shù)幕卮鹗菍τ难嘀厮鞯恼蔚乩砜陀^分析,滲透著傳統(tǒng)中原漢地政治文化對這一地區(qū)的認識,他還直接勸說忽必烈,以漢地為中心進行發(fā)展。金人對此也有相同的觀念,金人梁襄說:“亡遼雖小,止以得燕,故能控制南北坐致宋幣。”[5]《金史》卷九十六《梁襄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134頁。作為成熟的政治家,忽必烈隨即認識到超越草原地理藩籬,立足中原漢地發(fā)展的重要性。而霸突魯能夠提出這一戰(zhàn)略性的建議應與他的出身和封地相關。

金蓮川一帶處于桓州。1206年,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國,實行千戶分封制,將這一地區(qū)分封給了札剌兒、忙兀、兀魯兀、亦乞列思和弘吉剌五部領主。成吉思汗兩個首封萬戶之一木華黎就是札剌兒部人。木華黎“多謀略,雄勇冠一時”[6]蘇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一之一《太師魯國忠武公》,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頁。,深得成吉思汗的信任。成吉思汗曾對木華黎說:“我與汝猶車之有轅,身之有臂也?!敝竽救A黎在野狐嶺戰(zhàn)勝金朝強兵,拿下涿州等重地。成吉思汗以木華黎為太師、國王并都行省承制行事,“太行之北,朕自經略,太行以南,卿其勉之”,囑他“子孫傳國,世世不絕”。成吉思汗把自己的九斿大旗賜予木華黎,以此節(jié)制軍隊,“如朕親臨也”[7]《元史》卷一一九《木華黎傳》,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2930—2932頁。。木華黎駐扎華北,對漢文化的接觸也不斷加深,他在戰(zhàn)爭中放回所掠人口,禁止剽掠漢地,氣象為之一新。宋人趙珙在出使蒙古的過程中結識了木華黎,他寫道:“(木華黎)十年以來,東征西討,威震夷夏,皆決于己,故曰‘權皇帝’,衣服制度,全用天子禮。”[8]趙珙:《蒙韃備錄》,《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第42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21頁。成吉思汗的重臣木華黎正是霸突魯?shù)淖娓??!对贰さ乩碇尽贰吧隙悸贰睏l記“元初札剌兒部、兀魯郡王營幕地”。蕭啟慶推斷“元初木華黎家的封地可能就是后來的上都一帶”,并且斷言木華黎族后裔“每每擔任遼陽、北京等行省事,當也是由于其家封地于這一地區(qū)的緣故”[1]蕭啟慶:《內北國而外中國》下冊,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528頁。。忽必烈承命南下總管庶事,已與木華黎的子孫建立了良好的關系,更與河北的世侯交好。他聽了霸突魯?shù)幕卮鸷髴撊辉唬骸胺乔溲?,我?guī)资е??!焙髞砗霰亓以陂_平即帝位后還都于燕,曾說:“朕居此以臨天下,霸突魯之力也?!盵2]《元史》卷一一九《木華黎傳附霸突魯傳》,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2942頁。霸突魯?shù)膭裾f對世祖選幽燕之地為國都、確立以漢地為中心的發(fā)展戰(zhàn)略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直接推動忽必烈進一步開拓漢地的疆土。

明確了向漢地發(fā)展的方向之后,憲宗六年(1256),忽必烈命劉秉忠筑開平城。劉秉忠早年出任過邢臺節(jié)度使府臺的令史,但他對自己的狀況不滿,說道:“吾家累世衣冠,乃汩沒為刀筆吏乎!丈夫不遇于世,當隱居以求志耳。”到忽必烈身邊后,劉秉忠對所顧問之事了如指掌,得到忽必烈的喜愛。他上書給忽必烈,闡明以漢法立國的政治主張,以漢法立國,“天下不勞力而定也”,國祚綿長,并挑選古之賢君、明王作為忽必烈擇選效法的對象。此時他在金蓮川幕府的基礎上“相地于桓州東灤水北,建城郭于龍崗,三年而畢,名曰開平”[3]《元史》卷一五七《劉秉忠傳》,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693頁。。修筑過程大約三年。整個城市分為宮城、皇城、外城,效仿漢族的城市建構而修,也顧及游牧民族的生活。1264年,忽必烈在取得軍事和政治勝利后,將潛邸所在的開平城立為上都,與大都共同成為元朝的國都,實行兩都制。

政治中心的重新選定,意味著不同的文明和民族的卷入,正所謂“欲成仁義俗,先定帝王都”[4]郝經:《陵川集》卷十《開平新宮五十韻》,四部叢刊本。。開平筑城的直接結果是農牧文化的相遇,漢地與游牧的蒙古等民族的互動進一步深化,進而推動蒙古草原文化與中原漢地文化的交流,最終創(chuàng)制了蒙漢二元體制的國家。開平城市建構以及不同民族和文明在這一政治軍事空間的交融塑造了歷史。如果忽必烈將駐屯地放在回鶻,與蒙古民族相遇的則只能是同質的草原游牧文化,彼此難以激起巨大的歷史創(chuàng)造力,反而更可能讓蒙古民族回歸舊日的游牧狀態(tài),成為邊地上“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游牧民族之一。法國社會學家列斐伏爾認為空間“永遠是政治性的和策略性的”[5]亨利·列斐伏爾:《空間政治學的反思》,包亞明編:《現(xiàn)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2頁。,而這一性質正是居于空間中人的活動所決定的。開平這一地理位置的選定直接決定了蒙漢二元政治體制的誕生,也決定了未來元朝將正式進入中原漢地傳統(tǒng)王朝序列,而忽必烈也成為元王朝的開國皇帝。這是具有重大意義的轉變,忽必烈要將蒙古游牧大帝國改造成適應中原漢地的政治秩序和經濟發(fā)展的中原帝國。在此他已明確了以中原漢地為發(fā)展中心的政治大綱,明曉“山以南,國之根本也”[6]《元史》卷一五六《董文柄傳》,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673頁。。忽必烈對中原漢地的文化認同逐漸從啟蒙狀態(tài)走向自覺狀態(tài)。布羅代爾說:“驚天動地的事件常常發(fā)生在一瞬間,但它們不過是一些更大的命運的表征。而且只有根據(jù)這些命運,事件才能得到解釋?!盵7]費爾南·布羅代爾:《論歷史》,劉北成、周立紅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頁。

從金蓮川開府到筑城開平,大蒙古國的政治空間脫離了漠北草原而挪到草原與漢地的交界處,居于空間中的人和政治交往邊界也在同步擴展。作為這一場域中的最高統(tǒng)治者,忽必烈的政治理念也走向成熟。金蓮川幕府的組成人士應召而來,各懷心志,總體上追求華夷一體、天下一家,實現(xiàn)儒生個人的抱負,而忽必烈也從中吸納中原漢地的政治經驗,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這是中原士大夫與蒙古貴族聯(lián)合的開端。幕府中的士人理想主要是以漢法治漢地,酌情變通蒙古舊俗,以適應大一統(tǒng)的政體需要,這影響了忽必烈的政治選擇。忽必烈終其一生都生活在金蓮川幕府時期的延長線上。隨著元大一統(tǒng)局勢的逐漸形成,金蓮川幕府成員“布列臺閣,分任岳牧。蔚為一代名臣者不可勝數(shù)”[1]蘇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七之四《左丞張忠宣公》,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47頁。。在金蓮川開府的基礎上,忽必烈選擇屯駐開平,日后又按計劃在大都定都,完成了蒙古民族的開新,對漢民族來說則是延續(xù)和發(fā)展固有的社會文明和經濟。忽必烈的選擇突破了草原的地理界限,改變了對以往生活的因循,奠定了蒙漢在歷史長河中共同延續(xù)中華文明的發(fā)展基調。這是一個時代邁向另一個時代的明顯轉變,是自成吉思汗以來的蒙古草原帝國確立新的發(fā)展方向的歷史性時刻。忽必烈從雄心萬丈的蒙古貴族成長為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了。

二、汗位爭奪之戰(zhàn)與蒙漢二元體制的創(chuàng)立

忽必烈是大蒙古國時代第一個將政治中心從草原深處移往與中原相通之地的政治人物。在金蓮川開府后的他很快迎來了一系列考驗。以金蓮川幕府為班底的智囊團緊密團結在忽必烈身邊,為其取得軍事和政治上的勝利出謀劃策,開平屯駐地也在忽必烈的政治生涯中發(fā)揮顯見作用。

自成吉思汗向東向南征伐開始,大蒙古國就面臨如何統(tǒng)治新占領土上不同文化的人的重大問題。這一問題在第四任大汗蒙哥時代變得更突出。蒙哥大汗“性喜畋獵,自謂遵祖宗之法,不蹈襲他國所為”[2]《元史》卷三《憲宗紀》,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54頁。,中斷了窩闊臺時期已開始的設立斷事官等統(tǒng)治方法的變革,奉行蒙古本位主義。蒙哥大汗繼承前輩武力開疆拓土的志向,發(fā)動西征和南伐。大蒙古國以鐵蹄開拓出東自日本海、南到淮河、西至中歐多瑙河、北至極北的世界性帝國。如何治理這個疆域遼闊、民族眾多、文化多樣的國家是未來蒙古統(tǒng)治者面對的首要問題。特別是中原漢地長期以來有著堅實的儒家傳統(tǒng)和大一統(tǒng)的中央政治體制,如何將此領域與蒙古、西域等草原地帶不同的民族文化整合起來,實現(xiàn)長治久安,也考驗著忽必烈時代大蒙古國的統(tǒng)治階層,不同政策的矛盾集中體現(xiàn)在蒙哥之后的汗位競爭中。

1.回轅開平

1257年,蒙哥大汗親率軍隊征伐南宋,進入四川,沿嘉陵江而下,連破數(shù)城。其弟忽必烈受命南進,幼弟阿里不哥守衛(wèi)漠北和林城。忽必烈1259年帶領軍隊南渡淮河,攻破了南宋的江防一線鄂州,此時傳來了蒙哥大汗身亡的信息。留守和林的弟弟阿里不哥準備單方面召開忽里勒臺大會,宣布即大汗位。面對錯綜復雜的局勢,忽必烈身邊的智囊紛紛勸他北上爭奪汗位,回轅開平。關鍵時刻,潛邸謀士郝經寫下《班師議》一文,對此事精細籌劃,鼓勵忽必烈北上。郝經正面客觀地分析了蒙古汗位爭奪的形勢,建議忽必烈快速北上,“置輜重,以輕騎歸,渡淮乘驛,直造都”,“遣一軍逆蒙哥汗靈輿,畀收皇帝璽”,并遣使召開兄弟和宗親忽里勒臺大會,最終將獲大寶[3]郝經:《陵川集》卷三十二《班師議》,四部叢刊本。。而劉秉忠以術數(shù)占卜,奏道:“龍飛之時已至,可速回轅?!盵4]念常:《佛祖歷代通載》第三十五,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3年版,第408頁。鼓勵忽必烈與南宋議和,班師回開平。忽必烈的重臣廉希憲在北返道上也具體分析了忽必烈自有的政治優(yōu)勢,這就是南伐的軍功和在漢地的治理成就。他說:“前征云南,克期撫定,暨今南伐,率先取鄂,天道可知。且殿下收召俊杰,悉從人望,子育黎庶,率土歸心。”[5]蘇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七之三《平章廉文正王》,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27頁,第127頁。而忽必烈南伐的政治成就和漢地的物資支持恰是遠在漠北的阿里不哥所無法擁有的。諸位謀士接連勸說,議定:“大王位屬為尊,若至開平,首當推戴,無為他人所先?!盵6]蘇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七之三《平章廉文正王》,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27頁,第127頁。

在金蓮川幕府智囊的支持下,1260年5月,北返開平的忽必烈召開忽里勒臺大會,由謀士劉秉忠主持設計蒙漢兩種文化相融的登基儀式,由時人譽為“以文章魁海內”的金朝狀元王鶚起草“中統(tǒng)即位詔”,忽必烈宣布即大汗位,年號“中統(tǒng)”,寓含“中華開統(tǒng)”。在即位詔書中他表示:“建元表歲,示人君萬世之傳;紀時書王,見天下一家之義?!焙霰亓乙庠陂_創(chuàng)萬世世襲的天下一家,即大一統(tǒng),“內立都省,以總宏綱,外設總司,以平庶政”[1]《元史》卷四《世祖紀一》,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65頁,第66—67頁。,即以中原漢地的政治體制進行統(tǒng)治,設中書省、十路宣撫司和燕京行省。這一舉措標志著蒙漢二元的政治文化體制的建構,意味著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大轉變。接下來他與弟弟阿里不哥進行了決定大蒙古國未來走向的汗位爭奪之戰(zhàn)。

在汗位爭奪之戰(zhàn)中,阿里不哥明顯占有政治上的優(yōu)勢。蒙古民族有幼子守產(斡赤斤)的風俗。兩兄弟的父親拖雷就是成吉思汗正妻所生幼子,因此而得到成吉思汗在漠北的主要封地和軍隊人馬。蒙哥身亡之后,漠北草原上的貴族也紛紛支持阿里不哥,但此時的忽必烈已不同于往日,因為他獨占中原漢地的雄厚物質基礎,居于交通要沖兼政治軍事中心——開平。《元史》卷四《世祖紀一》記敘忽必烈戰(zhàn)時多次以開平為中心調運漢地人馬和財物。如五月,“命諸路市馬萬匹送開平府”,六月又詔“燕京、西京、北京三路宣撫司運米十萬石,輸開平府及撫州、沙井、凈州、魚兒濼,以備軍儲”,六月“乙卯,詔東平路萬戶嚴忠濟等發(fā)精兵一萬五千人赴開平”[2]《元史》卷四《世祖紀一》,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65頁,第66—67頁。。漢地的人力和物資是忽必烈制勝的法寶,而阿里不哥駐守的和林正物資困乏。游牧社會經濟單一,需要其他地區(qū)的物資進行調劑。自哈剌和林建都以來,所需糧食等物資主要從中原漢地運輸。拉施特的《史集》記載:“哈剌和林城的飲食,通常是用大車從漢地運來的。忽必烈合罕封鎖了運輸,那里便開始了大饑荒。物價騰漲。”[3]拉施特主編:《史集》第二卷,余大鈞、周建奇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296頁。忽必烈截斷了運輸通道,導致和林糧價騰涌,饑荒接踵而至。為阻擊阿里不哥,他還出錢和買漠南諸路的馬匹,“若有堪中騎坐者,每五疋馬價課銀一定和買”[4]《大元馬政記》,《史料四編》,(臺灣)廣文書局1972年版,第8頁。,以杜絕阿里不哥進行反擊的可能性。這些決斷的實施除需要政治智慧外,還需要漢地財力的加持。經過四年反復艱苦的戰(zhàn)斗,阿里不哥敗退。中統(tǒng)五年(1264),他南下上都歸降兄長忽必烈。

汗位爭奪之戰(zhàn)的結果關乎蒙古帝國未來的發(fā)展走向。戰(zhàn)場上的兵鋒相逐凝結著統(tǒng)治集團內部關于漢法與“舊俗”之間的認知差異和矛盾。汗位爭奪之戰(zhàn)的勝利,除有賴忽必烈的政治手段外,中原漢地的財力和人力發(fā)揮了關鍵性作用。草原之城開平即后來的上都,一直是調集軍隊和物資的中心,足見其重要性。忽必烈的勝利帶來一個政治必然性:蒙古統(tǒng)治集團中的“祖述變通”派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定將漸具雛形的蒙漢二元體制努力推行下去,這就明確了未來的政治走向。而阿里不哥如果贏得勝利,以他一貫的作為當然是選擇以草原為本位,維持蒙哥大汗的蒙古中心主義。對汗位之戰(zhàn)的結果,亦有蒙古貴族表示不滿。忽必烈后半生迎來了延續(xù)近三十年的海都、乃顏等貴族的叛亂,其中有權力之爭,更有“舊俗與漢法”之爭。但是,忽必烈以漢地的人力、財力為基礎贏得了最終勝利,使蒙漢二元體制國家的建立成為定局。

2.定國大是

汗位爭奪之戰(zhàn)勝利后,中統(tǒng)四年(1264),忽必烈立開府以來的政治中心開平為上都,第二年定燕京為大都,實行兩都制。昔日的政治中心——和林城則降為普通宣慰司管理,這標志其統(tǒng)治方式和內涵的變動。伴隨著兩都制的確立,國家的政治體制建構漸次展開。

定政體。行漢法的重要性金蓮川謀士們早已進行過論證,這時已經明確“陛下帝中國,當行中國事”[5]《元史》卷一六〇《徐世隆》,中華書局1976年出版,第3769頁。,強調中原傳統(tǒng)政治的方針、政略是蒙古統(tǒng)治者必須借鑒的,這樣才可能治理好歷史悠久、文化繁榮的中原漢地。這正如馬克垚對文明交流理論問題的思考:“外來文明的傳播,必須要適合本文明的特性和情況,才能為接受者所接受,才能和當?shù)氐奈拿魅诤隙l(fā)揮作用,成為當?shù)匚拿鞯挠袡C組成部分。”[1]馬克垚:《世界文明史》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4頁。蒙漢二元體制的主要設計者劉秉忠“采祖宗之法,參以古制之宜于今者,條列以聞。于是建詔建元紀歲,立中書省、宣撫司”[2]《元史》卷一五七《劉秉忠傳》,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693頁。。所謂“祖宗之法”正是蒙古的舊制和舊俗,而其他政略則來自中原漢地的大一統(tǒng)官僚體制。于此確立中原漢地長期實行的官僚政治體制,結合蒙古舊俗,以保證各民族統(tǒng)一、典章制度和諧的統(tǒng)一國家的長治久安,是為蒙漢二元政體。

立朝儀。劉秉忠參酌蒙古舊俗和漢法禮制而確定的大典儀式,完全體現(xiàn)了蒙漢二元體制的政體元素。儀制本身明顯參考了漢唐的內容,但“猶用本俗之禮為多”[3]《元史》卷六十七《禮樂志一》,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1664頁,第1664頁。,特別是考慮元代“肇興朔漠”,而“朝會燕享之禮,多從本俗”[4]《元史》卷六十七《禮樂志一》,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1664頁,第1664頁。。在具體儀制中,忽必烈是與皇后共同接受百官和宗親的朝賀,其他如祭天、祭祖、質孫宴、宣讀成吉思汗的大札撒等制,均來自蒙古的草原舊俗?!对贰ざY樂志一》詳細記載了禮制的全部內容,直至元亡均為定制。其中草原貴族與宗王與宴的場景常被文人寫入詩詞中,得以傳誦。張昱的《輦下曲》描寫了這樣的場景:“國戚來朝總盛容,左班翹鹖右王封,功臣帶礪河山誓,萬歲千秋樂未終。靜瓜約鬧殿西東,頒宴宗王禮數(shù)隆,酋長巡觴宣上旨,盡教滿酌大金鐘?!盵5]張昱:《張光弼詩集》卷三《輦下曲》,四部叢刊本。為人所樂道的質孫宴更是充滿儀式感。蒙古皇帝通常在上都萬安閣里舉行誦讀成吉思汗的大札撒等典禮,之后舉行宴飲,賓客穿統(tǒng)一的服飾,稱為質孫宴,又叫詐馬宴。韓儒林在《元代的詐馬宴新探》一文中,指出“詐馬”一詞來自波斯語,意指“衣”,參加宴會的人“必須穿戴御賜的衣服質孫服,且以衣的華麗相炫耀”[6]韓儒林:《元代的詐馬宴新探》,韓儒林:《穹廬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52頁。。對此《經世大典·禮典總序·燕饗》記錄:“國有朝會慶典,宗王大臣來朝,歲時行幸,皆有燕饗之禮……與燕之服,衣冠同制,謂之質孫,必上賜而后服焉?!薄对贰ぽ浄疽弧方忉尩溃骸百|孫,漢言一色服也,內廷大宴則服之。冬夏之服不同,然無定制。凡勛戚大臣近侍,賜則服之,下至於樂工衛(wèi)士,皆有其服。精粗之制,上下之別,雖不同,總謂之質孫云?!庇衷唬骸疤熳淤|孫,冬之服凡十有一等……夏之服凡十有五等?!盵7]《元史》卷七十八《輿服志一》,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1938頁,第1929頁。正所謂:“元初立國,庶事草創(chuàng),冠服車輿,并從舊俗。”[8]《元史》卷七十八《輿服志一》,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1938頁,第1929頁。

元上都典禮儀制中的蒙古舊俗與還在草原的宗親貴族們之間建構了價值和情感認同的直接、可視的途徑,種種象征性符號從空間征服了時間,激活了文化傳承的能力。這集中反映了忽必烈本人對黃金家族共同的遺產——漠北草原的承襲與堅守,隱含著對國家一統(tǒng)的內在要求。

3.從上都出發(fā)

元人朱思本說:“和寧,即哈剌禾林,乃圣武始都之地,今嶺北行省治所,常以勛舊重臣為之,外則諸王星布棋列,于以藩屏朔方,控制西域,實一巨鎮(zhèn)云?!盵9]朱思本:《貞一齋詩文稿》卷一《和寧驛》,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這段話準確敘述了漠北對于大元的重要性。草原是故鄉(xiāng)又是軍士屯駐之地,宗王出鎮(zhèn)形成復雜的局面[10]自忽必烈始,元朝分封諸皇子為王,出鎮(zhèn)漠北等地,“重在軍事鎮(zhèn)戍,與官僚體制相補充”?!白谕醭鲦?zhèn),是元朝時期皇子、宗王分封的特殊形式,也是控馭邊徼襟喉的重要手段。”參見李治安:《元代分封制度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94頁。,對維持帝國百年統(tǒng)治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實行兩都制恰可以在統(tǒng)治中心南移后確保對蒙古草原的控制。忽必烈本人在上都發(fā)布了多道統(tǒng)一國家的命令,上都也見證了國之一統(tǒng)。

1264年,上都舉行蒙古傳統(tǒng)儀式,接受皇弟阿里不哥的投降,蒙古重新統(tǒng)一。為此忽必烈將“中統(tǒng)”年號改為“至元”,以示國家開新之局。至元八年(1271)十一月忽必烈于上都再次舉行登基儀式,宣布即中原漢地的封建傳統(tǒng)帝位,下即位詔書,頒布“文資官定例三等服色”,采用《易經》乾卦“大哉乾元”卦辭,建國號為“大元”。其《建國號詔》有言:“誕膺景命,奄四海以宅尊;必有美名,紹百王而紀統(tǒng)。肇從隆古,匪獨我家?!盵1]《元典章校注》,張金銑校注,時代出版?zhèn)髅焦煞萦邢薰军S山書社2011年版,第6頁。顯示忽必烈上承天命,從而具有無可置疑的正統(tǒng)性。

至元十一年到十六年(1274—1279),忽必烈在上都制定對南宋的統(tǒng)一戰(zhàn)略。他將大戰(zhàn)的指揮權交給蒙古八鄰部人伯顏。出征前,忽必烈曉諭伯顏北宋曹彬征南唐的故事:“古之善取江南者,唯曹彬一個。汝能不殺,是吾曹彬也?!盵2]《元史》卷八《世祖紀五》,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156頁。這一史實清楚地表明蒙古統(tǒng)治者已經改變了在華北時期的屠殺政策,要遵從漢地的文化,不嗜殺、抄掠,以統(tǒng)一江南為國之大策。

1276年南宋太后和小皇帝到達上都,朝拜了忽必烈。忽必烈在上都舉行隆重儀式,并“遣官告天地社宗”[3]《元史》卷九《世祖紀六》,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182頁。,封南宋小皇帝為“瀛國公”。隨行的南宋詩人汪元量按沿途所見寫下《湖州歌》,在第八十一首中他專寫南宋幼主被封一事:“僧道恩榮已受封,上庠儒者亦恩隆。福王又拜平原郡,幼主新封瀛國公。”1279年,平定南方后,帖木兒不花率功臣和南宋降將在上都朝見忽必烈,最終實現(xiàn)國家一統(tǒng)。

終元一代,上都在國家的社會和政治生活中都發(fā)揮著重大作用。每年的六月中旬到十月中旬,元代諸帝都會北返上都,進行各種政治活動,而繼承帝位也要在上都舉行忽里勒臺大會,這是登臨帝位的必要程序。從定國都、立朝儀到變革儀文制度,再從千戶分封到行省體制性變革,元代已然轉變成為適應漢地經濟與社會需要的正統(tǒng)的中原王朝。

三、作為歷史之場的元上都

自金蓮川開府到開平城的筑修、元上都的確立及至實行兩都制,一連串左右帝國走向的樞紐性歷史事件在此地發(fā)生,國家性質亦隨之轉變。最終忽必烈將政治中心南移、創(chuàng)立蒙漢二元體制的國體,結束了長期以來的國土分裂,容納了境內眾多民族和人口。這是忽必烈因應歷史的機緣而在制度設計層面的主動創(chuàng)新,金蓮川智囊們也實現(xiàn)了本固邦寧的政治理想。這一體制保證了歷史發(fā)展的確定性,鞏固了統(tǒng)一國家的安定局面,帶來了新的歷史格局,推動了歷史的發(fā)展。

空間的聯(lián)結?!对贰さ乩碇尽沸蛘f:“自封建變?yōu)榭たh,有天下者,漢、隋、唐、宋為盛,然幅員之廣,咸不逮元。漢梗于北狄,隋不能服東夷,唐患在西戎,宋患常在西北。若元,則起朔漠,并西域,平西夏,滅女真,臣高麗,定南詔,遂下江南,而天下為一。故其地北逾陰山,西極流沙,東盡遼左,南越海表。”蒙元的疆域一統(tǒng)結束了長期以來的分裂歷史,遼闊的疆土也完全突破了南宋逼仄的地理空間。南宋時,人稱自己的地域“北視淮甸,已為極邊。及當使遠方,則有憔悴可憐之色”[4]蘇天爵:《滋溪文稿》卷二十八《跋胡編修上京紀行詩后》,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470頁。。而元代則為自己統(tǒng)一而又廣闊的國土感到自豪,形容“適千里者,如在戶庭,之萬里者,如出鄰家”[5]王禮:《麟原文集》(前集)卷六《義冢記》,四部叢刊本。。統(tǒng)一而廣袤的疆域是元朝國家直接的地理基礎。在這個空間范圍內,元代對國家的管理以漢地的傳統(tǒng)體制為主,實行大一統(tǒng)中央集權制度。有別于前朝的邊疆羈縻政策,元代除在內地實行行省化外,對邊疆也一體仿制。正如《元史·地理志》所說:“蓋嶺北、遼陽與甘肅、四川、云南、湖廣之邊,唐所謂羈縻之州,往往在是,今皆賦役之,比于內地。”有學者稱之為直接治理型官司[6]李治安:《元代政區(qū)地理的變遷軌跡及特色新探(三)》,《歷史教學(高校版)》2007年第3期。。國家于此空間得以調配物資,將南方的物資經過重新修鑿的大運河運送到大都,而南方的糧食經海運直達北方,草原地面得到物資補充和調劑,解決了游牧社會長期存在的單一生產模式帶來的物資困乏問題,“東南財富之贏,而往濟西北之不足”[1]吳萊:《淵穎吳先生文集》卷十二《歐陽氏〈急就章解〉后序》,四部叢刊本。。在這一體系下,無論阿里不哥還是乃顏、海都,都沒有能離析疆土。這是蒙漢二元體制的成功之處。元代的邊疆管理經驗值得總結和借鑒。

民族的相融。元代的統(tǒng)一和各從其俗的社會管理打破了中國歷史上長期存在的所謂“內”和“外”之別,消弭了南北對抗,有利于各民族經濟文化的交流。傳統(tǒng)的中原王朝以長城為界,各自依照自身的自然地理和文化習俗而形成農業(yè)民族和游牧民族,他們之間的和戰(zhàn)是以往朝代邊疆秩序的主要內容。對于農業(yè)民族來說首先要避開游牧民族南下的鐵蹄,這關乎生存。因之,以文化懷柔遠人是漢人的文化理想。《禮記·王制》記敘中國古代的疆域“北不盡恒山”。此處恒山指河北正定附近,漢代屬恒山郡,因避漢文帝劉恒之諱而改成常山。這條記載微言大義,清楚地說明河北以北的區(qū)域與農業(yè)地區(qū)的不同,但農業(yè)民族依然抱持以夏變夷的文化信念。元朝大一統(tǒng)后,標志華夷邊緣的長城等邊塞不復重要,相反,草原文化與農耕文化的過渡帶大大加寬,成為聯(lián)系兩大區(qū)域的紐帶。邊地與中原之間的關系發(fā)生了歷史性的變革。正如時人黃溍在《榆林》一詩中感喟:“斯人亦何幸,生時屬休明。向來邊陲地,今見風塵清?!盵2]黃溍:《上京道中雜詩·榆林》,《全元詩》第28冊,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42頁。蒙古草原地區(qū)自此與中原漢地聯(lián)為一體,農牧文明可以直接交流。文化上,和林和上都都設有孔廟,劉秉忠曾親赴和林講授漢學。境內民族雜居融合,“見住處與民一體當差”,推動了民族和文化的互融互動,打破了夷夏大防。入遷內地的多民族人口,與漢人雜處,形成了交融的局面。時人對此在詩中寫道:“坐中一混華夷俗,或有豪吞似伯倫?!盵3]王惲:《秋澗先生大全文集》卷四十九《員先生傳》,四部叢刊本。

呂思勉先生說:“世祖在憲宗時,本來是分治漠南的,他手下又多西域人和中國人。于是以1264年定都燕京,蒙古的根據(jù)地,就移到中國來了?!盵4]呂思勉:《呂著中國通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441頁。呂先生此話揭示了忽必烈建立的“大元”雖然源自成吉思汗建立的“大蒙古國”,但隨著忽必烈有限度地接受漢文化,逐步進入中原王朝體系。蒙古統(tǒng)治中心從和林到開平再到燕京,步步南移,最終形成了兩都制,兼顧漢地與草原的需要。這是皇帝對同步領有中原漢地和草原的領土的宣示,通過儀式性的符號來確立支配與管制。

正如列斐伏爾所說:“空間一向是被各種歷史的、自然的元素模塑鑄造,但這個過程是一個政治過程?!盵5]亨利·列斐伏爾:《空間政治學的反思》,包亞明編:《現(xiàn)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2頁。在元上都這個歷史之場進行的歷史性事件是中華民族這個多元一體的民族共同體演進史上至關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在這個歷史時期,境內多民族雜居,形成民族融合的新高峰,建構了以地域、國家、民族聯(lián)系在一起的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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