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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構與調(diào)和:泰勒視域中語言與倫理關系新解

2022-12-17 10:36
學海 2022年1期
關鍵詞:本體論泰勒倫理

王 瓊 張 萍

內(nèi)容提要 倫理沖突是當代道德哲學需要解決的重要問題之一。查爾斯·泰勒基于語言本體論立場,重新思考語言與倫理的相互關系,提出化解倫理沖突的新方案。通過肅清對語言本質(zhì)的錯誤理解,泰勒主張語言和倫理之間存在建構關系,并以此論證倫理沖突發(fā)生的根源在于語言,不同倫理理解在主體達成對世界的普遍認知之后,獲得互相通約的可能性。由于單純的建構關系并不足以應對多元倫理理解帶來的挑戰(zhàn),泰勒的“調(diào)和論”進一步闡釋語言帶給人類的“靈活性”能夠幫助我們克服動物性本能,轉變自身去追求更高的善,從而達到調(diào)和倫理價值體系之間紛爭的目的。

當今世界的沖突越來越顯性地體現(xiàn)為倫理價值體系的較量,不同價值觀之間很難通約,衍生出各異的倫理形態(tài),這種異質(zhì)性往往引發(fā)倫理沖突。為此,倫理多元主義主張推動不同倫理觀念的交流,但卻受困于找尋不到倫理觀念可以共存與共享的基礎,或是難以為諸種倫理價值的普遍性提供充分的論證。更糟糕的是,倫理“暴力”乘虛而入,企圖以一種普遍的倫理理解方式統(tǒng)治有差異的倫理共同體。如果想要達成倫理間的理解與和解,同時避免倫理“暴力”,我們該怎么辦?

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為我們提供的解決方案具有明顯的語言面向,他立足于語言本體論立場,概述了語言與倫理在建構關系中走向調(diào)和的邏輯過程,向我們展示了一種能夠調(diào)解沖突的倫理理解方式。

查爾斯·泰勒語言本體論的提出及其倫理道德指向

面對當今世界文化和價值的種種沖突,泰勒始終致力于為相互理解、“包容”和“共同善”找到一個合理的基礎。例如,在《倫理與本體論》中,泰勒談及“我們的倫理觀點和承諾在本體上致力于什么”。①在《世俗時代》中,泰勒探究“什么在本體上生成了我們的倫理觀點和道德根源的承諾”。②尋找答案的過程并不順利,泰勒似乎并未從道德本體論中獲得充分的支持,他呼喚“更豐富的本體論”,③語言本體論成為另一種選擇。泰勒為何會試圖從本體論層面尋求化解倫理沖突的方案?他又為何在尋找“善”之基礎的歷程中提出了語言本體論立場?這一立場將引領倫理與語言關系走向何方?

幾乎不會有人否認泰勒道德哲學中的現(xiàn)象學路徑,該路徑交織著對自然主義的批判。這種路徑不僅構成泰勒語言本體論思想的學理背景,同時也是泰勒提出化解道德理想沖突本體論方案的緣起。

泰勒的道德現(xiàn)象學進路首先體現(xiàn)為其道德定義的廣泛性。在《語言動物》中,泰勒認為倫理和道德不可分。他把倫理(ethics)一詞的首字母大寫,將道德來源、道德障礙連同倫理、道德全部歸為“大寫的倫理”(Ethics),形成了廣義的倫理概念。④其次,在《自我的根源》中,泰勒認為人類至少有三種道德關切。他稱之為我們道德生活的三個“軸心”⑤——“我們對他人的尊重和責任感”“我們對怎樣過完滿生活的理解”以及“存在關于尊嚴的一系列概念”,認為三者構成我們道德生活的框架。依托此框架,泰勒區(qū)分了“生活的善”與“建構性的善”,強調(diào)后者作為道德根源在道德觀念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從上述兩方面可見,泰勒寬泛的倫理概念為“善”的多樣性預留了充足的空間,容納了我們對于價值的不同理解,同時從概念上為勾勒日常道德行為發(fā)生的“更豐富的背景性語言”⑥奠定了基礎。此外,泰勒認為,道德框架中的“三種軸心的東西可能存在于每種文化之中”,⑦不同文化背景影響道德來源,后者又將作用于我們的道德動機,使得我們的道德體驗更深刻、更富有說服力。

無論從哪個向度看,泰勒描繪道德圖景時的關鍵語詞如“豐富性”和“日常體驗”等針對的都是現(xiàn)代道德哲學理論對人類主體和倫理理解的壓制與還原。這些理論順應自然主義潮流,給予倫理道德異常狹隘的空間,試圖站在中立立場、從自然科學角度研究道德問題,它們不僅從客觀的、第三人稱視角闡釋道德,甚至“傾向于在根本不提任何本體論主張的情況下只闡述道德反應”;⑧它們奉行的倫理理解方式迫使現(xiàn)代社會以更加疏離、更加冷漠的態(tài)度審視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當面對嚴重的倫理沖突時,它們或是采用教條式的手段粗暴干涉,或是強行推進某種“還原式的”倫理形態(tài)模式,并最終為我們呈上一個愈發(fā)矛盾和漠然的祛魅世界。

泰勒試圖反擊自然主義對道德哲學的侵害。他寫道:“在開始我就講要探討處于我們的道德和精神直覺背后的‘背景狀況’……我的目標是表達這些直覺的道德本體論?!雹崽├昭约啊熬裰庇X”和“背景式圖景”,其實質(zhì)指向道德反應及其背后所關涉的人類意義本性的根本事物。“正如泰勒所指出的,我們的某種反應被證明是對一種‘人類本體論’的實踐確認。”⑩可以說,泰勒既維護道德反應在日常生活中的現(xiàn)象學存在,又表達了道德主體對某種道德“根源”的依賴,批判倫理自然主義無視道德律令帶給我們超越自身的體驗,并通過訴求道德本源從本體論上駁斥自然主義對于意義和框架討論的拒絕。這就回答了第一個問題:泰勒為何從本體論層面尋求化解倫理沖突方案。

“道德本體論”作為概念首次出現(xiàn)在《自我的根源》中,但泰勒似乎沒有準備好展開論述,僅用道德本體論去探究我們道德反應和判斷的背景。從文本表現(xiàn)看,泰勒最相關的論述出現(xiàn)在《倫理與本體論》中,其核心在于尋求現(xiàn)象學層面道德反應的本體論貢獻。泰勒指出某些道德反應具有區(qū)別于其他道德反應的“強價值”,而那些具有更高價值的善被泰勒稱為“超善”。他嘗試通過充分揭示體驗更高價值需要的本體論條件,達到理解這些“強價值”根源的目的。

然而,泰勒對道德現(xiàn)象學方法與道德本體間關系的闡釋并不完滿。于個體而言,道德經(jīng)驗的內(nèi)在形式意味著,若究其根源,必越不過“主體”,但泰勒的道德本體論維度卻恰恰相反,并未涉及主體,而直指先驗世界或者更加復雜的本體論集合。梅耶爾(Meijer)據(jù)此表示,這種自下而上,即從現(xiàn)象學經(jīng)驗上升至形而上學本體論的推衍方式,并未厘清道德現(xiàn)象在本體論上究竟致力于什么的問題,反而徒增諸多不解之處。泰勒的道德現(xiàn)象學路徑完成了駁斥倫理自然主義的任務,也暴露了自身與道德本體論之間難以跨越的鴻溝。

盡管《倫理與本體論》所表征的道德本體論維度未能建構出道德現(xiàn)象的形而上學基礎,泰勒并未停止對這個問題的探討,其后期所著的《語言動物》帶領我們來到道德哲學視域內(nèi)的語言維度。這里不僅孕育了語言建構倫理思想,促成道德現(xiàn)象學和本體論的再次相遇,又因為語言的加入,得到不一樣的結論。當自然主義本體論無法解釋關涉意義、認同和善的問題,當?shù)赖卤倔w論難以匹配其對于生活之“善”的現(xiàn)象學描述時,泰勒需要找尋更豐富的本體論,于是語言本體論呼之欲出。

縱觀泰勒的語言本體論思想,可以比較清楚地劃分出《本體論》時期(早期)和《語言動物》時期(晚期)兩個階段。若結合泰勒的學術生涯進行比較,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兩階段之間的差異與分析哲學和歐陸哲學傳統(tǒng)對泰勒的影響有關。

泰勒寫作《本體論》時正于牛津大學求學,彼時英美分析哲學大行其道。年輕的泰勒開宗明義地排斥實體本體論的思考方式,指出“何物存在”的傳統(tǒng)本體論問題預設了我們已經(jīng)很清楚“being”是什么,因而極易被誤導。他將問題的根源指向語言,提出:“這里沒有本體論的問題。問題很簡單地出自如何正確理解我們語言不同術語的邏輯角色?!贝穗A段泰勒的語言本體論應當更準確地概括為“本體論問題的語言學路徑”。依據(jù)語言邏輯分析方法,泰勒首先確定真正的本體論問題“與概念作為謂語的使用相關”。具體地說,它們出現(xiàn)在語言使用的模糊之處,即“當兩種不同的特殊類型似乎有相同的權利占據(jù)相同的邏輯空間,其中一種與另一種卻不相容”之時。為此,泰勒區(qū)分了描繪物質(zhì)對象的M-語言和描繪人及人類行為的P-語言,前者所表征的科學語言與后者所指向的日常語言存在本體論上的沖突。鑒于日常語言表達的行為與科學語言描述的事件是異質(zhì)的,泰勒企圖澄清這兩種語言之間的邏輯關系以克服自然運動與人類行為在本體上的差異。然而,一旦采取一種語言去審視另一種語言,或是判斷兩種語言在邏輯上孰高孰低,本體上的沖突隨即出現(xiàn)。我們似乎只能用科學概念而非日常概念去解釋科學語言,反之亦然,科學語言與日常語言終究難以聯(lián)合成一體并走向邏輯統(tǒng)一。

為彌合語言本體上的差異,泰勒提出“像學習母語那樣學習多種語言”或是回溯到“最基本科學出現(xiàn)之前所使用的語言,一種沒有‘M-語言’和‘P-語言’沖突的語言層次”。顯然這兩套方案并未直面本體沖突本身,泰勒選擇了迂回或是回避的策略,因此沒有帶來實質(zhì)性貢獻。他亦在文中表明,如果僅僅是從日常語言或是科學語言視角出發(fā),本體論問題“無法回答”。

早期泰勒以語言邏輯分析形式實現(xiàn)對本體問題的追問并不成功,但這種努力從兩個方面為泰勒晚期語言本體論思想做了鋪墊。其一,雖然兩種語言間的邏輯關系沒有得到厘清,但它們共同存在,并且沒有哪種語言處于決定性的統(tǒng)治地位。這意味著泰勒的語言不是“單數(shù)”而是“復數(shù)”,語言的多元化樣態(tài)或者說審視語言的多維度視角成為泰勒始終堅持的觀點。其二,面對沖突,泰勒自年輕時便趨向以調(diào)和的方式解決問題,雖然招致批評,但此時泰勒寬容的哲學氣質(zhì)已初現(xiàn)雛形?!侗倔w論》的結束部分闡明“我們對真語言的形而上學追求并未滿足”。那么泰勒對真語言的形而上學討論是如何繼續(xù)的?產(chǎn)生了哪些變化?

晚期泰勒歷經(jīng)了對分析哲學的失望,學術上趨向歐陸哲學。隨之而來的是泰勒的語言理解方式的質(zhì)變,這極大地影響了他從語言視角得出的本體論結論。

最突出的變化是泰勒不再將本體論問題歸結于語言邏輯問題,而以“意義”為切入點,強調(diào)“意義就是事物對我們的重要性……描述‘人類意義’就是去描述事物阻礙或是促進我們實現(xiàn)目標的方式”,而不是“語言學的意義”(linguistic meaning)。換言之,泰勒區(qū)分了當我們說“這段關系對我而言意義重大”和“這個單詞的意義是什么”時所表征的“意義”含義?!耙饬x”理解方式的轉變可以解讀為泰勒與分析哲學的“告別”,這也是他探索語言本體論過程中踏出的重要一步。其背后蘊含著18世紀德國浪漫主義時期哈曼(Hamann)、赫爾德(Herder)、洪堡特(Humboldt)的語言思想對泰勒的影響,其中赫爾德提出的“表達-建構語言觀”是泰勒語言觀點最主要的來源。此外,泰勒也從海德格爾語言本體論中得到靈感,在語言和存在的關系層面闡述語言對人類意義的創(chuàng)造力、生成力、建構力,提出表達-建構語言觀實則是一種與倫理思考緊密相關的本體化的語言思想??梢哉f,赫爾德和海德格爾思想共同構成泰勒語言本體論的學理基礎。

泰勒論述其語言本體論思想的重點之一是重構赫爾德的“表達-建構語言觀”。赫爾德主張“語言建構了語義維度,更廣泛地說是語言的維度,換言之,擁有語言使我們能夠以新的方式聯(lián)系事物,獲得新的情感、目標、關系以及對強價值的問題做出反應”。泰勒通過比較霍布斯(Hobbes)、洛克(Locke)和孔迪亞克(Condillac)為代表的語言指稱論與赫爾德的理論的差異,強調(diào)赫爾德的語言并非僅僅是對某一對象的反應,而是賦予對象某些“屬性”,因而不僅用于描述事物,而且用于構成新的意義。泰勒將赫爾德建構觀中“語言生成新意義”的主張與價值觀點相結合,重構了語言建構理論:

然后我們可以通過說語言在我們的世界中引入了新的意義來重新表述建構性觀點:我們周圍的事物是某些性質(zhì)的潛在持有者;它們可以對我們產(chǎn)生新的情感意義,例如作為欽佩或憤怒的對象;我們與他人可發(fā)展新的關系,成為愛人、配偶或同胞公民;它們可以有強大的價值。

泰勒的解讀不再強調(diào)語言的“反思意識”,卻“賦予表達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角色”,突出了語言對意義的創(chuàng)造。在這個維度內(nèi),“意義”可以與我們的情感相關,可以是與我們之間的某種關系,同時也可以是強價值,這里不同的意義指“事物以不同的方式(對我們而言)顯得重要”,而“強價值”指“與我們的認可無關的價值”。鑒于泰勒曾經(jīng)闡明“只有語言動物才能識別出值得渴望或厭惡的事物”,我們可以體悟到泰勒企圖將語言建構意義觀點和價值問題結合在一起。事實上,泰勒將意義分為“生命意義”(life meaning)和“超生物意義”(metabiological meaning),前者是人類和其他動物共有的意義,關涉諸如筑巢、捕食等行為,后者則“關系到目標、目的,以及對什么是更好的或更壞的進行區(qū)別”,“與‘強評價’有關”。根據(jù)泰勒,“‘強評價’描述了一種涉及到價值差異的倫理反映”,也就是說,和我們對強價值的體驗相關。根據(jù)上述觀點,我們有理由相信,泰勒的語言建構觀表明,語言創(chuàng)造出和“強評價”有關的意義,它們屬于超生物意義,比其他意義對我們而言更重要、更強大。換言之,意義在泰勒這里有價值高低之分,或者說不同意義對我們的重要性存在差異。

泰勒論述的重點之二是他將語言理論轉換為本體論推論,從而清楚地呈現(xiàn)海德格爾語言本體論對他的影響。語言建構觀的核心是語言為“世界”引入新意義,從而改變了世界。泰勒說,他是從“海德格爾式的感覺”來理解“世界”的,即我們處于這個世界之內(nèi),而不是其外部,世界是包括林林總總和我們相關的事物在內(nèi)的一個范圍的名稱。泰勒以此為背景來審視語言的建構能力,“有建構能力意味著語言在某種意義上使它自己的內(nèi)容成為可能,或者向我們打開它所‘解碼’的領域”。泰勒以“machismo”為例,認為在這個單詞出現(xiàn)之前,那種瀟灑的生活方式并不存在。換言之,語言的創(chuàng)造力意味著表達并不僅僅簡單地描述已經(jīng)存在的事物,而且“讓我們擁有一些只因語言存在才得以獲得的可能性”,泰勒稱前一種情況為使新意義成為可能的“可及”維度,后一種為“存在”維度,無論哪種維度都涉及我們以何種聯(lián)結狀態(tài)存在于這個世界。所以泰勒說“語言關乎一種不同的存在方式”。在“可及”維度內(nèi),我們對已經(jīng)存在的事物產(chǎn)生赫爾德式的反思意識,然后進行表達。“存在”維度內(nèi)的語言能夠確認具有強價值的事物,讓“強評價”成為可能。語言構成我們的存在方式,建構我們的社會地位和關系,并且塑造我們自身,因此一個新的自我形態(tài)一定具有存在意義。在這里,泰勒思考人作為語言動物怎樣存在,這是他將語言討論轉換到本體論層面的一個方面。

另一方面,泰勒基于語言整體主義,將“整體”視作我們的行為獲得理解的本體論框架。泰勒語言哲學的問題域是“語言整體”。他認為語言整體主義的含義是“單個詞只能是出現(xiàn)在經(jīng)過表達的語言上下文中。語言不是由單個詞累加就能建立起來的東西。語言不是一次可以建立一個單詞的東西”。語義學范疇的整體觀表征著在語言開啟的意義世界中,從獲得語言意識的那一刻起,我們便不斷遭遇“表達不暢”的情景,似乎總缺少一個更準確的詞去表述我們的內(nèi)心所想,泰勒稱這種現(xiàn)象為“語言的有限性”。事實上,每個人所掌握的語言其實屬于一個更大的語言體系。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自己表達的局限,以及現(xiàn)在所關注的地方和對象的邊界,然而卻無法厘清它們所在的那個更大的空間和時間整體。

如何理解泰勒對整體的強調(diào)?可以說,此舉旨在克服語言指稱觀中被對象化的、立于語言對面的有待認識的世界,進而拋棄認識論來到本體論層面?!拔疫@里觀點……是整體的觀點,即我們的語言將它們置于相互關系之中,作為對比或交替,或部分相互滲透。要在語言中掌握它們,就必須對它們之間的關系有一定的了解?!碧├盏恼Z言整體論將語言從單一的“語義”維度擴展至人與社會、宇宙的關系維度。圍繞“關系”,泰勒向我們說明人類在語言中建立了與時間、空間延伸而成的背景之間的聯(lián)結。這背景既包括我們生活的社會也指整個大化宇宙,容納一切存在。泰勒所說的語言整體,其實是所有人類行為發(fā)生的本體論背景,或者稱其為語言本體論框架。只有理解了這個整體,方可洞察自我,探究我們行為的意義所在。泰勒視域中語言明顯具有本體論地位,語言構成的本體論背景是一切意義發(fā)生的場所。他的上述推論不妨解讀為對海德格爾名言“語言是存在之家”的辯護。

讓我們回顧一下泰勒論述的第一個重點:語言建構了世界,生成新的意義,其中包括超生物意義和生命意義并讓“強評價”成為可能;第二個重點:語言關涉存在,它在本體論層面構建了我們和我們的行為得以理解的背景。假若將這兩個重點合二為一,一個關涉語言、本體論和倫理的整體圖景:我們和那些由語言創(chuàng)造的意義共存于語言整體構成的本體論框架內(nèi),它們之中有些有強價值,有些沒有,因而我們對它們的體驗也不同,透過框架內(nèi)的各種對比,我們獲得對自身以及什么是對我們而言更重要的事物,也就是“強評價”的認知。緊接而來的問題是從語言本體論視角看,這些由語言生成的“超生物意義”和“生命意義”有何本體論上的差別?那些于我們而言更重要的價值(“強評價”)的本體論地位是什么?

似乎是為了避免陷入道德本體論困境,泰勒沒有正面回答,實際上語言“松弛的”的本體論特性預示泰勒本就不會在語言中尋求本體論基礎去比較意義或價值的重要性。但是他將問題的主語由物類——意義和價值,轉化為人——“我們”,從第一人稱提出道德問題“我們是否同樣強烈地持有一些直覺和其他直覺”。這個問題考察了主體如何感知道德直覺,是對倫理理解的內(nèi)部途徑的拷問。所謂“理解”對泰勒而言“意味著用人類理解方式,讓行為和反應變得可以理解”。上述問題中的“一些直覺”“其他直覺”的比對暗指我們感受到一些價值較另一些價值對于我們更加重要,而“我們是否強烈地持有”則可以解讀為是否以深刻的方式讓不同的道德體驗獲得理解。談論“理解”的下一步就會涉及“解釋”,因此泰勒說“我們正確地解釋,我們就能理解行為和反應”;各種“解釋”粉墨登場,“解釋間的沖突影響深遠”,此時最重要的任務變成找尋對我們的道德體驗以及“強評價”合適的描述。

如果說“強評價”描述了我們對強價值的倫理反應,后者不被我們的欲望所控制,是一個“獨立的實在”,那么對強評價的表達是否會因為其獨立性和重要性而凌駕于其他表達,成為泰勒提及的“真語言”,進而消除解釋間的沖突?泰勒沒有給出這樣的結論,他認可的“真語言”指向“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語言”,因而不是斯蒂爾認為的“最后的詞匯”,或是康諾利所說的“終極表達”,強評價描述不會也不能通過取代、壓制其他意義描述去克服解釋間的沖突。

在《語言動物》中,泰勒反復強調(diào)“真語言”概念的創(chuàng)造性向度,從未提及“真語言”具有超越性。這是否暗示泰勒已經(jīng)放棄找尋某種更高級的語言去應對挑戰(zhàn),而將爭議暫時擱置,給予各種描述存在空間,探究其他的解決之道?泰勒的闡述確實如此。前文已述,早期泰勒的語言是“復數(shù)”,確保兩種對立的語言邏輯共存。晚期泰勒將語言的范疇由指稱論中描述世界的口述和文字語言拓展至包含諸如身體姿態(tài)、手勢、藝術作品等形式,他的語言以前所未有的4*3的結構(四種范圍與三種表達方式)呈現(xiàn),并在各種“正確性”的指引下建構出多種類型的新意義。由此可知,泰勒晚期依舊保留甚至加強了早期的多元化認知,他的語言本體論背景允許對生命意義和超生物意義的各種問題的討論,也接納它們的回答,而拒絕一方對另一方的干涉、侵犯。面對語言層面的沖突,泰勒轉向如何借助語言帶來的“靈活性”實現(xiàn)和解以及“真語言”如何讓我們重新在一起的問題。泰勒最終效仿海德格爾,認為詩歌的語言會讓我們打開自己,掌握和理解所有的意義與世界融合在一起。

前文指出泰勒的道德本體論無法支持其現(xiàn)象學路徑,假如我們把泰勒基于語言本體論的討論應用到道德哲學層面,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困境或許可以解決。首先,泰勒的語言本體論不追求形而上學基礎,它不是“強本體論”,而是包容、松弛的本體論,所以不需要回答什么是日常善的基礎問題。其次,從意義背景看,泰勒的現(xiàn)象學路徑可以理解為語言描述了我們感受日常善的各種方式。他對倫理學問題本體論化(將強評價視為日常道德實踐背后更廣泛的基礎)的開放主張,可以理解為我們對日常倫理體驗的描述和我們對“強評價”的表達間的關系討論。這就意味著作為獨立實在“強評價”(具有強價值的意義)和日常道德體驗(沒有強價值的意義)經(jīng)語言表達之后,因同樣關涉主體經(jīng)驗,必定共享同一個整體語言構成的本體論框架。我們對強價值的體驗方式經(jīng)過描述之后,無法形成一個與經(jīng)驗隔離的、先天的、獨立的意義系統(tǒng),它只有和我們的日常倫理體驗表達共存方能獲得理解。既然兩者處于一個語言本體論背景內(nèi),那么泰勒所提及的,語言自身的特性使得原本阻隔現(xiàn)象學和本體論的鴻溝得以消失。泰勒哲學中的“非自然主義道德現(xiàn)象學路徑與本體論間出現(xiàn)鴻溝”的問題,被轉換成語言本體論視域下對日常善的倫理體驗表述與對更高善的體驗描述間的調(diào)和問題。泰勒尋找的那個“更豐富的”(richer)本體論就是語言本體論,它使泰勒的道德現(xiàn)象學和本體論達成“和解”。行文至此,我們回答了第二個問題:為何泰勒會在尋找善之基礎的過程中提出語言本體論。

開篇提出的前兩個問題以一種“近視”的方式細細推導出答案,第三個問題泰勒的語言本體論立場有何道德哲學指向性,將視語言、倫理作為整體,論述前者對后者的影響。概括而言,泰勒以語言整體為重心的本體論促使他在倫理問題上遵循了整體主義立場。

泰勒的語言本體論突出“整體”,以“語言整體”作為問題討論的核心。他的語言整體觀有兩層要義,第一層強調(diào)單個語詞需要依托整個語義網(wǎng)絡才能獲得意義,這種理解方式滲透到泰勒對道德概念“關愛”(caring)的闡述中。在普遍認知中,“關愛”無疑是一種道德規(guī)范。若要闡明“關愛”的全部空間,泰勒說:“我們將一個新的能夠澄清重要意義的感覺給予一個在其他地方熟悉的不同點。”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把焦點集中在“關愛”與其他相反的道德規(guī)范的比對上,而不僅僅在“關愛”本身上,我們對“關愛”的理解會更清晰。泰勒借此向我們說明從整體視角看待“關愛”的重要性。泰勒繼而表明,“在我們的倫理傳統(tǒng)中,不同種類的整體性、統(tǒng)一性、非分裂性以多種有影響的方式,勾畫出關愛的形態(tài)。”從整體出發(fā)考察道德概念是泰勒的倫理理解受到語言本體論塑形的一個方面。

此外,基于整體的概念理解方式讓泰勒形成整體主義的倫理或倫理整體主義。從橫向視角看,泰勒闡釋了一個平面的倫理整體。他似乎表明道德觀念的決定因素是相互關聯(lián)的,這種關聯(lián)導致任何一個觀念的改變,都會引發(fā)其余道德觀念的改變。從縱向視角看,泰勒形成了空間上的倫理整體。他對道德概念的闡述呈現(xiàn)由“形而下學”的具體事物和關系通往“形而上學”抽象思考的過程,例如,從生活世界中“臟”的事物演變?yōu)榈赖律系摹白飷骸备?。泰勒認為“臟”和“罪惡”感之間形成了某種類似“暗喻”的關系。正是這層關系讓分屬不同世界的字面上的“臟”和比喻意義上的“臟”處于不可分割的整體之中。事實上,離開物理意義上的“臟事物”,“罪惡”的道德感亦無從獲得。

泰勒語言整體主義的第二層要義指出我們無可避免地生活在更廣大的宇宙背景中。因此,在道德向度,泰勒強調(diào)人類主體處于關系中,認為“自我”不是個體主義強調(diào)的“原子式”主體,抑或是自然主義中的漠然自我;他總在提及“我們”或者“我們的”,強調(diào)相互勾連的意義網(wǎng)絡不僅沒有辦法將自我隔離,反而制造出一個“聯(lián)合”的主體。語言整體提供了一個主體間的背景,自我通過與主體間世界中一般意義的比對獲得清晰的界定。泰勒并非僅僅關注主體,主體間網(wǎng)絡同樣是他重視的對象。作為一名倫理學家,泰勒認為,“自我”表達應符合“具身性自我”應有的本質(zhì)特征,同時給予“他者”以一定的空間,這樣的自我概念并不追求服從于某種要求或特征,而是在與倫理群體的磨合中走向更好的自我。

泰勒主張“人是自我解釋的動物”。這意味著泰勒審視“自我”的視角發(fā)自內(nèi)部,他采用第一人稱敘述的“主體”依附于他的問題域——意義整體或語言整體建構的背景,自我的輪廓在比對和參照中逐漸明朗。泰勒整體主義的倫理制造出處于“關系中”(主體-主體間-更廣闊的空間)的自我(“我”)或者自我的聯(lián)合(“我們”),因此“調(diào)和”這些關系,維系整體的和諧成為泰勒倫理整體主義的主題。不過,泰勒的倫理整體主義因為傾向于追求整體的和諧與穩(wěn)定,過于忽略或弱化差異而招致批評。

從指稱到建構:倫理道德語言的本質(zhì)

站在語言本體論的立場上,泰勒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倫理理解困境的源頭在于語言指稱論的謬誤。為避免后者帶來的危害,泰勒強調(diào)語言具有建構倫理意義和倫理關系的能力,他從澄清語言本質(zhì)開始,論述語言如何建構出倫理意義和倫理關系。

自笛卡爾開啟后伽利略時代,世界祛魅,古老的宇宙秩序遭舍棄。語言因此逐漸失去往昔的神秘,關于語言本質(zhì)的指稱論應運而生。該理論認為,語言出現(xiàn)在世界形成之后,語言在本質(zhì)上等同于符號,是對外界事物一對一的指稱。于是,無論世界如何多樣,語言無需豐富多彩,單一、精準的機械化語言受到推崇,語言間的差異似乎只需增加某些詞匯便可消除。語言由此便可走向統(tǒng)一,達到精確解構“實在”之目的。透過這樣的語言,我們以一種“漂白”的方式解讀世界,去除其多樣性,將其還原成“同一”的模樣。針對語言的本質(zhì),泰勒的討論從描述性的功能層面上升至由道德、倫理、社會、政治等概念架構而成的形而上學層面。語言指稱論所聲稱的“一一對應關系”在這個層面顯得寸步難行。泰勒提出既然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倫理”“道德”這樣的事物,那么何來指稱論的對應之說。

隨后泰勒援引“薩丕爾-沃夫假設”,提出語言具有相對性。所謂“相對性”,意指“不同語言的語義結構可能根本無法通約,語言對不同語言使用者的思維和行為方式產(chǎn)生了影響,根據(jù)這一觀點,語言、思想和文化深深地交織在一起,每一種語言都可能被認為與獨特的世界觀相連?!痹撝鲝堃环矫鎻娬{(diào)語言之于人類思想和文化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亦在說明每種語言都是獨一無二的,沒有哪一種語言可以替代其他語言,語言與語言之間無法比較。語言間的差異不僅體現(xiàn)在其自身,更形塑語言使用者看待世界的方式,這些方式在本質(zhì)上是相異的。由此可見,泰勒視域中的語言是“多元的”也是“異質(zhì)的”,泰勒給予不同語言同等存在的空間,并將語言的異質(zhì)性延伸至與語言息息相關之主體的世界觀。

泰勒批判語言指稱論是因為這種語言觀所主導的理解方式在道德哲學領域產(chǎn)生了嚴重的后果。現(xiàn)代社會隨著先驗世界的消退,科學語言興起,我們越發(fā)愿意以機械化的模式解讀世界。面對由于相互間的不理解而頻發(fā)的倫理沖突,我們似乎喪失了在有魅世界中的化解能力,趨向簡單粗暴的強迫理解,即以一種倫理凌駕于其他倫理之上,形成倫理霸權。

泰勒對語言相對性的強調(diào)則源于他的現(xiàn)實意識。泰勒看到,我們身處的社會結構、倫理背景不同,本應當以更多樣化的視角審視、接納差異。然而,現(xiàn)實中隨處可見西方思維通過英語對全人類不自覺的投射,它所推崇的價值體系成為其他價值體系效仿和遵從的對象。這促使泰勒開始思考語言本質(zhì),他寄期于建構性的語言指引我們走向相互理解,甚至達成道德上的一致。

基于上述背景,泰勒提出語言在本質(zhì)上具備建構倫理意義和倫理關系的能力,決定我們存在于世的方式,為世界引入新的意義。語言所建構的領域由泰勒概述為“人類意義問題”與“關系和社會結構問題”。換言之,語言的特殊作用體現(xiàn)在“向我們敞開意義世界,以及將我們卷入關系之中”。在道德哲學領域,泰勒將此兩類問題具體化為“倫理意義”(Ethical meaning)和“倫理關系”(Footing)。它們在泰勒看來是“與‘薩丕爾-沃夫假設’提出的問題最為相關和最活躍的領域”,因此也成為語言改變我們世界觀的最前沿地帶。語言對倫理意義和倫理關系的建構,是泰勒的表達-建構語言觀對道德問題的探索。

首先,語言在語義層面實現(xiàn)對倫理的建構。其核心是產(chǎn)生倫理意義的“召喚-回應”結構。

各種倫理觀點變化的背后有一個不變的結構:我們體驗到一種召喚,它可能來自我們自己的本性,或者來自我們的本體自我,或者來自現(xiàn)實的本性,或者來自上帝;我們通過努力活得更好,和/或努力更接近神,并且能夠完全地說:“愿你的旨意達成”這些方式或者別的什么方式來回應這個召喚。隨后這個反應要么會產(chǎn)生一個逆向反應:我們變得更好了;或者我們將自己與自我分離;或者我們更接近上帝;或者此逆向作用沒有實現(xiàn)。

要理解該結構,就要明確泰勒視域內(nèi)“那些感覺,或者我一直稱之為‘意義’”兩者的重疊。倫理意義就是倫理感覺,屬于“意含”(significance)范疇。“召喚-回應”結構因此可以概括為道德語言如何為主體引入相關的,或者說對主體重要的倫理情感(道德感)。

需要指出的是,“召喚-回應”結構是倫理情感產(chǎn)生的一種通用模式。泰勒提出該結構旨在說明我們的道德來源復雜,無論是否信奉上帝,這些來源都會讓我們產(chǎn)生不確定性,我們的道德反應因此多變。泰勒并未區(qū)分有神論者和無神論者產(chǎn)生道德感的方式,但他引導我們思考:不同道德來源基于相同的發(fā)生結構激發(fā)出的道德反應有何差異嗎?

盡管反對抽象的結構分析統(tǒng)治,“召喚-回應”結構證明泰勒承認并尊重結構在生成倫理意義時所起的作用。根據(jù)泰勒的歷史敘述,早在人類蒙昧時期,“儀式”作為一種“演示”的語言,成為人類回應神明召喚、接近神明和團結族群的主要方式,它表征著人類集體最早的倫理體驗。隨著語言發(fā)展出有聲和文字形式,我們的倫理體驗受語言發(fā)展的影響趨向復雜。特別是當語言進入“理論”階段之后,因人類集體記憶出現(xiàn)差異,各種關涉人類利害攸關問題的解決方案之間發(fā)生爭辯,我們自身的內(nèi)在倫理斗爭頻現(xiàn)。在外部和內(nèi)部的共同作用之下,我們可能改變我們的感覺直覺,并隨后改變或是完善舊的方案,提出新的方案,形成新的倫理體驗。作為主體,我們在這過程中會產(chǎn)生新的道德情感,新的倫理意義由此而生。

從此視角看,倫理意義的產(chǎn)生關涉兩個要素:其一是語言,其二是人類主體的感覺。兩者的關系由泰勒闡述為“語詞有助于確定我們關于價值的主張,即使它們不能決定價值的有效性。這就是所謂我們在這個領域的表達是建構性的……語詞幫助形塑感覺,以及我們進入該領域的路徑?!睋?jù)此可見,語言直接影響主體的價值判斷及道德感覺,它的形態(tài)決定了主體形成感覺的方式,以及這感覺最終的呈現(xiàn)。由于語言在泰勒論述中是不可通約的,有著百樣面貌,并且語言產(chǎn)生于特殊的文化背景和社會結構中,它們蘊含的價值體系不可替代,每種語言建構出的倫理意義或者說道德感覺勢必是各異的、多元的,同時也是平等的。假若我們觀察倫理觀念的差異,便可以發(fā)現(xiàn),從何為價值的意義上來說,人們的道德理想常常彼此模糊,人們對于人類意義的理解互不明了。倫理意義的異質(zhì)性其實是把“雙刃劍”,一方面它是對抗倫理暴力的有效力量,能夠有力回擊來自某一種倫理理解的壓迫,另一方面卻也造成不同倫理理解間相互溝通的困難。

其次,語言在語用層面建構出倫理關系。泰勒針對倫理理解困境,認為“語言能力在本質(zhì)上是共享的”,可以分享的特性意味著語言關涉的并非單個個體,它往往處于多個個體的關系之中。實際上,泰勒表示,語言的建構能力超出了意義領域,人際間的交談和溝通在創(chuàng)造新意義的同時,置交談者于某種關聯(lián)之中。語言的構成部分如語調(diào)、表情、肢體等無時無刻不在改變或維系著(Footing)人與人間的關系。“倫理是關系性的”在學界屬于普遍的共識。維系(Footing)概念在內(nèi)涵上具備了倫理關系的公共本質(zhì)、體現(xiàn)了倫理特有的規(guī)則性和秩序感。因此,當泰勒表示語言建構了這種“維系”(Footing)時,實際上指語言建構了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語言對于人際關系的創(chuàng)造和維護,屬于“語用學”范疇,關涉“施為性話語”如何“以言行事”。

泰勒分別討論了私人空間和共同空間內(nèi)語言建構倫理關系的方式。私人空間的倫理關系需要關系主體擁有共同意義世界中的語言,能夠分享該語言中的文化習慣?;谡Z言能力的共享特點,我們才能確定某種關系,獲得新的聯(lián)結方式。語言的語用功能在其中起到了關鍵性作用,但倫理關系最終的確認不是主觀的決定,還必須參照語域和某些社會類型約定。這三個部分也是私人空間內(nèi)“維系”(Footing)產(chǎn)生、發(fā)展、確定的過程,語言貫穿其中,最終完成對倫理關系的建構。公共空間內(nèi)的倫理關系不再局限于人與人之間,而化身為個體與群體、社會、上帝及宇宙的廣泛關系。概括地說,泰勒在這部分的闡述再次圍繞“儀式”展開。泰勒主張“儀式”是語言的附屬物,亦是語言特殊的表現(xiàn)形式,“儀式”在建構倫理關系時發(fā)揮的重建及修復作用延續(xù)到當下,形塑著我們身處的更大的人類秩序。

如果說語言的相對性決定我們以各自的方式解構世界,以此形成的價值判斷無法通約、成就不同的倫理理解的話,那么語言能力的共享性則“維持著對世界的共享意識,在這種意識中,個體們通過在持續(xù)的對話中成為特定的聲音來區(qū)別彼此”。泰勒提出的共享意識是指人類主體感知世界時可以分享的某些認識。在語言建構能力的加持下,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形成后,語言自身的特性融貫于人與人之間,它所維持的共享意識彌足珍貴,不僅構成了人們對世界達成共識的基礎,也為各異的倫理理解創(chuàng)造可以走向一致的可能。這些一致之處是,人們成為自己并形成自身倫理理解的基礎。因此,脫離了倫理共識的倫理理解猶如空中樓閣,瓦解于吹彈之間。只有基于共享意識去審視倫理意義,方能彌合理解上的鴻溝。

語言建構倫理的能力是我們形成特有價值體系、道德判斷的根源,也是我們消除倫理暴力,走向和解的前提。它的背后暗含著兩種語言觀念的角力。假如語言指稱論所談及的外部實在是同一的、無差別的,理應被拋棄,那么基于語言的相對性,建構論中的人類現(xiàn)實卻是“多元”的。據(jù)此可以說,語言建構論所關切的是不同的道德生活方式,但“多元化”的特征在道德哲學層面也帶來巨大的挑戰(zhàn)。盡管建構理論在語言和倫理間架構出的“建構”關系,清算了指稱論創(chuàng)制的倫理理解方式,奠定了語言消解倫理沖突的本體論基礎,并借助語言能力的共享性表明多元理解可以達成“共識”,但語言建構論并沒有說明針對倫理觀念間的差異該怎么做。泰勒繼而闡發(fā)的“調(diào)和論”具體分析了如何彌合倫理沖突問題。

在建構中走向調(diào)和:倫理道德沖突的語境化方案

在語言和倫理的建構關系中,倫理理解雖然在主體達成對世界普遍認知之后獲得互相通約的可能性,但在現(xiàn)實中,倫理理解多元化的弊端頻頻暴露,不同區(qū)域間的矛盾因得不到調(diào)解而可能滋生倫理暴力,甚至會演變?yōu)閰^(qū)域間的嚴重對峙。鑒于語言是“倫理意義”和“倫理關系”的建構者,泰勒試圖借助語言的力量平息倫理價值體系間的紛爭。

語言之于人類的重要性是其力量的來源。古希臘哲學中的“人類”一詞意為“有‘LOGOS’的動物”,其中“LOGOS”含有“詞語”“話語”之義。據(jù)此,泰勒將人類定義為“擁有語言的動物”。語言對于個體發(fā)展意義重大。首先,它預示著個體不僅僅被動地接受外界環(huán)境的控制,人類作為主體成為“環(huán)境的中心,事物以它們的意義或與環(huán)境所要求的行為的相關性顯現(xiàn)出來”。泰勒借用普勒斯納的術語,稱之為“定位”(positionality)。當人類掌握語言時,即擁有了其他動物不具備的能力,這表明人類在物競天擇的自然環(huán)境中勝出,形成以人類自身為中心的思考范式,并通過判斷事物與己的意義(相關性)來定義事物。此時,人類已然有了更高層次的追求和更多的選擇。擁有選擇的能力亦即意味著改變成為可能。脫離生存壓迫之后,人類思考的視角也由單一的“活下去”轉變?yōu)楦訌碗s的交互模式。

其次,建基于邁克爾·托馬塞洛(Michael Tomasello)的觀點,泰勒提出語言孕育于父母或養(yǎng)護者與孩子的交談中,而非產(chǎn)生于個體內(nèi)部。個體與其父母或看護人的感情紐帶、分享的意愿以及共同的關注在其中起到了關鍵作用。個體在交流中完成語言習得,因而,交流雙方的共同的意愿必將優(yōu)先于個體的主體性,或者說,“我們的意識”先于“我的意識”。基于兩種意識的先后關系,泰勒否認語言是由主體創(chuàng)制語詞對其內(nèi)在的“頓悟”表達而成的,因為如此單向的過程把處于完成狀態(tài)的自我意識放置在主體進入主體間世界之前,制造出冷漠的、機械的“自我”;另一方面,自我意識必須以采取或預設“他者”的位置為前提方能形成,只有從他者視角看待自身,主體才可以看清自己是誰。語言的習得過程賦予主體在對話中了解“他者”的立場,區(qū)分自身和他者觀點的能力。人類由此改變之前的立場,轉向“反思性的立場”,即強調(diào)以外部視角、其他視角或是他者視角審視自身。

值得注意的是,泰勒在陳述了語言的重要性之后表明,他對語言的認知主要受到赫爾德的啟發(fā),后者提出“人類從本能的支配中解放出來,而這些本能對于其他動物而言是法則,是強加于它們?nèi)フ业綉獙ι嫣魬?zhàn)方法的任務”。泰勒隨后引出了一個影響語言與倫理關系走向的重要概念:“這(指赫爾德的觀點,筆者加)就是我所說的‘靈活性’(flexibility)的核心?!?/p>

泰勒指出,“語言的出現(xiàn)帶給人類更多的‘靈活性’,也就是一種能改變、轉換自己能力的可能性,其他動物都不具備這種能力”。泰勒認識到全球化進程中的倫理秩序不可能通過暴力方式實現(xiàn),我們需要從各方面努力。就人類主體而言,“靈活性”造就了學會反思的我們,語言幫助我們達到了實現(xiàn)倫理間的相互理解在主體維度的訴求。但在實踐層面,我們需要“靈活性”提供的更多助力。泰勒視域中的“靈活性”作用于三個維度:其一是社會之間的文化沖突;其二是核心倫理價值與不同社會基本道德準則間的對立;其三是我們因為排斥“善”本身而形成的對普世倫理的抵制立場。具體而言,語言在第二個維度帶給我們的“‘靈活性’關涉一種徹底的轉變,一種與人類從祖先那里繼承來的本能相關的超越”,而作用于第三個維度的“靈活性”與第二個維度緊密相關,指向一種“轉變和超越新生人性所遺存的本能(文中指去摧毀‘善’,筆者加)的能力,這是向更高的善的轉變所需要的”。通過對這兩方面的闡述,泰勒論證了語言在道德理想發(fā)生對抗時具有調(diào)和功能。

然而,在細述語言調(diào)和倫理沖突的能力之前,我們需要回答另一個問題,假若相互間的不理解是因為差異巨大,為何倫理上的差異會導致激烈的“對抗”?眾所周知,人自古便是群居動物,漫長的進化過程始終伴隨殘酷的優(yōu)勝劣汰,自然選擇迫使族群中的個體形成了對族群忠誠、相互團結的能力,同時產(chǎn)生出排斥“外來者”“異族”的情緒。從此意義上說,人類對異于本族群者的敵視源自一種根深蒂固的動物性本能——維系自身的生存并不斷繁衍壯大。

這種本能反映在道德層面,體現(xiàn)為一種抗拒“普世倫理”的力量,即為維護所在社群的利益而對抗與之相悖的核心倫理和基本的道德準則。隨之而來的便是兩種倫理價值體系的直接碰撞。此類對峙可以歸結為對不同善的維護:第一種是對族群核心利益的保護,屬于“小善”,它是向內(nèi)的、自發(fā)的、具有明確的指向性;第二種是對普遍價值的支持,屬于“更高的善”。前一種善往往提出非同尋常的要求,動輒挑戰(zhàn)、破壞后一種善。盡管如此,某些道德準則、行為規(guī)范依舊受到廣泛認可,在全球范圍內(nèi)約束人們的行為?!按笊啤钡玫狡毡榻邮茴A示著“小善”和“大善”在某些范圍內(nèi)達成了某種程度的“和解”。

不同的“善”若要和諧共存,離不開人類超越自身的力量。這種力量來自語言,它帶給我們的“靈活性”讓我們認識到需要在改變狹隘“小善”的同時,召喚我們走出各自舒適的、慣常的族群內(nèi)部的“小團結”,克服血緣、種族的限制,超越殘存在我們血液中的動物本性,放棄為了本族的繁衍而欺凌和消滅其他族群,欣喜地去找尋更廣泛的團結(a broader solidarity),泰勒認為這才是我們作為人類的真正使命。他相信“正是這些改變?yōu)槲覀冞@個時代日益增長的普世主義共識奠定了基礎。即使面對巨大的阻力,甚至只能部分地付諸實施,這種倫理應該被提出,并得到越來越廣泛的支持,這顯示出另一種‘靈活性’”。當追求更美好的生活成為現(xiàn)代人普遍的認知,它將逐漸上升為我們的倫理共識,也是“大善”所在。正如語言讓我們體悟到無論“我們的意識”如何勢弱,“我的意識”中一定隱匿著“我們的意識”,后者以“無形的力量”激發(fā)或抑制調(diào)控前者,全人類的道德理想(“大善”)將取代族群內(nèi)的價值(“小善”)成為首要的考慮。這樣的作用力根植于個體內(nèi)在,影響個體的道德言行和判斷,因為個體不是脫離于群體之外的抽象物,“自我意識”中不僅包含此岸的我(現(xiàn)實中),還包含彼岸的我(理想中)。現(xiàn)實中,約定俗成的道德標準、普遍價值演變?yōu)橐詿o形之力控制個體道德判斷的力量;理想中的“大善”必將最終突破“小善”,完成超越。然而,泰勒認為的“超越”并不是完全的“否定”,或者說徹底的“清算”,它的終極目標在于保留諸種“善”的空間,鼓勵人類朝著“調(diào)和”的方向做出調(diào)整和轉變,克服“本能”改變自己,接受“大善”,達成倫理上的和解。這一思路由泰勒概述為通過類似宗教中稱為“軸心”(Axial)的改變,即“宗教的變革”,化解對立與矛盾,尋求共識,趨向和諧。

幫助人類克服動物本性,走向“更高的善”是“靈活性”展現(xiàn)出的第一種能力。它的第二種能力應對的則是更為可怕的力量——一種“極端的惡”(radical evil),這種惡不僅拒絕“善”,還企圖摧毀“普世倫理”,“如果這種惡存在(我這樣認為,原文加),那么這里是靈活性的第三個維度”。泰勒認為,“極端的惡”由人類的排外本能發(fā)展而來,人類初期為了生存下來的意愿會演變?yōu)閮?nèi)生動力,其驅(qū)動力越來越大,越發(fā)恐怖時,我們與最普遍的道德準則就漸行漸遠了,此時徹底的“惡”便滋生出來。它的目標不在于拒絕或抵制“更高的善”,而在于摧毀“善”本身,并以此為樂,為“惡”而“惡”?!吧啤薄皭骸敝g的對抗從來不是無關痛癢的,它們面臨一場“生死之戰(zhàn)”,“暴力”似乎是唯一的選擇,其目的在于一方以極端的方式消滅另一方。泰勒的方案卻提及“靈活性”負載的能力能夠像幫助我們走向“更高的善”那樣去轉變和超越人性中的“惡”。

放眼當下,“利己”“排外”的本能逐步演變?yōu)樽迦簝?nèi)部的行為規(guī)范?,F(xiàn)代社會中這種本能擁有了新的表現(xiàn)形式——“民族主義”,即以本民族的利益為基礎的思想或運動。“民族主義”加強了內(nèi)部的“團結”,卻也造成民族與民族,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對立。針對后者,歷史上曾出現(xiàn)某些宗教力量試圖對抗、改變?nèi)祟惛畹俟痰呐磐獗灸軒淼暮蠊瑥亩鴰椭覀冞_成倫理共識,收獲理論上和實踐中的廣泛支持。然而,祛魅后的世界是喪失了超越性意義的世界,宗教被排除在外,世俗中對超越之物的信仰越發(fā)淡漠。因此,泰勒沒有局限于依靠宗教的力量,他再次轉向語言,并期待在語言中找到讓我們拋下倫理分歧的方法。

泰勒這一次轉向儀式——一種古老的語言形式。“儀式”連接“人”“天”“地”,重建、修復人與社會、人與宇宙的關系。在現(xiàn)代社會“內(nèi)在的框架”中,超驗的道德秩序不再發(fā)揮作用,我們更加需要“儀式”將整個社會甚至全世界信仰各異、價值觀不同的人群“重新相連”(reconnection)。所謂“相連”基于一個事實,即任何人、族群無論處于何種價值體系內(nèi),都無法脫離世界獨立存在。人與世界的聯(lián)系并不僅僅表現(xiàn)為生物學意義上的關系,泰勒強調(diào)它是一種超生物意義上與世界的關聯(lián)。如此,泰勒提及的“重新相連”實際上傳遞出讓“我們”重新“在一起”的訴求。他試圖將我們置于一個大的共同體內(nèi),彼此依靠,共同生活。更進一步地說,通過“在一起”我們形成一個實體,并放棄自己的“個別性”,直至達成倫理和解,完成“調(diào)和”。如今宗教性質(zhì)的儀式依舊出現(xiàn)在不同信仰的社群中,但是若要與世界融合在一起,“就像所有意義的關系一樣,它需要我們?nèi)グ盐蘸屠斫猓晃覀儽仨毘ㄩ_心扉去接受它。因此,需要儀式,也就是‘詩歌’”。在泰勒看來,詩歌是當代人的“儀式”,我們所經(jīng)歷的倫理沖突在詩性語言中被消解。只有把自己交付給詩歌,我們才能回歸原初,回到人類本真的藝術創(chuàng)造之中,找到“更高的善”之所在,那里是我們最后的精神家園。

祛魅后的世界迎來人類解放,多元化因此出現(xiàn)在眾多領域。就道德哲學而言,各種道德觀念紛至沓來,而整個世界卻未能準備好接納價值觀共存的現(xiàn)實,道德困惑和倫理沖突在所難免,消解倫理對抗的不同方案也應運而生??墒俏覀儾]有達成一種和諧的、非同質(zhì)性的倫理形式。泰勒從語言視角審視倫理,指出人類在核心問題上的爭辯往往引發(fā)倫理沖突,但依據(jù)語言建構理論,語言不僅擁有建構倫理的能力,而且賦予人類“靈活性”,幫助道德主體保持開放的態(tài)度接納差異和他者,用更包容的倫理視野加上合理的政治變革去建立團結的基礎,最終倫理沖突可能在詩性語言中達成和解,實現(xiàn)語言調(diào)和倫理之目的。

泰勒的調(diào)和方案架構在語言本體論基礎之上,他從語言的本質(zhì)和能力出發(fā),接續(xù)語言哲學和純粹語言學的傳統(tǒng),并將其擴展到倫理學領域。這無疑是一種大膽的嘗試和創(chuàng)新。我們面臨的問題具有普遍性,而解決問題的方式也千差萬別,泰勒給我們帶來了有益的啟發(fā),但是泰勒的方案在現(xiàn)實中是否適用,是否具有實踐的有效性,還需要進一步檢驗。

③C.Taylor, “Cross-purpose: The Liberal-Communitarian Debate”, inPhilosophicalArguments, Cambridge/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p.185

⑩露絲·阿比:《查爾斯·泰勒》,韓升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0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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