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鵬飛
外出采景。經費有限,原本要展現(xiàn)的大海在壽光北羊口鎮(zhèn),路程遠。只能就近找水溝子,指望后期刷層藍色指河為海。攝影跟著我出來的,先用無人機瞰了地形,隨后我們驅車。到下午把演員張羅齊了,故地重游,車子往彌河橋下開,偵察好的路,可繞來繞去都是荒草,我都沒方向感了。一條陡坡孤零零立著。我跟司機說,上坡。
坡上有車子追逐著跑的歡快。
他說,不可能。
攝影說,別放屁了,上去。
后面演員繃不住,一個勁兒笑。坡確實陡,但凡想想,都知道是玩笑話。司機以為眾人嘲笑他,語氣弱了幾分,上午這樣上去的?攝影說,你又說屁話,難不成你下車推我們上去。在一片嬉笑聲中他踩足了油門,車子豬拱白菜似的往上拱,我感覺失了重。演員尖叫,我忙說,開玩笑開玩笑你別當真,嚷成一片車子“吭嘰”躍上了頂。
我們四處看,咋沒翻了?石墩子擋前后路,方才看見過路車子也像是幻覺。
我剛跟朋友做公司,子公司招募的這些員工,都是九零后尾巴、零零初的一些人??陀^說,壽光發(fā)展的不算快,拿眼睛看,一代人和一代人區(qū)別不大。但是細究,那道坡,我們早幾年也沖過,但是之后,說什么都不會往上沖了。這便是青春的界限。
就往夸張了說,三十歲是道坎嗎?我高中那會兒逃學到網(wǎng)吧寫小說,其中一位寫盜墓的,跟我開視頻聊文學,彼時五十多了。見有女粉絲關注,他說,他還年輕,才二十八。我當時就想,你反正往年輕了說,干嘛不說自己十八。在我看來,二十八已經很老了。
我二十八從部隊里出來,給過往貼一個標簽的話,用一事無成也不為過。幼兒園,第一次接觸字兒。發(fā)的書叫《語言》。老師年紀大,識字不多,不愿意教。二年級,學《曹沖稱象》。我問老師,曹沖,他為什么不把石頭,換成人呢。老師感冒了,說話齉聲齉氣,他認為我是在搗亂。四五年級,流行背誦唐詩。許多版本的《唐詩三百首》。有大半年時間文化課停了,每天背唐詩還去一些鄉(xiāng)鎮(zhèn)比賽,唐詩對答之類,比賽過程也像現(xiàn)在的選秀節(jié)目。
這些都發(fā)生在壽光市堤里村。
街頭巷尾,談論最多的是孩子。孩子的學習情況便是一個農村家庭的未來?!澳慵液⒆訉W習好嗎?”不好,引起群嘲。爸媽那代人,學習好的,能進工廠。我這兩年得知,那個年代進化肥廠,比在京落戶口還難。因為勞動力過剩。而小說中的殺豬佬和兒子霍奎文也都是環(huán)境的產物,注定逃不出這個維度。
之后,我到胡營鄉(xiāng)讀初中。老師面對烏烏泱泱成長起來的隊伍,選擇了一種粗暴但有效的方式。而學生,為了對抗枯燥單一的半封閉環(huán)境,也出現(xiàn)了殘忍一面。小說中,國子平在廁所的遭遇就是外在的體現(xiàn)。男孩子用打架斗毆來對應內心的躁動。女孩子為尋求庇護,有些也尋了“哥哥”。
在教育資源同樣匱乏的鄉(xiāng)鎮(zhèn),接觸文學,是還差幾天中考。語文考試有文學常識這一項,占得分數(shù)不低。我們年級主任,把一些文學的應知應會打印了出來,人手一份。又是讓背誦。紅樓夢的主題是什么呀?預備的答案:窮途末路的封建社會終將走向滅亡,是必然趨勢。
我沒入歧途,誤打誤撞觸到了命運的缺口。我是幸運的。只一次偶然,語文老師把我喊到講臺前面。她覺得我作文是抄來的,見我不承認,她把作文貼在墻上。一方面是希望其他同學看,學習。另一方面,可能是希望同學們檢舉我,找出作文的出處。
那篇作文,當然是偶一為之。除了專業(yè)寫作者,很多人一生中都能拿出一兩篇還算不錯的作文。只是我的作文,恰恰就迎上了那樣的目光。
以上種種,包括我人生的重大轉折,我指的是寫作,都和胡營鄉(xiāng)密切相關。
中考落榜。我爸按規(guī)定交了錢給當?shù)氐母咧?,算是我讀書的委培費。我爸就指著滿校的學生跟我說,你一定要超過他們。越是他們放松的時候,越是你趕超的時候。
人生就是充滿了反復。宿命般。我想要努力讀書的時候,班里出現(xiàn)了我文學路上的引路人。他練體育的。別人練體育,像是健美那樣,慢慢做動作。他呢,他練的是爆發(fā)力。講究速度感。百米沖刺似的那么健身。
他不練爆發(fā)力的時候,就在寫小說。寫他們村長和婦女主任,是怎么聯(lián)合起來搞他們村里的婦女。我小,思想上正統(tǒng)。對于這類題材,看完了一定要貶低幾句。后來,他更新的慢了,我等不來了就試著自己寫。
我跟同齡人說,兄弟手里好幾個短篇,好幾個中篇,兩個長篇還有一個劇本,都在同時構思著呢。
同學就說,哦。
高考結束,考了二百五十八分。于我,算是高中生涯考得最好的一次。
好歸好,和同學慶祝過后,也得考慮現(xiàn)實。具體說是,去哪個城市哪個工廠打工。富士康那個事件,有點動搖我出去闖蕩的念頭。
我收到了很多大學的電話邀請,讓我去他們學校參觀,還有各種各樣的學長,要我去大學里深造。
以當兵入伍為墻,隔斷寫作事業(yè)。二〇一八年夏天,壽光發(fā)大水,時年我二十八,頭一次相親。部隊里封閉,加上我和女孩異地,身體,精神,是個雙重的禁錮。
女孩沒看上我,戰(zhàn)友都不理解。他們說,這個世界上還能有女人看不上你?
我于同年的夏天,申請了退役。
同年冬,我投簡歷,四處找工作。有個機構,知道我寫作,給了我兩張試卷,叫我試試看做題。沒有監(jiān)考。我翻著手機找答案,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還是一半題沒答完。談薪資待遇時,他們愿意一個月給我兩千塊錢,每個月讓我休四天班。
翌年春,我背井離鄉(xiāng)到外地工作。
上次在《山東文學》寫創(chuàng)作談,就是在外地那會兒,看著燈火澆筑的大城市,我像一部加滿油的車子誓要把油門踩到底。冬,辭職,回到濰坊,和朋友創(chuàng)業(yè)。三十歲,重回壽光,在政府部門,給領導寫文案。和我對象在辦公室里打仗,摔杯子,領導辭退了我。之后到景區(qū),干了景區(qū)主管。策劃文案、賣門票、更新公眾號。后面又跳出和朋友創(chuàng)業(yè),圈了地,做水果罐頭,按星期給員工發(fā)工資。還做抖音短視頻,做美食探店。均以失敗告終。
我終究不像個年輕人,憑著一腔熱血沖上那道坡,我站在坡下,一再思量回程的路?!秹酃馔隆繁闶沁@個心結下的產物。所有文字,均沒有逃出我的成長經歷。無非是夸大、戲說。叫壽光往事,或許跟壽光無關,叫任何一個縣城的往事也都成立。契機只是,我出生在壽光,成長在壽光,我認為很多重要的事情,我的心理變化,處事方式的轉變,都和壽光有關。也僅此而已。
我極力瞭望,坡上的人在趕路,坡下的人在抽煙休息。
一絲細煙迎風升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