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海英
在中國評劇的相關研究中,朱寶霞明顯是一個邊緣人。具有一定學術價值的評劇史對其著墨甚少(1)目前,主要評劇史著有胡沙《評劇簡史》(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年版)和秦華生主編的《中國評劇發(fā)展史》(旅游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前者提及朱寶霞上海演出時間有誤,本文將進行具體分析;后者雖闡明朱寶霞是1930年代首次赴滬演出的蹦蹦戲演員,但對其介紹遠不及與朱寶霞并稱“評劇皇后”的白玉霜,甚至不如芙蓉花等演員。另外崔春昌的評劇斷代史《奉天落子史》(春風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中,也僅僅提及朱寶霞為20世紀20年代奉天落子鼎盛時期的一個著名的女旦角,并未對其演出情況和藝術成就進行介紹。,“史話”和其他評劇藝術普及性讀物更是對其不屑一顧(2)崔春昌的《評劇史話》(遼寧出版社1996年版)和焦振文的《評劇與鄉(xiāng)土市井文化》(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等書,對朱寶霞均未提及。。但檢視民國時期的《申報》《大公報》等報刊不難發(fā)現(xiàn),評劇在上海乃至南下其他城市的演出中,朱寶霞不容忽視:她開創(chuàng)了滬上評劇演出的新局面,立蹦蹦戲之基于上海;她改變了上流人士對評劇的偏見,使文人雅士眼中的淫詞土調變成雅俗共賞的大眾藝術。因此,筆者鉤稽爬梳目力所及之報刊史料,對朱寶霞滬上演劇情況盡力考辨,雖不能全面揭示朱寶霞演出之情狀,但亦可由此一斑接近歷史真相。
評劇最早在上海演出始于何時何人?胡沙在《評劇簡史》中首次對評劇在上?;顒忧闆r進行了梳理,現(xiàn)據該書概括如下:(1) 1912年,上海大世界游樂場約了北京西路蹦蹦去演出,但未獲得上海人注意。(2) 1920年,上海大世界又約了一班蹦蹦戲演出,沒有堅持多久便重回北方。(3) 1935年5月至1936年,大批落子藝人涌入上海,終獲成功,風靡了上海。(3)胡沙:《評劇簡史》,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年,第178—179頁。胡沙根據老藝人郭啟榮口述判斷評劇在上海演出的最早時間為1912年,當時的評劇還稱作“蓮花落”。但目前我們并未發(fā)現(xiàn)關于此說的任何文獻記錄。同樣,筆者也未發(fā)現(xiàn)蹦蹦戲1920年去上海演出的相關記錄。《中國評劇發(fā)展史》中提及1916年唐山蹦蹦戲班赴滬演出,還列出了所演劇目(4)《中國評劇發(fā)展史》中所列劇目為:《王少安趕船》《因果美報》《楊三姐告狀》。見秦華生主編:《中國評劇發(fā)展史》,北京:旅游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33頁。。據筆者考證,其所述應為1926年之誤。因為《中國評劇發(fā)展史》中提及的《楊三姐告狀》首演于1920年,不可能于1916年在上海演出。另外,今見評劇在上海演出最早的廣告,是1926年7月10日《申報》上的一則“繃繃戲”(5)評劇,在發(fā)展過程中有很多稱謂,如“落子”“平腔梆子”“奉天落子”“蹦蹦戲”和“評戲”等,而民國時的報刊印刷??辟|量普遍較低,因此“繃繃”“嘣嘣”和“崩崩”等錯誤的書寫時常見諸報端。本文“蹦蹦戲”即指評劇。演出廣告。該廣告僅提及“新到特別文武繃繃戲全班”即將演出的消息,很明顯是預告性質。而1926年7月12日(農歷六月初三)的廣告中,既表明所謂的“特別文武繃繃戲”就是“唐山繃繃戲”,還刊出了演出的劇目:日戲為《劉公案》《周子琴》,夜戲為《楊三姐告狀》。(6)《申報》,1926年7月12日。
如此,我們根據《申報》廣告,可以確定評劇最早演出的記錄是1926年7月12日,但1935年以前,評劇在上海基本都是草草收場。而且1935年以前,評劇演出也沒有固定的場所。1935年1月,位于新世界飯店的河北歌劇場正式開幕,為評劇的演出率先開辟了專門的劇場。河北歌劇場請來的首批演員,就是朱寶霞、朱紫霞姊妹領導的雙霞社戲班成員?!逗颖备鑴鲩_幕志盛》記錄了劇場開幕伊始的情形:
籌備已久評戲之新園地河北歌劇場,于昨晚念六日開幕,海上各界聞人,所贈之匾聯(lián)等,琳瑯滿目,為全場生色不少。七時許各界來賓,紛至沓來,濟濟一堂,頗極一時之盛,……繼以滬上人士渴望之評戲,粉墨登場。是晚共演三劇,情節(jié)有始有終,表演惟妙惟肖,中以朱寶霞姊妹等所演之全本杜十娘為最。雖滬地來賓,未能深解者,亦能領略個中興趣,怡然神往。華北同鄉(xiāng),驟聆娓娓之鄉(xiāng)音,贊賞尤加,至十二時始各盡歡而散。(7)《河北歌劇場開幕志盛》,《時事新報》,1935年1月27日。
據此可知,河北歌劇場的開幕經過精心策劃,且因其開在了地處繁華地段的新世界游樂場,故舉辦了較為隆重的開幕儀式。而當晚即1月26日朱寶霞姊妹首演的劇目為全本《杜十娘》,并受到了廣泛的認可。
而根據《申報》1936年1月26日刊登的廣告,我們可以獲得更多的信息:(1) “宣揚河北歌劇場是華北游藝之大本營;是海上評戲之新大陸”“開滬上游藝界之新紀錄是華北歌劇界之急先鋒”,(8)《申報》,1936年1月26日??寄壳八娭墨I,此言非虛,可見其于評劇傳播意義重大。(2) 把“評戲”作為評劇的正式稱呼,而蹦蹦戲則變?yōu)榇渭壏Q謂,大約可推出歌劇場主辦者之意圖——想改變時人對蹦蹦戲的成見。(9)蹦蹦戲向被視為“淫戲”,史上曾多次被禁。(3) 朱寶霞在廣告中居于中心且在諸藝人中最為醒目,劇場想以朱為評劇演出之號召。(4) 朱寶霞的介紹詞為“重金禮聘從未到申譽滿平津色藝俱佳評戲皇后”(10)《申報》,1936年1月26日。,這是“評戲皇后”首次出現(xiàn)在影響巨大之《申報》上,由此可推知朱寶霞在北方的影響非同一般。(5) 當晚主要是邀請海上名人觀演,并不售票。正式售票的商業(yè)性演出始于1月27日。至于河北歌劇場首場演出的具體情況,清芬在《朱寶霞新聲初試記》中有所描述:“(朱寶霞所演杜十娘)唱做表妙在自合法度,令觀者蕩氣回腸,感心嫮目而不能自已,一時彩聲雷動,和之者乃如萬山之齊拜最峰也?!?11)清芬:《朱寶霞新聲初試記》,《金剛鉆》,1935年1月31日。值得注意的是,清芬在文章中除了記述朱寶霞姊妹的高超技藝,還提及自己之前曾在天蟾看過蹦蹦戲的演出,且他看到的蹦蹦戲“服飾一如平劇,唱時亦擊梆子,殆綜合皮黃秦腔而一之”(12)清芬:《朱寶霞新聲初試記》。。由此可知蹦蹦戲向其他劇種學習,不斷改進。但其零星的演出并未激起多大水花,直到河北歌劇場首創(chuàng)“正式專唱此戲之戲館”,朱寶霞姊妹的演出才引起時人的關注。
1935年1月26日河北歌劇場的評劇開幕演出可謂成功,那么其后的演出效果又如何呢?魚軒的《朱寶霞蹦蹦記》記錄了1月27日晚首次商演的情形:
朱寶霞紫霞并皆妙絕,寶霞之唱做更認真,自始至終,無懈可擊。其最難處,是為過真,笑則如春風滿面,哭則竟淚沾汛瀾,平劇無其感動也。(13)魚軒:《朱寶霞蹦蹦記》,《金剛鉆》,1935年2月7日。
小報界聞人尤半狂對朱寶霞藝事更是贊賞有加:“惟予之贊賞之者,乃其藝事之精純,表情細膩,有獨到處。無論喜怒哀樂,均能曲曲傳出,歌喉嘹亮,唱著大段詞兒,舉重若輕,并剪哀黎,聆之神王(“王”,疑誤,應為“往”)。演悲劇如《楊三姐》《六月雪》《貧女淚》等,淚珠兒奪眶而出,感人至深;而演喜劇如《花為媒》《槍斃小老媽》等劇,又輕盈流利,百媚橫生,造詣至此,非易易也?!?14)狂翁:《蹦蹦戲與朱寶霞姊妹》,《小日報》,1935年4月16日。
1935年,朱寶霞在河北歌劇場的演出從1月26日持續(xù)到4月22日。而后其于4月27日開始到小廣寒繼續(xù)演出,至5月12日結束?!渡陥蟆房d朱寶霞在小廣寒演出的廣告中把“評戲皇后”改為“評劇皇后”,這也是“評劇皇后”首次出現(xiàn)在《申報》上。(15)《申報》,1935年4月24日。而白玉霜被稱為“評劇皇后”的廣告則出現(xiàn)在同年9月19日,比朱寶霞晚了將近5個月。
1935年,朱寶霞在上海演出時間累計約三個半月,后受邀去外埠演出。三個半月的演出并不算長,但期間朱寶霞演出劇目卻十分豐富。筆者根據申報廣告統(tǒng)計其演出劇目多達七十余種,其中演出頻率最高的十部戲是《指花為媒》《楊三姐告狀》《桃花庵》《杜十娘》《玉堂春》《夜審周紫琴》《茶瓶記》《珍珠衫》《貧女淚》《槍斃小老媽》,其他如《獨占花魁》《雙婚配》《美鳳樓》《李香蓮賣畫》《劉公案》《愛女嫌媳》《勸愛寶》《破鏡重圓》《敗子回頭》《王少安趕船》《劉公案》《德孝雙全》等演出也較多。從這些劇目我們可以看出:首先,朱寶霞帶領的雙霞社擅演劇目較為豐富,這或許也是他們受歡迎的原因之一;其次,評劇劇目題材以展現(xiàn)家庭倫理、男女愛情為主;再次,朱寶霞演出的劇目中流傳到現(xiàn)在成為評劇經典劇目的《指花為媒》《楊三姐告狀》《杜十娘》《茶瓶記》《珍珠衫》等早已顯出經典性品質。
當然,朱寶霞也排演了新戲《賽金花》,該劇于1935年3月20日的《申報》上就做了預告——“特煩朱寶霞藝員編排苦樂悲歡華北事實偉大名劇全部賽金花”(16)《申報》,1935年3月20日。。該劇于同年4月5日至12日期間上演,共分三本,每本連演兩晚。二本上演時廣告中加入“特煩朱寶霞女士加演京音大鼓”(17)《申報》,1935年4月8日。語以為宣傳。三本上演時又描述演出特點為“朱寶霞的西洋歌舞,五音聯(lián)彈”(18)《申報》,1935年4月9日。,且《蹦蹦戲之賽金花》一文報道該劇演出情況云:“近日所排賽金花一出,寶霞扮幼時未墮風塵之賽二,雍容華貴,紫霞扮畫舫之小老媽,豐韻嫣然,觀眾益趨之如鶩?!?19)伊人:《蹦蹦戲之賽金花》,《晶報》,1935年4月9日?!渡陥蟆返摹坝嗡嚒睂趯Υ艘嘤嘘P注,并指出賽金花的故事滬上各游藝界雖早有編排成劇的打算,但均未實現(xiàn),“今新世界飯店內河北歌劇場別出心裁,經各方搜集當時事實編排斯劇,已于昨晚公演,屆時滬上人士,當能一新耳目也”(20)《賽金花昨晚開演》,《申報》,1936年4月6日。。雖然報紙宣傳得很熱鬧,朱寶霞技藝雖好,但終因該劇“編排不佳”(21)毅盦:《先看朱寶霞再估評戲價值》,《小日報》,1936年6月10日。只演了一輪便宣告結束。
繼朱寶霞在上海為評劇打開局面后,“聞風而來者踵接”(22)朱序:《談朱寶霞》,《金剛鉆》,1936年5月6日。,芙蓉花、愛蓮君以及白玉霜等評劇名角紛紛蒞滬。彼時的評劇可謂盛極一時,劉漢卿在《談蹦蹦戲》中說:“蹦蹦戲是我鄉(xiāng)近來最風行的一種娛樂。它站的地位比京劇梆子還要勝三分?!?23)劉漢卿:《談蹦蹦戲》,《戲世界》,1936年6月2日。1936年8月12日《申報》的文章《蹦蹦戲在上?!访枋隽吮藭r評劇在上海的演出情況:
到了現(xiàn)在,蹦蹦戲的勢力,差不多已充滿了上海。較大的游藝場,沒一家不把蹦蹦戲作為吸引游客的先鋒?!谏虾5谋谋陌嘧樱瑹o疑的,已勝過了平津。(24)《蹦蹦戲在上?!?,《申報》,1936年8月12日。
可見,評劇受到滬上觀眾的歡迎。1936—1937年間,更多的評劇班社和藝人來到上海尋找機會,期間在上海演出的主要班社及坤伶情況見表1:
表1:1936—1937年評劇藝人/班社演出情況(25)本表主要據會計師《蹦蹦戲的整個統(tǒng)計》(刊《戲世界》,1936年10月9日)和強克《評戲在上海的統(tǒng)計》(刊《戲世界》,1937年2月16日)兩篇文章整理,所列表演場所為其主演演出場所,實際上她們不止在上海某一個固定場所演出。
諸多評劇班社和藝人的到來勢必造成競爭之勢,而在諸多女伶當中,有幾人因叫坐能力強備受矚目,于是出現(xiàn)了諸如“蹦蹦戲三杰”(白玉霜、朱寶霞、芙蓉花)(26)《蹦蹦戲的三杰》,《娛樂》,1935年第1卷第19期。、“評劇三杰”(白玉霜、朱寶霞、喜彩蓮)(27)《在滬評?。号侵兄叭軋D”》,《影與戲》,1936年創(chuàng)刊號。、“蹦蹦名旦四大金剛”(朱寶霞、芙蓉花、劉翠霞、白玉霜)(28)鐵公:《蹦蹦名旦四大金剛考》,《鐵報》,1936年8月18日。、“蹦蹦戲四大名旦”(白玉霜、朱寶霞、喜彩蓮、芙蓉花)(29)觀翁:《蹦蹦戲四大名旦(上)》,《錫報》,1936年11月26日。,而無論是“三杰”“四大金剛”還是“四大名旦”,朱寶霞都躋身其中。
1936—1937年朱寶霞帶領雙霞社轉戰(zhàn)于多個場所,演出概況見表2:
表2:1936—1937年朱寶霞滬上演劇概況(表中所列劇目主要為新增表演劇目)(30)本表整理主要依據《申報》廣告,其中所列劇目,主要為朱寶霞二次赴滬新增劇目,其1935年到滬所演的《桃花庵》《花為媒》《杜十娘》《楊三姐告狀》《槍斃小老媽》可謂經典演出劇目,此番前來演出亦是較多。
這一時期,朱寶霞在大世界演出時間最長,累計演出12個月余,700多場次。在大世界演出的預演廣告詞非常精彩——“立蹦蹦戲之基業(yè)于上海的是朱寶霞,能登大雅而為人稱賞的是朱寶霞。珠走玉盤粒粒皆圓是朱寶霞的唱工,細膩熨帖天衣無縫是朱寶霞的做工”(31)《申報》,1936年5月12日。,而朱寶霞的表演確實也配得上這樣的廣告。在大世界一年多的演出她贏得了觀眾特別是中上層文人的認可和稱譽。
朱寶霞在劇目演出上可謂用心良苦。與1935年相比,朱寶霞二次赴滬的演出劇目在原有劇目基礎上,又增加了很多之前未在滬上演過的傳統(tǒng)劇目,如《王華買父》《安安送米》等;同時還排演了兩出大戲,即出自名教師關鴻賓之手的《狐貍緣》和《乾坤福壽鏡》(又名《好姨太太》)。
《狐貍緣》首演于1936年9月13日,《乾坤福壽鏡》首演于1936年11月10日,兩部新編劇都獲得了成功。《狐貍緣》連演三日,觀眾爭相競睹。觀霞道人記錄其9月13日晚觀看《狐貍緣》首演的情形甚詳:演出約晚上十點開始,但“六時許日場未散時”,便偕同友人前往,但最終只得到了“加凳”,而直到九點以后,還有人因“不得座位而退出者”。待“新劇登場,欄以外站立而觀者數□(按:原文模糊,無法辨識。),寶霞姊妹,歌喉一啟,掌聲彩聲,勢如雷動,其盛況實屬罕睹,直至一時十五分,方告終場。雖懷抱熟睡小孩之婦女,亦無先去者,其魔力大矣”(32)觀霞道人:《談朱寶霞〈狐貍緣〉之公演》,《小日報》,1936年9月17日。。正因為該劇故事好看、朱氏姊妹演繹精彩,所以觀眾一再邀請重演,于是在同年10月、12月及次年1月都曾重演。一部新劇,在各種游藝花樣迭出的上海演出了二十多場,實屬難得。
《乾坤福壽鏡》一劇聽從嚴獨鶴的建議改名為《好姨太太》,該劇“開演以來,上流人士,紛至沓來,游戲場之價值,因亦提高。蹦蹦場內外,每日擁擠不堪”(33)閑:《消息一則》,《小日報》,1936年11月18日。。這出戲連演了十多天,每場演出四個半小時,可見其受歡迎程度不亞于《狐貍緣》。
《狐貍緣》和《乾坤福壽鏡》均出自關鴻賓之手。關鴻賓先為京劇丑角演員,后因倒倉改做教師。關鴻賓妻子因欣賞朱寶霞之藝而與之交好,所以關鴻賓為朱寶霞義務編排新劇。這兩部新劇不僅為朱寶霞帶來了更高的贊譽,同時也為關鴻賓贏得了盛譽,以至于勝利公司特意邀請關鴻賓欲為之灌唱片。而繼這兩部劇之后,關鴻賓又為朱寶霞排演了新劇《險姻緣》。該劇以“寶霞之特別新腔、紫霞之反串小生”(34)姍姍:《朱寶霞開演〈險姻緣〉》,《金剛鉆》,1937年3月6日。為宣傳,于1937年3月29日在大世界首演,但這部劇并未引起多大的反響。
這一時期,評劇在上海的演出可謂盛極一時,評劇名旦的滬上競演也異常激烈。而在諸多旦角之中,朱寶霞與白玉霜是報界最關注的。不可否認,白玉霜確有后來居上之勢,但朱寶霞仍有大量的擁躉,一時之間兩人難分伯仲。耐人尋味的是,彼時報紙?zhí)峒爸鞂毾己桶子袼难菁迹嘤袚P朱抑白之傾向。雖然批判白玉霜表演“淫蕩”未免有失偏頗,但從白玉霜被北平驅逐后,到上海演出又被約談,去漢口演出時又遭到市民的驅逐等事來看,其演出尺度可能確實過大。與白玉霜相比,朱寶霞在上海的評劇演出則得到報界基本一致的高度評價。我們從彼時將兩人放在一起比較的文章可見一斑:
白玉霜所做的戲,只有《馬寡婦開店》《淫惡鏡》《潘金蓮》《閻惜姣》等一類戲?!顫M意的,自然是朱寶霞,表情唱工,喜怒哀樂,無一不佳。有時演蕩戲,亦能樂而不淫,含蓄不盡。因此朱在上海,不知風魔了多少觀眾。(35)《蹦蹦戲在上?!?。
白之演劇,除浪勁外,別無所能,故其所貼之戲,只《槍斃小老媽》《馬寡婦開店》《潘金蓮》《淫惡鏡》《蝴蝶杯》等數折而已。以此數折蹦蹦,均屬諸浪戲,為白之本工。至朱寶霞,則蕩膩喜笑,凄苦頑耍,無一不宜。蕩戲如《小老媽》《珍珠衫》等,含蓄深靈,回眸一笑,足以蕩人心魄,非如白之專賣浪勁。(36)微風:《朱寶霞與白玉霜》,《金剛鉆》,1936年4月25日。
當然,有些文章對二人均持贊賞態(tài)度,亦有認為白玉霜更勝一籌。但有趣的是將二人或所謂的蹦蹦戲“三杰”“四大名旦”放在一起談論的文章,抑朱揚白的文章非常鮮見,可見朱寶霞得到了文人界更為普遍的認可。
總之,1936年4月至1937年12月,朱寶霞在上海累計12個多月的評劇演出可謂十分成功,期間她還去了南京、沈陽、漢口等地演出,均頗受歡迎。
早在1937年3月,《影與戲》周刊上就發(fā)文認為評劇在滬上前景堪憂,所謂“非但不足與言國防重責,且有妨害風化之慮”,所以上海當局決定禁演評劇,而這些演員的出路,或“回平津外,或赴外埠”(38)《蹦蹦戲在上海的末日》,《影與戲》,1937年第1卷第16期。,別無他途。考察1937年評劇在滬上演出的整體情況,當然不能說它已窮途末路,但1937年2月白玉霜出走后便沒有重回上海,到了1938年,知名的評劇名旦和班社也少有赴滬演出者。而朱寶霞卻在1938年到1944年間,還堅持在上海演出了較長時間的評劇。朱寶霞在此期間演出評劇情況見表3(39)此表據《申報》《新聞報》登載的朱寶霞演出廣告整理。:
表3:1938—1944年朱寶霞滬上演劇概況(所列劇目主要為新增演出劇目)
從目前所見材料看,1938年至遲在8、9月間朱寶霞曾在上海演出。當時“評戲在孤島上,顯見得是沒落,目下僅有朱寶霞、朱紫霞姐妹所領導的雙霞社,在這偌大的都市里點綴著”(40)五通:《朱寶霞與李萬春的逸事》,《戲迷傳》,1938年第1卷第2期。?!吨磷稹飞系囊粍t消息也說:“孤島上僅存之雙霞社評戲,決本月底輟演大新公司?!?41)《朱寶霞二千元入永安》,《至尊》,1938年第4期。從這兩段文字可知1938年滬上的評劇演出已經相當寥落。
這一時期,朱寶霞帶領戲班在多個場所輾轉演出,期間因為身體原因(42)另有一種說法說寶霞“于‘八一三’的前一天返滬,嗣后即不時與滬人相見,惟寶霞刻已厭倦紅氈氍(按:似誤,疑為氍毹。)上生涯,不常登臺,不久即與人同居,為良家婦而不復再現(xiàn)色相,雙霞社由其妹紫霞為主”。參見金石:《再現(xiàn)色相的朱寶霞》,《總匯報》,1939年11月12日。還曾長時間沒有登臺。有文章對朱寶霞未登臺的原因做出種種猜測,甚至懷疑她吸毒,事后證實可能性最大的就是患病?!稄陌坐P鳴說到朱寶霞》一文稱:“前天(1938年10月28日)馬直山先生以電話相邀往皇后劇院,看朱寶霞朱紫霞的蹦蹦戲,盛情不可卻,特地去看了一次……當晚朱寶霞上演的戲目是《李香蓮賣畫》。雙霞別來無恙,寶霞清瘦了些,婚后接著小病,中氣也嫌不足,不過當晚非常的賣力?!?43)丹鵲:《從白鳳鳴說到朱寶霞》,《迅報》,1938年10月30日。朱寶霞為人稱頌不僅因為色藝雙絕,還因為她演戲非常賣力,即使在身體狀況不佳的情況下也絲毫不懈怠。這種認真做戲的態(tài)度讓她贏得了觀眾的尊重。
雖然這一時期,滬上評劇演出已經不復昔日的繁盛局面,但朱寶霞仍取得了不錯的成績:“皇后劇場自聘朱寶霞、朱紫霞、花迎春等雙霞評劇社,系拆賬性質,營業(yè)甚盛”(44)《申報》,1938年11月10日。,否則她們也不會長久棲遲上海。面對上海評劇演出寥落的狀況,朱寶霞領導的評劇社在演出劇目上下足了功夫。1940年在大羅天演出的三個月時間里,朱寶霞除了演出自己拿手的《杜十娘》《珍珠衫》《桃花庵》等劇目外,她還積極搬演移植其他劇種的流行劇目,如“別開生面與眾不同、生旦凈丑包羅萬象”(45)《新聞報》,1940年9月21日。的《新紡棉花》《大劈棺》《碧玉簪》等。新劇目的演出無疑更能吸引觀眾,短短三個月的時間里,朱寶霞就排演了《潘金蓮》《鄭伯烈千里尋徒》《董小宛》《柳金蟬》《姊妹易嫁》《前臺與后臺》等新劇目。此次演出朱紫霞不知何故沒有和寶霞同來,這讓缺少了黃金配角的寶霞帶領的戲班“在陣容上,未免感到軟弱。雖憑寶霞努力的作風,排演《潘金蓮》《碧玉簪》等新戲,終未免有‘牡丹雖好’之感。就是她的代表作《好姨太太》,亦以缺乏‘綠葉扶持’的緣故,演來亦難以生色”(46)葉子:《談蹦蹦戲:朱寶霞的新陣容》,《新聞報》,1940年11月20日。。朱寶霞意識到這一點,于是抓緊時間招兵買馬來加強自己的陣容,很快便羅致了大批新人,其中較為出色的兩個旦角是李云霞和王寶珍。
1944年在紅寶劇場和國際大戲院的演出中,朱寶霞不僅注意演出新劇目還積極和其他藝人合作,特別是在國際大戲院演出時先是和小白玉霜強強聯(lián)合,廣告宣傳為“只此一家蹦蹦戲,兩塊頭牌破例合作”(47)《申報》,1940年8月21日。。兩人在國際大戲院演出的形式主要有三種:一是各自表演拿手戲,如小白玉霜的《馬寡婦開店》以“評戲首席名伶”演出“家學淵源、活色生香”的《馬寡婦開店》,“評劇皇后”朱寶霞則表演起拿手戲《杜十娘》;二是兩人合演一劇,如兩人曾合作共演全部《打狗勸夫》《花為媒》《桃花庵》等劇;三是兩人分別演對方的拿手戲,如小白玉霜演朱寶霞的《小老媽上京》,朱寶霞則演出小白玉霜的《馬寡婦開店》,報上廣告以“兩大頭牌,換顯身手,如此戲目,耳目更新”(48)《申報》,1940年11月2日。之詞吸引觀眾。
后來,朱寶霞和小白玉霜這兩塊頭牌變成了三塊頭牌——又和馬派老生陳鴻聲合作——三大頭牌首演的是金漢編導的《金瓶梅》三部曲之一的《潘金蓮醉酒》,雖然三人合作并不像宣傳語所說為“破天荒京蹦合作”(49)《申報》,1940年11月21日。,因為之前白玉霜和趙如泉合作過《潘金蓮》,喜彩蓮也和京劇演員合作演出過。但是選擇和京劇合作確實能給觀者以新鮮之感。那么,三大頭牌合作演出效果如何呢?觀眾“狂滿”,加上人們的“口頭宣傳,越賣越盛”(50)《申報》,1940年11月25日。,于是國際大戲院決定次日加演日場戲。如果說廣告具有一定夸張的成分,那么從11月21日開始一直持續(xù)到12月27日長達一個多月的演出,則可說明這種合作還是比較成功的。
在上海評劇的衰落時期,堅持滬上演出時間最長的當屬朱寶霞,但1941年到1943年長達三年的時間里,朱寶霞卻主要在青島、天津、唐山、蚌埠等地演出。朱寶霞何以在這么長的時間都沒有帶班赴滬演出呢?1941年《東方日報》上一則消息說:“評劇坤旦朱寶霞,近由青島函滬友,托在滬代為留心地盤,俟在青島滿約后,即來滬公演云。”(51)《東方日報》,1941年4月27日。由此可知,在上海沒有找到合適的演出地盤可能是朱寶霞未來滬演出的原因之一。此外,1942年相關文章提到她在天津和唐山演出的情況:“此次孤軍突起之評戲藝人珠寶霞(即朱寶霞),在津露演之聲譽頗佳,……后由唐山天娥載譽返津,芳名益噪。現(xiàn)全班出演法租界小廣寒,每日兩場,上座甚盛,極博好評。”(52)宋伯萍:《津市平戲白熱化:珠寶霞鮮靈霞將成對抗》,《立言畫刊》,1942年第210期。據此可知因為在天津、唐山等地演出比較成功,而上海一時又沒有找到合適的地盤,所以朱寶霞才久未到滬演出。
從評劇在上海演出呈現(xiàn)衰微之勢起,朱寶霞出于種種原因雖未能持續(xù)在滬上演出,但她確是諸多評劇藝人中堅持在上海演出最久的演員,且為了獲得市場,不斷精進自身藝術、排演新劇目,因此才得到觀眾長久的喜愛。雙霞社在其領導下,也一直秉承著這樣的理念。在1938年12月至1939年5月長達六個月的時間里,寶霞雖因身體原因沒有登臺,但紫霞領銜的雙霞社也不斷更新調整演出的劇目,并且重視排演新劇本。朱紫霞和花迎春等在大羅天演出期間,他們分別從京劇、話劇移植演出了多個新劇目,還排演了《苦姻緣》《瀟湘夜雨》《空門紅淚》《新蝴蝶杯》《新玉堂春》《新天河配》《可憐的姊妹》等多部新戲。至于朱寶霞1940年和1944年演出期間新戲的排演情況前文已述,此處不贅。1944年在紅寶劇場演出時,朱寶霞曾自編自導了一部“新編家庭悲劇《姊妹花》”(53)《申報》,1944年8月2日。,雖然此劇只演出了兩場,但朱寶霞勇于鉆研和嘗試的精神實屬難能可貴。
總之,從這一時期滬上劇壇演出總體情況看,朱寶霞的評劇確實如同滬上點綴劇壇的一顆孤星,但她積極尋求與同行的合作,并努力編演新的劇目,這才得以長期立于上海劇壇。
朱寶霞1935年初次到滬上演出評劇,在河北歌劇場和小廣寒近三個半月的演出給觀眾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1936年朱寶霞二次赴滬紅極一時,后又和其他女伶共同使得本不入流的“蹦蹦”風靡上海,造就了評劇在滬上的全盛時代。而所謂滬上評劇四大名旦中,朱寶霞不但與風頭最勁的白玉霜分庭抗禮甚至有所謂“打倒白玉霜”(54)參見老癯:《朱寶霞打倒白玉霜》,《上海報》,1936年7月9日。之說,且“朱寶霞之評戲,在滬已為顧曲者公認為最具藝術價值者”(55)錚錚:《朱寶霞評戲之與眾不同》,《小日報》,1937年1月7日。。那么,朱寶霞的色藝究竟如何呢?
毋庸諱言,對于戲曲正旦來說,姣好的容貌、俊美的扮相非常重要,且不說美本身就有獨立的欣賞價值,就戲曲所謂的賞心悅目而言,其“悅目”就包含對演員外表的欣賞。按今天的審美標準,朱寶霞相貌并非美艷絕倫,但彼時和“濃眉大眼,十足的北地胭脂”白玉霜、“小腳”的芙蓉花相比,她“眉目之間,帶些秀氣”(56)參見《蹦蹦戲的三杰》,《娛樂周報》,1935年第1卷第19期。,“貌殊明麗,如在才子筆下,則譽為‘秋水為神玉為骨’一語,當之無愧”(57)狂翁:《蹦蹦戲與朱寶霞姊妹》,《小日報》,1935年4月16日。。報上文章多贊其容貌清秀、扮相明艷秀麗,以致當時電影圈的人“均愛朱寶霞的‘評戲’,并有人稱朱為中國嘉寶者”(58)《申江銀屑》,《大公報》天津版,1935年3月31日。。葛麗泰·嘉寶是國際知名的影星,她清秀而不乏艷麗之美。稱朱寶霞為“中國嘉寶”,至少說明其“清秀而艷”(59)微風:《朱寶霞與白玉霜》。,與嘉寶有相似之處。當時的白玉霜被洪深稱為“東方梅蕙絲”,而梅蕙絲主要美在性感,也符合報界對白玉霜風騷冶蕩的普遍評價,與之相比,朱寶霞則更多給人以秀外慧中之感。
相貌、扮相對戲曲旦角演員來說固然重要,但最終想得到觀眾的認可與喜愛,還是要憑借自身的技藝。朱寶霞的表演藝術得到了諸多方家的贊賞。報紙上談論或曰捧朱寶霞的文章非常之多,其中不乏嚴獨鶴、蔣劍侯、尤半狂、吳承達等知名人士。(60)參見梅郎:《蹦蹦戲與報人》,《戲世界》,1936年9月9日。檢閱這些論及朱寶霞的文章,可知其評劇藝術有如下特點:
首先,朱寶霞唱做俱佳,尤擅演悲劇。朱寶霞天生有條好嗓子,20世紀“三四十年代名噪上海、江南和天津沈陽一帶,被譽為‘金嗓評劇皇后’”(61)陜西省文化廳編:《陜西文化藝術名人錄》,西安:華岳文藝出版社,1990年,第257頁。,在滬上演出時,亦以嗓音著稱——“使高腔時,如二黃之嘎調,響遏行云,真有繞梁三日之致”“嗓音之佳,尤為難得,高處激昂慷慨,足使頑廉懦立,低處沉著婉轉,回腸蕩氣”(62)尤半狂:《我之所以傾倒于朱寶霞》,《小日報》,1937年2月26日。。朱寶霞的拿手好戲多為悲劇,其中為其贏得盛譽的主要有《桃花庵》《杜十娘》《好姨太太》等。朱寶霞演悲劇之所以感人至深,與其唱做表情熨帖入微、十分傳神關系甚大。有觀眾將其在《好姨太太》中的瘋態(tài)表演譽為“五絕”,并分析得層次分明,即使不曾觀劇,寶霞的高超技藝亦可見一斑,如謂其第三絕“妙在臉上皮肉神色,從具內心所使”而能“傳神于軀殼之外”(63)老猿:《朱寶霞演〈好姨太太〉瘋態(tài)》,《小日報》,1936年11月11日。,可以說這種表演達到了今天所謂的“‘身上有’和‘心里有’相得益彰的境界”,而這種境界,“許多演員,或許是相當一部分演員,終其一生也沒有體會到”的境界。(64)參見傅謹:《身體對文學的反抗》,《讀書》,2006年第4期。
著名劇評家蘇少卿一生看戲無數,且他看得最多的是京劇、梆子等名角的戲,但蘇少卿仍被朱寶霞的《杜十娘》所驚艷,認為朱寶霞“唱做皆精彩,至出人意料之外,啞做之妙,難以形容”(65)蘇少卿:《聽朱寶霞〈杜十娘〉》,《小日報》,1936年5月3日。。他還把朱寶霞和越劇、京劇、梆子等名角藝術相提并論,兩次慨嘆“真不料其有此全材”“表情喜怒哀樂,皆能做得到唱得出”(66)蘇少卿:《聽朱寶霞〈杜十娘〉》。,實屬難得。
其次,與有些戲班演出過于鄙俗不同,朱寶霞“所演的戲劇,雅俗共賞,既能深入民間,又無不雅之處”(67)毅盦:《評戲應以朱寶霞為標準》,《小日報》,1937年3月21日。。而這也是朱寶霞不僅得到大眾的喜愛,也深受中上層文人和高尚之士欣賞的原因。朱寶霞“對蹦蹦劇中一切淫蕩之姿態(tài),穢褻之詞句,皆能力求改良,舍而除之,以青衣為正工戲,歌喉圓潤,聲調高亢,形容雖有時活潑,但必合乎規(guī)矩,眉目亦偶或流利,然皆有準繩,所謂‘樂而不淫’‘知君一身都是德’者,惟寶霞有之,然則寶霞藝事之工,品性之高,實非他人可及,其能受南方上流人士之熱烈歡迎者,非無由也”(68)老猿:《朱寶霞提高評劇地位》,《小日報》,1936年9月20日。。朱寶霞在接受訪問時說:“吃我們這碗飯也太難了。表演風流了,政府里要干涉,沒有風流的表演,觀眾也不歡迎?!?69)苑陵:《朱寶霞訪問記》,《大公報》天津版,1936年6月1日。朱寶霞說的無疑是實情,而戲曲和今天的影視劇中有所謂的風流表演本是尋常事,關鍵要拿捏好尺度,這就要求演員應想清楚他們的表演到底是靠什么招徠觀眾。朱寶霞演劇竭力避免淫穢劇情,如演《珍珠衫》一劇,她“從蔣興哥回家演起,把淫褻的場面完全剪去”(70)葉子:《談蹦蹦戲:朱寶霞的新陣容》。,特別是三巧被休和尋死的兩段更是被她演繹得“有聲有色,可以說是到了悲劇的頂點”(71)《兩個皇后:白玉霜與朱寶霞》,《世界晨報》,1935年10月16日。,許多人看了都忍不住以帕拭淚。
當時許多人特別是上層文化人眼中的評劇是一種多演誨淫之劇、有傷風化的地方小戲,一些文人更是對其不屑一顧,把評劇當作不登大雅之堂的低級玩意。但與朱寶霞并無私交的尤半狂和嚴獨鶴等人卻在看了她的戲后掃除了偏見并為之大力宣傳。尤半狂賣力特甚。他認為人們對評劇的偏見是可以理解的,因為“蹦蹦的本來面目,當然不免有淫穢小劇”,可評劇何以越來越受到上流人士的歡迎呢?看朱寶霞的戲就知道了。朱寶霞的評劇不僅不是有傷風化的,而且還都“很有意味”,即使和京劇比較,“亦難剖其雅俗”。所以尤半狂呼吁評估評劇的價值應以朱寶霞為標準,但他也很客觀地提到當時的一些評劇演出中確實有不雅的內容,可這并非評劇獨有,甚至皮黃之中亦多誨淫之劇。尤半狂認為無論哪種戲劇“都有上下流之分,都不免有不妥當的份子,一筆抹殺,不合情理”(72)毅盦:《先看朱寶霞再估評戲價值》。。至于他的許多朋友,從前也是菲薄評劇的,但自從看了朱寶霞的戲后就改變了看法。因此尤半狂號召“像寶霞所演的戲劇,雅俗共賞,既能深入民間,又無不雅之處,不但不能薄視,實在應該提倡”(73)毅盦:《評戲應以朱寶霞為標準》。。
朱寶霞的評劇確實得到了很多上流人士的認可與喜愛。如著名的戲劇家、評論家徐慕云,“先以為蹦蹦不值一顧,及觀寶霞紫霞后,見其藝術迥非尋常之蹦蹦,又以聞徐福生君道及其姊妹之品性端潔,絕非其他坤伶可比,故亦聽之不倦”(74)錚錚:《〈好姨太太〉臺前花絮續(xù)》,《小日報》,1936年11月15日。。他如評論家蘇少卿、鄭過宜、李浩然,報人嚴獨鶴、蔣劍侯,畫家吳天翁,出版家陳蝶衣,名醫(yī)吳蓮洲等都非常欣賞朱寶霞的戲。吳蓮洲“素不喜蹦蹦戲,獨對二霞之藝術,許為不弱于名伶之平劇”(75)錚錚:《〈好姨太太〉臺前花絮》,《小日報》,1936年11月14日。;徐慕云常偕夫人去觀賞朱寶霞姊妹之劇,“謂如此蹦蹦,方能立足,若他人之以淫浪見長者,則非淘汰不可”(76)錚錚:《〈好姨太太〉臺前花絮》。。這些上流人士對朱寶霞評劇的欣賞不但為她在上海走紅起到了推動作用,也證明了朱寶霞的藝術確實有其獨到之處,否則那些具有數十年觀劇經驗的內行觀劇家不會給予如此大力的關注和肯定。
再次,多才多藝,積極創(chuàng)排新戲新腔、探索多種演出形式。朱寶霞以擅演悲劇著稱,但其戲路寬,演起喜劇來亦得心應手。名教師關鴻賓為其編排的《狐貍緣》和《好姨太太》一喜一悲,兩劇演出轟動一時,何也?《小日報》上的一篇文章道出原委:
朱寶霞之《狐貍緣》與《好姨太太》,各具風格,劇中人之個性,截然不同,擅演悲劇二不能以喜劇見長,不能演狐貍緣;能喜劇而不善悲劇,則不能演好姨太太。(77)小閑:《朱寶霞〈狐貍緣〉重演三日》,《小日報》,1937年1月22日。
良好的演出效果固然和兩劇編排之佳有關,但更離不開朱寶霞高超的技藝,她悲喜兼善,且能戲頗多。
朱寶霞演劇,不僅力求改良評劇中“一切淫蕩之姿態(tài),穢褻之詞句”,且積極向其他劇種特別是京劇學習借鑒,于唱法和演出形式等方面做出大膽的創(chuàng)新。評劇演唱念白,多用大嗓,但朱寶霞卻向京劇學習,其“白口,用小嗓,與平劇相近,身段臺步,均如平劇,迥異于其他坤伶”(78)錚錚:《朱寶霞評戲之與眾不同》,《小日報》,1937年1月7日。。《狐貍緣》一劇中,朱寶霞演唱了大段的京劇,其唱工被贊“腔調既逼肖了程硯秋,嗓音又響遏行云,可裂金石,使全劇生色不少”(79)黃南?。骸侗谋男略挕?,《申報》,1936年10月27日。;《杜十娘》沉箱一段“反調”中加唱“反二簧”,雖被蘇少卿視作迎合時好,并非正宗,但還是肯定了寶霞乃是難得一見的全材。在《好姨太太》一劇中,朱寶霞更是“冶蹦蹦、皮簧、秦腔、高缽子于一爐,最后更有大段聯(lián)彈”,寶霞紫霞姊妹還“合唱‘高缽子’,一大嗓一小嗓,清脆動聽。寶霞并唱大段西皮,慢板、散板……也助興不少”(80)杰:《〈好姨太太〉新戲觀后談》,《戲世界》,1936年11月13日。。這種演出形式在今天看來,可能正如蘇少卿所說并非正宗,但當時為廣大觀眾喜聞樂見,覺得異常精彩。實際上早在1935年,朱寶霞在新編劇目《賽金花》中就加入了京音大鼓、五音聯(lián)彈,甚至還有西洋歌舞的片段。而1944年,朱寶霞在上海演出的最后階段,她在紅寶劇場的演出中也加入了大鼓、時調、皮黃和梆子等表演,可見時人還是很喜歡這種演出形式的。
此外,朱寶霞不善應酬、品性端潔。而因其“不善應酬,故不善與外界交際,然而有藝術真功夫,自不乏欣賞者也”(81)來公:《朱寶霞與朱紫霞》,《世界晨報》,1936年5月27日。?!吨鞂毾荚L問記》一文中述說寶霞被問及有什么娛樂和消遣時,她說:“我們的生活非??啵劜坏竭@些的,九點鐘起身練戲,到十點鐘,吃了午飯,就要預備登場了。只到下午十二時完場,每天睡覺的時候,差不多都是一時以后的?!?82)苑陵:《朱寶霞訪問記》??梢姡鞂毾紝W⒂谠u劇藝事,而極少外出應酬,上流文士多嘉許其品性純潔,在對其藝術欣賞的同時又多了對其為人的贊賞。
20世紀30年代評劇在上海繁盛一時的原因,有學者概括為“都市商業(yè)文化的滋養(yǎng)、編演豐富的劇目、名角技藝高超、舞臺藝術創(chuàng)新、媒體宣傳和滬上名流支持”(83)倪金燕:《20世紀30年代評劇在上海的繁盛原因》,《戲劇文學》,2020年第6期。,這個分析可謂全面,但其中的“都市文化”和“媒體宣傳”似乎是上海為所有在滬演出劇種提供的地利之便,而“名流宣傳”特別是發(fā)自內心而非人情的宣傳更應來自名流們對評劇名角藝術的欣賞?;仡欀鞂毾紲涎輨〉臍v史,我們不難理解:朱寶霞之前的評劇演員赴滬演出都未能站穩(wěn)腳跟,何以朱寶霞首次到滬演出,便能為評劇闖上海打開局面?正所謂大道至簡,究其要旨,應在“戲好藝佳”四字上。
所謂“戲好”,乃指久經舞臺考驗、獲得觀眾認可的戲。朱寶霞初赴春申演出最多的恰是這種評劇傳統(tǒng)老戲。而新排戲中最成功的只有《狐貍緣》《乾坤福壽鏡》等少數劇目。即便同樣出自關鴻賓之手,《險姻緣》因編排不佳只演了幾場便告收場;媒體大肆宣傳的首次把賽金花故事搬上舞臺的三大本評劇《賽金花》,盡管穿插了多種藝術形式也未獲成功??梢?,無論媒體如何吹噓、名流怎樣捧場,最終觀眾不買賬也是徒然。至于“藝佳”,文中多有論及,不再重復。當然,朱寶霞對評劇的改良也是她獲得成功的主要原因。在人們普遍認為蹦蹦乃為淫戲的情況下,朱寶霞演劇因不涉淫穢、技藝高超而改變了人們的刻板印象、提高了評劇的地位。
朱寶霞,一位曾經唱紅京津和東北一帶、開創(chuàng)滬上評劇演劇新紀元的評劇名伶,目前我們卻不知其所終。原因或許恰如唐大郎所說朱寶霞和白玉霜這一代人,“沒有碰上一個好時代”(84)劉郎:《送新鳳霞北歸》,《大公報》香港版,1954年9月17日。,以致一代評劇皇后最后幾乎湮沒無聞。但是,評劇史不該忘記這位“立蹦蹦戲之基業(yè)于上?!薄⑹乖u劇獲得雅俗共賞之譽的一代名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