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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后跳舞的人

2022-12-16 06:22孟祥鵬
山東文學(xué) 2022年11期
關(guān)鍵詞:媽祖莉莉

孟祥鵬

梅珊要離開媽祖,去找宋勝宇。那是下午四點,她把百葉窗卷起來之后,用一塊布滿魚鱗狀凸起的舊毛巾擦洗玻璃杯,百無聊賴地說起了這個決定。容秀坐在北側(cè)落地窗的位置,吃著一塊草莓面包,除此之外店里沒有別的客人,生意照常慘淡。

“決定先去哪兒了嗎?”容秀望著遠(yuǎn)處不斷漲潮的海灘問?!翱赡芟热ノ鲗幇?,”梅珊答道,“也有可能是丹東,還說不好?!摈龅年柟庥谠葡堕g閃爍,偶爾照進店里,在刷成粉紫色的墻壁和一種容易腐朽的松木天花板附近停留數(shù)秒,旁邊貼著褪色的電影海報,某些時刻會突然變得鮮艷。

“其實他不值得你這樣,”容秀把假發(fā)套摘下來,為幾根亂了的頭發(fā)重新建立秩序,“你真的想好了嗎,我勸你還是再考慮考慮,畢竟莉莉那么大了,專心過日子才最要緊。”

梅珊沒吭聲,有條不紊地繼續(xù)擦著杯子。日子是自己的,她不喜歡被別人干涉。

“看樣子,一會兒應(yīng)該會下雨吧?”容秀望著窗外天色,知趣地岔開話題?!疤鞖忸A(yù)報是這樣說的,”梅珊瞄了眼時間,把擦好的杯子摞進身后的壁櫥,“我在猶豫要不要去給莉莉送把傘,她很快就放學(xué)了。”莉莉念的護理學(xué)校距離烘焙店大概三公里,不算遠(yuǎn),可當(dāng)大雨降臨時,勢必會把她澆出一場感冒,梅珊想的是,離開媽祖的計劃不能再耽擱了。

“那倒用不著,”容秀笑了,撲哧一聲,聽起來不懷好意,“莉莉不是那種會缺傘的女孩兒?!彼谜砗玫募侔l(fā)套重新包裹住那顆蒼老、稀疏的腦袋,對著玻璃上的倒影調(diào)整出一種舒適且盡量自然的角度,轉(zhuǎn)過頭來對梅珊說,“我猜男生們會搶著送她回家,搞不好還得打一架?!?/p>

其實她并無惡意,可當(dāng)前的話題以及她聽起來不合時宜的笑聲,都不偏不倚地踩在了梅珊的社交禁區(qū)。梅珊臉上那點出于對鄰里和顧客的禮貌、友善,頃刻間蕩然無存——她停下手里的工作,看著容秀和她精致到有點做作的假發(fā),面無表情,欲言又止。

“我說錯話了是吧?”容秀的笑容在臉上踉蹌了一下,開始擔(dān)心此事的后果——晚上六點,梅珊可以不再用一種近乎做慈善的方式向自己出售打折面包——她需要設(shè)法挽救這個僵局。

“你剛才說你準(zhǔn)備去找宋勝宇?莉莉也跟著去嗎?”慌亂間容秀又把話題繞了回去,“先去西寧對吧?好像是個挺遠(yuǎn)的地方?!彼室馐褂靡桓崩蠎B(tài)龍鐘的樣子講話,企圖換取梅珊對剛才那聲嗤笑的原諒。其實她也可以對天發(fā)誓,自己沒有要譏諷莉莉的意思,盡管大家都說莉莉是個淫蕩女人,但不能代表她也這么想——淫蕩這個詞本身就有失偏頗,除非它同樣可以用來形容男人。

梅珊還是沒接她的話,反而朝絆在腳下的狗踢了一腳,“走開!”

狗是莉莉撿回來的,一只白色毛發(fā)居多的雜毛狗,這個季節(jié)掉毛嚴(yán)重,因此梅珊不得不時常彎下腰,拍打被它蹭過的褲腿,以及每天收工之前抽出時間多擦一遍杯子,再把原本放置在矮桌上的刀叉餐具換到它不可能禍及的區(qū)域?!爱?dāng)初就不該大發(fā)慈悲,收留這只畜生!”梅珊瞪著眼埋怨道。語氣堅硬,仿佛在埋怨命運中做過的所有錯誤決定。容秀掰下一小塊面包屑,親切地對著狗呼喚,“來這里,這里?!惫穫?cè)過腦袋瞥她一眼,打個哈欠又轉(zhuǎn)了回去,同樣也沒搭理她。

去年冬天,一個下著大雪、整座小鎮(zhèn)虛無縹緲的天氣,莉莉和她當(dāng)時的男朋友出去約會,在海灘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殘喘的狗,看起來像被蓄意傷害過,寒冷的日子里,身下連接砂礫的部分已經(jīng)開始結(jié)冰。莉莉覺得它可憐,在明知梅珊討厭寵物的前提下,還是脫下羽絨服將它裹回了店里。

她躡手躡腳地推開門,風(fēng)鈴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清脆刺耳。梅珊坐在爐火邊那把脫了漆的搖椅上,蓋著條有點年頭的珊瑚絨毛毯,手里捧著本日歷,密密麻麻地畫滿叉號。那是宋勝宇離開的第1642天。“光養(yǎng)你就讓我心力交瘁了,現(xiàn)在還要再養(yǎng)只狗?”她略微欠起身體,吃力地訓(xùn)斥女兒——似乎下一秒脖子就無法支撐腦袋的重量?!鞍阉映鋈ィ 彼荒蜔┑孛畹?。莉莉乜著眼,沒有頂嘴,在原地呆滯了一會兒,抱起狗直接上了樓。決絕且曼妙。天長日久的對峙里,她可以迅速憑借母親的語調(diào)推算出事件的最終結(jié)果,協(xié)商、欺哄、爭吵、哭鬧甚至以死相逼,類似步驟在母女二人的交鋒中都可以省略,她們幾乎不費什么力氣就可以弄清楚,誰會是妥協(xié)的那一個?!拔易屇闳拥羲銢]聽到嗎?”梅珊不死心地向樓梯的方向喊。莉莉頓了一下,回過頭來,指著梅珊手中的日歷說,“別等了,他不會回來的!”

晚上最后一班輪渡駛離媽祖,汽笛聲淹沒于海浪之中。旅游淡季,夜里沒有船只通航,媽祖成了孤島。容秀從烘焙店出來,往家的方向走。她一只手捂著假發(fā)套,防止被夜色降臨時的兇猛海風(fēng)吹翻,另一只手拎著紙袋,里面裝了兩只極低價格買來的草莓面包。所幸,下午的事梅珊并未計較,她哆哆嗦嗦地遞錢給她時,她愉快地接了,給她打包了兩個面包,還附贈了一只烤得有點焦但加了草莓醬的蛋撻,神色如常。

莉莉回到家天已放晴,那幾個令人膽顫的響雷沒有帶來天氣預(yù)報所說的大雨。她扎著高馬尾,穿著干凈寬大的淺藍(lán)色校服外套,獨自一人,進門前沒有和誰眉來眼去、糾纏不清,規(guī)規(guī)矩矩的學(xué)生模樣。以往很多次,分別有不同的男孩子送她回家,他們?nèi)靖魃^發(fā),抽七塊錢的煙,騎摩托車或者開桑塔納,喜歡把文了各種奇珍異獸的手臂搭在莉莉腰間,直到不得不分開的時候才松手。此時梅珊咒罵著從店里沖出來,系著圍裙,手里舉著把鏟子,有時是伸縮式的晾衣桿,身上可能還沾染了黃油或者藍(lán)莓醬,她咬牙切齒地把那些人轟走,而后在莉莉的腰部狠狠掐上一把,責(zé)令她趕緊上樓,別丟人現(xiàn)眼,最后自己在門口坐下來,心力交瘁一會兒。莉莉的腰遠(yuǎn)近聞名的細(xì),頭發(fā)也讓人稱奇,厚實,光亮,長及臀下,燙成大大的波浪卷,披在身后,時刻散發(fā)出讓人垂涎的茉莉香氣,她的母親時常在深夜為此擔(dān)憂,如若不勤加管束,幾乎可以料想出自己女兒被人指手畫腳的后半生。

而這個傍晚莉莉卻突然改頭換面,甚至連妝都沒化,清清爽爽地回家來了。她微笑著對玻璃窗邊的容秀揮手打招呼,然后跟正在柜臺里邊清點賬目的母親匯報說:“下星期要考試,我先回屋看書了?!边@使許久沒露出好臉色的梅珊心情大好,仿佛愉悅是種看不見的固體,狠狠地撞在了她身上?!疤炷?,這孩子,”她喜笑顏開地對容秀比畫了一番,“果然是長大了對吧?”容秀買到自己心儀的面包,想趁著和諧的氣氛再跟梅珊聊一會兒,關(guān)于碼頭上的新聞,以及治療痛風(fēng)和高血壓的偏方等等,但梅珊最近信了某個新的宗教,晚上要進行一些禱告儀式,期冀著通過這種方式讓宋勝宇早日回心轉(zhuǎn)意。容秀提醒她當(dāng)心別被傳教士騙了。梅珊解釋說她已經(jīng)上網(wǎng)查過了,那是個合法宗教,信的人少,許愿或許會更靈。

容秀家住在媽祖鎮(zhèn)南部,離北邊海邊的烘焙店大約有四十分鐘腳程,而她已年近古稀,這段路要掐成四段來走。中心廣場停下來歇五分鐘,看一群庸俗的老太太跳舞,之后在觀海路和南山路的交叉口坐下來再歇一會兒,那邊有幾棟二層小洋樓,靠近馬路的這一棟尤其別致,門口種著幾排鳳尾竹和非洲紫羅蘭,除了極其惡劣的天氣,每天晚上大約七點,會有個老頭兒坐在二樓陽臺上看書,夏天穿一件白色背心,春天和秋天穿領(lǐng)口挺立的中山裝,冬天則是黑色或褐色的羊皮大衣。容秀喜歡坐在路邊小公園的長凳上看他看書,借著幾棵梧桐樹的掩映,想象他擁有過怎樣豐富的一生,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優(yōu)雅、體面。有時候她心血來潮,也會走到十字路口靠近他的那一側(cè),假裝伸展拳腳,時不時往陽臺瞟上幾眼,漫不經(jīng)心,波濤洶涌。

遺憾的是,長久以來老頭兒未曾注意到她,一副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鏡,成了阻斷他們之間所有可能性的高墻——他閱讀的速度不快不慢,每次翻頁的間隔約為四到六分鐘,這期間十字路口經(jīng)過的高談闊論的行人,以及速度極快、呼嘯而過的車輛,它們統(tǒng)統(tǒng)無法引起他的注意。僅有一回,他點的香燃盡了——容秀猜測那是用來驅(qū)蚊的檀香,雖然味道可能比檀香更復(fù)雜一點——他起身舀了一勺新的香粉放進香爐并重新點燃,在此間隙,眼神滑過她所在的位置,而且,他們發(fā)生了短暫的對視??上菚r她正彎著腰,撅著屁股,費力地?fù)媳晃米佣RУ男⊥?,肉色尼龍絲襪褪到腳踝處,扭著脖子以一種怪異的姿勢迎接他的目光。很快,他便坐回椅子上繼續(xù)看書去了。宛若曇花盛開的交匯,令她至今回想到那個夜晚,心里都要悸動一番,可他眼神匆匆,并未提供給她可供解讀的內(nèi)容。容秀不免覺得有些傷感,如同每個突然醒來的黎明,她回想往事時的那種灰心,不甘,落寞,隱隱作痛。

晚上八點多,媽祖島的燈火漸次熄滅。容秀回到家時梁滿倉仍在喝酒,桌子上擺了盤花生米,和一盤亂七八糟的蘸醬菜,他雙頰緋紅,扭頭看了她一眼,“回來啦?”“嗯?!彼c點頭,而后他轉(zhuǎn)過身去悶聲繼續(xù)。她換上拖鞋,把草莓面包放進冰箱,明早拿出來在微波爐里熱兩分鐘,便成為她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早餐。他們保持著基本的禮貌,從不過問應(yīng)該過問的事,比如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再比如你怎么這么晚還在喝酒。

冰箱總共四層,上面兩層歸她,下面兩層歸他,他們保持了多年的習(xí)慣。有時候他的東西塞不下了會放到上面來,一些治療肝病的口服藥,或者沒吃完的炒蛤蜊,好在他會事先向她請示,“可以讓我在你那邊放點東西嗎?”她幾乎都點頭同意,不太想做個斤斤計較的人。但她嚴(yán)格控制自己的使用額度,從未有需要求助于他的情況出現(xiàn),她尊重二人之間的邊界,就像尊重他們曾經(jīng)有過的短暫愛情?!靶阈?,嫁給我好嗎?”在媽祖島流行跳迪斯科舞的年代里,他跪在舞池中大聲向她求婚,甚至之后的好幾年,他們還被年輕人奉為自由婚戀的典范,但無論自由與否,草率的愛情結(jié)局都一樣,情侶們會在歲月流沙中將彼此的名字掩埋,取而代之的是“哎”“喂”,或者一個毫無漣漪的眼神。

“哎,你知道嗎,梅珊要去找宋勝宇了,”臨睡前容秀對梁滿倉說起這件事,“你覺得她這么做值當(dāng)不值當(dāng)?”彼時梁滿倉正跪在床板上,笨拙地鋪展著自己的被褥,皺著眉頭思慮半天,說:“問我干什么,我怎么會知道。”容秀朝他翻了個白眼,不再多費口舌。下午聽聞消息后,她就開始憂心忡忡,擔(dān)心梅珊走后將沒有人愿意再開一間新的烘焙店,她也就無緣再吃到那樣便宜的草莓面包、三明治,以及梅珊偶爾開恩贈送給她的蛋撻。

最近幾年,不少人上門去給梅珊介紹親事,條件都還不錯,有喪偶的海參養(yǎng)殖戶,剛離婚的退休工人,殘疾的老年歌唱家等等,基本都能確保她一個衣食無憂的后半生,可梅珊全都回絕了,耷拉著臉,仿佛為她說親是種冒犯?!八蝿儆顣貋淼?,”她篤定道,“再不回來我們娘倆兒就去找他?!逼鋵崑屪娴娜硕贾?,宋勝宇拋棄了她們,容秀也這樣覺得,紛繁萬物,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會有結(jié)果,何況是微不足道的等待呢,她旁敲側(cè)擊地勸過她,別等了,也別找了,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這兒過日子挺好的。無奈像梅珊那種女人根本不聽勸,時間流逝非但沒能洗刷她的熱情,反倒為她平添了幾分癡心妄想,她始終以為自己和宋勝宇塵緣未了,遲早有重逢的那一天。

梅珊和宋勝宇結(jié)識于他們十八歲那年,在西寧遠(yuǎn)郊的一座古老鹽礦。她在那里幫右腿殘疾的姑媽制作、售賣盒飯,彼時宋勝宇在鹽礦做學(xué)徒,剛學(xué)會如何操縱那柄可以破開堅硬地表的鉆井手臂。一個陽光燦爛但溫度卻非常涼爽的秋日下午,兩人在本地人經(jīng)常光顧的舊貨市場相遇,而后迅速墜入了愛河。等到莉莉出生時,他們已經(jīng)逃離西寧在丹東安了家,原因是鹽礦的鉆井師傅時常克扣宋勝宇的工資,姑媽也揚言要把梅珊懷孕的消息捅回老家去,兩人深思熟慮之后,決定和從前一刀兩斷。他們在丹東火車站附近租了間門頭,向外地人推銷一些小作坊生產(chǎn)的印著“朝鮮特產(chǎn)”字樣的辣白菜,同時出售劣質(zhì)奶粉和各種低成本的紀(jì)念品,宋勝宇有點敏銳的經(jīng)商天賦,總是能賺到一些黑心錢,僅過了兩年半,他們就在丹東擁有了一所帶花園的大房子,院子里種著一些黑豇豆、苦瓜、空心菜,以及梅珊喜歡的蒲公英??勺詮睦蚶虺錾?,他們的爭吵開始逐漸頻繁,梅珊覺得既然想在這里天長地久地生活下去,就要停止那種傷天害理的行為,做點正經(jīng)買賣為女兒積德。宋勝宇卻不這么想,他說人類社會的本質(zhì)就是壓迫、剝削和欺騙,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干凈錢,他不偷不搶已經(jīng)是在積德了。到最后他們因為逃避警察追捕而離開丹東時,兩個人幾乎都不愿和對方講話,她希望他某天幡然醒悟,別再做那些虧心事,他卻已經(jīng)徹底厭倦了她,開始遐想新的愛情和際遇。

“隔壁送了糖餅過來,我吃了兩塊,”梁滿倉對容秀說,“另外兩塊放冰箱了,你看見了嗎?”他剛鋪完被子躺下,行動遲緩,像被抽掉了某一部分神經(jīng)?!笆裁??”過了足足兩分鐘容秀才反問他。她靠在床頭臺燈下看書——這是每個夜晚入睡前的必修課——一本中英文對照的《德伯家的苔絲》,封皮脫落,纏了兩層膠紙,此書已跟隨她整整五十年?!拔艺f冰箱里有糖餅,隔壁送的?!绷簼M倉提高音量,對她的充耳不聞表示不滿?!坝质撬?,”容秀撇撇嘴,“讓人討厭的老處女。”

隔壁的獨居女人近來時常對梁滿倉示好,趁容秀不在家來給他送點下酒菜,鮮嫩的小黃瓜,或者油炸過的偏口魚,企圖用這些小恩小惠來談一場黃昏戀。容秀雖心里不爽快,但也從未與她正面沖突,因為她名聲不好,不值當(dāng)她放下身段與她撕扯。女人是云南人,或者甘肅人,她記不清了,曾在媽祖鎮(zhèn)上的食品廠為夾心硬糖擰包裝紙,2000年左右工廠倒閉了,她無處容身,就去練歌房當(dāng)了舞女,深受媽祖鎮(zhèn)的男人們喜愛。容秀沒看過她跳舞,但聽別的女人議論起來,都齜牙咧嘴地說非常不堪入目。那女人也知道自己口碑不好,所以逢人就喜歡談?wù)撟约旱墓ぷ?,說舞女這行當(dāng)聽起來下流,但自己向來守身如玉。因此媽祖鎮(zhèn)的女人背后都喊她老處女。

“糖餅而已,告訴我干什么?”容秀輕聲細(xì)語地反問他,“你喜歡吃就多吃一點,吃完了那個老處女還會再給你送來,實在不行你就去她家里吃,我沒意見?!泵髅魇浅源椎脑?,卻被她說得異常堅硬,聽起來完全是嘲諷的語氣。書還沒看完,她故意翻了下一頁,從容,而且很大聲。摘下來的假發(fā)套擱置在床頭柜上,旁邊是一杯冒著熱氣的桑葉茶,臺燈照耀下,連同她禿頂?shù)哪X袋一起,輝煌又燦爛?!澳阏f的什么屁話!”梁滿倉歪過頭來叱罵她,同時狠狠地捶了兩下已經(jīng)松動的桐木床板?!安桓阏f了,我困了?!比菪愫仙蠒P(guān)掉臺燈轉(zhuǎn)過身去,望著窗外的樹影準(zhǔn)備入睡。“你以為我愿意跟你說呢,”梁滿倉含混不清地頂撞她,“愛吃不吃,明天我自己吃。”

他們睡覺的屋子太小,兩張床之間僅有半丈之遙,每當(dāng)梁滿倉用力講話,容秀可以清楚地聞到那股令人作嘔的酒味和血腥味。他從一年前開始吐血,醫(yī)生說大概還能活三個月,除非他不再喝酒,但最長也活不過六個月。接到死亡宣判后,他們兩個人在盛大的狂歡中面面相覷,那天是媽祖鎮(zhèn)的廟會,也是這么多年來容秀最柔軟的一天。從醫(yī)院出來,大街小巷熱鬧非凡,祈禱的人群盛裝起舞,宰殺的牛羊難計其數(shù),香火繚繞,人聲鼎沸,整座鎮(zhèn)子的人都在祈求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他們卻互相攙扶著走向一種無力改變的結(jié)局?!澳阆氤渣c什么嗎?”容秀問,“回家我可以做給你吃?!薄安挥茫绷簼M倉回答她,“我沒胃口?!被腥婚g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他還活得好好的,喝高度白酒,吃生鮮魚蝦,毫無去世征兆,除了偶爾像吐痰那樣吐上幾口鮮血——仿佛是他與生俱來的一項本領(lǐng)。

兩個月后,天氣開始急速轉(zhuǎn)涼的一個傍晚,容秀照常去烘焙店吃草莓面包。莉莉穿著條藍(lán)底碎白花的連衣裙,站在收銀臺后面整理錢幣,裙子收腰部分的線被拆掉了,看起來像裹了條松松垮垮的圍裙?!翱上Ю怖蚶?,”容秀親切地與她寒暄,“那么好看的腰怎么又擋住了呢?”這段日子以來,莉莉似乎完全扭轉(zhuǎn)了以前的著裝風(fēng)格,頭發(fā)亂糟糟的,衣服也有點襤褸不堪。莉莉抬起頭,半邊臉扯出個微笑作為回應(yīng),接著又不情不愿地埋頭數(shù)錢。聽聲音也足以分辨,抽屜里壓根兒沒幾張票子,她不過在用一個簡單的行為發(fā)泄憤怒。

店里氣氛有些古怪,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亂了節(jié)奏,之前總是無精打采的那只狗今天也上躥下跳的。梅珊在旁邊收拾著什么,臉上是不允許旁人插話的表情。容秀掏出一把桃木梳,開始梳理自己的假發(fā),并為它們精心涂抹頭油——每兩個季度,她會拜托那位個子不高的兔唇郵遞員從島外買回一小罐頭油,有時候是桂花味,有時候是梅花味,而且她會額外多付給他三塊錢。

“對了,”容秀想起什么似的問道,“你們不會真的要離開媽祖了吧?”此時梅珊忙完手里的活兒,已經(jīng)開始拖地,莉莉還站在柜臺后面,脖子朝著與自己母親相反的方向,兩人之間氤氳著一些難以名狀的東西?!皶??!泵飞褐逼鹕韥?,捏緊拳頭在后背上敲打幾下,順帶著皺皺眉頭,似乎沒敲到要害。

莉莉穿那些肥大的衣服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起初梅珊以為是自己苦口婆心的勸說、教導(dǎo)起了作用,女兒不再迷戀那些露肚臍的緊身衣和吊帶裙,等于是從錯誤的道路上改邪歸正,這讓作為母親的她感到很欣慰,直到某個晚上她闖進莉莉的房間,發(fā)現(xiàn)其小腹已經(jīng)不可遏制地隆起?!皨?,你怎么不敲門就進來了?”莉莉正往肚子上涂一種帶有淡淡香氣的妊娠霜,梅珊手里端著一碟切成塊的雪梨,二人錯愕地盯著彼此。趴在莉莉腳邊的狗對梅珊汪汪叫了兩聲,那時候梅珊才突然明白過來,罪惡與欺騙一直未曾遠(yuǎn)離過自己,從前丈夫這樣,現(xiàn)在女兒也這樣。

她記得很清楚,那天晚飯吃的是海帶湯和蘑菇肉餅,收拾完桌子和廚余垃圾之后,橘紅色的夕陽剛剛擦進海平線之下,宋勝宇像往常一樣洗了把臉,刮了刮胡子——因為毛發(fā)生長速度緩慢,所以他習(xí)慣在晚飯后的閑暇時光刮胡子,頻率大概兩天一次——“時間還早,我出去買點黃油和低筋面粉吧?!彼麤_著梅珊的背影詢問。梅珊坐在門口,忙著為莉莉改制不對稱的校服褲腳,隨口答應(yīng)說“你去吧,餅干盒子里還有點錢?!睗O船燈火,晚風(fēng)海浪,一切看起來都毫無異樣。以前他也經(jīng)常會在傍晚出島采購,晚上去登州市里找那個做海產(chǎn)品批發(fā)的朋友喝喝酒,第二天早晨再坐頭班輪渡返回媽祖,有時候喝多了就稍微多睡會兒,坐七點半的第二班,或者八點二十的第三班,最晚,中午前他就會趕回店里?!盁崴魑倚藓昧耍彼蝿儆钆R出門時特意叮囑道,“今晚別再用冷水了?!薄昂?,”梅珊點頭答應(yīng),“你路上當(dāng)心?!笨勺屗庀氩坏降氖?,這場不起眼的道別過后,宋勝宇就再也沒有回來,自始至終,杳無音信。登州的朋友告訴梅珊說宋勝宇沒和他聯(lián)絡(luò),他們也沒去喝酒,沒去按摩,他們那天根本就沒見過面,可警察帶她們母女去看了輪渡上的監(jiān)控,宋勝宇的確離開了媽祖島,甚至下船后還蹲在門口抽了根煙,伸了個懶腰,絲毫看不出此人即將消失于茫茫人海。

“我們就在這里好好過日子不行嗎,”莉莉幾乎是哭著向母親請求,“反正他不要我們了,我們?yōu)槭裁捶且フ宜?。”她哭得極其傷心,用抱怨式的陳述語氣向母親說一些反問的話,因為以前的那種默契失效了,她無法推測這場有史以來最嚴(yán)重的母女對峙到底會以什么方式收場,無助的樣子像在祈求冷面死神可否高抬貴手?!罢野?,為什么不找,”梅珊捏著嗓子回答她,“刀山火海天涯海角都要找,我要讓他看看自己的女兒多么有出息?!闭f完朝莉莉的肚子狠狠剜了一眼,恨不得能借此將那個野種剜掉。

莉莉是在中元節(jié)那天懷的孕,她曾偷偷地把這些細(xì)節(jié)告訴了小診所的醫(yī)生,但沒有告訴母親梅珊,害怕因此勾起她更多憤怒。“他是媽祖人嗎?”僅剩一顆擋門牙的白胡子醫(yī)生問?!安皇?,”莉莉搖頭道,“他從城里來的?!蹦鞘窍奶?,外面世界非常炎熱,媽祖島處于一種得天獨厚的涼爽之中,戴眼鏡的男生來島上避暑,莉莉從一個朋友的生日會上和他相識——朋友經(jīng)營著一間不怎么賺錢的汽修店,幾乎能會聚島上所有不循規(guī)蹈矩的青年男女。晚飯后大家都聚在房間里玩狼人殺,她和男生則坐在外面廢舊輪胎堆成的小山上看月亮,雖然此前一整天的聚餐、游戲、喝酒等環(huán)節(jié)他們沒說過一句話,只在碰杯和傳遞食物時對視過兩次,但不知為何,他們都堅信在那個夜晚會有一場美妙且不約而同的相遇。兩人從男生所佩戴的防藍(lán)光眼鏡聊到如何讀書與人生理想,從九月份季風(fēng)即將侵襲媽祖島聊到板塊漂移和物種起源,海面吹來咸濕的氣息,月光如細(xì)軟的白紗籠罩著人間,男生說:“我們可以和混吃等死的人一起鬼混,但心里始終要明白自己與他們不同?!崩蚶蛩贫嵌攸c點頭,從他身上捕捉到一些其他男生沒有的東西——他們只惦記著她的腰,以及宛如天鵝絨般的頭發(fā),他卻給了她一種一見鐘情的宿命感。隨后,當(dāng)遠(yuǎn)處某艘晚歸的漁船路過燈塔時,他脫下外套披在了莉莉身上,那一刻,她才恍然察覺,自己已經(jīng)徹底且猝不及防地愛上了他。

“發(fā)生性關(guān)系是你自愿的嗎?”醫(yī)生問,“他有沒有強迫你?”“當(dāng)然沒有,”莉莉果斷地回答,字字鏗鏘,雖然她不曉得這個問題對診斷病情有什么意義。媽祖島的中元節(jié)本來沒有什么特殊儀式——除了傳統(tǒng)的春節(jié)和中秋節(jié)等節(jié)日,島上居民會在農(nóng)歷三月二十三、九月初九這兩天舉行盛大的儀式祭奠媽祖,但那個醉醺醺的傍晚,遠(yuǎn)道而來的眼鏡男生卻提議年輕人們晚上去墓地探險,而且要求每個人必須裝扮成鬼怪的樣子——直到離開媽祖的好幾年后,莉莉才偶然得知,那是西方萬圣節(jié)的習(xí)俗,害她落得一個與母親相似的下場。

莉莉沒有合適的衣服前去赴約,只好穿上護校發(fā)給學(xué)生們的白大褂。白大褂平時很少用到,只有實驗課的時候會穿幾次,因不小心被她灑上了紅藥水,看著有些觸目驚心,很契合那天的探險主題。眼鏡男生穿了一身帶窟窿的病號服,還特意化了口吐鮮血的妝,大家聚在一起討論彼此的造型時,他笑著問莉莉說:“我們是不是有點般配???”眾人紛紛起哄,莉莉不知道怎么回應(yīng),抿著嘴低下頭,即刻陷入一片羞澀的虛無。之后在深夜進行的捉迷藏游戲中,他們同時躲到了墓地旁邊的一片草叢里,那時露水緩緩地從天地間凝固至兩人腳下,野物時遠(yuǎn)時近地凄厲吼叫,出于害怕,以及其他無法言表的原因,莉莉往他的懷里縮了縮,他順勢將手伸至她腰間,嘴巴湊到耳邊,吞咽著口水悄聲問道,“我們要不要玩點更刺激的呀?”白胡子醫(yī)生抬起診脈的手,示意莉莉停止講述,說:“沒錯,你確實懷孕了。”

每天晚上容秀還是習(xí)慣去小公園坐一會兒,她期待著和那個讀書的老頭兒再見面。時維深秋,路邊那幾棵梧桐樹的葉子快要掉光了,但房子里的燈一直沒再亮過,走近了看,陽臺上僅剩幾件忘記收走的夏衣和風(fēng)吹雨打過的灰塵。容秀猜測,他應(yīng)該是和房子的女主人外出度假了,或者去幫工作繁忙的兒女操辦孫子的滿月酒,再或者去大城市找專家看一些眩暈、耳鳴之類的疑難雜癥,無論出于什么原因,容秀已經(jīng)有段日子沒見過他了,生活好像缺少了什么,讓她心神不寧。

梁滿倉最近吐血比以前更加頻繁了,起初他們兩人都沒太在意,容秀還特意為他準(zhǔn)備了一個用來盛血的玻璃魚缸,以防止他弄臟床單或者針織的餐桌布——家里最值錢的兩樣帶有裝飾性的物品,清洗起來比較麻煩。有天晚上梁滿倉吐完血后遲遲沒有動靜,剛要入眠的容秀感到不太踏實,于是打開臺燈起身查看,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滾落到床下去了,連帶著床頭柜上的那本《德伯家的苔絲》,也在桌椅碰撞中掉進了魚缸。她趕緊慌慌張張地下床將書打撈出來,可泛黃的書頁浸泡過濃痰與污血,無法再支撐歲月之重,暗夜中窸窸窣窣地散落一地。

“對不起啊,”梁滿倉醒了,睜開眼咳了兩聲,“我不是有意的?!薄澳憔褪怯幸獾?!”容秀瞪他一眼,帶著哭腔埋怨,好似媽祖殿外的怒目金剛。梁滿倉垂下眼瞼,嘆了口氣沒再說話。各自沉默了一會兒,容秀又開腔道,“我以為你死了。”說完擦了下眼淚,也分不清自己在心疼誰,書,還是梁滿倉?!八啦涣?,”梁滿倉笑著搖頭,“我覺得地上比較涼快?!惫爬系膾扃姴恢饲槔渑?,懸在破敗的墻壁上,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歡快前行,多年冷漠的夫妻二人,一個跪著,一個躺著,借著月色,某個瞬間他們依稀看到了彼此眼神里的光?!皩嵲诓缓靡馑??!绷簼M倉掙扎著坐起身來,望著滿地破碎的書紙再次致歉?!澳汩]嘴吧!”容秀低聲吼道。

她得到那本書是在二十二歲那年,一名知青送給她的臨別禮物,他叫陳為民,也可能叫陳建民,容秀記不清了,因為他們只在初相識的那天給對方介紹過自己。在媽祖南部一片遠(yuǎn)離海灘的山間林場,他們隊里的七名成員,四男三女——都和容秀差不多年紀(jì),負(fù)責(zé)在那里砍伐樹木,開墾荒地,并將一些如今早已不再種植的農(nóng)作物普及給當(dāng)?shù)貪O民。容秀的印象里,那天上午天氣極其清澈,她遵照母親的叮囑,背著槐木簍進山為繼父采藥,行至半山腰,碰見一棵長得恰到好處的野高粱,翠綠挺闊,汁水豐盈,她連忙掰斷莖稈,坐到旁邊的芙蓉樹下嚼來解渴,飲食匱乏的年代,用這種方式賜予了她一場難忘的甘甜和奇遇。

嚼到尾聲時,容秀抬頭打了個響嗝,倏而注意到遠(yuǎn)處木屋門口坐著一位正在讀書的男性青年,綠色軍裝褲,長袖白襯衫,陽光下熠熠生輝,那正是陳建民,或者陳為民。很多年后,容秀仍然會在心里反復(fù)默念他的名字,但具體從哪一天她混淆了“建”和“為”兩個字,她也不得而知?!澳闶浅抢锶藛??”她小心翼翼地上前,卸下木簍,拽拽衣角,盡量使自己看上去整潔、乖巧、討人喜愛?!耙郧笆牵F(xiàn)在不是了,”青年猶豫剎那才回答她,“不過很快又會是了?!薄芭丁!比菪泓c頭答應(yīng)。沒聽明白,但她知道追問會讓人顯得愚蠢。“你看的什么書?”她換了個他可能喜歡的問題?!芭叮俊彼坪跻矝]料到她會這么問,“《德伯家的苔絲》,”他說,“寫了一個女孩的悲慘愛情。”

后來幾十年里的很多片刻,容秀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些反常的念頭——假如那天她沒有去采藥,或者沒有遇見那棵野高粱,再或者她走了另外一條略微險峻但卻開滿紫荊花的山路,她是不是就不會遇見他了?假如她沒有得到那本《德伯家的苔絲》,從來就不知道外面還有個比媽祖更絢麗的世界,她是不是就能和梁滿倉一生喜樂,別無他求?她在很多莫名其妙的時候都想要從頭來過,在一切發(fā)生之前就扼殺所有可能,愚昧,混沌,但快樂——然而事實卻是,山間明月,海上清風(fēng),在她二十二歲的某個清晨,宇宙間一切力量都處心積慮地讓他們相遇了,所有假如都已失去被更改的可能。

“來吧,沒有人,他們都干活去了?!彼蜷_門,邀請她進屋喝咖啡?!澳阍趺礇]去?”容秀問,“你不用干活嗎?”“昨晚追野兔子崴了腳,”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我今天請假了。”隨后他從床底翻出一個小鐵盒遞給容秀,“你聞聞,香不香?”容秀打開蓋子,感覺像是藥鋪里的當(dāng)歸、黃芪、黨參等藥粉混合而成,“它叫咖啡是吧?”她盛情難卻地問?!皩Α!鼻嗄旮嬖V容秀,他在東歐幾個國家留過學(xué),因此養(yǎng)成了這個資產(chǎn)階級陋習(xí),說完神神秘秘地從上衣內(nèi)兜里掰了一小塊面包遞過來,“吃吧,草莓味的”。容秀比較想知道什么叫資產(chǎn)階級陋習(xí),但整個人沉溺在他微笑時的酒窩和舉手投足的氣息里,沒好意思問出口,只記得面包甜蜜且堅硬,吃在嘴里不停掉渣。

“你會一直留在媽祖嗎?”那天分別時,容秀鼓起勇氣?!安粫?,”青年說,“我很快就可以離開這里,去西京大學(xué)教課了?!薄敖淌裁凑n?”“外國文學(xué)。”“哦,”容秀點點頭,“原來外國也有文學(xué)?!彼銎鸩弊油蛱炜?,日正中午,一股淺淡的悲傷在心里彌漫開來,直至數(shù)年之后,她在地下舞廳里遇見梁滿倉,笨拙、粗野地跳著迪斯科向她表白,她才大膽地判定,關(guān)于陳建民,或者陳為民,是她人生中一段無疾而終的愛情。

梁滿倉的身體一天虛弱過一天,吐血也失去規(guī)律,只要醒著,隨時隨地都能吐點血出來,所以他不得不改變生活節(jié)奏,騰出更多的時間用來睡覺。容秀怕他突然死掉,每日至少三次試探他鼻息,早晨醒來一次,晚上睡前一次,中間想起來就再試一次。隔壁老處女來給他們送過幾回糖餅,眼看著梁滿倉活不長久,她干脆就沒再來了——容秀一早猜得就準(zhǔn),那女人只是想找個男人搭伙過下半生——她的院墻需要修補,電路經(jīng)常跳閘,煙囪里住著一窩老麻雀,顯然,半死不活的梁滿倉不再是合適人選?!吧┳?,你節(jié)哀順變吧,”她安慰容秀,“你們想吃糖餅了我再來。”“不想吃,”容秀扶正自己的假發(fā),一身傲骨地翻白眼,“把你的餅?zāi)米甙伞!?/p>

因為沒了白天黑夜,梁滿倉的大腦功能偶爾會出現(xiàn)故障,有時候半夢半醒咧開嘴說胡話,“爹你可算回來了!”容秀沒好氣地告訴他,“冤種,你爹早投胎去了。”有時候他突然抓著她的胳膊喊,“秀秀,嫁給我好嗎!”“不好,”容秀甩開他的手,“死東西還是這么不要臉。”

二十五歲時,容秀曾想過離開媽祖,去西京大學(xué)找那個姓陳的知青,《德伯家的苔絲》有幾句話她沒看懂,她相信他會愿意為她解答,也相信他們能再續(xù)前緣??上?,遺傳性脫發(fā)在那年開始發(fā)作,病癥迅疾,青絲如落羽,她摸著裸露在外的頭皮灰心喪氣,根本無法預(yù)想自己和他能否有未來,況且她愛賭博的母親和患有肛周膿腫的繼父不可能為她提供外出闖蕩的巨額費用,恰巧,梁滿倉也出現(xiàn)了。

迪斯科的熱度在外界消退之后才開始風(fēng)靡媽祖島,據(jù)悉是投機倒把的小商販們從城市里帶回了這股潮流,這對小鎮(zhèn)的年輕人來說幾乎等于一場社交革命——他們不再需要時時刻刻扮演符合舊觀念的價值載體,經(jīng)常相聚于地下舞廳共同跳舞,喝酒,打架,談戀愛——原本要在漫漫人生中自行消退的躁動、苦難、孤獨和傷痛終于找到了突破口。對容秀來說也意義匪淺,她從朋友們口中得知,舞廳吧臺正售賣一些小鎮(zhèn)上沒有過的東西,比如橘子汽水,電光鞭炮和同心鎖,她想那里也一定會有咖啡和草莓面包。于是在某個夜晚她鼓足勇氣,哆哆嗦嗦地擠進人群,逢人就打聽這里賣不賣吃的,有咖啡嗎,有草莓面包嗎,結(jié)果那些穿喇叭褲的年輕人紛紛表示沒聽說過,到最后除了結(jié)識梁滿倉,她在那里一無所獲。

梁滿倉很擅長說一些好聽的廢話,“花好月圓”“地久天長”之類的,偏偏這種廢話容易讓她迷失心竅,神魂顛倒。他說他爹在他六歲那年隨船隊去遠(yuǎn)洋捕魚,因為吃了壞蘋果,最后死于嚴(yán)重的痢疾。還告訴她自己家里有兩艘漁船,租給了想在媽祖做養(yǎng)殖生意的外鄉(xiāng)人,但被他們弄壞了一艘,正在謀求賠償。他隔三差五搞來幾部碟片邀請容秀一起看,《亂世佳人》《驚魂記》《伊豆的舞女》,傍晚約她去南山看晚霞,去廟里求姻緣,提前用兩斤紅心薯買通了看門的老和尚,假裝驚奇地說他們是天生一對。終于,在一個秋天的清晨,母親安排容秀去給繼父采藥,她跑到梁滿倉家里上氣不接下氣地問他,“你會嫌棄我頭發(fā)越來越少嗎?”“當(dāng)然不會?!薄拔也幌矚g吃饅頭,喜歡吃面包你介意嗎?”“當(dāng)然不會。”因此,她倉皇之間作出了一個讓自己后半輩子都覺得遺憾的決定。

梅珊帶著莉莉離開媽祖的下午,容秀經(jīng)歷了兩場不大不小的悲痛,先是死別,再是生離。

從早晨起來,她一整天都在忙著打掃衛(wèi)生,清洗床單、餐桌布,儲備冬糧,和外地來的煤販子砍價,購買一些勉強維持他們過完冬天的蜂窩煤,忙完這些她才想到要去北邊的烘焙店吃點東西。按照梅珊對外宣稱的計劃,她們母女應(yīng)該已經(jīng)為離島做好了萬全準(zhǔn)備,店面也簽了轉(zhuǎn)讓合同,對容秀來說,吃一頓少一頓了。

之前梅珊掛出牌子后,容秀就非常關(guān)心轉(zhuǎn)讓情況,每天向她打聽鋪子有沒有人詢價,有沒有人接手,他們會繼續(xù)在這里賣面包嗎,問到最后梅珊都有點煩了,“你準(zhǔn)備買下這里?”“怎么可能,”容秀小聲咕囔,“我哪里來的錢?!?/p>

容秀去媽祖廟燒過香,祈求神靈保佑媽祖島的烘焙店永不倒閉,后來仔細(xì)想想,覺得這個愿望太寬泛,于是第二次去燒香時改成了希望自己有生之年都能吃到草莓面包。前些天梅珊告訴她已經(jīng)有人接手了,她又驚喜又緊張,“真的嗎?會繼續(xù)開烘焙店嗎?”雙拳緊握,仿佛期待每年冬天的免費體檢結(jié)果?!安粫?,”梅珊說,“好像是賣農(nóng)藥和化肥的?!?/p>

由于疲勞和饑餓,她今天特意帶了雙倍的錢,準(zhǔn)備吃雙倍的量,讓自己好好痛快一回,以往只有過生日和低保發(fā)放的那天她才敢這么奢侈。可惜,在歷經(jīng)大半個鐘頭的跋涉之后,她趕到烘焙店時那里已是人去樓空,迎接她的只剩下冰冷的卷簾門,和戛然而止的饑腸轆轆——梅珊母女在幾個小時前離開了這里,躲避了眾目睽睽,在小鎮(zhèn)人們向來習(xí)慣的午睡中,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太突然了吧,”容秀隨手扯過一張破損的編織袋鋪在臺階上,坐下來喘了口粗氣,自言自語地感嘆道,“說走就走了?!钡恢赖氖牵@段時間莉莉為了留下來做出過很多努力。

自打宋勝宇離開之后,母親就總計劃著要去找他,但從未真正付諸實踐,所以莉莉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堅信這只是她的一個念想——被拋棄的女人都需要點念想。直到店鋪轉(zhuǎn)讓的牌子掛出去之后,她才意識到這次可能沒那么簡單。“我們真的要走嗎?”她謹(jǐn)小慎微地向母親詢問。“當(dāng)然!”梅珊的滿腔怒火化為刻薄,“留在這里讓人看笑話嗎?”于是她偷走母親的錢包,藏起她的傳家玉鐲,甚至向她睡前喝的雪梨湯里加過幾次瀉藥,可這些小把戲統(tǒng)統(tǒng)未能阻止梅珊離開媽祖的決心?!暗材阕屓耸⌒囊稽c,我都不會這么急著走,但現(xiàn)在,我們非走不可了?!泵飞菏沁@樣跟她說的。丈夫先棄她而去,女兒又未婚先孕,這無疑是種濃墨重彩的恥辱,往后人們談?wù)撈鹚?,將不再是烘焙店的老板娘怎樣怎樣,而是說那個可憐的女人。因此,她讓莉莉做選擇,要么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死在面前,要么就跟她一起離開媽祖。

“我不走,”莉莉倔強地歪著頭,仿佛在尋找另一種命運的可能,“他發(fā)誓他會回來,我要在這兒等他!”戴眼鏡的男生確實發(fā)過這種誓——中元節(jié)的晚上,他大口喘著粗氣,親吻了莉莉的額頭,“等我大學(xué)畢業(yè)了,就回來找你?!薄斑€做夢呢你,醒醒吧!”梅珊譏笑道,“你只不過是人家的免費玩具,他不可能再回來了!”

惱人的季風(fēng)于昨夜降臨,媽祖島的海浪似乎變得冷酷無情。短暫的沉默之后,梅珊猛然在萬物交錯聲中驚醒——她竟然對自己的親生女兒說出了這種話?!袄蚶颉彼斐鲭p手,試圖去撫摸她的臉頰來補救。莉莉僵在原地沒有拒絕,眼神卻逐漸凌厲起來,“你以為你比我好到哪里去嗎?”她瞇著眼,面帶笑意,“宋勝宇為什么不要你了?你也不過是個玩具罷了,人家玩完就扔的玩具!”在媽祖的最后一天,她們母女同時失去理智,向?qū)Ψ降膫诶锎塘艘话炎類憾镜膭Α?/p>

時間的流逝似乎沒有準(zhǔn)則,容秀在烘焙店門口坐了一會兒,很快就到黃昏了。她有點失落,沮喪,同時又替她們感到慶幸。她曾勸梅珊別搬走,那是出于一種墨守成規(guī)的自私,實際上媽祖島的日子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驚喜,男人,女人,孤獨的人,快活的人,無論如何鮮艷的光,寬闊的路,都會在海浪中枯萎、消逝,成為一切終將凋零的某種證詞,值得慶幸的是,她們做了正確的選擇。

二樓陽臺上讀書的那個男人死了。容秀在來的路上剛剛得知。她原本不應(yīng)該注意到這件事,可途經(jīng)那棟房子時,有什么東西從二樓掉了下來,轟隆一聲,看碎片像是香爐,一股復(fù)雜的檀香味撲面而至。她整理了自己的假發(fā),以為終于找到一個搭訕的借口,小心翼翼地扣響那扇木門。沒多久,門內(nèi)探出一張陌生的面孔問:“你是?”院子里嘈雜而擁擠,人們雜亂無章地忙碌著,容秀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指著滿地碎片反問道:“請問,這是你們家的東西吧?”“好像是吧,”陌生人瞥了一眼,“我們正在搬家呢?!薄澳闶沁@家的主人嗎?”她追問道?!安皇??!彼@然已經(jīng)不耐煩了?!澳沁@家的主人去哪里了?”她手足無措地比畫著,“晚上坐在陽臺看書的那個?!薄八懒??!睕]等容秀反應(yīng)過來,對方把沉重的木門一摔,她和那個死去的男人,徹底被摔成兩個世界。

梁滿倉找過來的時候,容秀正設(shè)法要把一只木籠搬回家,那是以前莉莉為她的狗準(zhǔn)備的,上面蓋著一塊用來保暖的彩色氈布,狗不喜歡睡在里面,因此籠子便成了店門口的一件裝飾,她們忘記帶走,容秀想冬天來臨時也許可以將它劈成柴火。

“不冷嗎?”梁滿倉幫她提起籠子,問,“你怎么沒多穿件衣服?”

“不用你管?!比菪惆琢怂谎郏炖锏难任兑琅f濃烈而難聞。

夕陽即將消失于海面,寒風(fēng)越來越刺骨,遠(yuǎn)處有一群人在海浪中打撈牡蠣。容秀想趕緊回家弄點吃的,媽祖鎮(zhèn)沒了草莓面包,往后的日子她還沒想好要怎樣應(yīng)對。

“你什么時候醒的?”她轉(zhuǎn)過頭來問梁滿倉。“有一會兒了,”他說,“估摸著你會來這里,就過來找你了。”

伴隨著嗡鳴聲,輪渡載著最后一批旅客啟程離島了。風(fēng)吹得越來越兇狠,容秀停下腳步,干脆扯掉自己的假發(fā)。梁滿倉也跟著停下來,與她并肩站在路邊向著海上觀望。海浪無休止地拍打著岸,天空點綴著橘紅色的云。數(shù)十年的偽裝在此時忽然讓她感到厭倦,決心拋棄一些什么,反而輕松起來,就像不必?fù)?dān)心沙漠能否開出繁盛的花朵。

“你還記得那時候我們跳的舞嗎?”梁滿倉問,“迪斯科,現(xiàn)在沒人跳了。”容秀笑了,搖搖頭,而后又點點頭。恍惚間她看到遠(yuǎn)處甲板上似乎坐著一位年輕的姑娘,目光清澈,長發(fā)迎風(fēng),帶著一本《德伯家的苔絲》,與船上的歡歌笑語一起,駛向遠(yuǎn)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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