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德靠
(湖州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莊子》在《寓言》《天下》兩篇中都提及寓言、重言與卮言,盡管《莊子》對于“三言”的內(nèi)涵已經(jīng)進行了一些闡述,但是,后人在理解寓言、重言、卮言時還是出現(xiàn)不同的認識,其中尤以卮言為甚。作為《莊子》這部文獻得以生成的重要言說方式和文體形態(tài),人們對于“三言”的分析和理解其意義自不待言。在此,我們著重討論的是“三言”之一的“卮言”。學界有關(guān)“卮言”的探究已經(jīng)積累較豐富的成果(1)人們對“卮言”的內(nèi)涵大約已經(jīng)提出這些認識:1.因隨變化、無心之言;2.支離之言;3.宴飲之辭;4.不一之言;5.“漏斗式”之辭;6.圓言;7.矛盾之言;8.合道之言;9.一種直接的議論性文字;10.“卮言”即“優(yōu)語”,即俳優(yōu)滑稽之言;11.一種事實論證;12.卮言”即“小說”。具體請參看張洪興:《〈莊子〉“三言”研究綜述》(《天中學刊》2007年第3期)、劉暢:《〈莊子〉 “卮言”辨析》[《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 1期]。,這些成果業(yè)已逼近“卮言”的真實面相。但在另一方面,我們又必須承認,有關(guān)“卮言”的認識在有些環(huán)節(jié)上還存在繼續(xù)探討的余地。正是基于這種考慮,我們在已有研究之基礎(chǔ)上,分析《莊子》“卮言”的生成,并進而探究“卮言”在《莊子》文本中的存在方式及其特征。
關(guān)于“卮”,《說文》“卮”部云:“卮,圜器也,一名觛。”按照許慎的說法,“卮”是一種圓器,段玉裁指出是酒漿器。至于“卮”又稱作“觛”,段《注》解釋說:“角部曰:觛者,小卮也?!都本推芬嘭从g并舉,此渾言析言之異也?!俄椨鸨炯o》:‘項王曰:賜之卮酒?!瘎t與斗卮酒。斗卮者,卮之大者也。”(2)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30頁。段玉裁以為觛乃小卮。按《說文》“角”部云:“觛,卮也。”段《注》:“各本作‘小觶也’,《廣韻》同?!队衿纷鳌∝匆病?,《御覽》引《說文》亦作‘小巵也’。今按卮下云‘圜器也,一名觛’,則此當作卮也無疑。小徐本廁此,大徐本改廁于觶篆后。云‘小觶也’,殊誤,卮非觶也。《漢高紀》‘奉玉卮為大上皇壽’,應劭曰:‘飲酒禮器也,古以角作,受四升。古卮字作觗?!S云觶、禮經(jīng)作觗,則觗字非卮古字,應仲遠誤合為一?!度假x序》舊注因之,遂有改《說文》者矣,今更正。古者簠簋爵觶,禮器也;敦牟卮匜,常用器也?!?3)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186頁。據(jù)此注文,有的《說文》傳本將“觛”解作“小觶”,但段玉裁卻否定這一說法。并且段玉裁指出“卮非觶”,這是因為觶為禮器,而卮只是常用器。按《說文》“角”部云:“觶,鄉(xiāng)飲酒觶也,從角單聲?!?,觶或從辰。觗,禮經(jīng)觶。”段玉裁說:“鄉(xiāng)當作禮,禮經(jīng)十七篇用觶者多矣,非獨鄉(xiāng)飲酒也?!?4)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187頁??梢娪z是作為禮器使用的?!稄V雅》“觛,卮也”,王念孫指出:“《說文》‘觛,小觶也’,《海外西經(jīng)》‘女蔑操角觛,女祭操俎’,郭璞注云:‘角觛,觶屬。’”(5)王念孫:《廣雅疏證》,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21頁。王氏不但接受《說文》“觛,小觶也”的說法,并且從引述郭璞的解釋來看,表明也認可后者的觀點,這就意味著“觛”也是一種禮器。既然“卮”又稱作“觛”,那么,“卮”也很可能用作一種禮器,事實上也是如此?!柏础贝_實是常用器,如《禮記·內(nèi)則》載“父母舅姑之……敦、牟、卮、匜,非馂莫敢用”(6)孔穎達:《禮記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834頁。,《戰(zhàn)國策·齊策二》載“楚有祠者,賜其舍人一卮酒,……一人蛇先成,引酒且飲,乃左手持卮,右手畫蛇”(7)諸祖耿:《戰(zhàn)國策集注匯考》,鳳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545頁。,《燕策一》“后二日,夫至,妻使妾奉卮酒進之”(8)諸祖耿:《戰(zhàn)國策集注匯考》,第1519頁。,這些地方的“卮”跟日常生活相關(guān),顯然屬于日常用器。但是,“卮”也用于莊重場合,如《漢書·高帝紀》“九年冬十月,淮南王、梁王、趙王、楚王朝未央宮,置酒前殿。上奉玉卮為太上皇壽”,劉邦用玉卮為其父祝壽,應劭解釋說:“飲酒禮器也,古以角作,受四升。古卮字作觗?!?9)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66頁。這個解釋是符合實際的。這就是說,“卮”也用作禮器。借助“觛”這一中間環(huán)節(jié),“觶”與“卮”存在相通之處,誠如李炳海先生所言:“卮和觶都是酒器,并且讀音相同,形制相似,別稱相混,所以,二者可以通用。區(qū)別在于,觶盛行于商代晚期和西周初期,有關(guān)記載多見于古老的禮經(jīng)《儀禮》一書。卮的普遍使用比較晚,對于卮的記載大量見于春秋以后的典籍。”(10)李炳海:《〈莊子〉的厄言與先秦祝酒辭》,《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96年第1期。
“觶”作為禮器,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各種儀式場合中,如《禮記·射義》云:
孔子射于矍相之圃,蓋觀者如堵墻。射至于司馬,使子路執(zhí)弓矢出延射,曰:“賁軍之將,亡國之大夫,與為人后者,不入,其余皆入。”蓋去者半,入者半。又使公罔之裘、序點揚觶而語。公罔裘揚觶而語曰:“幼壯孝弟,耆耋好禮,不從流俗,修身以俟死,者不?在此位也?!鄙w去者半,處者半。序點又揚觶而語曰:“好學不倦,好禮不變,旄期稱道不亂,者不?在此位也?!鄙w僅有存者。(11)孔穎達:《禮記正義》,第1645頁。
孔子在矍相的園地舉行射禮,讓公罔裘、序點“揚觶而語”,鄭《注》謂:“射畢,又使此二人舉觶者,古者于旅也語,語,謂說義理也?!?12)孔穎達:《禮記正義》,第1645頁?!皳P觶”即舉觶,舉起酒杯。鄭《注》認為此處的“語”即“古者于旅也語”之“語”,孔《疏》指出:“‘古者于旅也語’者,《鄉(xiāng)射記》文。鄭注云:‘禮成樂備,乃可以言語先王禮樂之道也?!庇终f:“以《鄉(xiāng)飲酒禮》差之,射禮畢旅酬之時,乃使二人舉觶,故鄉(xiāng)射禮畢,司馬反為司正,樂正升堂復位,賓取俎西之觶酬主人,主人酬大夫。自相旅畢,君使二人舉觶于賓與大夫,則當此公罔之裘、序點二人舉觶之節(jié)也?!?13)孔穎達:《禮記正義》,第1647頁。由此可見,公罔裘、序點“揚觶而語”是鄉(xiāng)射禮結(jié)束之后賓主旅酬的一個儀式,其要義在于當眾闡發(fā)先王禮樂之道??疾旃梏?、序點上述言論,均圍繞孝悌、好禮、修身、勤學展開,其實質(zhì)是對禮樂之道的講說。而關(guān)于此處的“揚觶而語”,還有一個特定的稱謂即“合語”。《禮記·文王世子》載:“凡祭與養(yǎng)老乞言,合語之禮,皆小樂正詔之于東序?!笨住妒琛氛f:“云‘合語謂鄉(xiāng)射,鄉(xiāng)飲酒、大射、燕射之屬也’者,此經(jīng)先云祭與養(yǎng)老乞言,別云合語,則合語非祭與養(yǎng)老也。故知是鄉(xiāng)射、鄉(xiāng)飲酒必大射、燕射之等,指《儀禮》成文而言之,以其此等至旅酬之時,皆合語也。其實祭未及養(yǎng)老,亦皆合語也。故《詩·楚茨》論祭祀之事,云‘笑語卒獲’,箋云:‘古者于旅也。’語是祭,有合語也。養(yǎng)老既乞言,自然合語也。引《鄉(xiāng)射記》者,證旅酬之時,得言說先王之法,故云‘古者于旅也語’。言合語者,謂合會義理而語說也?!?14)孔穎達:《禮記正義》,第628-629頁。既然合語出現(xiàn)在鄉(xiāng)射、鄉(xiāng)飲酒、大射、燕射以及祭未、養(yǎng)老等場合,且其發(fā)生往往在旅酬之時,因此,在“揚觶而語”中,“揚觶”就不是可有可無的行為,而是某種儀式的象征。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所謂“合語”也可稱之為“觶(卮)言”。
“合語”由于意向性地指向先王禮樂之道的言說,因而顯得十分嚴肅、莊重。但是,“合語”又出現(xiàn)在旅酬之際,通常與飲酒行為緊密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因此,“合語”有時也呈現(xiàn)其他風貌?!对娊?jīng)·小雅·楚茨》云:“執(zhí)爨踖踖,為俎孔碩,或燔或炙。君婦莫莫,為豆孔庶,為賓為客。獻酬交錯,禮儀卒度,笑語卒獲。神保是格,報以介福,萬壽攸??!”(15)孔穎達:《毛詩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815頁?!冻摹窞槲髦芡跏夷杲K祭祀祖先典禮之詩,這些詩句講述熟食獻神與人神獻酬。關(guān)于“笑語卒獲”,鄭箋訓“語”為“古者于旅也語”(16)孔穎達:《毛詩正義》,第815頁。,顯然將它領(lǐng)會為“合語”。陳奐分析說:“祭祀之時,清靜而敬至。至獻酬時,則笑語不禁,即教民睦之義也?!?17)陳奐撰,滕志賢整理:《詩毛氏傳疏》,鳳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698-699頁。據(jù)此,“笑語卒獲”盡管描繪的是“合語”,然而用“笑”作為修飾語,則此時的“合語”氛圍大約是輕松愉快的。(18)程俊英先生將“笑語卒獲”譯為“合乎規(guī)矩輕談笑”。見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26頁;周振甫先生則譯為“笑著說話都恰好”。見周振甫:《詩經(jīng)譯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344頁。也就是說,旅酬之際的“合語”,在莊重、嚴肅的話語之外,也存在輕松愉快的交談。同時,“合語”既然闡發(fā)先王禮樂之道,因而大抵具有訓誡的意味。早期文獻中確有舉觶諷諫的例證,比如《新序·雜事四》(《管子·小稱》篇載有此段文字而略有差異)載:
桓公與管仲、鮑叔、寧戚飲酒,桓公謂鮑叔:“姑為寡人祝乎?!滨U叔奉酒而起祝曰:“吾君無忘其出而在莒也,使管仲無忘其束縛而從魯也,使寧子無忘其飯牛于車下也?!被腹傧侔菰唬骸肮讶伺c二大夫,皆無忘夫子之言,齊之社稷,必不廢矣。”(19)劉向編著,石光瑛校釋,陳新整理:《新序校釋》,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568-571頁。
桓公與管仲、鮑叔、寧戚飲酒,鮑叔牙舉杯提醒桓公他們不要忘記以往身處逆境的情景,顯然有規(guī)誡的意味。從儀式角度來看,此處很難將鮑叔的做法完全視為“合語”,不過,鮑叔奉酒之舉與公罔裘、序點“揚觶而語”確實有相近之處,因此可以理解為“合語”的發(fā)展。鮑叔奉酒規(guī)諫之行為在早期社會較為常見,《左傳·昭公九年》載:
晉侯飲酒,樂。膳宰屠蒯趨入,請佐公使尊,許之。而遂酌以飲工,曰:“女為君耳,將司聰也。辰在子、卯,謂之疾日,君徹宴樂,學人舍業(yè),為疾故也。君之卿佐,是謂股肱。股肱或虧,何痛如之?女弗聞而樂,是不聰也?!庇诛嬐怄枣允?,曰:“女為君目,將司明也。服以旌禮,禮以行事,事有其物,物有其容。今君之容,非其物也,而女不見,是不明也?!币嘧燥嬕玻唬骸拔兑孕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言以出令。臣實司味,二御失官,而君弗命,臣之罪也?!惫f,徹酒。(20)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311-1312頁。
晉侯與大臣們違規(guī)飲酒,屠蒯于是在酒宴上諷諫,他的行為與鮑叔有相似之處。從這些例證來看,“合語”的儀式意味似乎在逐漸淡化,然而其內(nèi)在精神卻延續(xù)下來。
對于“合語”的發(fā)展,應特別注意俳優(yōu)群體的表現(xiàn)?!妒酚洝せ袀鳌份d:
秦始皇時,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優(yōu)旃見而哀之,謂之曰:“汝欲休乎?”陛楯者皆曰:“幸甚。”優(yōu)旃曰:“我即呼汝,汝疾應曰諾?!本佑许?,殿上上壽呼萬歲。優(yōu)旃臨檻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諾?!眱?yōu)旃曰:“汝雖長,何益,幸雨立。我雖短也,幸休居?!庇谑鞘蓟适贡輼J者得半相代。(21)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202頁。
又《新序·刺奢》篇:
趙襄子飲酒,五日五夜不廢酒,謂侍者曰:“我誠邦士也夫,飲酒五日五夜矣,而殊不病?!眱?yōu)莫曰:“君勉之,不及紂二日耳。紂七日七夜,今君五日?!毕遄討?,謂優(yōu)莫曰:“然則吾亡乎?”優(yōu)莫曰:“不亡。”襄子曰:“不及紂二日耳,不亡何待?”優(yōu)莫曰:“桀、紂之亡也,遇湯、武。今天下盡桀也,而君紂也,桀、紂并世,焉能相亡,然亦殆矣?!?22)劉向編著,石光瑛校釋,陳新整理:《新序校釋》,第814頁。
秦始皇在雨天舉行酒宴,優(yōu)旃可憐那些淋雨受寒的殿階下持盾的衛(wèi)士,于是同這些衛(wèi)士合作向秦始皇勸誡,最終使衛(wèi)士免受淋雨之苦。趙襄子連續(xù)五天五夜飲酒,優(yōu)莫借助商紂之事提出規(guī)諫,使趙襄子猛然意識到自身行為的錯誤。優(yōu)旃使用的勸誡方式有些特別,他并沒有直接說出秦始皇的錯誤,而是通過敘述自身與衛(wèi)士不同的遭遇,使秦始皇認識到自身行為的不妥。同樣,優(yōu)莫也沒有直說,而是巧妙地將趙襄子與商紂的行為聯(lián)系起來,在對比中趙襄子認識到自身行為的危害性。所以,俳優(yōu)在酒宴上的言說方式,與“合語”的直接闡發(fā)義理相比,就顯得比較迂回;并且,俳優(yōu)在規(guī)諫之外,其言說更多指向娛樂嘲戲,呈現(xiàn)諧隱滑稽的特征,從而形成特殊的“優(yōu)語”。
“寓言”“重言”在《莊子》中盡管呈現(xiàn)出獨特的風貌,但二者也存在于其他文獻,因此,在“三言”中,只有“卮言”在嚴格意義上才算是《莊子》的獨創(chuàng)。由于“合語”儀式常伴隨執(zhí)觶的行為,所以我們也可以將“合語”稱為“觶言”。鑒于作為禮器的觶與卮之互通,“觶言”也可稱之為“卮言”。但是,“卮言”的稱謂卻始于《莊子》。
對于“卮言”,《莊子》有兩處提到,其《寓言》篇曰: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于己為是之,異于己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jīng)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23)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27-728頁。
又《天下》篇曰:
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并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shù)有在于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24)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第884頁。
這是《莊子》對“卮言”的說明,也是后人把握“卮言”真義的出發(fā)點?!对⒀浴菲来握摷霸⒀?、重言、卮言,而《天下》篇提到“三言”時的順序為卮言、重言、寓言,其中除重言繼續(xù)保持中間位置不變外,寓言與卮言的位置在兩篇中剛好互換。這種位置的變化不是隨意的,而是蘊含某種深意。由于《寓言》篇主要著眼于文體,而“寓言”在《莊子》文本中占據(jù)主導地位,故列在最前面。《天下》篇則注重言說方式,故列“卮言”于最前面。莊子使用“卮言”,首先是把它作為一種言說方式,或者說言語策略。就《天下》篇的相關(guān)描述來看,“卮言”顯然延續(xù)了“優(yōu)語”傳統(tǒng)。
優(yōu),《說文》云:“饒也。……一曰倡也。”段玉裁《注》謂:“食部饒下曰‘飽也’。引伸之,凡有余皆曰饒。《詩·瞻卬傳》曰:‘優(yōu),渥也?!{云:‘寬也?!吨苷Z注》曰:‘優(yōu),饒也。’《魯語注》曰:‘優(yōu),裕也。’其義一也。引伸之,為優(yōu)游,為優(yōu)柔,為俳優(yōu)?!撸瑯芬?。謂作妓者,即所謂俳優(yōu)也?!?25)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375-376頁。許慎、段玉裁均認為俳優(yōu)之“優(yōu)”乃“優(yōu)(饒)”的引申,這是有問題的。孫民紀先生分析說:
許慎的解釋,似乎是以“饒也”為“優(yōu)”字的本義,而“倡也”則次之。饒之義為多、馀、寬裕等等。……而將“優(yōu)”引伸為優(yōu)游、優(yōu)柔,仍含有“多、寬?!敝T義,但由此又引伸為俳優(yōu),則未免來得過于突然,甚或令人費解。故而,對于許慎以“優(yōu)”字本訓為“饒”,次訓為“倡”的說法,頗不乏見解相左者,如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孚部第六)稱:“倡者本訓,饒者假借?!庇?,今人馬敘倫《說文解字六書疏證》卷之十五“優(yōu)”字條亦稱:“優(yōu)為僖字之轉(zhuǎn)注字。優(yōu)音影紐,僖音曉紐,古讀歸影也,倡也,是本義?!彼^“倡”也, 如《后漢書·桓譚傳》“性嗜倡樂”句下,唐章懷太子李賢注曰:“倡,俳優(yōu)也?!眱?yōu)字的本義確實并非“饒”,而是“倡”也,亦即俳優(yōu)。因為“優(yōu)”的古字為“夒”,即獼猴?!墩f文》(十上):“猴,夒也?!奔坠俏囊嗪飸蛑笮?,所以,“優(yōu)”字存其義,原是指活潑多變的姿態(tài)或行為,而這類行為往往又具有調(diào)謔戲弄的性質(zhì),故《左傳·襄公六年》文內(nèi)“長相優(yōu)”句下,晉人杜預注云:“優(yōu),調(diào)戲也?!?26)孫民紀:《優(yōu)伶考述》,中國戲劇出版社,1999年版,第3頁。
“優(yōu)”之本義即俳優(yōu),馮沅君先生指出“優(yōu)訓調(diào)戲,以娛人為主職”,俳優(yōu)可以借助歌舞、競技、音樂這些伎藝娛人,但“滑稽調(diào)笑是優(yōu)人的本行”(27)《馮沅君古典文學論文集》,山東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2-29頁。。俳優(yōu)的滑稽調(diào)笑首先體現(xiàn)在其言語方面,任中敏先生將“優(yōu)語”分為“諫語”“諛語”“常語”三類,“‘諫語’完成‘優(yōu)諫’,意含諷刺,用在匡正;‘諛語’構(gòu)成諂佞,托體頌揚,用在邀寵;‘常語’或為譏嘲、戲弄,表現(xiàn)機智、滑稽,或為評論、感慨,表現(xiàn)志趣、識見,或為呼吁、抒寫,表現(xiàn)生活形態(tài)、社會關(guān)系”(28)任中敏編著,王福利校理:《優(yōu)語集》,鳳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1頁。。就“優(yōu)語”來說,無論是“諫語”“諛語”還是“常語”,通常采取諧隱的言說姿態(tài),前面引述優(yōu)旃、優(yōu)莫的例證就說明了這一點。又如《國語·晉語二》載:
驪姬告優(yōu)施曰:“君既許我殺太子而立奚齊矣,吾難里克,奈何!”優(yōu)施曰:“吾來里克,一日而已。子為我具特羊之饗,吾以從之飲酒。我優(yōu)也,言無郵。”驪姬許諾,乃具,使優(yōu)施飲里克酒。中飲,優(yōu)施起舞,謂里克妻曰:“主孟啗我,我教茲暇豫事君。”乃歌曰:“暇豫之吾吾,不如鳥烏。人皆集于苑,己獨集于枯?!崩锟诵υ唬骸昂沃^苑?何謂枯?”優(yōu)施曰:“其母為夫人,其子為君,可不謂苑乎?其母既死,其子又有謗,可不謂枯乎?枯且有傷?!?29)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國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86頁。
驪姬暗中積極籌謀殺掉太子申生而立兒子奚齊為太子,可是擔心大臣里克會阻攔。優(yōu)施認為此事不難,一桌酒席就能解決。驪姬準備一桌酒席,優(yōu)施邀請里克夫婦喝酒。喝到中途,優(yōu)施對里克妻子說:“您請我喝酒,我會教導他安閑愉快地侍奉君主?!庇谑沁呂柽叧?。這段歌辭很隱晦,經(jīng)過優(yōu)施本人的解釋,原來是暗示里克在申生與驪姬之間做出選擇。優(yōu)施邀請里克喝酒的目的就是希望里克不要支持申生,但在喝酒過程中并沒有直接談論此事,利用歌辭隱約暗示這一點。由此可知,俳優(yōu)與一般人的言語是有差異的。俳優(yōu)通常采取迂回的方式進行言說,“‘優(yōu)’即以‘諧’為職業(yè)。在古代社會中,‘優(yōu)’(Clown)往往是一個重要的官職。古代王侯常有優(yōu)跟在后面,趁機會開玩笑,使朝中君臣聽著高興”(30)《朱光潛美學文學論文選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63-164頁。。然而,“優(yōu)職必有語,語責必有諫”(31)任中敏編著,王福利校理:《優(yōu)語集》,第2頁。。晉國的優(yōu)施曾說:“優(yōu)也,言無郵?!?《國語·晉語》二)“郵”是“尤”的假借字,意思是說俳優(yōu)無論說什么話都是沒有罪的。中國歷史上俳優(yōu)巧妙地指斥帝王與權(quán)貴的故事可說從來沒有中斷過。北宋的童貫、南宋的史彌遠,在他們權(quán)勢熏天之際,便正是優(yōu)伶譏罵的對象。周密說優(yōu)人“巧發(fā)微中,有足稱言者”,是完全不錯的(見《齊東野語·優(yōu)語》條)。可見“言談微中”的滑稽傳統(tǒng)在中國戲臺上一直沒有斷過。由此不難明白俳優(yōu)諧隱滑稽言說姿態(tài)的緣由。
俳優(yōu)諧隱滑稽的言說姿態(tài)引起人們的共鳴,《國語·晉語五》載范文子“有秦客廋辭于朝,大夫莫之能對也,吾知三焉”之語,韋昭云:“廋,隱也。謂以隱伏譎詭之言于朝也。”(32)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國語》,第401頁。《文心雕龍·諧隱》篇列舉好幾個事例,“昔還社求拯于楚師,喻眢井而稱麥麹;叔儀乞糧于魯人,歌珮玉而呼庚癸;伍舉刺荊王以大鳥,齊客譏薛公以海魚;莊姬托辭于龍尾,臧文謬書于羊裘:隱語之用,被于紀傳”(33)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271頁。。“還社求拯于楚師”一事見載于《左傳·宣公十二年》,楚莊王攻打蕭邑,蕭人俘虜熊相宜僚和公子丙。楚王說:“不要殺他們,我退兵?!笔捜税阉麄儦⒘?。楚王大怒,包圍蕭邑。蕭大夫還無社認識楚國大夫申叔展,就請楚國司馬卯把他喊來:
還無社與司馬卯言,號申叔展。叔展曰:“有麥麹乎?”曰:“無?!薄坝猩骄细F乎?”曰:“無?!薄昂郁~腹疾奈何?”曰:“目于眢井而拯之?!薄叭魹槊├劊蘧畡t己?!泵魅?,蕭潰。申叔視其井,則茅绖存焉,號而出之。(34)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749-750頁。
還無社希望申叔展救他,但當時的環(huán)境不允許他將這個意思直接說出來,因此采取隱語的方式。“麥麹”“山鞠窮”據(jù)說是御濕之物,“河魚腹疾”則因水濕而致,申叔展使用這些詞語均一再暗示還無社應逃到低下的泥水中藏匿起來。還無社聽到“麥麹”“山鞠窮”時尚未明白,直到申叔展說出“河魚腹疾”才領(lǐng)會,答應藏匿在枯井之中。由于枯井多,申叔展又讓還無社在藏匿的井邊放草繩作為記號,并聽到井上有哭聲時才可以出來。當時人們在特殊的環(huán)境中使用隱晦的言語方式,而這種方式通常也引起人們的喜愛?!秴问洗呵铩ぶ匮浴菲d:
荊莊王立三年,不聽而好讔。成公賈入諫,王曰:“不谷禁諫者,今子諫,何故?”對曰:“臣非敢諫也,愿與君王讔也?!蓖踉唬骸昂辉O不谷矣?”對曰:“有鳥止于南方之阜,三年不動不飛不鳴,是何鳥也?”王射之曰:“有鳥止于南方之阜,其三年不動,將以定志意也;其不飛,將以長羽翼也;其不鳴,將以覽民則也。是鳥雖無飛,飛將沖天;雖無鳴,鳴將駭人。賈出矣,不谷知之矣?!泵魅粘M者五人,所退者十人。群臣大說,荊國之眾相賀也。(35)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學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1156頁。
楚莊王即位三年,不認真處理政事。成公賈對此很擔憂,考慮到莊王好隱語,于是設計“鳥三年不動不飛不鳴”這樣的隱語,莊王聽后明白其中的意蘊,表示要有所作為。隱語在當時似乎很流行,乃至于出現(xiàn)這方面的專書,《新序·雜事二》有“宣王大驚,發(fā)《隱書》而讀之”的說法(36)劉向編著,石光瑛校釋,陳新整理:《新序校釋》,第288頁。,《漢書·藝文志·詩賦略》“雜賦”亦收錄“《隱書》十八篇”。《莊子·逍遙游》提到“《齊諧》”,說是一部志怪的書(37)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第3頁。按文中的“齊諧”到底是人名還是書名,歷來存在爭議,此處依陳鼓應先生的說法。, 其實,它也應該屬于《隱書》一類的文獻。
《莊子》既然明確引述《齊諧》,說明莊子不僅熟悉而且也接受此類文獻。事實上,學界已經(jīng)注意到《莊子》與“優(yōu)語”之間的聯(lián)系,過常寶先生指出“《天下篇》說莊子‘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故只能對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這一語言策略,實際也是‘優(yōu)諫’的策略”;至于“卮言”之稱“本身即是一個大隱語,也是一種‘言無郵’的策略,體現(xiàn)了莊子學派對古優(yōu)‘言無郵’特殊職業(yè)言說傳統(tǒng)的借鑒,本質(zhì)上是一種韜晦之方”。(38)過常寶、侯文華:《論〈莊子〉 “卮言”即“優(yōu)語”》,《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這是非常有啟發(fā)意義的說法?!墩摗辞f子〉 “卮言”即“優(yōu)語”》一文分析“優(yōu)語”在《莊子》中的表現(xiàn),這里再舉一例: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洱R諧》者,志怪者也?!吨C》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39)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第1-3頁。
《莊子·逍遙游》開篇描繪大鵬南飛的浩瀚世界,而這一描繪明顯又借鑒《齊諧》的記載?!跺羞b游》篇強調(diào)《齊諧》志怪的特征,所謂“志怪”,按照通常的理解,乃記載怪異。放馬灘秦簡《墓主記》的發(fā)現(xiàn),意味著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存在志怪小說。(40)李學勤:《放馬灘簡中的志怪故事》,《文物》1990年第4期。在這一意義上,《逍遙游》認為《齊諧》為志怪之書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就《逍遙游》所引述的《齊諧》這段文字而言,“志怪”的說法恐怕只是指出部分內(nèi)涵。大鵬南飛的浩瀚世界固然表現(xiàn)為怪異,但是,倘若結(jié)合俳優(yōu)的言說方式,我們對此似乎還有新的理解?!秵㈩佷洝酚涊d這樣一則材料:
漢武帝置酒,命群臣為大言,小者飲酒。公孫丞相曰:“臣弘驕而猛又剛毅,交牙出吻聲又大,號呼萬里嗷一代?!庇嗨墓荒軐Α|方朔請代大對,一曰:“臣坐不得起,仰迫于天地之間,愁不得長?!倍唬骸俺及显骄胖?,間不容趾,并吞天下,欲枯四海?!比脑唬骸疤煜虏蛔阋允艹甲暮2蛔阋允艹纪?,臣噎不緣食,出居天外臥。”上曰:“大哉,弘言最小當飲?!?41)王利器:《歷代笑話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2頁。
漢武帝君臣酒宴上的“大言”,其實是一種自先秦以來就已存在的語言游戲,《晏子春秋·外篇》載:
景公問晏子曰:“天下有極大物乎?”晏子對曰:“有。北溟有鵬,足游浮云,背凌蒼天,尾偃天間,躍啄北海,頸尾咳于天地,然而漻漻不知六翮之所在?!惫唬骸疤煜掠袠O細者乎?”晏子對曰:“有。東海有蟲,巢于蚊睫,再乳再飛,而蚊不為驚。臣嬰不知其名,而東海漁者曰焦冥。”(42)張純一:《晏子春秋校注》,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215-216頁。
齊景公與晏子之間的問對從極大與極小兩個層面展開,伏俊璉先生指出“‘大言’‘小言’是戰(zhàn)國時期流行的一種語言游戲,它講極大和極小,在競爭中表現(xiàn)智慧,富有幽默感?!抖Y記·中庸》所謂‘語大,天下莫能載;語小,天下莫能破’,講的就是這一類”,并進而分析說:
《莊子·齊物論》:“大言炎炎,小言詹詹?!薄肚f子》諸篇中充滿著悠謬之說,荒唐之言,無端涯之詞,所以大言小言,汪洋態(tài)肆,而趣味橫生。如《外物篇》:“任公子為大鉤巨錙,五十轄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陷沒而下,鶩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臘之。自制河以東,蒼梧以北,莫不厭若魚者?!薄跺羞b游》中有“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的大鵬,《齊物論》中有“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的“至人”,《應帝王》中有“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xiāng),以處壙垠之野”的“我與造物者”,《說劍》中“以燕溪、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魏為脊,周、宋為鐔,韓、魏為夾,包以四夷,帶以常山”的“天子之劍”,都可謂典型的“大言”了?!秳t陽篇》:“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爭地以戰(zhàn),伏尸數(shù)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薄跺羞b游》中那 “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的“蜩與學鳩”,“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的“斥鴳”,不知晦朔與春秋的朝菌和蟪蛄,也都是“小言”了。(43)伏俊璉:《俗賦研究》,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94-95頁。
《齊諧》屬于典型的“大言”,因此,將《齊諧》之“諧”理解為“諧隱”可能比“志怪”更符合實際?!肚f子》文本的“大言”“小言”,顯然吸收了“優(yōu)語”隱喻性的特征,所以,在《莊子》中,“卮言”首先是作為一種言說姿態(tài)存在的,而這種姿態(tài)最終使《莊子》文本彌漫“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
當然,將“卮言”僅僅視為《莊子》的言說姿態(tài)是不夠的,它還隱含其他內(nèi)容。人們意識到,“寓言、重言、卮言”概念與“三言”概念是有區(qū)別的,“三言”的外延不僅僅是“寓言”“重言”“卮言”三個獨立概念的總和,它還應包涵“寓言”“重言”“卮言”之間的關(guān)系及“三言”作為解讀文本工具這些意義。(44)尹鳳芝、張亮:《莊子“三言”內(nèi)涵及其對解讀〈莊子〉文本的意義》,《內(nèi)蒙古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就“寓言”“重言”“卮言”之間的關(guān)系而言,大體存在卮言為本說、寓言為本說、相融說及并列說四種認識。(45)張洪興:《〈莊子〉“三言”研究綜述》,《天中學刊》2007年第3期。這些認識的出現(xiàn),既與對“寓言”“重言”“卮言”含義的理解有關(guān),又與《寓言》篇“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的記載相關(guān)。何謂“寓言”,郭象以為“寄之他人”,陸德明《釋文》謂:“寓,寄也。以人不信己,故托之他人?!背尚ⅰ妒琛芬舱f:“寓,寄也。世人愚迷,妄為猜忌,聞道己說,則起嫌疑,寄之他人?!?46)郭慶藩:《莊子集釋》,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407頁。這些早期《莊子》注家的解釋大都認定“寓言”為寄托之言。所謂“寄托”,顯然不能將其完全領(lǐng)會為虛構(gòu)。然而,在早期《莊子》注家之外,還存在一種頗為典型的看法,司馬貞《史記索隱》云:“其書十余萬言,率皆立主客,使之相對語,故云‘偶言’。又音寓,寓,寄也。故《別錄》云‘作人姓名,使相與語,是寄辭于其人,故《莊子》有《寓言篇》’?!?47)司馬遷:《史記》,第2144頁。司馬貞將“寓言”釋為“偶言”,即主客對話。他的這個說法應該與劉向有關(guān)。劉向《別錄》雖然堅持“寄辭于人”的說法,但強調(diào)這種“辭”為對話。并且,無論是劉向還是司馬貞,他們的解釋還蘊含一層意思,即這些對話大都是虛構(gòu)的。將“寓言”解釋為對話乃至虛構(gòu)的對話,這是早期《莊子》注家所沒有重視的。早期有關(guān)“寓言”的理解之所以存在這種差異,顯然與注家所賴以解釋的文本不同有關(guān)?!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說莊子“著書十余萬言,大抵率寓言也?!段防厶摗?、《亢桑子》之屬,皆空語無事實”,所謂“空語無事實”,即“空設言語,無有實事”。(48)司馬遷:《史記》,第2143-2144頁?!妒酚洝肺谋镜挠涊d暗示“寓言”的虛構(gòu)性特征,所以司馬貞才會做出“立主客,使之相對語”的注解?!肚f子·寓言篇》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藉”者,假也,借也,因也。此處的“假”,大抵與“借”同義,不能將其等同于真假之“假”。何謂“外”,郭象《注》謂:“言出于己,俗多不受,故借外耳。肩吾、連叔之類,皆所借者也?!背尚ⅰ妒琛吩疲骸敖?,假也,所以寄之也人。……為假托外人論說之也。”(49)郭慶藩:《莊子集釋》,第408頁。郭象、成玄英認為“外”指外人、他人。陳鼓應先生將“藉外論之”翻譯為“假托外人來論說”(50)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第731頁。,顯然借鑒成玄英的觀點。不過,他們均將“外”理解為“外人”。然而,對于此處的“外”,還存其他解釋,比如熊良智先生認為莊子的“外”并非指他人,而相對于“我”之外者,具體指人類以外的自然界、自然物,因此,“寓言”指采用神話方式來描寫自然物的人格化的故事。(51)熊良智:《〈莊子〉“三言”考辨》,《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4期。應該說,這些理解確實指出了《莊子》“寓言”的含義,但是,它們顯然并沒有揭示出《莊子》“寓言”的全部事實。再回到《莊子》文本本身,“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52)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第727頁。。親父不直接稱贊自己的兒子,親父稱贊兒子,比不上他人來稱贊。郭象以為:“父之譽子,誠多不信,然時有信者,輒以常嫌見疑,故借外論也。”(53)郭慶藩:《莊子集釋》,第408頁。他人稱贊超過親父稱贊,并不意味著親父稱贊兒子的話不真實,而很可能是因為“以常嫌見疑”。同樣,親父不稱贊自己的兒子,而借他人來稱贊,也不表明他人稱贊的行為就出自親父的假托。也就是說,無論是親父稱贊還是他人稱贊,并不必然表明他們的言說是不真實的;當然,也并不意味著他們的話都是真實的。因此,就《莊子》本身的表述來看,將“寓言”定性為虛構(gòu)并不完全符合其文本記載之實際??傊?,從“親父不為其子媒”的事例來看,所謂“藉外論之”,是《莊子》的一種言說策略,即不直接表明自己的觀點,而是借助其他言說途徑來呈現(xiàn)。據(jù)此可知,《莊子》中的“寓言”是指《莊子》中直接闡釋“道”以外的文本。明確這一點,就比較方便討論“寓言”“重言”“卮言”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或者說它們在《莊子》中的文本顯現(xiàn)。
在《莊子》中,存在一些直接論述性的文字,比如《逍遙游》篇在引述《齊諧》之后,出現(xiàn)“且夫水之積也不厚”一段文字;在“蜩與學鳩”之后出現(xiàn)“小知不及大知”一段文字;在“湯之問棘也是已”之后,出現(xiàn)“故夫知效一官”一段文字。這些文字在性質(zhì)上其實屬于“卮言”。前面已經(jīng)指出,在鄉(xiāng)射、鄉(xiāng)飲酒、大射、燕射以及祭未、養(yǎng)老等場合出現(xiàn)“合語”(亦即“觶/卮言”),而“合語”又是對先王禮樂之道的直接言說?!肚f子》中文體意義上的“卮言”承繼“合語”的言說特征,表現(xiàn)為對“道”的直接言說,具體落實到《莊子》中,就是這些直接論述性的文字。不過,莊子顯然發(fā)現(xiàn)當時“不可與莊語”,因此,在《莊子》中并沒有大量使用“卮言”。《寓言》篇“卮言日出”,所謂“日出”,郭象以為“日新”(54)郭慶藩:《莊子集釋》,第407頁。,其實,它意指“莊周認識到無法與天下人直言正論說正經(jīng)話,所以直言正論每天出現(xiàn)一點”(55)常森:《論〈莊子〉“危言”乃“危言”之訛》,《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就《莊子》文本整體論之,文體意義上的“卮言”所占比重不多,大量文本呈現(xiàn)“藉外論之”的特征,也就是“寓言”?!妒酚洝氛f《莊子》“大抵率寓言”,這個判斷是非常到位的。不過,《莊子·寓言》篇說“寓言十九,重言十七”之類,這里的“十九”“十七”意指什么呢?據(jù)張洪興先生的考察,“十九”主要有三種觀點:一是郭象的“寄之他人十言而九見信”,二是林希逸“言此書之中十居其九,謂寓言多也”,三是孫以楷“寓言十之又九條”;而關(guān)于“十七”的解釋有郭象“十言而七見信”說、林希逸“十居其七”說、孫以楷“重言十之又七條”說,王渙鑣、曹礎(chǔ)基等則認為“七”疑為“弌”之壞字,“十七”即“十一”之誤。(56)張洪興:《〈莊子〉“三言”研究綜述》,《天中學刊》2007年第3期。據(jù)上面的分析可知,所謂“寓言十九”,是指“寓言”在《莊子》文本中占十分之九,林希逸的說法是可取的。至于“重言十七”的旨意,首先應澄清“重言”何所指。郭象《注》以為“重言”乃“世之所重”之言,陸德明《釋文》“謂為人所重者之言”,成玄英《疏》以為“老人之言”。(57)郭慶藩:《莊子集釋》,第407頁。分析這些注解,“重言”指德高望重之人的言論。郭慶藩在《莊子集釋》中引郭嵩燾之語以為“重言”之“重”乃“重復”的意思,所謂“重言”,就是“重說耆老艾之言”,也就是將古人之言再說一次。(58)劉暢:《〈莊子〉“重言”辨析》,《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4期。這兩種說法中“重言”雖然都包含重要人物言論之意,但二者的差異也是存在的。除了上述兩種解釋之外,有關(guān)“重言”的理解還有夸張之言、引用論證之言、道言、“隨說隨掃”的言說方式以及由賦中的記言演變而來這些說法。(59)劉暢:《〈莊子〉“重言”辨析》,《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4期。《莊子·寓言》篇說:“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jīng)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60)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第727-728頁。《莊子》在解釋“重言”時鄭重提到“耆艾”,并對“耆艾”進行解釋,那么“重言”應該來自“耆艾”。先秦時期存在一種“乞言”儀式,《禮記·內(nèi)則》云:“凡養(yǎng)老,五帝憲,三王有乞言。五帝憲,養(yǎng)氣體而不乞言,有善則記之為惇史。三王亦憲,既養(yǎng)老而后乞言,亦微其禮,皆有惇史?!笨追f達《疏》解釋說:“五帝憲之法,奉養(yǎng)老人,就氣息身體,恐其勞動,故不乞言,有善,則記之為惇史者,……言老人有善德行,則記錄之,使眾人法?!躔B(yǎng)老,既法德行,又從乞言,其乞言之禮,亦依違求之,而不逼切。三代皆法其德行善言,為惇厚之史?!?61)孔穎達:《禮記正義》,第854-855頁。在養(yǎng)老禮中有一個“乞言”的環(huán)節(jié),人們可以向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請益,并且有一種稱之為“惇史”的人專門負責載錄老人的言論。所以,在這情形之下,許多老人的言論(即“重言”)得以流傳。不唯如此,先秦時期人們在具體言談之際還非常喜歡引述“重言”,《尚書》《國語》《左傳》就保留很多這方面的例證,比如《尚書·盤庚上》載盤庚在訓誡眾臣時引述古代賢人遲任的話:“遲任有言曰:‘人惟求舊,器非求舊,惟新?!?62)孔穎達:《尚書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32頁。盤庚在這里不僅具體引述遲任的言論,而且還特意強調(diào)這些話就出自遲任之口:“這一格式反映出引用者不但重視言論的意義,也關(guān)注此言論的主體,也就是說,在引用者看來,無論是話語的意義還是話語的主體對于他的表達都擁有同樣的意義?!?63)夏德靠:《先秦語類文獻形態(tài)研究》,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10頁??梢姟肚f子》文本使用“重言”的行為不能視為簡單地重復,而是一種引述。在這個意義上,《莊子》使用“重言”可以說繼承此前的引述傳統(tǒng)。不過,具體到《莊子》的“重言”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它在一定程度上又超越了這一傳統(tǒng)?!渡袝贰秶Z》《左傳》的引述,大抵屬于真人真話,亦即言說主體屬于真實的歷史人物,而其言論又確實出自此人之口。但《莊子》的“重言”文本在這些方面的表現(xiàn)要復雜得多。在言說主體方面,出現(xiàn)傳說中的人物如黃帝、堯、舜等,甚至是虛構(gòu)的人物,如嚙缺、王倪等。那么,出自這些人物之口的言論其真實性就很值得懷疑,特別是那些出自虛構(gòu)人物的言論。盡管如此,從形式上來看,它們?nèi)匀怀尸F(xiàn)“重言”的特征。并且,即使那些真實的歷史人物,《莊子》引述他們的言論,也未必全都是真實的,比如《莊子》引述孔子的言論就是如此。由此看來,《莊子》的“重言”文本比起傳統(tǒng)來說,確實發(fā)生一些變化,特別是出現(xiàn)虛構(gòu)的因素。但是,它還是保留此前“重言”的特征,即在文本上呈現(xiàn)人物言說的形式。然而,就《莊子》來看,還存在數(shù)量不少的非人物言說文本,如蜩、學鳩、罔兩、景等,這些文本盡管也保留對話的形態(tài),但由于這些言說主體不是人類,故它們不具備“重言”的性質(zhì),就不能稱之為“重言”。經(jīng)過這些分析,《寓言》篇“寓言十九,重言十七”之類的說法就容易明白了。在《莊子》文本中,除了直接論述性的文字“卮言”之外,其他的均屬于“藉外論之”;并且文體意義上的“卮言”文本在《莊子》中的分量不多,因此,《莊子》這些“藉外論之”文本歸屬“寓言”,從而出現(xiàn)“寓言十九”的文本狀態(tài)。“重言”也屬于“藉外論之”,在這個意義上,“重言”也可歸于“寓言”范疇。不過,“重言”有其自身特征,突出人物言論;而《莊子》還存在非人物言說文本。也就是說,《莊子》“寓言”其實包含人物言論與非人物言論,而非人物言論這部分文本不屬于“重言”,這樣,《莊子》“寓言”并不完全是“重言”,“重言”文本在《莊子》中含量相對就少,所以只能說“重言十七”。簡言之,《莊子》中的“寓言”與“重言”屬于包含與被包含的關(guān)系,所以“寓言十九,重言十七”盡管指“寓言”“重言”各自在《莊子》中的比重,但二者并不矛盾。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莊子》文本是由“寓言”“重言”“卮言”建構(gòu)起來的,但它們具體落實到不同篇目中,是相當靈活的,并不存在統(tǒng)一的模式。一般而言,《莊子》內(nèi)篇的文章大都由“寓言”“重言”“卮言”組成,外篇、雜篇的情況要復雜一些,“不具備‘三言’的有十九篇,三者具備的僅七篇,或者全是故事,或又通篇議論的有九篇”(64)熊良智:《〈莊子〉“三言”考辨》,《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4期。。同時,就《莊子》文本整體而言,“三言”往往呈現(xiàn)碎片化的狀態(tài),“在分析《莊子》各篇章的文章結(jié)構(gòu)與布局特點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莊子》各語篇中往往存在著前后內(nèi)容聯(lián)系不甚緊密,上下銜接不甚自然,或跳躍或斷裂等現(xiàn)象”(65)陳啟慶:《“卮言”:〈莊子〉的篇章結(jié)構(gòu)與文本布局策略》,《大慶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5期。。但是,在這種碎片化的背后,《莊子》各篇又有著統(tǒng)一的主題。比如《逍遙游》,陳鼓應先生分析說:“首節(jié)起筆描繪一個廣大無窮的世界,次寫‘小知不及大知’,點出‘小大之辨’,接著寫無功、無名及破除自我中心,而與天地精神往來。第二節(jié)借‘讓天下’寫去名去功,借‘肩吾問連叔’一段寫至人無己的精神境界。篇末借惠施與莊子的對話,說到用大與‘無用之用’的意義。”但是,該篇卻存在一個主旨,即強調(diào)“一個人當透破功、名、利、祿、權(quán)、勢、尊、位的束縛,而使精神活動臻于優(yōu)游自在、無掛無礙的境地”。(66)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第1頁。又如《齊物論》,該篇“共分七節(jié):第一節(jié),劈頭提示‘吾喪我’的境界,‘喪我’即去除‘成心’(成見)、揚棄我執(zhí)、打破自我中心。接著寫‘三籟’,述自然的音響。第二節(jié),評‘百家爭鳴’——學派間的爭論,以至眾人役役,迷失自我。第三節(jié),指出學派辯論、人物爭論,乃由‘成心’作祟,因此產(chǎn)生種種主觀的是非爭執(zhí)、意氣之見,因而提出‘以明’的認識方法。并申論事物的相對性與流變性,以及價值判斷的相對性與流變性,因而提出‘照之于天’的認識態(tài)度。第四節(jié),歸結(jié)到‘道通為一’;各家各派所見,不是宇宙之全,不是物如之真,只是主觀對于外界的偏見。再提出‘以明’的認識方法。第五節(jié),再度申說:‘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诹?jié),例舉三個寓言故事,引申前義。第一個故事‘堯問舜’一段,寫自我中心之排他性與開放心靈之涵容性的不同。第二個故事‘嚙缺問乎王倪’一段,提出‘萬物沒有共同的標準’,申說價值標準不定于一處,并指出人群習于‘人類自我中心’之非。第三個故事‘瞿鵲子問乎長梧’一段,描述體道之士的死生一如觀及其精神境界。篇末第七節(jié),例舉二則寓言‘罔兩問景’一段,喻‘無待’之旨。‘莊周夢胡蝶’一段,寫‘物化’之旨”,然而,在這些散漫的章節(jié)背后,《齊物論》通篇“肯定一切人與物的獨特意義內(nèi)容及其價值”(67)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第32-33頁。。由此可見,《莊子》文本中“寓言”“重言”大都各自形成群落,雖然在表面上缺乏顯在的聯(lián)系,呈現(xiàn)碎片化,但是,這些表面上各自獨立的群落又是圍繞一個中心在進行言說。《莊子》采取這種文本結(jié)構(gòu)與布局,又是如何消解主題與表達之間的矛盾,這又不得不分析“卮言”的第三層意蘊。事實上,在酒器之外,“卮”還通常被解作“支”,“卮言”即“支言”,司馬彪以為“支離無首尾言”,成玄英認為“支離其言,言無的當”。(68)郭慶藩:《莊子集釋》,第408頁。如何看待這些解釋呢?《莊子·寓言篇》說“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又說“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天下篇》說“以卮言為曼衍”,在這些表述中,“卮言”往往與“天倪”“曼衍”聯(lián)系在一起。所謂“天倪”,郭象解釋為“自然之分”(69)郭慶藩:《莊子集釋》,第51頁。,按“倪”字有“端”“邊際”的意思,故郭象如此解釋。所謂“曼衍”,《莊子·齊物論》篇司馬彪解為“無極”,郭象以為“無極之化”,成玄英釋為“變化”(70)郭慶藩:《莊子集釋》,第52頁。;不過,對于《寓言》《天下》篇的“曼衍”,成玄英則解為“無心”。這些解釋表面上似乎有別,但深究起來,均突出“曼衍”一詞變化無窮之意。其實,“曼衍”還有連綿不絕之意,《漢書·晁錯傳》“土山丘陵,曼衍相屬”,顏注云:“曼衍,猶聯(lián)延也。”(71)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279-2280頁。結(jié)合這些義項,《莊子》既然用“天倪”“曼衍”來定性“卮言”,那么,“卮言”就恐怕并非簡單的支離破碎之言,而是如有的學者所言,“卮言”是從中心論點生發(fā)開去,不斷生成分論點的言說方式。(72)于雪棠:《“卮言”本義詞源學考釋——兼及〈莊子〉的言說方式與文體形態(tài)》,《民俗典籍文字研究》2014年第2期。在《莊子》文本中,“寓言”“重言”“卮言”各自在言說,表面上看似乎不相關(guān)聯(lián),但是,這些“寓言”“重言”“卮言”群落,一方面就像樹枝一樣自由散漫向四周伸展,另一方面,它們又緊緊與樹干聯(lián)系。因此,“卮言”這種獨特言說方式的介入,既使《莊子》文本結(jié)構(gòu)靈活多變,同時又保持文本內(nèi)部有機統(tǒng)一。當然,《莊子》“卮言”這種獨特結(jié)篇方式的生成,其實還是植根于“優(yōu)語”傳統(tǒng)。俳優(yōu)言說通常呈現(xiàn)散漫的風格,看似不著邊際,其實又有所指?!肚f子》借鑒俳優(yōu)言說的這種特征,賦予“卮言”獨特的文本結(jié)構(gòu)功能,最終造成《莊子》文本“曼衍”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