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四海
斑鳩嫂醒了,不是在丈夫豪華的席夢思上,也不是在自家的花椒木床上。她睜開沉重的眼皮,趙八洞那片被山水沖刷得青奶奶光鮮鮮的半畝地大小的石頭廣場就映入了眼簾。石頭廣場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皮狐子床,趙八洞人叫出來的。她就躺在皮狐子床上,趙八洞之一的皮狐子洞沖著她的背,她的兩條腿好像已經(jīng)捅進(jìn)了洞里。圍著皮狐子床的是初夏的白草,還有“溜溜嘴”“扁扁葉”,白草葉子披拂,青青的稈子像矛槍?!傲锪镒臁遍_花了,一朵一朵金黃,比山菊花好看。斑鳩嫂黑夜里顯然曾經(jīng)從石頭床上滾到了草叢里,草叢里留下了她碾壓過的痕跡。老一輩人說,朱洪武當(dāng)年在趙八洞的山上放過牛,夏天早晨的露水打壞了他的雙腳,他叫,老天爺,你就不能不尿這一壺?好像從此這一個地方夏天就沒有了露水。太陽把初夏的霞光從四季山龍藏洞洞頂?shù)奶齑吧⒙湎聛砹?,這個時候是最上露水的當(dāng)口,可是,那草叢柔軟、青翠,包含著濃郁的青草的鮮腥,卻就是干簌簌的,一星半點的露珠都沒有。斑鳩嫂又從石板上滾到了草叢里,她在睡夢里也能感受到白天的陽光留在草叢里的溫暖。
最好的感覺就是感覺著又躺在自家的花椒木床板上。她想尋找什么,她想訴說什么,她想大哭一場,她想擺脫某種困境,甚至,她想痛痛快快地嘔吐一番,可是,她什么都不能夠做,她太累了,做什么都沒有一點力氣。疲倦、困頓、委屈、氣惱,還有一些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生理和心理的境況洶涌而至,淹沒了她,她又睡了過去。
昨天,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什么時候睡到了狐床上?大山里的黑夜是真正的黑暗,充滿了神秘和恐懼,充滿了皮狐子奇怪的叫聲還有偶爾的狼嚎,她為什么不回到山峪里的家中而居留在了這個鬼地方?
這些個問題顯然是謎,需要慢慢地破解。單純從斑鳩嫂眼下的那身裝束就讓人感覺到那些謎團(tuán)并不是那么好破解。100%的蠶絲面料,純粹的蘇州人工刺繡而成的湘妃出浴圖,地道的“巴黎夢”的款式,如此華貴、性感的睡衣卻穿在了三天前還在四季山脖子的梯田里間著谷苗子的斑鳩嫂的身上。斑鳩嫂的那雙狗蒺藜酸棗刺也奈何不了的腳板如今竟然一只腳穿著黃金緞面繡花鞋,一只光禿禿的腳上面劃破了好多口子血跡斑斑。一顆不小的鉆戒也戴在了常年勞作的斑鳩嫂的骨節(jié)突出、老繭斑斑的手指上。這樣的行頭怎么會配在了斑鳩嫂的身上呢?里邊肯定有故事。
一只年輕的銀狐剛剛在“老牛槽”里喝飽了肚子,它聞著熟悉的氣味便來到了斑鳩嫂的身邊。斑鳩嫂顯然睡得很痛苦,清秀的面孔不停地抽動,兩個肩頭過一會兒就哆嗦一下,菱角般的嘴巴不住地蠕動好像在夢中訴說著什么。年輕的銀狐顯然感覺到了斑鳩嫂的痛苦所以就圍著她轉(zhuǎn)悠,信獵地哼唧著,因為無法和她溝通而顯得十分無奈。好不容易它才找到了安慰斑鳩嫂的辦法,于是趕緊去做。它站在斑鳩嫂的屁股旁邊,伸出鮮紅的舌頭,殷勤地舔起斑鳩嫂的那只血跡斑斑的光腳……
年輕的銀狐用憐愛的眼光看著斑鳩嫂蒼白的面容,那樣的蒼白表明著她剛剛經(jīng)受了一場重創(chuàng),重創(chuàng)并且是痛苦的,復(fù)雜的。銀狐和她很熟,它和它的親娘、那匹四季山里著名的老狐貍經(jīng)常和她見面,在四季山脖子上的梯田里,在滿峪滿溝的香椿樹林子里,在龍藏洞里。應(yīng)該說她對于它們娘倆有恩,要不是她,趙八洞的那桿“黑槍”在十年前就會用一公斤的火藥還有許多鐵砂子把娘親的腦袋炸個粉碎,而它也就永遠(yuǎn)不會降生到這個生靈的世界上了,當(dāng)時,它還是娘親肚子里的一個肉團(tuán)。十歲的銀狐心疼地看到斑鳩嫂在夢中鎖起了眉頭,蒼白的面孔冒出了冷森森的汗珠子。它沒有辦法幫助朋友,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斑鳩嫂昏睡在今天早晨的趙八洞的時空里,卻真切地感覺著自己又回到了昨天晚上的都市里的時空里。丈夫“黑槍”歪著腦袋,端賞著燈光里剛剛出浴的妻子。說,還行……你別走了吧,我養(yǎng)著你。王寶釧寒窯受苦18年,薛平貴讓她享盡了榮華富貴。咱們也一樣,我養(yǎng)得起你。斑鳩嫂站在丈夫面前很不自在,又穿著浴房里的衣裳,感覺好像什么也沒穿,兩條腿也不知道怎么一個站法了兩條胳膊也不知道怎么一個放法了。她臊紅了臉,說,把老爹老娘也搬來吧。丈夫說,天天叫司機(jī)往老家送飯,老人的日子是趙八洞頭一份了吧?斑鳩嫂生氣了,虧你想得出。那都是殘湯剩飯,我、我一口也沒有叫老人吃,養(yǎng)肥了一頭殼郎豬。丈夫說看看,看看你,那、那殘湯剩飯都是川、粵、京、魯?shù)暮猛嬉鈨?,趙八洞沒有。斑鳩嫂說,老人吃慣了香椿芽炒雞蛋,喝慣了八洞小米熬的粥。丈夫說兒子倒是應(yīng)該快著把他整來,抓緊給他看眼。斑鳩嫂說,兒子不忙。“老牛槽”的水很神,見好著哩。丈夫的臉上寫出了不屑,說,那個破水?迷信。斑鳩嫂說,也不一定是迷信。我同意來,就是為了小狐明年好來城里上學(xué)………
銀狐看到斑鳩嫂在睡夢中把手捂在了心口,它知道女人有心口疼的老毛病如今肯定又犯了。它想著把那只手挪開卻不知道怎么辦好。只好繼續(xù)舔著女人血跡斑斑的光腳。它還往山岡上掃描,尋找著娘親,娘親經(jīng)多見廣,也許會有好辦法讓朋友好過起來。但是,它又不敢叫喚,怕驚醒了女人。
丈夫給她拿出了好多的漂亮衣裳,她從來沒有穿過也從來沒有看過。丈夫說,你的大腿還很豐滿很白嫩,奶子也還尖挺,人樣子也還好看,桑拿它幾個浴,美容它幾個來回,嘻嘻,比市里的娘們還性感。她瞪了男人一眼,覺得他和她的那桿“黑槍”不大一樣了。丈夫逼著她一件一件地穿一身一身地試,丈夫說,你如果比我小十歲就棒了。她問你嫌我老了?丈夫說,沒有,沒有。說實在的,我這個地方是別墅群,我暫時住的是公寓房,早晚咱們也得住別墅。沒有問題的。這是富人區(qū)。
原配,老一點,不礙事的,總要有一個管家的嘛……你得接受一個現(xiàn)實,我、我說的是那些個鄰居,他們都養(yǎng)情婦。情婦嫩喲,十八九,二十郎當(dāng)歲。干什么?什么都不干。夜里放騷,讓男人快活,享受。白天遛狗,逛超市,購物。那些個女人活著只有兩個癮,一個是購物,一個是……嘿嘿。
銀狐看到斑鳩嫂蒼白的面孔剎那間變得蠟黃,嘴巴開始抽搐,眉頭間的鎖也在抖動。它很害怕,它只好發(fā)出了向娘親求援的信號——喂、哇哇地長鳴,它想,娘親肯定會有辦法幫助朋友的。群山響應(yīng)著銀狐的叫聲。
……斑鳩嫂被丈夫逼著穿了據(jù)說是1000元一身的睡衣,她覺得很別扭,她從來都是脫得赤條條一絲不掛去睡覺,去和丈夫親熱的,今天,丈夫卻說那樣子土,不文明,沒有性感。丈夫把她拖到床沿上,撩起了她的睡衣的下擺,把她的雙腿扛在了肩上。她被丈夫新鮮奇特的方式搞得很沖動。她感覺著自己從心靈到肉體變成了通紅的鐵塊,她無師自通地叫喚。丈夫瘋了一般。突然,丈夫比較含混不清地叫——白、白兔兒……丈夫叫出這個名字便更加挺拔,她猛然間打了一個激靈,問你叫誰?丈夫已經(jīng)無法剎車只能由著荷爾蒙的沖擊去動作去說話,我干姐妹花、花,斑鳩,你、你是白兔兒,我的小姨子。白兔兒,你答應(yīng)呀你,我求你了你答應(yīng)我,我給你錢,大批的錢,我只求你這個事兒,你又是斑鳩又是白兔兒,我要……通紅的鐵塊扔進(jìn)了水桶里,精美的山珍海味吃出了蒼蠅,大海里壯美的旅行暈起船來。斑鳩嫂把身子向上一躥,抽下雙腿,那條修長的、健壯的、爬山如走平地的腿聚攏了很大的勁兒,猛地踹在了丈夫的小肚子上。丈夫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瘋狂,爆發(fā)了丑陋的慘叫,弓起了腰跌坐在地上了。斑鳩嫂雙手抓起了男人,說,你、你怎么變成了畜生?你如果敢動白兔兒,我、我就殺了你。斑鳩嫂像一頭受到重創(chuàng)的野獸,披頭散發(fā)地沖進(jìn)了黑夜里。她跌跌撞撞地從白市沖上了回家的那條叫做09 的盤山公路,她是憑著本能在大山漆黑的深夜里像一個幽靈般飄蕩回來的。凌晨時分一男一女在這個石頭床上恩愛就好了……可是沒有。她栽倒在狐床上,再也沒有力量向山峪里家走去了,就是再有力量她也不想回家了,這里和家一個樣,都讓她放松,安心,都能讓她把肉體和心靈完全地融入黑夜,而山里的黑夜是可以消融一切的。
我還是喝不慣這個洋玩意兒。
開始的時候,你不是也把啤酒叫做馬尿嗎?如今都變成啤酒大王了,瞧你這個肚子,很德國很德國了。
你變得比我快多了,趙八洞的俊鳥三天就成洋妞了。皮裙子短得都露出那啥來了。
臟。話說得含蓄一點優(yōu)雅一點才紳士。
酸了吧?床上你怎么不叫姐夫紳士呢?
老土了不是?這叫向法國女郎學(xué)習(xí),下床高雅文靜。
姐夫服你了,我的白兔兒。
這是一個初夏的日子。許多成功人士中午都喜歡在這里品上一杯咖啡吃上一份商務(wù)快餐,如今,吃飯好像也成了某種身份的標(biāo)志。這個地方依傍青楊河畔,楊柳依依,流水潺潺。純正的法式小樓,紅紅的高高的尖頂,氣派的潔白的花崗巖廊柱,落地玻璃窗上流著水簾。高雅的旋律飄裊回旋。這個地方叫“歐洲名典咖啡屋”,很有一點異國風(fēng)味。一個法國男人給一個中國女人投資開辦的,據(jù)說這個女人是白市大學(xué)外語系的高才生,跟著法國老師念了四年法語。畢業(yè)了,要到法國去和老師結(jié)婚,法國老師卻有一大家子人口,堅決不干。幾乎鬧到法庭上,法國老師給了女人一些錢擺平了風(fēng)流債。這個“據(jù)說”是小姨子白兔兒說給姐夫襲老板的,說完了,小姨子還添加了一句這樣的話,看看人家多紳士,你也“曉”(學(xué))著點兒。姐夫說,那好,我現(xiàn)在就拿 50萬,你走人,自個發(fā)財去不?小姨子腮邊現(xiàn)出兩個不深不淺的酒窩,黑葡萄似的眸子變成了小電燈,美死你吧,我和你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姐夫問,怎么,你敢嫁給我?小姨子狡猾地笑了,說,哪能呢,我姐永遠(yuǎn)是太陽,我永遠(yuǎn)是月亮。
這個初夏的中午,姐夫和小姨子又來到了“歐洲名典”。
照舊,姐夫還是要鱔絲套飯,外加龍井極品一壺。
小姨子照舊予以糾正,吩咐服務(wù)生,不,還是龍井不要了,要雀巢咖啡一壺。這是什么地方,怎么能要你的什么龍井呢?小姨子當(dāng)然還是克隆法國牛排咖喱套餐,外加純正的萊茵河咖啡一杯。
姐夫吃飯的習(xí)慣好像沒有改變,吃起精美的鱔絲西芹來就好像當(dāng)年在趙八洞的家里狼吞虎咽棒子面煎餅卷著一大包香椿芽炒雞蛋,先是左腮鼓起一個氣蛤蟆,接著氣蛤蟆轉(zhuǎn)移到了右腮。一盤子鱔絲幾乎全部填進(jìn)了嘴巴里。一個紅頭發(fā)的中國女孩難過地看著他,搖頭,嘲諷地撇嘴巴。小姨子嫻熟地用鋼叉叉起一塊牛排,輕輕地撕著,石榴籽兒一樣的玉牙看不出動作。她不大愿意和姐夫一塊到什么什么大酒店里去經(jīng)歷同胞們的海吃山喝,吆天呼地,有的時候還要看到男人的大手伸進(jìn)女人旗袍的開叉里,她也不大愿意和姐夫到這里來吃商務(wù)快餐,感受一些洋派人物對姐夫的白眼,還有姐夫的渾然不覺,我行我素。
姐夫,現(xiàn)在不是六〇年,不會再有趙八洞的大饑荒了。
姐夫前世是一個餓死鬼,嘿嘿。
小姨子端過姐夫的咖啡杯子,給他加奶,加糖。
我、我不吃糖的。怎么搞的你?
對不起,老板。小姨子做錯了一件事情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高中畢業(yè)離開趙八洞剛剛來到姐夫承包的白市造紙廠給姐夫當(dāng)生活秘書時候的拘謹(jǐn)、小心,她拒絕了服務(wù)小姐的服務(wù),親自端著加了糖的咖啡杯來到吧臺換新的。回到沙發(fā)圓桌坐下,她又回到了現(xiàn)在。當(dāng)姐夫接過咖啡的時候,她說,你是大老板了,不是十年前的打工鼠了。一舉一動都要符合身份才好。
姐夫聽話地用小勺一勺一勺地品著咖啡。
小姨子好像是漫不經(jīng)心地問,姐夫,我姐回了?
回了,人哪,真正是沒有吃不了的苦,卻有享不了的福。
一個人一個活法嘛,我說你不信。姐姐的天堂就是趙八洞,不是白市。
我總覺得有點對不住她……我想養(yǎng)著人家,人家不叫咱養(yǎng)。
小姨子抽出一支日本白煙,姐夫趕緊討好地給她點上。她仰起昨天才做了美國陽離子燙的腦袋有意識地顯示著白皙、性感、修長的脖子,櫻桃小口輕啟,吐了一個很靚的煙圈,說,你和別的男人都一個德行,喜歡三妻四妾。我都知道,昨天夜里你是怎么不要臉的,我能受你,我姐不能。
一口濃煙夾帶著唇膏的氣味噴在男人的臉上,他卻不惱,嬉皮笑臉地說,白兔兒,斑鳩不從我,你得從我。姐夫就喜歡這一口,沒辦法。
告訴我,那個婊子是怎么樣的一個人,我就依著你。
她……也許是一個演電視劇的吧?
真正是男人有錢就變壞呀。
還有下一句嘛,女人變壞就有錢。
女人又噴了一個煙圈,這個是連環(huán)套。女人有點傷感地說,俺姐妹倆算是叫你王八犢子坑了……“黑槍”,你要把欠我姐的,欠我的,連本帶息,一塊兒還給我。
男人說,白兔兒,姐夫怎么一個還法?不就是多吃幾顆真正的偉哥嗎?嘿嘿。
狗屁。我要和你同居。我要你給我買白色的“本田雅閣”,我要別墅。我要世界頂尖級的十大化妝名牌,我要你給我總經(jīng)理助理的職位。
那么,你會給我自由嗎?
男人換上了嚴(yán)肅的表情,語言也由猥褻變得神秘。說,咱們言歸正傳好不好?別墅是會有的,汽車是會有的,職位是會有的,關(guān)鍵是要看你怎么一個表現(xiàn)了。
老板,你吩咐吧,小妹對你絕對地忠心耿耿。
男人看看周圍,一個40多歲的妖艷女人正在依靠著一個20 郎當(dāng)歲的男人進(jìn)入了幸福的午睡。一個孤獨者正在精心地喂著他的白毛披拂的純種波蘭狗。一個長滿了亂蓬蓬胸毛的美國佬忘情地貪婪地恨不能趴到鄰桌的那個女人的雪白的大腿上啃一口……男人放心地壓低了嗓子說,白兔兒,我要把造紙廠的二期擴(kuò)建工程5000萬承包出去,你去找人。女人說,按照規(guī)定,大中型國企干這樣的活兒可是要招標(biāo)的。你傻了不是?男人說,那樣咱們還有戲嗎?女人這個時候眉頭一皺,把一只手伸進(jìn)前胸的左邊,那個地方有一座顫顫軟軟的山峰,那個地方還有內(nèi)衣的一個口袋,口袋里女人永遠(yuǎn)裝著一個日本原裝的鋅片采訪筆,可以自動錄音。她按下了一個鈕兒。(這樣做有什么明確的目的她還不知道,但是她喜歡這樣做。神秘,刺激,說不定還能從姐夫的話里探到一點什么,撈取到一點什么。她已經(jīng)嘗到了幾個小小的甜頭。比如姐夫想賴掉某個給她花錢的許諾,她會準(zhǔn)確地說你某月某日幾點幾分如何說的,姐夫只好訕笑著說你的記性真好,我去辦?!?dāng)時實在沒有想到這個奇怪的嗜好今天會改變她后來的人生,命運(yùn)。還會把姐夫搞進(jìn)地獄。如果能看到未來的日子,她是不敢按下這個不銹鋼按鈕的)神不知鬼不覺地干完了女人才說,不招標(biāo),你說說,咱們就怎么就有戲法了?男人說,干這個你就傻尿了不是?包給誰,也得要提成。最糟的也得30%。這個已經(jīng)是工程建設(shè)的公開秘密了。5000 萬就是 1500萬。你去辦吧,什么都有了。女人很害怕的樣子,說,姐夫,我不敢,那得坐牢的,我勸你也別干。咱們還是飛不高跌不著。男人一副不屑的表情,說,女人就是女人,出熊了不是?我命令,你去執(zhí)行。坐牢,姐夫去。
有點兒小風(fēng),春天的陽光被微風(fēng)吹得像楊柳一樣擺動,蕩漾。
趙八洞顯然是魯中丘陵地帶的一個山莊,像一只青毛梢子雄貓,趴伏在這個大山組成的口袋里,口袋是長條形的,長約五里,寬約十丈。南有四季山,山半腰有洞曰龍藏。“龍洞天窗觀旭日”,乃章丘八大綠之一,100 年前就上了縣志的。東有大奶頭子山,山脖子上有洞叫狼窩。西有大小不等的山頭子三座,都叫小奶頭子山。小奶頭子山有洞六個,有點名氣的是皮狐子洞,其余無名。合起來正好是八洞。每一個洞都有自己的故事,現(xiàn)在先說皮狐子洞。皮狐子洞里過去住著那匹火狐,通身赤紅,四蹄子雪白,那條尾巴更是氣派,漂亮,靠近屁股的是尺把長的一根圓棍子,里頭是軟骨,包著的是青皮,青皮上長滿了三層毛,第一層,是金黃的絨毛,第二層是雪白的短毛,第三層是青青的長毛。連著圓棍子的是特大芭蕉扇一樣的撲扇尾巴,遍體雪白,白里透著青光,毛發(fā)之細(xì)之柔之密之蓬松天下難找?,F(xiàn)在,老皮狐子是不敢在洞里住了,自從發(fā)生了那年那件事。那年,趙八洞那桿有名的“黑槍”還沒有進(jìn)城打工更沒有當(dāng)上造紙廠老板的時候,他就被火狐那條尾巴饞得涎水三尺。火狐起碼有60歲了,即便沒有成精也很通人性了。它躲開了“黑槍”七七四十九回的明槍暗箭,終于有一回因為懷了銀狐行動遲緩被“黑槍”設(shè)在香椿樹林里的陷阱搞定,黑洞洞的槍口對準(zhǔn)了它的腦瓜。它滿眼淚花,它學(xué)著人類的哭泣求饒,它用前爪子指指自己的肚子告訴獵手我懷孕了你可憐可憐我的小寶貝吧。然而一點作用都沒有。“黑槍”心硬如鐵。后來,香椿樹林里出現(xiàn)了斑鳩嫂……據(jù)說200多年前,一個姓趙的男人和一個無姓的寡婦私奔到了這個地方安家落戶,從此這個山峪就叫趙八洞了。私奔者風(fēng)流是風(fēng)流了卻沒有養(yǎng)出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年方18的時候從南山里招贅了倒插門女婿。女婿姓襲,按照規(guī)矩,入贅者是要姓趙的,他卻背叛了老一輩子的規(guī)矩,老人死了以后,他馬上恢復(fù)了本姓。因此,今天的趙八洞實在是姓襲的居多。趙八洞不但因八洞而出名,它還因為有滿溝滿峪的香椿樹而聞名遐邇。南邊,一級兩級三級……從四季山腳根依次疊起了16 級梯田,一直疊到了龍藏洞的嘴巴。沒有幾塊梯田是種莊稼的,堰根是高高的香椿樹的爺爺和奶奶,梯田里則是香椿樹的徒子徒孫。大奶頭子山從山根到山頂總共有 18級梯田,小奶頭子山從山頂?shù)缴礁灿惺壧萏铮@些梯田里也不大種莊稼,大都是清一色的香椿樹。
趙八洞到底有多少棵香椿樹呢?
這是一個永遠(yuǎn)弄不準(zhǔn)確的問題。世界上哪一座樹林都能夠弄清楚到底有多少棵樹,這里不中。香椿樹每年都會雨生出許多,哪一棵樹一年里不長他十條八條的新根?哪一條新根來年不雨生出十棵八棵的新樹?作為香椿樹來說,樹根是小樹的娘,雨水是小樹的爹呀。
何況從南邊發(fā)源來的青楊河經(jīng)過白市,帶上四季山根千層巖下邊的泉水還要彎彎曲曲地穿過這個山峪、穿過趙八洞呢,河水和泉水包著這一片山地永遠(yuǎn)濕潤。這就是說,即使老天爺不能風(fēng)調(diào)雨順,青楊河的水也能“雨生”小香椿樹。
于是,誰也搞不清楚趙八洞到底有多少棵香椿樹了。
這天,太陽還沒有穿過龍藏洞里的天窗把第一縷霞光投射在山莊的老槐樹頭頂?shù)臅r候,四季山的梯子一樣的小路上便又出現(xiàn)了那一對母子。母親背著兒子,兩只手抓著60多度山梯上的酸棗棵子,因為用力,手背上青筋暴突,雞爪子一樣的手指殺進(jìn)了泥土里。兩只腳拼命地踩著山梯突出的石塊,干瘦的小腿把腿肚子繃得死緊。母親瘦瘦高高的,面孔清秀而蒼白。此刻,一縷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前額,兩個顴骨變得十分突出。她是斑鳩嫂。背上的是她六歲的兒子小狐。小狐長得臉膛隨娘,瓜子形狀,白里透紅,清純可愛。身材隨爹,不高不矮,瘦溜溜的。腿長腰細(xì),手小腳小。
娘,昨日個你一天都發(fā)燒。我讓石頭叔打來了泉水,你嚇?biāo)廊肆?,就是不醒。兒子說。
小狐,娘該死,耽誤了……你的眼睛。娘氣喘吁吁,說。
原來孩子水晶球一樣的眸子竟是瓷呆呆的,一動不動。
娘,小狐下來,我能爬。老牛槽就到了。
娘,人們都罵爸爸和小姨,我不信。他們的造紙廠能把青楊河變毒了?
娘不說話了,只顧爬山。她努力向上伸著脖子艱難地吸進(jìn)一口氣,這口氣很長很粗,待到把這口氣呼出來的時候顯然很困難,眼白向上翻,鼻子向上翹,脖子再拼命拉長,呼出來的氣也是很短很粗很濁重。
兒子又說話了,也許是的。石頭叔的羊喝了那水,死了多少?我和兜兜、褲衩也是在那水里洗澡,眼睛變黑的。也沒人管爸爸和小姨?
娘說,吁吁,哼,人家有錢。
兒子半天沒有做聲,憑著感覺知道老牛槽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他才說,小姨還是特疼我特疼我的。送來了那么貴的藥……娘,咋就是不頂用呢,那藥?
娘說,小狐,咱們不吃藥了。老牛槽當(dāng)年洗好了你爺爺?shù)难?,就能洗好你的眼?/p>
老牛槽狀若 50年代生產(chǎn)隊喂牛用的青石牛槽,棺材一般大小,石頭底子石頭幫,邊沿卷卷的,顯然是一塊天大的石頭鑿出來的,可是,仔細(xì)辨析,它又不是人工后天開鑿而成,沒有半點人工的痕跡。它是龍藏洞里千層巖石壓迫出來的泉水滴穿、沖刷的結(jié)果。因而整個老牛槽從里到外光滑瓦亮,晶瑩墨綠。它就在龍藏洞那尊高大石佛的后邊,高高的巖石峭壁壓著它的北幫,龐大的石佛的屁股就坐著它的大頭,石佛屁股的正中有一個碗口粗的窟窿,涼森森、清冽冽的深山老泉汩汩而出,流在老牛槽里。傳說,老牛槽的泉水有仙氣有佛光有靈性。傳說可能不可靠,但是,老牛槽的泉水洗好了趙八洞許多人的眼睛,甚至讓好幾個人瞎而復(fù)明卻是真實的。
斑鳩嫂很信老牛槽的泉水,她自從小狐眼睛被造紙廠污染的河水弄壞以后就天天背著兒子爬天梯到老牛槽用泉水洗眼,一年了,365天,風(fēng)雨無阻。她知道,神泉的脾氣很壞,要求很嚴(yán)。第一,你要絕對心誠,心誠則靈。第二,要持之以恒,不能斷天。第三,時辰必須對頭,一定要在太陽把第一縷霞光照在天窗上的時候來洗。每一條她都做到了。就是丈夫叫她進(jìn)城的兩天里她也沒有給兒子斷,她求放羊的石頭幫了她的忙。就是昨天里她高燒昏迷,今天她還是來了。
天窗漸漸由青變白,又由白變紅,變紫,先是一條紫線穿進(jìn)天窗,紫線越來越粗漸漸變得金黃,最后成了一個金黃的圓球。圓球慢慢地擴(kuò)散,在龍藏洞里散落下滿洞的金粉。斑鳩嫂覺得心靈里的那團(tuán)亂麻、那些豬毛、那許多蒼蠅開始被擴(kuò)散的金粉追趕,逃竄,一點一點地消失。丈夫猥褻的面容、那句在耳朵邊不停地轟鳴著的畜生說出的人話、那個她不愿意承認(rèn)卻又明顯地存在著的骯臟的事實,好像一些魔鬼,或者按照山莊的說法叫什么“碎鍋子”的,“黃蔓子”一般糾纏上了她。她從丈夫和妹妹居住的白市逃回自己的趙八洞,那些魔鬼還不放過她,又一直追趕過來,騷擾著她,讓她無法擺脫,無法清凈,心靈里好像粘上了帶刺的蒼耳子怎么擇巴也擇巴不干凈了。如今,在這些金粉的照射下,魔鬼開始藏匿,開始離開她的心靈。當(dāng)她把兒子的小腦袋按在老牛槽的邊沿上,撩起泉水輕輕地為兒子洗濯眼睛的時候,她的心靈漸漸地平靜下來,不再騷亂,不再紛擾。泉水涼森森沁入兒子的眼窩,也沁入她的心脾。泉水清澈純凈,洗著兒子眼睛的烏云,也洗著她的心靈的傷口。她感覺著自己漸漸地進(jìn)入了清凈的境界,刻在心靈墻壁上的白市的一幕被老牛槽的泉水沖洗掉了,起碼是暫時地沖洗掉了。
白兔兒,求你了好不好啊……多少年了,姐夫就喜這道菜。成全我,我啥都應(yīng)你啊。
瞧你這副德行。她——是誰?
白兔兒,你叫——叫啊我是秀秀。姐夫問你,你是誰的老婆?你叫我是阿彪的老婆。
白兔兒不做聲了。
別墅群的鐵柵欄上爬滿了扁豆秧,南瓜秧。扁豆花、南瓜花都已經(jīng)開放,扁豆花噴吐著藍(lán)色的火焰,火焰中心是白嫩的花蕾。南瓜花好像黃金葉,葉子中間是細(xì)長彎曲的花須,花須上沾滿了花絨。這是一個夏天的中午,外面的天和地好像一個巨大的火爐又像一個龐大無比的蒸籠。白市是全國八大火爐之一,夏天的日子白市就變成了火焰山。白兔兒已經(jīng)公開地住進(jìn)了姐夫的房子,朋友來了問,你們這算什么事?白兔兒很驕傲地說,我們是21世紀(jì)的男女關(guān)系。怎么樣,也曉(學(xué))習(xí)曉(學(xué))習(xí)?朋友說,這個不好曉(學(xué))習(xí)的。老板的房子里涼爽如春,這樣的涼爽這樣的時間襲老板特別來勁。
扁豆秧和南瓜秧里鉆進(jìn)了一條黃花子長蟲,米把長,繩子一般粗細(xì)。它尋找涼爽。扭曲的身子卻暴露在太陽的烈焰中,扁豆葉子太小了,太稀落了,而花朵太茂盛了,太擁擠了。南瓜秧葉子很肥大,花朵也很肥大,長蟲很會尋找涼爽,它努力用自己的肥胖滾圓的身子去擁抱南瓜秧,只是成功了一會兒,肥胖滾圓的長蟲便掉下了身段,只看三角頭別在南瓜秧上。它的身子像成熟的絲瓜悠悠蕩蕩。
姐夫用無法入書的動作向小姨子獻(xiàn)著殷勤。
小姨子說,姐妹花你還不夠?
姐夫腆著臉哀求,白兔兒,讓姐夫快活一會兒好不好?
女人想了想決定去配合男人,她很嗲地說依你饞貓。男人迫不及待地說,你說我是秀秀啊,我想你,你說我是阿、阿……的老婆……你說呀你。
白兔兒叫,我是秀秀,我想你。
男人身上的人性完全被動物性所代替,他含混不清地叫,咻咻……秀秀,真好。秀秀,你是誰的老婆?黑槍就喜歡野味喜歡吃別人碗里的肉啊……
白兔兒卻在這時候不應(yīng)聲了。她說,姐夫,給我買別墅、買“本田”吧。我一天都不能夠等了。告訴我,存折的密碼是多少?
男人繼續(xù)氣喘吁吁地說,不是說好了嗎?提成全部歸你了,1500萬,任你折騰。
白兔兒語言卻是理智的,她說,那個事跑不了了。我早晚用提成給你填上窟窿還不成嗎?你猜承包真正的后臺是什么人物?男人顧不上說話。在這種時候,一邊是巨大的金錢誘惑一邊是女人肉體的誘惑,他從來都顧不上前者,而是被后者誘惑得不顧一切。每一次事情完畢他都會痛飲后悔的烈酒,卻就是改不了這個本性。女人喃喃地說姐夫我答應(yīng)你什么都答應(yīng)你,你告訴我存折的密碼是多少?男人口水流出來了,叫,秀秀,我要死了,存折密碼,我的出生年月日就是……秀秀,你是誰的老婆?女人叫,我是阿彪的老婆。
十天后,白兔兒就把一輛潔白的2.4 升的廣州“本田”開進(jìn)了七天前剛剛搞定的那幢有著 300個平方米小樓的別墅院落。動作神速,干凈。絕對不拖泥帶水。別墅是純粹法式建筑,白色的墻壁,歐洲風(fēng)格的門窗,紅紅的尖尖的樓頂,綠草茵茵的院落。當(dāng)然,姐夫的存折也就整整挖出了一個1500萬的窟窿。
姐夫苦笑著說你真能。
白兔兒嫵媚地笑了。她在心里說,白兔兒,你干得還不錯。這個1500萬,永遠(yuǎn)是姐夫的合法財產(chǎn)什么時候都絕對保險,起碼有了我一半。那個1500萬,運(yùn)作得再好也是填窟窿,填進(jìn)姐夫的窟窿,與我沒有一點關(guān)系的。
這個別墅群叫做貴族山莊,絕版地段,借山借水借樹,《易經(jīng)》中古人造陽宅的“三借”原則完全達(dá)到了。山莊傍佛惠山依青楊河,山上古木參天,佛鐘聲聲。河水常年流淌,水中魚兒嬉戲。白兔兒拉著姐夫爬上了他們別墅樓頂上的平臺,平臺很大,平臺也很高。圍著不銹鋼欄桿,豎著高雅的遮陽傘,遮陽傘旁邊還有一個一人高的法式紅頂塔樓,白兔兒依在塔樓上,閉上了眼睛,喃喃地說我終于有了自己的別墅,我終于住進(jìn)了富人區(qū)。姐夫靠在欄桿邊邊上,若有所思地抽煙,不去搭理小姨子。白兔兒從沉醉中醒過來,偎上姐夫,說,這個地方真好。
斑鳩嫂從來都是頂著星星起床,她每天早晨必須做的功課很多。
啟明星剛剛落到小奶頭山中間那個山頭上,莊子里的黑夜變成了白晝,咣當(dāng),汪汪,狗們叫起來,莊戶人開始打開門扉,斑鳩嫂就已經(jīng)挑起水筲到四秀山根的千丈巖去接水了。千丈巖離莊子二里地,全部是山梯路。千丈巖泉子背靠千丈山崖,山崖刀砍斧削一般垂直。懸崖峭壁上常年掛著厚厚的青苔,青苔里還生長著一些山花。巖石一層一層的,從縫縫里滲出水珠形成了汩汩的泉水。趙八洞的人們就喝這樣的泉水。也是機(jī)井,是鄉(xiāng)里給打的,自來水都安在每家每戶,可是山里人只用那樣的水洗衣裳,洗身子,不喝,說是那水是污染水。連喂豬飲羊都不用那水。這不,斑鳩嫂來到千丈巖的時候,羊館石頭已經(jīng)早來了,他把一群羊圈在離泉水很遠(yuǎn)的地方,他給羊們挑水吃。他提起接滿的水筲往斑鳩嫂的空水筲里倒水。他是一個不大喜歡說話的人,長得眉清目秀的,也有文化,比斑鳩嫂小了兩歲,32了還沒有說上媳婦。他很敬重斑鳩嫂,叫她三嫂。他經(jīng)常給三嫂幫忙,三嫂也很待見他,做了好吃的經(jīng)常給他送過去。三嫂去年給他當(dāng)過媒人,說的是山下西礬硫村子里她姨家的表妹。人樣子俊,脾性也好,和石頭還是高中同學(xué)。石頭卻什么也不說,只有一個不愿意。三嫂急了,說兄弟,你心里有人了?他眸子幽幽,面孔緋紅,看了三嫂一眼,低下了頭。三嫂的心弦動了,趕緊收住,說,你呀真是山怪。只好作罷,也不敢再做媒人。石頭把自個水筲按在泉子下面繼續(xù)接水,拿過三嫂的扁擔(dān)挑起滿滿的水筲就往山下走去。三嫂只好跟在后頭。扁擔(dān)很柔軟,是竹子做的。那是去年石頭看到三嫂用槐木扁擔(dān)挑水,只是看了看,沒有說什么,三天后,一條黃山青竹扁擔(dān)就給三嫂送過來了只留下了一句話,槐木的太硬硌肩。三嫂一陣心軟心酸,還是山里人的丈夫當(dāng)年就是這個樣子的,知冷知熱。如今做了老板,卻連句話都沒有了。石頭把水送到了山下,這里離三嫂的家很近,他放下了水筲,說,三嫂,你臉色很難看,有活,我來干。三嫂說,他叔,我、我沒有事……石頭說,莊子里都在傳……傳什么?三嫂問。石頭垂下了眼眉,不說話了。三嫂要去拾扁擔(dān),石頭趕緊雙手撮起扁擔(dān)放在三嫂的肩膀上。三嫂挑著水走了,山村的曙色染紅了她的身影。挑滿了水缸,輕輕推開了婆婆和公公的堂屋。拿起掃帚苗綁的笤帚把老人的堂屋掃得干干凈凈。婆婆醒了,說,小狐子,把尿罐給我拿出去。拿出尿罐是婆婆的工作,公公很講究,下令婆婆必須干這個活兒,說是媳婦干這個不大合適。婆婆卻不大自覺隔三岔五地要媳婦代勞。斑鳩嫂端著很大的尿罐出去了,把尿倒進(jìn)豬圈,又接了自來水給婆婆刷著尿罐,她刷得很仔細(xì),找來了鐵鏟子,把尿罐里頭的白色尿銹刮個干凈。干完了這個活兒,她還要清掃院子。她是一個十分愛干凈的人,剛從娘家嫁到趙八洞的時候,新媳婦第一天早晨去給公婆掃屋子,收拾床鋪,看到公婆的頭枕油脂麻花的,她幾乎要吐。如今,公婆的鋪蓋、頭枕在她的侍弄下是很干凈的了。做完這些功課,太陽還沒有出來,她就要背起兒子到老牛槽洗眼睛去了。背著兒子回來的時候,山里的太陽剛剛把北屋的東山墻鍍得金黃。
婆婆問,豆腐換來了嗎?
她說,換來了,是老山羊家的。
婆婆說,到地窖里去,去搬出泥壇子,你公公要吃韭花拌豆腐。
噯。她答應(yīng)著就已經(jīng)搬出了泥壇子,泥壇子不小,圓口用黃泥封好的,上面已經(jīng)沾滿了灰塵。她在院子里把灰塵彈擦干凈,用把銅鏟子給壇子口起封。黃泥鏟干凈了露出了泥蓋,慢慢地旋開,一股清香噴薄而出。斑鳩嫂高興起來,叫,娘,封好一年了,真香。公公說,這一口,悶了一年的山韭花拌老豆腐,皇帝老子也吃不到喲。小狐,快來,聞到香了沒?小狐從屋里摸出來,叫爺爺,真香。還有蘋果味哩。爺爺說那是當(dāng)然,我加了蘋果的嘛。婆婆卻很不以為然了,撇嘴巴,咂舌頭,說,看看把你們美的。俺兒子那里那才叫山珍海味,猴頭燕窩,魚翅海參,那才是皇帝老子吃的東西。小狐子,她叫媳婦,俺兒子昨日個打發(fā)司機(jī)送來的山珍海味呢?公公大怒,罵,這個狗日的,什么山珍海味,狗屁,人家剩的,什么東西。欠揍。斑鳩嫂說,娘,剩飯咱們不能吃,我都喂豬了??纯?,看看把你燒的。給你山珍海味你不吃,把你搬進(jìn)城當(dāng)三品夫人你不當(dāng),你就賤著吧你。斑鳩嫂的眼窩子里汪滿了淚水,她給老人和孩子拌好了豆腐,疊好了金黃的棒子面煎餅,盛好了八洞小米熬好的稀粥,挎上龐大的竹籃子,就走。公公說咋不吃飯?她笑笑說肚子有點悶,不吃了。婆婆說城里的飯菜油水大,吃一天三日不餓。斑鳩嫂苦笑,沒有再做聲。走出家門,走進(jìn)了香椿樹的森林里。今天,她要去掐頭茬子香椿芽,婆婆夏衣等著它來換,公公的關(guān)東大煙葉等著它來換,老人和孩子一年的咸菜等著用它來腌,丈夫還命令她給送 50 斤頭茬子香椿芽去,說是送人。畜生歸畜生,命令還是要執(zhí)行的。
香椿樹在年輕的時候幾乎不分枝擴(kuò)杈,一根枝條就是一棵樹。很大了才會有一個小小的樹頭子。香椿樹的枝條出奇地柔順光滑,沒有疤麻,沒有毛刺,上下差不多一樣粗細(xì)。春天來了,枝條由磚色漸漸泛出青綠。枝頭上也就鼓起一個包,形狀就像歌舞廳里旋轉(zhuǎn)的霓虹燈罩。瀟瀟一窗春雨,城里的白玉蘭開放的日子,香椿芽也努力地掙扎出一枚一枚的葉片兒,芊芊的綠,星星的青。料峭的春風(fēng)在早晨里也會把它們?nèi)炯t——當(dāng)然只是芽尖,芽片和芽根還是綠的。斑鳩嫂很后悔,不該聽信丈夫的好嘴子答應(yīng)進(jìn)城跟著他享福,結(jié)果“皮狐子沒打著反而惹了一身臊”,還耽誤了雨前的椿芽。龍井茶是雨前的金貴,香椿芽也是雨前的金貴。這個雨當(dāng)然指的是春天里的最后一個節(jié)氣——谷雨。斑鳩嫂走進(jìn)了自己的那片香椿樹林子,看到頭茬香椿芽都長成五六個葉子了。她心疼得不行。石頭不知道為什么坐在堰上臉色還不大好看。他的羊群在上頭的山坡上吃草,由于他是一個愛干凈的羊倌,他定期給羊群洗澡,所以他的羊群和別人的不一樣,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雪白,就像天上的白云彩一般。正好此刻天上有一些黑云彩,反襯得石頭的白羊群更像天上的白云彩了。石頭看著斑鳩嫂來了,也不答腔,站起來就開始掐椿芽。斑鳩嫂心里好像有那么一點點虛,也不說什么,只管專心地掐椿芽。西湖龍井的茶園里女人的采茶是一個景觀,趙八洞的香椿樹林子里女人掐椿芽也是一大景觀。兩條腿自然分開騎上一棵香椿樹,樹兒很柔軟被女人的大腿夾住了因而很聽話乖乖地彎了腰子。樹頭順勢也就很高興地靠在了女人的懷里。女人感受到了一種沖動,眼睛呈現(xiàn)出異彩。雙手形成了兩把剪刀,食指和拇指就是剪刀的兩個刀片,一張一合,一拉一推,一穗一穗的頭茬香椿芽就不停地落進(jìn)了掛在腰間的竹籃子里。香椿芽那是絕對的完好無缺,連一個芽兒都不會碰壞的。過去的歲月里香椿樹林里還有一些男人在干這個活兒,如今卻是清一色的女人了。好像在趙八洞的漫山遍野的梯田里勞作的幾乎都是女人,掐春芽是,耕地是,播種是,收割也是。好像如今的山野里只有羊館石頭一根男人毛了。如今的田野好像變成了女人的天下。這個現(xiàn)象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好像是從80年代初就開始了。過去主宰著田野的男人們陸陸續(xù)續(xù)都進(jìn)城了,背上簡單破爛的鋪蓋卷兒,去濟(jì)南,上北京,下廣州打工去了,流浪去了。有的混成了一個人樣,如黑槍者流。有的混成了一個猴樣,什么事兒都干。有的混成一個賊樣,比如賣豆腐的老山羊的獨苗苗,成了水城的賊頭,一回就給老山羊送來了一萬元票子,老山羊卻把票子扔出了家門也把兒子趕出了家門繼續(xù)賣他的豆腐。
女人的田野成為了20世紀(jì)最后的田園風(fēng)光。給這個越來越喧囂、越來越物質(zhì)、越來越和大自然勢不兩立的世界留下了最后一個純凈和天然的角落。
石頭說話了,你不知道頭茬是金,二茬是銀,三茬就是銅了?你這算是頭茬還是二茬?都立夏了。
斑鳩嫂心中的后悔和怨恨以及一些復(fù)雜的情緒被石頭的這些話勾出來了。她的雙手變得慢拙,眼睛也開始灰暗。香椿樹林里出現(xiàn)了一個還沒有完全填平的大坑,大坑迅速地變換成了她心中的大坑。一顆心就開始收縮,疼痛……也是一個掐頭茬椿芽的日子,她還待閣閨中。也是在這個地方,她正在干著同樣的活兒。轟隆撲騰,她嚇壞了,她鎮(zhèn)定下來才看到那匹著名的火狐不知道為什么就跌進(jìn)了一個很深的大坑里。大坑顯然是有人在夜里設(shè)計好的陷阱,昨天她在這里干活還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大坑。大坑周圍支棱著許多樹枝和木頭什么的,火狐在大坑里哀嚎,滾圓的肚子一陣陣在痙攣。她馬上猜到了這個陷阱的設(shè)計者,肯定是他,襲建工。因為人長得黑干草瘦,又因為是趙八洞一桿專門打皮狐子、豺狼、野豬的黑槍,于是被四季山里人叫做“黑槍”了。這個外號貶義居多,山里人多少年來都是喜歡那些野獸的,人們和野獸們和平共處。打野獸的人一般都被人們視為心腸比較黑的。可是,斑鳩卻比較喜歡他,喜歡他的機(jī)警,勇敢,喜歡他比山里其他人頭腦活,心眼子靈。1985年秋天,他給她說,我要進(jìn)城去賺錢,一輩子守著山窩有什么活頭?他是趙八洞第一個準(zhǔn)備進(jìn)城的男人。并且說走就走,很快就走了。他老早就盯上這匹火狐了,可是火狐年歲太大了和人差不多一樣狡猾了,好幾次都從他的槍口下和鐵夾中逃跑掉了。他發(fā)狠一定要逮住它,他說,它的那身皮毛絕對能值 5000 元哩,我給你買一身好衣裳。她說,我不許你傷害它,它多漂亮,它多通人性,它和我可熟了。有一天,我在掐椿芽,來雨了,我很著急,沒有戴草帽子。這時候,你猜怎么著,火狐不知道從什么地方來到了我的身旁,用前爪子給我戴上了一頂草帽子。草帽子我看出來是石頭的,他和它是最好的朋友。它跟著石頭學(xué)人話哩,襲前(建)空(工),是凍凍。打兔子,黑星星。拉了褲子,不擦腚。嘻嘻。你別生氣,他們和你鬧著玩兒哩。我發(fā)誓,非打死這個成精的家伙,他說。她說,我求你了,聽說它、它懷崽了。他高興了,說那更好,肚子里的小皮子好值錢呢。斑鳩想著的時候,身后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就出現(xiàn)了,槍口后邊還有兩顆黑幽幽的眸子。她驚叫一聲,就用身子擋住了槍口。她說,黑、黑槍,我求你了,別開槍,你看看它的肚子,里頭的小皮狐子在告饒呢。它也流淚了。你看見了沒?和人的淚珠兒一個樣。黑槍第一次這樣很近很近地面對著她,她的兩個白面饅頭一樣的奶子在微微顫抖,晃著他的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她的腮上的兩個酒窩在一旋一旋的,勾引著他20歲的某種欲望燒起了火焰。她的俊俏的丹鳳眼向他的眸子投射著秋波鼓勵著他的心猿意馬。多少個夜晚他都是赤身裸體地身子朝下摩擦著炕席叫著她的名字搞得筋疲力盡昏昏入睡的呀,多少次青春男人的劇烈沖動都是因為這個女人呀。他是一個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的山里人,他比其他山里人對異性的要求更加具有廣度和深度。他搜羅了許多書,書里描寫男人和女人的段落都被他換成了斑鳩和他的名字,這些段落幾乎都被他背誦下來了。這個女人此刻的要求讓他感受到一種快活一種沖動,他無法拒絕女人的要求,盡管陷阱里的火狐也讓他垂涎三尺。他垂下了槍口。他靠女人更近了。他不由得抱住了女人。他第一次抱住女人就把一只手探進(jìn)了女人前胸的衣裳里。
……她掐椿芽動作逐漸遲慢,后來干脆停止,讓石頭看在了眼里。他心里很疼,卻不知道怎么幫助她才好,只能拼命把兩個人的活兒合成一個人來干。他說,你坐到堰邊去歇歇吧。她聽話地坐到了堰邊。梯田的堰是石頭和土壘成的,夏天,每一條梯田的堰都會變成一條花繩,纏著青草擰著婆婆丁、溜溜嘴、苜蓿芽的黃花和扁豆秧的紫花還有叫不上名字的各色各樣的花朵。斑鳩嫂躺在了花繩上,很快就睡了過去。她感覺著在石頭面前很塌實,感覺著在香椿樹林里很想實實在在地睡一覺。她睡得很好,沒有做什么夢。后來,感覺著腮上毛茸茸地癢。她沒有睜開眼睛,但是,通過氣味,她已經(jīng)感覺到是誰來到了她的身邊。她敢肯定是火狐在用舌頭舔她。她一動不動,她想盡可能長時間地享受朋友的安慰。
可是,朋友不干了,說,一(你)索(說)哈(話)呀。
她只好睜開眼睛,看著火狐。
她說,都怨你,給我當(dāng)一回好媒人你?;鸷恐聛恚瑝|著那條漂亮的尾巴。
她的傾訴欲莫名其妙地上來了,她想和火狐說話。她也不怕石頭就在梯田里給她干活,或者說她也想說給他聽。她說,這人呀真能變,黑槍過去可不是這個樣子。我明白了,原來人和畜生只是隔著一層窗戶紙。不捅破是人,捅破了就是畜生。
火狐靜靜地聽,沒反應(yīng)。突然,天上的黑云碰撞出今年的第一聲夏天的雷,嘎拉拉,很響,很脆?;鸷l(fā)出了一聲長鳴,不大一會工夫,大奶頭子山頂就出現(xiàn)了一匹身高馬大的銀狐,通身銀光閃閃。銀狐向著這個地方回應(yīng)著雄性十足的長叫。斑鳩嫂從火狐的眼睛里讀出了快樂,她知道,那匹銀狐就是火狐的老相好。四季山里傳說它們相好已經(jīng)很有年頭了。它們生下了好多銀狐。
斑鳩嫂感覺著腦袋有點兒疼。
她叫石頭,過來,給人家捋捋行不?石頭過來了,蹲在斑鳩嫂的身邊,給她捋頭。捋了一些時候,他從挎兜里拿出一包藥,又?jǐn)Q開了綠色的軍用水壺,說,三嫂,吃藥。斑鳩嫂也不推辭也不奇怪,順從地吃藥,喝水。她知道石頭知道自己這兩年得了偏頭疼,常年把藥帶在身上,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掏出來給她吃。她剛才還是空空的心靈感覺到有一些充實。
石頭說,三哥那里不養(yǎng)人,趙八洞養(yǎng)人。她產(chǎn)生了想靠近石頭的沖動,可是不好意思。面孔于是紅了,石頭感受到了鼓舞,靠三嫂更近了一些。石頭說,三哥是個能人……可是心不在你身上,那就更壞了。你別苦著自己。趙八洞的女人沒有一個會為變心的男人枯守的。斑鳩嫂的心被石頭的話打中了,顫顫地動起來。是的。山里女人沒有那么多窮講究,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俗話說得好,“郎個變心摟別人,奴個換床嘗鮮嫩。哥哥第一妹第二,中間頂多倆時辰”。
斑鳩嫂對著此刻變得非常安靜的火狐說,你又要給我當(dāng)紅媒嗎?
石頭說,還用得著它嗎?
斑鳩嫂說,小狐眼睛還不好。
石頭說,我會天天背著他去龍藏洞。
斑鳩嫂說,我會比你老得快。
石頭說,我從小就沒有娘,我喜歡大的。
斑鳩嫂說,我還有兩個老人,那個畜生越有錢越心狠,指望他養(yǎng)老人得喝西北風(fēng)。
石頭說,趙八洞的老祖宗就是倒插門。
趙八洞的日月說快就快,說慢就慢。斑鳩嫂心靈空空的時候,日子出奇地慢,熬著一日好像就是三秋。忘了那個畜生那些破事(趙八洞的人們一向把那些事看得很輕。說,那算什么破事?星大一點的屁事)和石頭好上了的日子卻又快起來,就像四季山上滾下的石頭收也收不住。小狐眼睛不見好轉(zhuǎn)的日子最難過了,一天在墻上畫一道杠,畫來畫去才新畫了38 道。貴人襄助,也許他石頭叔就是貴人,感覺著他是才從昨日個開始背著小狐爬四季山的,小狐的眼睛就大大好轉(zhuǎn)了。問了問石頭,他說,人家都背著小狐爬了九九八十一回了。你迷糊了,處暑都來了。
還真是的??纯此募旧讲弊由咸萏锢锏墓茸泳椭兰竟?jié)果真處暑了,處暑十日無青谷,如今,一穗一穗的谷子都垂下了肥大的腦袋,都睜大了眼睛,眼珠子一粒粒,也變得金黃,寬寬的谷葉也枯黃了,只有谷稈是紫紅的,貼近地皮又暴出一些秋天的根。
斑鳩嫂開始收割谷子。
石頭不讓她干這個活兒,說是太累,還會把女人的楊柳腰弄彎的。她說,虧你還是趙八洞的男人。你瞎了,看不見?趙八洞的女人是吃八洞米、吃四季山的山韭花、喝千丈巖的泉水長大的,再丑的女人都是楊柳腰。再累的山里活,也不能把趙八洞女人的楊柳腰變成木頭。和爺們上了床,該扭的時候就扭,該挺的時候就挺。
章丘鐵匠打的月牙鐮刀,鋒刃菲薄瓦亮,真的好像冬天里一彎眉月。女人攥著的鐮把是香椿木的,木質(zhì)磚紅被女人的汗水和日月浸染得成為猩紅,油亮。太陽和女人好像不到丈把遠(yuǎn),陽光在鐮刀的鋒刃上跳蹦,在女人的汗珠子里聚成焦點。女人彎著腰,很長時間不會直一直。她的臉盤子被火熱的山地炙烤得像一塊大紅布,她的胸脯在天地的蒸籠里越發(fā)鼓脹。她的思維被太陽融化了,變成了單一的配合人體本能活動的關(guān)節(jié)。收割到了地頭,她才直起腰來。地趟子很長,這個梯田有個名字叫圍山轉(zhuǎn),從四季山的東面一直轉(zhuǎn)到西面,占據(jù)了四季山的整個陽坡。完成一個地趟子的收割就要半天,所以斑鳩嫂直起腰來的時候,就感覺到自己此刻享受到了天底下最大的舒服。趙八洞的人們都說,割谷的到了地頭,吃上了女人的奶頭。她捧起瓦罐,咕咚咕咚喝了半罐子綠豆湯。頓時周身舒坦,透徹,血管里沸騰的熱血變得溫涼適中。冒火的嗓子眼也潤暢起來,干燥的嘴巴里也生出甜腥腥的津液。綠豆湯是石頭剛才送來的,一個男人不是人,一個女人也不是人,割谷子都沒有送綠豆湯的。她向山下望去,在山半腰的地方看見了石頭的羊群。羊群很大,有上百只。一律是優(yōu)良品種小尾寒羊。尾巴很小,皮毛很高檔厚厚的絨潤潤的白,公羊的角彎曲成麻花。石頭的羊群很值錢,南方人出價十萬元了石頭還不出手。他說前年的那群都賣了十萬。斑鳩嫂問(問了馬上就后悔了),你存多少錢了?石頭說,總共有130080元的存折。斑鳩嫂想,他真是一個老實人。不像那個畜生,打死他也不說有多少錢。好幾對正在交配的羊,它們的盡興、瘋狂使斑鳩嫂心猿意馬起來,你對我是真心嗎?真心怎么還掖著藏著?按照趙八洞女人的邏輯,男人今天對女人真心了,就不要到了晚上再“辦事”。山外頭的都說趙八洞女人的褲腰帶夠松的。趙八洞女人說對著心愛的男人松有什么不好?西天涌上了鍋底一樣的黑云,如千軍萬馬奔騰而來。隨即涼颼颼的山風(fēng)也跟著來了,讓人舒服倒是讓人舒服,可是收割的谷子最怕雨。斑鳩嫂十萬火急地去捆谷,捆完了殺在一起,想不到今年的收成真好,半個上午割的就捆成了高高的一垛。弓步,伏背,雙手勒進(jìn)麻繩拼上吃奶的力氣去拽谷垛妄圖把它發(fā)起到背上。第一次失敗了。谷垛從自己的腦袋上滾到了臉前頭。再來,又失敗了。谷垛又從自己的右肩滾到了一邊。她靠著谷垛哭了,罵,一個個男人都死絕了?她用潔白的很好的牙齒咬著邁出步子。步子是艱難的,東搖西晃的。眼前也冒出了金星,麻繩勒進(jìn)了肉里火辣辣的疼。她想背著谷垛滾下山去,她想向男人們示威。正在她對男人充滿了仇恨的時候,谷垛從她的背上被拿走了。她知道是誰來了,她賭氣地去拽那谷垛。
男人說,人家還得爬上來呀。她說,你爬女人也這么費(fèi)事嗎?
男人笑了,沒有吱聲。她是刀子嘴巴豆腐心,努力地去幫助男人。
嘎拉拉,頭頂上的天被彎曲的閃電劈成了兩半。雨腥氣撲鼻而來。
女人說,你的羊群,你的羊群怕雨淋呀。
男人沒有說話,卻用嘴巴吹了一個漂亮的口哨。女人看到,羊群自己隨著口哨向龍藏洞滾去。當(dāng)他倆剛剛鉆進(jìn)龍藏洞的時候,羊群就一只不少地隨著他倆進(jìn)來了,強(qiáng)勁的山風(fēng)也隨即裹挾著冰雹和雨珠子漫山遍野地開始傾瀉、拋灑。
暴風(fēng)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只是一會兒工夫,天空就一片湛藍(lán),遠(yuǎn)處的幾朵云彩素白素白的,沒有一點污染。
暴風(fēng)雨過后的龍藏洞真美,真干凈,真安靜。
剛剛形成的瀑布給洞口安上了一床雨簾,雨簾封住了全部的洞口,晶晶亮,薄薄的一層。形成雨簾的水珠很細(xì)密,有的在空中就變成了霧氣,有的到了地上還是一個雨珠滾落在石頭縫里。這一切都是沒有聲音的。洞口的每一塊石頭都被雨水沖刷得一塵不染,發(fā)出翠綠或翠青的顏色。這里的每一棵小草每一朵山花在雨水的滋潤下都顯得春情勃發(fā)。一座大山好像沒有一點聲音發(fā)出,只有噪音才破壞安寧,流水的嘩啦嘩啦沒有給大山帶來噪音相反地讓大山更加靜謐。山洞里,那尊大佛的下面,那塊據(jù)說是火狐和銀狐的鴛鴦床的青石板上,一個童男子正在一個成熟女人的精心引導(dǎo)下溫存地入港。那是一個有著金色沙灘、有著碧藍(lán)海水、有著小魚兒嬉戲、有著燦爛陽光的被冷落了很久日子的港灣呀?;馃岬呐说氖譁厍槊}脈地牽引著一艘漂亮的小艇先是滑過沙灘,引發(fā)得港灣里的海水開始了蕩漾,這是一本比人類還要古老的書。
淫蕩的人可以從書中讀到淫蕩。枯黃的人可以從書中讀到新生。
斑鳩嫂和石頭只是兩個趙八洞人,他們只能從這本古書中讀出趙八洞的人生。這樣的人生讓斑鳩嫂感到很快活,很順心,能夠讓斑鳩嫂在這樣的人生中年輕。而那天在城里她和黑槍讀這本書的時候,她卻感覺著胸口里填上了豬毛,嘴巴里吃進(jìn)了蒼蠅,人生的花朵也在那里迅速地枯萎。她把腦袋趴在石頭的胸口上,想,也許,黑槍已經(jīng)不是趙八洞人了。
你真靚。
謝謝。
白兔兒款款地走進(jìn)“歐洲名典”,來到已經(jīng)等待多時的畢博士面前。博士趕緊為她脫下秋天的外套,掛起來。又紳士風(fēng)度很足地請她入座,還說了她最喜歡聽的話。今天是博士請她。那天是她請博士。那天,她在博士面前哭了,很傷心。那天,她還開了“歐洲名典”不能喝酒的戒,把 500元人民幣摔在吧臺上,說,我要喝酒。這是罰金。她命令服務(wù)生給她買來了瑞士冰酒,博士給她斟一杯她就灌進(jìn)一杯。一杯一杯,仙鶴長脖子一樣的酒瓶子很快就空空如也。她的美麗的丹鳳眼紅成了白家兔,兩個酒窩變成了兩撮魚尾紋。她眼淚汪汪,哇啦著舌頭說話,我那個姐夫……不,不對,是星(情)夫,騙子,巨騙。薩什么姆。騙了姐姐騙、騙小小姨子。騙青春,騙肉體。博士小聲說,小姐,人家都在看著你。白兔兒甩開博士過分親昵的勸說,我不怕,她叫,我怕個鳥?我現(xiàn)在是一無所有了。博士急忙問你的別墅呢你的汽車呢?她嘿嘿笑起來,說它們都飛了,都飛了……她把腦袋靠在博士的肩頭,呼呼地睡過去了。博士趁機(jī)彎起手臂攔著她,一只大手也就順勢按在了她胸脯上,另一只手也哆嗦著放在她的大腿上,女人的皮裙很短,男人的大手很勇敢,女人卻醒了,打開了博士的兩只手,輕描淡寫地說,年輕人,你還嫩了點。后來,她便像一個貴夫人那樣優(yōu)雅地品起咖啡來。博士問,你姐夫怎么騙你了?她不回答。博士又問,聽說你們公司二期擴(kuò)建工程已經(jīng)開工了?她仍舊不回答。那天的“歐洲名典”她給予了博士很大的謎團(tuán),也給予了博士很大的希望。所以,今天當(dāng)她約請博士再來這里喝咖啡、還要他買單的時候,博士很高興地接受了這個宰人的邀請。
博士說,請。
白兔兒說,照舊。克隆法國牛排咖喱套餐,外加一杯萊茵河咖啡。
博士淡淡地笑了。他要了一杯雀巢咖啡,還有一份標(biāo)準(zhǔn)的四川竹筒套飯。
白兔兒笑他,說,博士也很土喲。博士說,萊茵河咖啡在法國是大碗茶。
白兔兒給了他一個白眼。卻又叫過了服務(wù)生,說,給我來一杯咖啡,最高檔的。服務(wù)生說,小姐,你的萊茵河怎么辦?白兔兒說,倒了。
博士想直奔主題,他做了一些調(diào)查研究,感覺到白兔兒這個女人很有開發(fā)的價值。他說,聽說,你把你姐夫趕出了別墅?
最高檔咖啡上來了,原來竟是一杯雀巢。白兔兒一口把它喝干,也沒有加奶也沒有放糖,苦得她鎖起了眉頭。又趕緊灌下了一大杯的檸檬水,才把眉頭舒展。她沉重地長嘆一聲,說,我算是理解武則天了……天下的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博士說,也包括本人嗎?白兔兒說,我要看看再說。博士說,你的姐夫也不錯嘛,要不,怎么能夠采到姐妹花呢?她緊隨博士的話說,所以說,他是一個騙子,高明的騙子。唉,后悔死了。我為什么要傻不拉唧地把那個1500萬打進(jìn)他的賬號呢?我應(yīng)該一分不剩地裝進(jìn)我的腰包。那樣子,我就主動了,不像今天,被動死了。我簡直是呆掉了我。
博士眼巴巴地瞅著她,問,說說看,你被動什么?說出來,說不定我會給你一個好對策,讓你變被動為主動。最起碼的,你把一個痛苦說出來了,痛苦就會一分兩半。我一半,你一半。
我要哈(喝)酒。白兔兒大聲叫。博士趕緊說,改天,我一定請你。我還有純正的瑞典冰酒。到你的別墅里,咱們來個一醉方休。
哈哈,白兔兒歇斯底里地笑起來,笑出了滿眼淚花,說,我的別墅?不是我的別墅了,永遠(yuǎn)不是了。是狗日的襲建工的了。還有我的白駿馬,本田雅閣,也不是我的了。也是襲建工的了。
博士蒙頭了,半天才急沖沖地說,你在說醉話吧你。別墅,車子,不是他給你買的嗎?那天,你那么興高采烈地向我炫耀。你還說,他要是真把那個秀秀領(lǐng)進(jìn)別墅,你就用我來報復(fù)他。我還勸你,有收獲就要付出代價,這是一條市場鐵律。
白兔兒此時已經(jīng)是“一樹梨花半夜雨”了,粉白透紅的瓜子臉珠淚紛紛。你看看,你睜大了眼睛看看,那個臭男人都是干了些什么勾當(dāng)。白兔兒說著掏出了兩張紙,摔在博士的面前。博士看到,那是兩份復(fù)印件,一份復(fù)印的是一個“房屋所有權(quán)證”,一份復(fù)印的是一個行車證。博士急忙去看房屋所有權(quán)人的姓名,那一欄里豁然印著三個字——襲建工,他又去看行駛證車主的名字,上面也是印著三個字——襲建工。
博士苦笑了,說,我明白了。之后又是搖頭,問,你就沒有想到他會有這一手?
白兔兒說,我后來想到了,可是晚了。房子和車買好十天后,我拿著我的身份證去房產(chǎn)交易大廳和車管所,我傻眼了,那個臭男人三天前就托人給自己搞定了。
博士說,他真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金錢流氓。
博士垂下了腦袋,一口一口地品著咖啡。他承認(rèn),剛剛看到那兩份復(fù)印件的時候他失望了,心中蓄謀已久的東西被粉碎了。品著咖啡,他猛地發(fā)現(xiàn)前面又出現(xiàn)了很好的誘惑,吸引著他重新向前走去。如果說,作為白市大學(xué)經(jīng)濟(jì)學(xué)院的博士,他最早和白兔兒交往還只是出于性的目的——他第一次看見這個女人豐美修長的大腿就被迷住了。隨著兩個人的越來越熟稔,他則改變了交往的初衷,他發(fā)現(xiàn)了女人身上的新大陸。他想先去開發(fā)這塊新大陸。一個計劃閃電般地劃破思維的夜空,他被照亮了。他試探著問,你準(zhǔn)備怎么辦?
我去告他。起碼拿到他的一半財產(chǎn)。白兔兒說,我有了錢,就嫁給你。你有名有品位,比那頭豬“來塞”多了。
博士心中竊喜,卻搖頭,說,傻女子,告他?你告他什么?
白兔兒說,我告他拋棄我。我要他乖乖地分一半財產(chǎn)給我。
博士說,這個告法,你沒戲。你和他沒有法律關(guān)系,光和他睡覺不行。你沒有資格去分割他的財產(chǎn)。
白兔兒尖利地叫他難道就白睡了俺五年?睡了人家就要賠償損失。跑不了他。
博士攔過了女人的腰肢,重復(fù)起那天在這個地方他進(jìn)行的試探。女人只是扭了扭屁股沒有再打開男人雙手的勾引。女人有點氣喘,說,公狗,就想走秧子。怎么樣,到別墅里先快活快活?反正我還住著他的房子,開著他的車。男人說,人家找好了合適的女人,就會把你趕出來,就會奪過你的車。怎么樣?想不想永遠(yuǎn)擁有這些東西?女人用手去使勁按壓大腿中間那只火熱的男人的手,說,如果你有法子讓我永遠(yuǎn)占有別墅和車子,那么,別墅、車子、還有人,都有你的一半。
男人警惕地瞅瞅四面八方的人們,看清了沒有人關(guān)注、刺探他們,扶了扶眼鏡,才壓低了聲音說,你不是受他的指令為他拿到了1500萬元的回扣嗎?你不是把這筆錢已經(jīng)打入他的賬號了嗎?那、那你的手里不是就已經(jīng)掌握了足以致他死命的武器?……下面的事情很好辦了不是?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還沒有明白?你、你可以很容易地把他送到他應(yīng)該去的地方嘛。什么地方?你不是在裝傻賣呆吧?……對頭,這就對頭了。那邊的事情你去辦,這邊改換房產(chǎn)所有權(quán)證、行駛證的工作由我來干。這兩個部門我都有學(xué)生。白兔兒被博士的計劃嚇呆了,說,你好毒呀。我恨死了他,可是也從來沒有過心思把他送到那個地方。博士說,你是一個善良的丫頭。人家都對你下毒手,你還大慈大悲。白兔兒說,他畢竟是我的姐夫,畢竟是小狐的爸爸,畢竟在我的身上睡了五年……不行。還有軟和一點的招兒嗎你?博士說,搶奪、占有財富從來都是殘酷的行動。從自然界到人類。特別是在資本主義原始積累階段這種殘酷就更加六親不認(rèn)……要不,你就當(dāng)一個窮光蛋好了!男人從女人淺層次的肉體里抽出了手,女人因為空虛打了一個激靈。女人咬起了石榴籽兒牙齒,粉里透紅的瓜子臉變得鐵青,一字一頓地說,姐夫,你坑我在先,我、我坑你在后。對不起了。休怪小妹無情了。
博士突然叫苦不迭,說,不好。如果他反咬一口,堅決不承認(rèn)曾經(jīng)向你下達(dá)過指令呢?說你是自作主張拿的回扣呢?
女人嘿嘿冷笑起來,說,母狗有時候更厲害。我有這個。說著,女人掏出了那個采訪筆,按了一個按鈕。采訪筆里放出了那次姐夫的說話……
博士說,你挺厲害的。好了,如今是萬事俱備只欠行動了。
博士精心設(shè)計,白兔兒認(rèn)真施工。一個工程很快完成。工程竣工的標(biāo)志就是白市紙業(yè)股份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襲建工因為受賄罪鋃鐺入獄。檢舉人白兔兒有功,雖然執(zhí)行了老板的受賄計劃但是免于起訴,且還得了獎勵人民幣 5000元。
博士在襲建工入獄以后的三天里卻怎么也找不到白兔兒了。家里電話沒有人接,手機(jī)關(guān)機(jī)。
第四天上午十點,白兔兒給博士來了電話。博士問,你到哪里去了?
白兔兒說,他畢竟是我的……姐夫,我很難受,我關(guān)起門來睡了三天覺。我很累。我也許是一個壞女人……現(xiàn)在好了,你過來嗎?我們慶祝一下。
博士說你是世界上最風(fēng)騷的女人。女人說,男人不喜歡這樣的女人嗎?
博士說,我們要先干事。房產(chǎn)交易大廳、車管所的學(xué)生我都說好了,你帶著他的產(chǎn)權(quán)證、行車證過來吧。一切都辦妥了,我們再玩好嗎?我們有的是時間不是?
不嘛。人家現(xiàn)在就想嘛,馬上就要你嘛,女人嗲聲嗲氣地說。
博士說,好的。
博士來到了那幢別墅里。博士想,真?zhèn)€是白市上流社會的居住區(qū),我傻干十年也許只能買一個車庫。門是敞開著,沒有人影。博士叫白兔兒。女人穿著純絲睡衣不知道是從哪一個房間里出來的,沒有片刻的序曲就滾進(jìn)了男人的懷抱……
男人清醒地感覺到這種時候任何女人都不會拒絕身子上邊男人的任何要求,她們也許只有一個念頭,給我吧——我總不能住進(jìn)我的女人的房子呀,你把別墅的產(chǎn)權(quán)證辦給我吧。
女人粗暴地推開了男人。
男人像公狗那樣狂叫了一聲,滾下了床。白兔兒卻爆發(fā)了神經(jīng)質(zhì)的大笑哈哈哈……笑夠了,看到男人像煮熟的大蝦那樣痛苦地蜷縮成一個月底的月牙兒,過去狠狠地踢了男人一腳,平靜地說,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你比黑槍還壞。黑槍不賤,你賤。
博士還想說什么,女人拿來了房屋所有權(quán)證和行車證,說,你看看,上面是誰的名字?上面是你姑奶奶的大名??辞宄税?。
博士小聲說,不可能。你辦不出來的。
女人說,有了錢,什么狗屁辦不出來?告訴你吧小崽,這三天,我就是干了這個活兒。
女人把狼狽不堪的博士推出了家門。她倒豎起了瑞士冰酒的一米高的酒瓶子,咕咚咕咚把全部的冰酒灌進(jìn)了胃里。她亢奮起來,滿面通紅,眼淚汪汪。她爬上平臺,站到了璀璨的星斗陣?yán)铮沟桌锏亟?,我就是這個活法,寧愿放棄所有的男人,也不放棄我的財富,決不!
七老八嫩。
四季山上的山韭花真是一種奇怪的植物。陰歷七月里,它老了。葉子像秋天里的山草一般枯黃、干癟。葉子中間,還會長出一根稈子,頂著一朵慘白的小花。七月里的山韭沒有人采,也沒有人吃。到了陰歷八月,特別是中秋節(jié)前后,它卻又嫩了起來。稈子消失了,白花沒有了,老葉子變成了肥肥的胖胖的墨綠色的嫩葉子,一掐一包綠水。從老一輩子開始,這個時候,山里人們要來四季山的陰坡拔山韭。這個事情是一本老黃歷,卻好像永遠(yuǎn)不過時。
斑鳩嫂的心緒很好了,八月初八就和小狐爬上了四季山,來到了陰坡。陰坡上有千丈巖,有酸棗樹,有枸杞子,有嫩綠的山韭。山韭長在巖石縫縫里,長在枸杞子和酸棗樹的旁邊。斑鳩嫂挎著大竹籃子,竹籃子里放著藍(lán)花土布包袱,包袱包著的是剛剛收獲的棒子面煎餅,今年頭茬子香椿芽咸菜拌豆腐,還專門給兒子帶上了兩個腌的蛋黃兒冒著黃金油的鴨蛋。鴨蛋是老姨送來的,說是沙灣子擴(kuò)展了,像個大湖。沙灣子里鴨子很多,老姨喂了七八只。斑鳩嫂想抽空去看看沙灣子,自從那天發(fā)生了龍藏洞里的事情,她時常做夢夢見沙灣子。兒子的眼睛神奇地好了,老牛槽里的水也出了名,都說是神水。有人說,要是黑槍還在外面就好了說不定他會投資來賣水。他頭腦里有算盤子。有人說,還是別有算盤子的好,算來算去把自己算到了監(jiān)獄里。又有人說,那不是他算的,是他中了小姨子的計謀。白兔兒出息多了,在家里時候,一個多么老實的黃毛丫頭。當(dāng)然,這些話都是背著斑鳩嫂說的。
兒子問,石頭叔咋的不來呢?
娘好像有點兒不大好意思,說,石頭叔賣羊去了。
兒子問,賣羊做啥?
娘攀上了一塊巖石,巖石旁邊有一方土地,很濕潤,生長著幾蓬肥壯的山韭。娘蹲下來,把食指、中指摳進(jìn)潮濕的土里,拔出了山韭。山韭帶著很長的白根,白根更香。兒子像個猴子,輕松地就爬到了娘的身邊。兒子坐在巖石上,雙手捧著腮幫子,往遠(yuǎn)處看著山外的世界。遠(yuǎn)處朦朧,有高樓有河流有煙囪,但是都模糊。兒子又問,明年我到哪里去念書?
娘說,娘去過你爸爸那里,就是為了你念書……
兒子說,小姨還在城里?我想她。
娘說,小姨還會疼你的。
兒子突然噘起了嘴巴,說,可是小姨和爸爸把青楊河搞壞了。
娘說……小狐,娘和你說個稅(事)好嗎?你看,咱們把你爸爸從那個地方保出來咋樣?他病了,很厲害。
兒子陰沉了臉,托起了腮幫子,不吱聲。
娘說,爸得了肝癌,政府讓保外就醫(yī)的。
兒子說,讓小姨去吧,她有錢,咱們沒有錢。
娘說,石頭叔賣了羊就有錢了不是?
兒子又不做聲了,他是一個內(nèi)秀的孩子。
山里女人一個個都像猴子,爬起山來敏捷得很。斑鳩嫂埋頭拔山韭。她攀上跳下,騰挪雀躍。幾片潔白的云彩和幾樹鮮紅的枸杞子圍在她的身邊,一只銀狐和三頭白兔也在她的身邊竄來竄去。她突然想起了做姑娘的歲月……秋天里,天高云淡。村子里的石頭碾子忙起來了,她起五更,挑來了千丈巖的泉水,把昨日個拔的山韭放在香椿木菜板子上切成一段一段的。泉水里浸泡一個時辰,到明天的時候,拿來了搓板子,一雙姑娘的手攥著山韭在搓板子上揉、搓、擠、壓。這個活兒說是大姑娘的手干最好,一鮮對一鮮,一嫩對一嫩。還有什么深刻說法就不清楚了,反正侍弄山韭一般都是大姑娘來干。大姑娘的手揉得又嫩又紅了,山韭就要上碾子了。必須是石頭碾子碾出的山韭才是那么一個味,外頭用機(jī)器搞的就不行了。斑鳩端著瓦盆來到了碾棚里。石頭磙子石頭盤,木頭碾心嘔嘔轉(zhuǎn)。把山韭攤在碾盤上,斑鳩推起了碾子。山里女人都是推著碾子長大的,出嫁的,養(yǎng)孩子的,老死的。她們的一生時光最少也得有一半歲月是在碾道里度過的。白兔兒進(jìn)城以后不能上碾子了,那么—轉(zhuǎn)悠就天旋地轉(zhuǎn)。而斑鳩嫂生兒子的那個月份還在推碾子。石碾子碾出了山韭的綠濃汪的嫩水,山韭的辣乎乎的野味,山韭的濃釅釅的山腥。碾到什么程度就是到了火候,斑鳩嫂還是斑鳩的時候就掌握的忒準(zhǔn),斑鳩把到了火候的山韭的湯湯水水一股腦兒掃進(jìn)了一個黑泥燒的壇子里,和了黃泥,封住了壇子口,把壇子放進(jìn)了碼著過冬的白菜、蘿卜的地窖里,一直放到過年的時候,老人才吩咐,斑鳩,去,把去年山韭搬來。斑鳩就來到了地窖里搬出了黑泥壇子。老人用扁嘴鏟子小心翼翼地開封,開口。頃刻之間,滿屋子里就彌漫了醇美的清香。斑鳩給爹爹盛上一盤子,這個時候,娘也把滾燙的當(dāng)然是用千丈巖泉水出的新鮮豆腐切好放在盤子里。爹爹已經(jīng)燙好了錫壺,小酒壺里吱溜溜吱溜響著。爹爹斟上一杯小酒,吱溜一口,小酒入喉,雖然只是老白干,可這是糧食做的,不割喉也不上頭。用白湯匙舀了一塊白豆腐蘸好了依舊蔥綠的山韭,吃了。爹爹滿臉的皺紋頓時舒展開許多,斑鳩也開心地笑了。爹爹說,你們吃。斑鳩煎餅卷上過冬的蔥葉,咬一口煎餅,吃一口白豆腐蘸山韭,滿嘴里便充滿了清香、辛辣和人生的滋味。斑鳩就是這樣生存、長大的。這樣的日子起碼是健康的,斑鳩從來沒有生過病長過災(zāi)。這樣的日子還是有滋有味的,她出落成了一個俊俏的大姑娘……
斑鳩嫂感覺著自己的一顆心此刻像身邊的白云一樣濕潤,安寧,潔白。
斑鳩嫂感覺著自己的一顆心像四季山一樣寬大,平和,容忍。
她做出了決定,明天去探監(jiān)。如果他同意,就把他保出來,給他治病。起碼讓他再回到趙八洞的日子里來,這里的日子也許對他有好處。
第二天,石頭趕著毛驢子,拉著斑鳩嫂娘倆來到了白市監(jiān)獄。因為退贓徹底黑槍只是判了十年徒刑,才坐了半年,他就長上了肝癌。人已經(jīng)瘦得變了形,基本上是一個骨頭架子了。頭發(fā)也大部掉光,剩下的幾根也像枯草似的。他坐在鐵柵欄里頭,好像很平靜。斑鳩嫂開頭沒有讓兒子進(jìn)來,怕這種環(huán)境給孩子的心靈種下陰影。她看著丈夫成了這個樣子也很不好受,眼淚在眼圈子里打轉(zhuǎn)。她說,我保你出去,給你看病。丈夫鬼似的苦笑了,說,還有幾天?……兒子好嗎?斑鳩嫂說,他的眼睛好了,明年就該上學(xué)了。丈夫埋下了頭,說,我對不住你們。這輩子不行了,下一輩子再還你們吧。斑鳩嫂說,天無絕人之路。我想,趙八洞的日月也許養(yǎng)人。你回家吧。你快寫申請,批準(zhǔn)了我再來接你。丈夫進(jìn)入了沉思,好大一會兒他才長嘆一口氣,說,我真想家……不了,我不能再連累你們了,你們?nèi)兆舆^得不容易。你還要替我養(yǎng)著老人。斑鳩嫂說,你還是出去看病的好,那樣也許還有指望。丈夫說,就是保外就醫(yī),我也不能拖累你。我還有錢,都在白兔兒那里。她應(yīng)該來辦這個事。斑鳩嫂問,她來過了嗎?丈夫說,她是一個“爹是錢,錢是爹”的女人……我讓她坑苦了。她為了霸占我的財產(chǎn)告發(fā)我。她的別墅是我的,她的轎車是我的,她的存款也是我的。那些都是我的合法財產(chǎn)呀。這個婊子。斑鳩嫂說,她還不是你教會的?過去的白兔兒多好,多疼小狐,多么規(guī)矩。丈夫不說話了,一副愧疚的樣子。沉默良久,丈夫又長嘆一聲,說,我就想兒子??匆谎蹆鹤铀酪查]上眼睛了。我還能活幾天?斑鳩嫂終于說了,兒子就在外頭,我、我沒有讓他進(jìn)來。丈夫怔了,發(fā)了一會兒呆,說,對。不能讓他進(jìn)來。可是,這個時候,兒子自己從外面進(jìn)來了。兒子說,石頭叔叫我來的。他說,你想爸爸,爸爸也想你。丈夫看著兒子,渾濁的眼淚頃刻洶涌而出,流滿了一個黑灰的面孔。他從鐵柵里伸出了兩條胳膊,拃煞著兩只手,說不出話來。兒子膽怯地站在外面,斑鳩嫂叫,小狐,叫爸爸呀,快把手給爸爸。兒子終于哭出聲來,叫爸爸。撲上來,把身子鉆進(jìn)爸爸兩只干巴木棒一般的大手的中間。爸爸終于抱住了兒子,哽咽著,說,兒子,爸爸想你,爸爸是、是混蛋,該死。爸爸對不起你。斑鳩嫂說,黑槍,你還是聽我的吧。丈夫突然理智了,松開了兒子,說,不。你去找白兔兒。問她要錢。和她說,你如果還是一個人,就去保你姐夫出來,看病。斑鳩嫂苦笑了,說,我問她要錢干啥?丈夫說,兒子要上學(xué),兒子要成人。我的合法財產(chǎn)應(yīng)該歸兒子。
斑鳩嫂覺得丈夫說得也在理,就去了白市,找到了妹妹的別墅。
妹妹在家,穿著睡衣,歪靠在牛皮沙發(fā)上。長筒絲襪扔在沙發(fā)上,喝干的酒瓶子扔在沙發(fā)上,一包衛(wèi)生巾也扔在沙發(fā)上,乳罩、三角褲頭也扔在沙發(fā)上??吹浇憬銇砹?,愣怔了小半天,蒼白的面孔凝滯了一般,無神的大眼睛瓷住了一般,嘴巴里的話語凍結(jié)了一般。姐姐有點心疼了,給她收拾起來。
突然,妹妹歇斯底里地大笑,說,哈哈,天下最好的姐妹成了情敵……你,你是上門來興師問罪的嗎?
姐姐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把妹妹的客廳收拾得多少像個樣子。姐姐說,在老家的時候,你多干凈?你咋的越有錢越邋遢了呢?你就不怕有人來?
妹妹又是一陣大笑,說,沒有人來了。起碼是沒有男人來了。姐姐生氣地說,你是破罐子破摔……才28 歲呀你。
妹妹看著姐姐,問,閑話少說,你、你來是……干什么的?
姐姐說,你姐夫——
妹妹沒有讓姐姐說下去,就騰地站起來了,叫,狗屁,他是什么東西?他是趙八洞的一個流氓。他引誘了我,霸占了我的身子,又霸占了我的財富。我要報仇,我要雪恨。
姐姐說,你、你姐夫長了肝癌……妹妹又截斷了姐姐的話,哈哈大笑,叫,老天有眼,終于報復(fù)了這個混蛋。妹妹發(fā)瘋發(fā)得累了,又躺下來,不說話了。
姐姐問,那——你的別墅是誰的錢買的?你的土鱉子轎車是誰的錢買的?
妹妹又騰地跳起來,爆豆子一樣叫開了,我的別墅是我的錢買的,我的土鱉子轎車也是我的錢買的,怎么樣?你的丈夫沒有一分錢,他是一個窮光蛋。
姐姐傻眼了,吭哧了半天才問,那那、那你哪來那么多錢?
我明白了,你是來要錢的??上В阋恢?。你到監(jiān)獄里要去。姐姐被妹妹戧得暈頭轉(zhuǎn)向,直覺眼前金星飛迸。那天晚上的感覺又在她的心中產(chǎn)生了,胸口里塞上了一團(tuán)豬毛,嘴巴里吃下了許多蒼蠅,想嘔吐又吐不出來,憋得面孔蠟黃,冷汗涔涔……她什么都不想說了,什么也說不出來了。她只想馬上離開這個房子,一刻都不停留。她給妹妹放下帶來的山韭壇子,頭茬香椿芽咸菜,曬干的豆腐干。這些東西都是妹妹從小就喜歡吃的。
她要走。妹妹突然說,你等等我。妹妹跑上樓,很快就下來了,拿著一沓錢。妹妹說,姐,別怪我……我煩。小狐他的眼睛怎么樣了?他要上學(xué)了吧?這是三萬元錢,供他上學(xué)。叫他學(xué)本事,別學(xué)小姨。妹妹哭了。
姐姐沒有接錢,說,你看好自己吧,姐走了。
斑鳩嫂還是用石頭的小驢車接出了丈夫。
丈夫活到了第二年的春天。
那天,她背著丈夫來到了自己的香椿樹林里。把丈夫安頓在花繩一般的堰上,給他圍上棉被,給他墊好脊背,給他準(zhǔn)備好開水。丈夫早晨沒有一點食欲,她就把早飯帶到了香椿樹林子里??椈ㄗ影だ锸且槐P春節(jié)剛剛開封的山韭,綠汪汪的山韭包圍著熱乎乎的白豆腐。另一盤是昨天才打下的頭茬子香椿芽妙雞蛋。干糧是白面單餅,丈夫點名要吃的。自從回到家里,丈夫說要吃什么,斑鳩嫂就給他做什么。當(dāng)然,丈夫要的也全部是趙八洞的特產(chǎn),一點也不難為她。丈夫今天很特別,胃口到了香椿樹林子里就突然好的不得了了,津津有味地吃著山韭豆腐,吃著香椿芽炒雞蛋,吃著白面單餅。吃得干瘦的小腦殼上熱氣騰騰。吃得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丈夫說,有了這頓飯菜,我到了什么地界也不害怕了。斑鳩嫂伺候好了丈夫便開始打香椿芽。今天是一個很好的春日,陽光明媚,春風(fēng)微拂。斑鳩嫂擺著楊柳腰,飛舞著靈巧的雙手干活。丈夫說,我死了,就把我葬在這里好嗎?頭枕龍藏洞,腳踩四季嶺。好風(fēng)水。斑鳩嫂沒有回答他。丈夫又問,你看看那幢別墅了嗎?闊不闊?斑鳩嫂這回說話了,闊當(dāng)然叫闊??墒侨嘶钤谀抢铮昂谩眽牧肆夹?。男人不是男人,女人不是女人。姐姐不是姐姐,妹妹不是妹妹。趙八洞窮是窮,苦是苦,可是,人活在這個山窩窩里,活得實在,活得不長病,活得長命。丈夫默然。那匹老火狐搖搖擺擺著肥胖的臀部來了,來了就坐到了黑槍的旁邊,墊著那條漂亮的尾巴。它用濕潤的眼睛看著黑槍,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黑槍拍拍它的腦袋,說,老伙計,這一輩子得罪了。下一輩子你也托生成一個人,咱們做朋友?;鸷豢月?。斑鳩嫂說,你是人,它是皮狐子,也能做朋友呀。丈夫說對頭,對頭?;鸷辛?,其聲如喇叭長鳴。黑槍說,老伙計,我現(xiàn)在才明白,我吃虧就吃在沒有向你學(xué)習(xí)。你多瀟灑,山洞做床,野果當(dāng)糧。躲開人間榮華富貴,只做山里一個生靈。你能長命百歲。如今,人們好像才明白過來,高官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壽,高壽不如高興。你永遠(yuǎn)高興,你沒有一點貪心,你、你……黑槍火炭一般的眸子漸漸失去光芒,慢慢地變成了死灰。黑槍通紅的面孔漸漸蠟黃,慢慢地變成了白紙。黑槍的肉體漸漸僵硬起來,靈魂隨風(fēng)飄散。
火狐哀鳴,為黑槍送行。
斑鳩嫂為黑槍合上眼皮,說,你的命還行,好歹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