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 青
是人就有火氣,有的人天生火氣大,只要這火氣尚受理性駕馭,也屬正常。仔細想想,我們何嘗不是已經(jīng)習慣于對自己要求低,對他人要求高;想自己損失多,想他人損失少,如此一來,火氣想小也難。有人常受“無名火”困擾,其實,“火”固然是無名,卻未必沒有來歷?;饸?,說起來其實也有高下之分,有的火氣只牽涉蠅頭小利;有的火氣嘛,則緣于家國情懷。
火氣大,有時候可表現(xiàn)為血性。明末大文人陳子龍便如是。同為明末大文人的艾南英游歷江南,與陳子龍等江南名士坐而論道,艾南英以教訓(xùn)人的口吻,指名道姓地罵起李夢陽、王世貞等陳子龍眼中的前輩大儒,陳子龍突然拍案而起,上去一個“背跨”就將艾南英摔倒在地,舉座皆驚,從此落得個“爆脾氣”的稱號。后來,當大明文臣武將們爭先恐后降清,就是這個“爆脾氣”的文人陳子龍,在家鄉(xiāng)率先扯起反清復(fù)明大旗,率義軍轉(zhuǎn)戰(zhàn)東南各省,給清兵以沉重打擊。清順治三年,他在吳江大敗清軍,被清庭列為務(wù)必斬除的“三吳名士之首”;順治四年,因走漏消息,陳子龍孤身被捕。他直立不屈,大罵不止。清軍將領(lǐng)問其為何官,他答:“我大明崇禎朝兵科給事中也?!庇謫枮楹尾惶臧l(fā)?陳答:“吾惟留此發(fā),以見先帝于地下也。”再問,陳子龍便不發(fā)一語,只怒目圓睜。清兵差五百人將其押送南京,他卻在途經(jīng)上海松江跨塘橋時硬是甩倒了幾個清兵后投河殉國。如此剛烈,如此火氣,不要說文人,又讓古今多少武夫汗顏!
火氣大,有時候也是個性。劉文典當年踹過蔣介石,坐過大牢,火氣大得很。他崇拜陳寅恪,看陳寅恪的文章要先洗手;他瞧不上沈從文,日本人的飛機轟炸昆明,西南聯(lián)大師生跑警報,劉文典看見沈從文跑向防空洞,竟然也不怕炸彈了,站在原地大聲說:“我跑是為了保存國粹,學(xué)生跑是為了保存下一代的希望,沈從文你干什么跑!”有火大的,就有火氣更大的。吳組湘先生是劉文典的學(xué)生,也是劉文典最得意的幾個弟子之一,在劉文典布置的六朝文學(xué)作業(yè)里,吳組湘大罵六朝文學(xué)全都是些娼妓文學(xué),劉文典大怒,遂給了吳組湘的作業(yè)一個“不及格”。但因為喜歡吳組湘的才華,所以又叫人給吳組湘?zhèn)魅タ谛?,說只要吳組湘改變觀點,就能過關(guān)。吳組湘當時已娶妻生子,一家人全靠他這一點微薄的獎學(xué)金生活,如有一門功課不及格,獎學(xué)金就會泡湯??蓞墙M湘硬是沒有收回自己的觀點,他當著劉文典的面宣布中斷學(xué)業(yè),令火大的劉文典一下子沒了脾氣。
有的人火氣大,沾火就著,屬于“暴脾氣”,這的確與自身生活的遭際有關(guān),但更與自身的見識、學(xué)養(yǎng)和修為不夠有關(guān)。想當初,豐子愷先生家里有6個孩子,他卻沒有打過任何一個孩子,他也很少跟孩子發(fā)火。即便在抗戰(zhàn)期間一家人顛沛流離,他與孩子們交流也是和顏悅色。在緣緣堂,他為孩子們裝了滑梯、蹺蹺板,挖了沙坑,還置辦了可升降的跳高用的架子,儼然搞成了一個兒童樂園。仔細揣摩豐子愷先生的文章和畫,那可都是濾盡了火氣的??!
濾盡了火氣,并不是沒有火氣,而是領(lǐng)悟了人生的真諦。
艾麗絲·門羅當年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時候,我看到不少“奇葩”言論。某出版商:“我們根本沒預(yù)測過門羅獲獎,也壓根沒想過這事兒。出門羅的書,單純是因為她是當代英美文學(xué)一線女作家,我們關(guān)注她很久了。”以百米沖刺速度舍我其誰般一股腦引進門羅全部作品,說的卻似與她獲不獲獎沒半毛錢關(guān)系,果真如是,只能說出版商腦子進水了。原本多半不知門羅何許人也,卻普遍表現(xiàn)得與門羅很熟,某著名評論家:“果然不出我所料,果然是門羅,留意她很久了,在歐美,她絕對算一線作家?!蹦吃u論家:“剛有記者問今年的諾貝爾獎為什么頒給門羅,其實想當年大學(xué)時就讀過她的短篇小說,她一直都是一線作家,去年莫言獲獎時,我就預(yù)測今年肯定是她……”說得都跟諸葛亮、劉伯溫似的,但我感興趣的并不是他們的能掐會算,我感興趣的是他們不約而同所談及的一個概念——“一線文人”抑或“一線作家”。
何謂“一線作家”?據(jù)說有兩種解釋。傳統(tǒng)的解釋是指活躍在創(chuàng)作一線、筆耕不輟且不斷有新作面世的那些人。而另一種解釋則是指曝光率高、總是能夠成為新聞焦點且與影視圈娛樂圈聯(lián)系緊密的那些作家。所謂“作家明星化”是也!但在我來看,把作家分為“一線”“二線”,乃至“不入流”,原本就是隨意的,更是輕佻的。因為所謂“一線作家”所提供的未必就是一流作品,可能僅是些契合了泛娛樂化消費時代的文字。曹雪芹活著的時候從沒進入過“一線”,似乎連“二線”都算不上,但誰能說他不是一流呢?
我小時候,工廠里有“一線”“二線”之說?!耙痪€”指生產(chǎn)、銷售部門,也就是造產(chǎn)品、扛指標和直接面對顧客的那些崗位;而“二線”指機關(guān)后勤服務(wù)部門。那時姑娘談對象都愛找“一線”的,原因簡單,“一線”獎金高,連糧票都比機關(guān)干部拿得多。后來隨著減員增效與技術(shù)進步,工廠里的“一線”“二線”變得模糊,這個詞被借用到其他領(lǐng)域,遂成了一些人或吹捧或標榜的手段,全不管他們嘴里的“一線”到底又夠得上幾流。
“一線”“二線”之說也非文人專利,美術(shù)界有一線畫家,影視圈有一線演員,娛樂圈有一線歌手,球隊有一線球員……其實,混入一線不難,進入一流卻不易。關(guān)鍵是,我們是追求緊貼時尚外表風光的“一線”?還是看重真材實料真才實學(xué)的一流?記得幾年前,在上海相對僻靜的四平路旁,有一家名為“啃得起”的快餐店,店不大,名字有意思,鹽酥雞做得更地道。老板一番話把我給逗樂了,他說:“阿拉‘啃得起’雖然未必是一線牌子,但和一線大牌子比,不光節(jié)約鈔票,味道也絕對一流!”沒有一線位置,卻不妨礙追求一流品質(zhì)。
也怪,這么多年來,我喜歡的歌手多半都不屬于“一線歌手”,比如鈕大可、曹松章、曲佑良、劉崢,等等,還有就是馬來西亞華裔梁靜茹。而梁靜茹差不多算是我喜歡的歌手中唯一與“一線”沾邊的了。然而,至今依然有人說梁靜茹“除了歌聲,其余都可略過”。因為她是幾乎不提供新聞的新聞當事人。當年初到中國臺灣發(fā)展的梁靜茹每次在記者會上都緊張到瑟縮發(fā)抖,來自馬來西亞偏僻華人聚居小鎮(zhèn)的她說:“當明星,我一直沒準備好?!彼ε鲁鲥e,對工作始終敬畏;她曾經(jīng)給五六位大牌明星做助理,但結(jié)果是,這些明星如今誰也沒有她紅!一個外形不起眼,性格很拘謹,沒有緋聞,穿衣保守,經(jīng)歷乏善可陳的女歌手,卻紅遍華人世界,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她一流的歌聲和她一流的工作態(tài)度!正所謂是金子總會發(fā)光,是葵花總要向陽!梁靜茹是當下極少數(shù)不需緋聞和炒作就能站到一線的女明星。她詮釋了一個道理:一線的位置需要有一流的實力,否則,即使被炒作到一線,也終究站不穩(wěn)。
歌手如此,文人更是如此。我們?nèi)缃裎膲腥搜员靥峒暗目ǚ蚩?、佩索阿、保羅·策蘭等人,他們哪個活著的時候又屬于“一線”來著?
明里暗里給文人分出“等級”,是世俗和等級社會的產(chǎn)物,可在我看來,只要你做到了一流,無論是文學(xué)還是藝術(shù),無論是工作還是創(chuàng)作,亦無論時光如何匆匆流逝,即便不被人說成是“一線”,那又怎樣?
這里要說的文人中的“學(xué)霸”有三位——晚明的“江左三大家”錢謙益(錢牧齋)、吳偉業(yè)(吳梅村)、龔鼎孳(龔芝麓)。三個人很早便相識,關(guān)系接近亦師亦友。吳偉業(yè)與龔鼎孳年庚相仿,且皆于崇禎年間考取進士,錢謙益比他們要大二三十歲,乃萬歷年間進士,想當年論學(xué)問與名望,有東南文宗之稱的錢遠在吳、龔二人之上,可有意思的是,這仨人卻被時人生生地給捏合到一起,原因嘛,首先,仨人在科考的征途上都是遠近馳名的學(xué)霸級人物;其次,仨人籍貫皆為江左,詩名并重,且皆由明臣仕清;再次,仨人瞻前顧后、患得患失、嘀嘀咕咕的毛病令他們常常兩頭不落好,人生雖跌宕起伏,卻也敗筆多多。當然,還有一樣,那便是仨人皆與當年的秦淮八艷牽扯不清,可謂剪不斷,理還亂。
單論好好學(xué)習這事兒,此仨人還真說不好誰先誰后,反正都是天生的學(xué)霸。比起蒲松齡、吳敬梓那種一進考場就蒙的人,仨人絕對屬于考試型選手,否則也不會年紀輕輕便求得功名、名耀江左。沒承想遇上了改天換地的大時代,這將他們原本或明哲保身的好日子給攔腰斬斷了,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在為官與為民之間,在名望與散淡之間,在富貴與貧窮之間,在殉明與降清之間,三個學(xué)霸可真稱得上患得患失、愁腸百結(jié)啊!
錢謙益曾是一個有大抱負的文人,讀書和藏書皆居江南頭牌。公元1641年秋,另一江南大文人毛晉單獨為錢謙益賀60大壽。毛晉時年42歲,風華正茂。二人焚香供羅漢、清齋法筵,錢謙益對毛晉講,讀書人最該在意的乃后世的好名聲??蓛H過四年,清軍兵臨南京城下,柳如是勸錢與自己一同投水殉國,錢不語,后走下池塘試了一下水說:“水太冷,不能下。”好名聲被他拋到腦后,轉(zhuǎn)而降清。錢謙益與洪承疇不同,他是讀書人,深知啥叫遺臭萬年,于是在名望與權(quán)宜之間,名望再次成為首選。當鄭成功北伐,他不顧年邁體弱,暗中聯(lián)系反清志士,并“盡囊以資之”,臨終前還寫下“苦恨孤臣一死遲”的詩句以示對大明效忠。殊不知,因他的患得患失與機巧權(quán)益,歷史早已將他歸入“貳臣”。
同樣為降清睡不著覺的還有吳偉業(yè)?!叭趟劳瞪ポd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債須填補,縱比鴻毛也不如?!边@幾句詩是吳偉業(yè)仕清后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吳是明崇禎殿試榜眼,崇禎皇帝在有明一朝的皇帝里算比較自大的,對吳卻高看一眼,曾在吳偉業(yè)的試卷上朱批“正大博雅,足試詭靡”八個字。聽說吳尚未婚娶,特批他回鄉(xiāng)娶了媳婦再來,后人稱其是“欽賜歸娶,天下榮之”。這位學(xué)霸一方面對降清耿耿于懷,一方面對愛情患得患失。崇禎十五年春天的一次酒宴上,卞玉京主動對吳偉業(yè)表達愛慕,而吳卻含含糊糊、裝傻充愣,把卞玉京傷的不輕??芍笏謱Ρ迥钅畈煌瑢3膛艿藉X謙益府上,求柳如是幫他與卞玉京說和,他可娶卞為妾??蛇@時候的卞玉京早已心灰意冷、遁入空門。吳偉業(yè)臨終前曾說道:“吾一生遭際萬事憂危,無一刻不歷艱險,無一境不嘗艱辛,實為天下大苦人?!笨伤目?,何嘗不是他自找的呢?
三個文人里,數(shù)龔鼎孳放蕩不羈,有李白那種散盡家財還復(fù)來的豪情。其年少時,萬言文字便一揮而就,且辭藻華麗。吳偉業(yè)說他“見之篇什者,百世下讀之應(yīng)為感動”。他不像吳偉業(yè),怕煙花女子壞了自己前程。他見顧眉才兩面,就表示將明媒正娶,他寫給顧眉的情詩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色。但因他一降大順二降大清,為人所不齒。龔的降,除大節(jié)有大虧之外,也緣于他的患得患失。他在文人圈子里的豪放不羈本源于他富豪家資的底氣,他對榮華富貴的貪戀令他不能自已。雖然他升任清刑部尚書后,為保護傅山、閻爾梅等明朝遺老不遺余力,且暗中資助大量明人遺士,他的詩作里也滿是亡國之恨,但已于事無補。龔鼎孳把自己沒能殉明而去歸結(jié)為“小妾不許爾”,是無力的托詞,也是某種事實,金錢美色、榮華富貴,讓龔鼎孳讀的那些圣人書變得虛幻且輕飄。
三個“學(xué)霸型”文人,學(xué)問甲天下,為人卻復(fù)雜。復(fù)雜就在于,他們要的東西實在太多,每一樣都不想失去,他們或許忘了那句老話,這世上,甘蔗哪有兩頭甜啊!
文人與錢的關(guān)系,簡單也不簡單,說一言難盡倒也不錯。搞比較文學(xué)的人喜歡拿陶淵明與英國“湖畔派文學(xué)”領(lǐng)軍人物華茲華斯比。還別說,二人確有可比處。一是都寫了不少田園詩;二是都遠離熱鬧去到偏僻鄉(xiāng)野過“采菊東籬下”的日子。但始終有個“硬檻兒”邁不過去,那便是陶淵明辭官后就再沒拿過朝廷一兩銀子,而華茲華斯卻在他隱居的湖區(qū)謀了份年薪達400英鎊的印花稅稅務(wù)官的官差,這事兒在彼時英國曾引起軒然大波。先是拜倫撰文諷刺,再是原本崇拜華茲華斯的雪萊表示要斷交,就連當時很年輕的狄更斯都因此而對這位前輩心生芥蒂。這說明,文人與金錢之間,多少是有些違和感的,古今中外莫不如是。
華茲華斯靠那幾百英鎊年薪可以在偏遠的湖區(qū)安心寫作,我覺得這事兒沒什么不好,一定要讓他做個忍饑挨餓的窮酸文人,難說就不是一種道德綁架。雖說拿著幾百鎊年薪,而且后來華茲華斯還成為英國的桂冠詩人,有皇室給的津貼,但華茲華斯算不上嚴格意義上的富人,與同時代倫敦的那些商賈巨富不可同日而語。這從他生前從不奢侈浪費,而死后并沒有留下多少遺產(chǎn)中可見一斑。
但中國古代的情況不是這樣,真有靠寫東西成為富豪的文人。《晉書·陳壽傳》中說有人請陳壽為其父寫傳賦。陳壽說:“見與千斛米,為尊撰佳賦。”一篇傳賦開價千斛米,可見當時著名文人索要稿酬之高。而在唐代,詩人賀知章、宋之問、駱賓王、王昌齡等都曾為人代寫過公文。但代寫公文名氣最大的當屬詩人李邕,以至于許多地方官都拿著錢跨縣過府來請他寫公文。李邕一生代寫的公文據(jù)說有800多篇?!缎绿茣分兄v:“李邕代撰官折受籌銀巨萬,據(jù)此為豪富者。”
與為他人代寫公文相比,給死者寫碑文賺的錢也不少,不過能從中賺大錢的文人不多,韓愈算其中一個。韓愈寫《平淮西碑》得到的報酬是500匹絹,依《中國物價史》中記載,唐開元年間的500匹絹相當于7690斗米,而買當時的7690斗米需要現(xiàn)在的20萬元人民幣,也就是說韓愈寫此碑文拿了20萬稿費,而碑文只有1505個字。我去南昌的青云譜八大山人故居,看到里面有記錄說當年朱耷曾受托為江南一富戶作畫,收了多少錢沒有記載,但對方是“傾囊中金為潤”。而鄭板橋晚年曾寫有《板橋潤格》,給自己作品明碼標價,且作詩云:“畫竹多于買竹錢,竹高一尺銀三千,任爾怨話任交接,只當秋風過耳邊?!彼耆畔铝怂^“君子喻義不喻利”的虛榮,明碼標價,愿買愿賣??梢姽糯娜酥灰姓娌艑崒W(xué)的,且能夠放下架子,想要變得富裕,乃至于成為富人中的一員并非沒有可能。
與古代中國文人相比,當下中國文人的變化何止翻天覆地,單以賺錢論,不僅個體間相差懸殊,實際與古人也無可比性。因為那時候文人代寫公文也好、替寫碑文也罷,實則是為了“養(yǎng)”自己要寫的那些賺不到錢的詩詞歌賦,是用文學(xué)以外的文字來賺錢養(yǎng)不賺錢的文學(xué)。而當下的某些文人呢?卻是用所謂的文學(xué)來賺錢“養(yǎng)”自己鮮衣怒馬紙醉金迷的生活。
文人蘇曼殊的年譜實際上就是一張行旅表,沒有起點,也無終點,在世俗人眼里,時常落魄且“婚宦兩無成”的蘇曼殊該是避之唯恐不及才是。然而,黃興、馮自由、陳其美拿他做好朋友,陳獨秀、章太炎、章士釗是與其吃喝不分家的好兄弟,蘇曼殊口袋里的大洋不是柳亞子偷偷塞的,就是陳去病、包天笑“委婉”贈與的。魯迅對這一“落魄人”也青睞有加,他請?zhí)K曼殊來與他一起辦《新生》雜志,還對人講:“我的朋友里有一個古怪人,有了錢就喝酒用光,沒了錢就到寺里老老實實地過活?!碑斈隊幹I蘇曼殊畫的那些人,至少在當時還真不覺得他的畫就值那些錢,而是借個由頭來幫他。同樣,華茲華斯在英格蘭湖區(qū)年薪400英鎊的閑差,也是喜歡華茲華斯詩歌的朋友費了不少勁兒幫他爭取到的,為的當然是讓詩人能夠安心創(chuàng)作他的十四行詩。
有一種人,經(jīng)常會把別人的名字掛在嘴邊,當然,他常提的肯定不會是他們小區(qū)的保潔或保安。往往都是某些聽起來比較厲害的人物。比方你搞文學(xué),他會和你提他跟某某文學(xué)期刊的主編同過學(xué),和某協(xié)會的書記喝過酒;你孩子要升學(xué)了,他說他認得某教育局一把手,與某學(xué)校管招生的主任莫逆,總之,都是說說道道的角色。可你要真求他辦事,他一個眉頭緊鎖,說這個有點難那個不好辦,倒像是戲精。令人想起乾隆年間的相國蔡新說的:“求人如吞三尺劍,靠人若上九重天”。啥意思?當然是求人不易唄!
唐代詩人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就是一首“求人”詩。當年孟浩然厭倦隱居生活,便寫下此詩,為的是求張九齡舉薦自己。作為一個文人,這種求人辦事之事多少有些俗氣,所以在詩中孟浩然便借詠洞庭湖來暗寫,卻寫出了這篇千古絕唱。最后四句:“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卑凳咀约菏且唤椴家拢胍üαI(yè)卻找不到出路。如此一想,便有了后一句覺得愧對明君之語。無論是無舟之苦,還是羨漁之情,都是想“出山”一展身手。文人求人,多半也系不得已。當初文學(xué)青年薩克雷給狄更斯寫信,求找工作,狄更斯還真給薩克雷找了個畫插圖的營生。沈從文當年給不少文壇前輩寫信求助過,造成魯迅誤解,也得過郁達夫幫助,實際上在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求人不是稀罕事,比較大方。倒不像如今,某些文學(xué)評獎搞網(wǎng)絡(luò)投票,弄得作家四處發(fā)鏈接求人刷票,成何體統(tǒng)。
1989年9月,作家王小波在山東工作的二姐拿錢幫忙給王小波出了第一本書。書名叫《唐人故事秘傳》,封皮按當時通俗讀物設(shè)計,收錄有《紅拂夜奔》等四篇“嚴肅”小說,定價兩元。王小波大概也覺著拿不出手,總說是自己“亂編”的。但在人民大學(xué)求職時,他還是給同事展示了這本書,也正是看了書,“人大”才留下王小波?!饵S金時代》出的也極為艱難,沒走正規(guī)渠道,因而不能上訂貨會,不能打廣告,書店不賣。那陣子,王小波每天都推著自行車,后座上綁兩捆書,到北京各個書攤和圖書批發(fā)市場求人推銷、求書商買書。而且一上來都是白送人家?guī)妆?,后面要的話再結(jié)算。之后為推銷還開了個研討會,李銀河請了不少評論界名家,大家給《黃金時代》盛譽,可那天王小波開完會就提了個尼龍布兜子,裝了滿滿一兜子《黃金時代》跑到清華大學(xué)去兜售了。那時候王小波還準備考一個大貨本,他對朋友說想考車本就是不想今后再四處求人賣書了,可以靠開長途車生活。即使四處求人,到王小波去世前,定價12元8角的《黃金時代》也沒賣完。
如今的朋友圈,人人都有張交友網(wǎng),時間一長,慢慢形成一個個圈子——各種圈子環(huán)環(huán)相扣,簡單點像奧運五環(huán)圖案。每個圈子里都有不甘在一個圈子里踢騰的“能人”,他們精力充沛,韌性十足,有了他們串聯(lián),很快圈子與圈子間便環(huán)環(huán)相扣,每個圈子都有交錯的時候和交錯的人。估計照王小波的水平跟李銀河的人氣,他那點書在今天光犬牙交錯的朋友圈都不夠賣的。
同樣是求人,文人求人其實比常人更放不下顏面,因為要克服的不僅是臉面上的障礙,還有內(nèi)心的種種藩籬。都用過癢癢撓吧,癢癢撓還有個綽號叫“不求人”,別小看不求人,這是存在于多少人包括文人心中的一個很大的理想和志向??!
看中國古代小說,發(fā)現(xiàn)寫到吃的地方格外多,感覺許多文人不單是美食家,倘使活到今天,混個一二級的廚師證恐也不難。所謂“君子遠庖廚”一說,原本就流于偽善,在文人這廂怕是沒幾個當真。當年蘇東坡算是飽學(xué)之士了吧,就沒少自己下廚,創(chuàng)制了東坡肉不說,據(jù)說火腿的改良也和他有關(guān),他自己就記述過火腿的做法:“火腿用豬胰二個同煮,油盡去。藏火腿于谷內(nèi),數(shù)十年不油,一云谷糠。”
四大名著中《紅樓夢》與《水滸傳》里寫到飲食的地方比較多,也比較細,尤其是前者;《三國演義》與《西游記》就差一點,就算寫到了,也流于粗淺,尤其是后者。由此,我們可以想見曹雪芹落魄前南北大餐指定是沒少飽過口福的,也可以理解生活在蘇北小地方的吳承恩相對閉塞。不過,比起四大名著的作者來,《金瓶梅》的作者無疑更勝一籌,按老百姓的話講一定是“吃過見過”的主兒,而且還應(yīng)該有很好的“動手”能力,其間許多描述,如今我們都可將其視為“實用菜譜”。
《金瓶梅》里寫到的那些十碟八碗、鋪天蓋地的大場面先不說,只說簡單的。第六十一回,常時節(jié)為了答謝西門慶贊助購房銀,特意叫妻子制作了“螃蟹鮮”,用食盒裝了送來?!八氖畟€大螃蟹,都是剔剝凈了的,里邊釀著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兒、團粉裹就,香油炸,醬油釀造過,香噴噴酥脆好食?!眳谴缶藝L過后夸獎?wù)f:“我空癡長了五十二歲,并不知螃蟹這般造作,委的好吃!”還有第三十四回,應(yīng)伯爵陪著韓道國到西門慶家說事,西門慶喚童兒取茶,“不一時,銀匙雕漆茶盅,蜜餞金橙泡茶,吃了”。韓道國走后,西門慶又留應(yīng)伯爵吃酒,應(yīng)伯爵趁便提道:“我還沒謝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兩尾好鰣魚與我。送了一尾與家兄去,剩下一尾,對房下說,拿刀兒劈開,送了一段與小女;余者打成窄窄的塊兒,拿它原舊紅糟兒培著,再攪些香油,安放在一個磁罐內(nèi),留著我一早一晚吃飯兒,或遇有個人客兒來,蒸恁一碟兒上去,也不枉辜負了哥的盛情。”一次,西門慶留應(yīng)伯爵、謝希大兩人吃“水面”。小廝“用方盒拿上四個靠山小碟兒,盛著四樣兒小菜:一碟十香瓜茄,一碟五方豆豉,一碟醬油浸的鮮花椒,一碟糖蒜;三碟兒蒜汁,一大碗豬肉鹵,一張銀湯匙,三雙牙箸”。也算讓我們開了眼,才知道當年簡單吃個面條就有如此講究。
清末明初有三位大文人,文章寫得好,同時也是遠近聞名的“吃貨”,更是烹調(diào)的行家。這仨人便是李漁、金圣嘆與袁枚。
李漁年輕時遍嘗各地美食,到了晚年隨著家道中落,也陡生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況味,對美食與烹調(diào)的理解多少有點兒“落伍”,所以被袁枚笑話。
金圣嘆的遺囑竟是“花生與豆干一起嚼有火腿味。若家貧買不起火腿,可以此法暫解饞癆。此乃我祖?zhèn)髅胤?,萬囑萬囑”。
袁枚最不得了,也最下功夫。他對每一道美食的取材、制作流程、烹飪方法無不精通。單做豬蹄的方法《隨園食單》里就記了四種。如今親近庖廚的,不研究袁枚的恐怕不多。
現(xiàn)代作家里,梁實秋的《雅舍談吃》,以老北京的吃食為主,兼及各地美食;鄧云鄉(xiāng)的《云鄉(xiāng)話食》里談及的小吃也很有味道。張愛玲寫過《談吃與畫餅充饑》,回憶有一道鴨舌小蘿卜湯,對于這道童年美味,張愛玲的描述很有趣味:“咬住鴨舌頭根上的一只小扁骨頭,往外一抽抽出來,像拔鞋拔……湯里的鴨舌頭淡白色,非常清腴嫩滑?!?/p>
不過,在近現(xiàn)代作家里,我覺得還是魯迅寫吃寫得最好。也難怪,有人研究,僅在北平,從魯迅日記中就能發(fā)現(xiàn)他去過的有名的餐館就達65家!在上海,魯迅與同樣喜好美食的郁達夫隔一段時間就會找一家館子小聚。不過,郁達夫好像是不下廚的,所以原本不會做飯的王映霞嫁了他,還要學(xué)著給郁達夫做飯。
魯迅會下廚,在上海下過廚,在廈門好像也下過。魯迅在廈門自己開火,常做“水煮火腿”,當時林語堂深感魯迅的飲食單調(diào),常請魯迅到鼓浪嶼的家中吃飯。
我最喜歡的魯迅先生的小說是《在酒樓上》,魯迅的許多作品里都寫到了食物,不是大菜,卻生動,《在酒樓上》也不例外。
“一斤紹酒”——菜?“十個油豆腐,辣醬要多”,以及“茴香豆,凍肉,青魚干”。
不知怎么,我總能想起小說里主人公在酒樓上要的這些菜,當然,還是這篇小說所營造的氛圍讓我領(lǐng)略到一篇小說應(yīng)有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