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鳳
一
外出旅行,夜晚住在魯?shù)啬嵘娇鬃映錾亍r值初秋,夜晚天氣仍悶熱,于是出門乘涼。依山而建的尼山賓舍酒店,二樓的房間外竟然猶如平地,推開陽臺的門,是個小院落。小院打理得清雅,玉簪花在夜色中愈顯得高潔,鐵線蓮綠意婆娑,幾蓬自由生長的毛谷英已經(jīng)搖曳著成熟的穗子。石墻與木柵欄之外,青幽的山坡散發(fā)著香氣,青草肆意生長的清香,種子漸熟彌漫的糯香,漿果發(fā)酵的甜香。被四野溫柔山丘環(huán)繞的小庭院中,隱約可以看見云影中的月亮穿行,院中及四野秋蟲叫聲喧鬧。我在藤椅上坐下來,獨對夜色聽蛩音。
這是一部多樂章交響曲,參與演奏的樂手繁多,我辜負了月色,閉了眼睛仔細聆聽蛩音。眾多層面的蟲唱潮涌中,主旋律是蟋蟀的振羽而歌。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童年的鄉(xiāng)下時光,它是我的陪伴,似乎蟋蟀之聲一年四季不絕于耳;客居城市的經(jīng)年,它在我的灶屋、我的書房和窗外草地與石縫間,在我散步的車水馬龍的路邊,從沒有間斷自己的鳴唱。
秋蟲的歌唱隔絕了我所在的塵世,夜色里,紡織娘的彈奏好像是蟋蟀組章的副歌,由一個點爆發(fā),悠遠悠長的一聲聲嗟嘆,正好作為襯托和渲染。穿過嗟嘆撲面而來的是一組急性子的演奏,那一定是一只精力充沛、四肢健碩的蟋蟀,翅羽摩擦得有力而昂揚。是夏日急雨吧,篩豆子一般大珠小珠落玉盤,敲擊著我的耳鼓。我笑,想起一些小野馬般的童年往事。有一把“機關(guān)槍”兀自響起,“噠噠噠噠”地掃射,不管有沒有聽眾,不管秋風如何吹、星辰如何轉(zhuǎn)換,就是任性地掃射。真是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這“程咬金”卻是個不定性的主,一通掃射之后,不知道又浪跡何處去了。有板有眼的鳴唱一直都在,似退隱的民間藝人,巷口閑坐時,唱幾句,喝口茶,想想往事,又接著唱。一定有一位儒雅的學者在徐緩地吟誦,就像杏壇講學的圣人,不被周遭急切的操弦之聲干擾。猶如用節(jié)拍器嚴格界定了一般,它的吟唱從容而堅定,在眾多的唱聲中逐漸浮起,越來越明亮。
沐浴在尼山的夜色里,我的心被這蟋蟀的交響曲洗滌,連蚊蟲的襲擾也無覺。在尼山,聽蟋蟀夜晚歌唱,如一葦渡江,記憶如閘門豁然打開,關(guān)于蟋蟀的記憶須臾抵達,我瞬間回到那些曾經(jīng)與蟋蟀朝夕相伴的時光。
其實,我對“蟋蟀”的稱呼并不親切,那是較為理性且學術(shù)的叫法,我所熟知的蟋蟀在鄉(xiāng)間,我所熟悉的名字叫“促蟄”,也有老奶奶喊它“促蟄蟄”。曾經(jīng)以為鄉(xiāng)下老家的叫法很土,從不敢在外人面前說起。直到在書卷中遇到“促織”一詞,心中便一熱,感覺到它的珍貴了。我的家鄉(xiāng)人大約也是喊它“促織”的吧,只是發(fā)音沒有那么準,一個音的演變就成了“促蟄”?!按傧U”之與“促織”意思大有不同,“促蟄”是既能積極地入世有所作為,進行“促”,又能適時隱退做到“蟄”,這不是一般境界,這個稱謂的境界早已經(jīng)脫離了一只小蟲的范疇?!按倏棥憋@然是居于此之一隅,只會催促織布罷了。
就名字而言,我更喜歡“促織”這一稱謂,這是勇敢而熱烈地擁抱生活的姿態(tài)?!绑啊钡慕蟹ㄖ幸?guī)中矩,科學而冰冷,就是把它作為一個物種來對待,“促蟄”是描述了它的生活和境界,終究只是說它自身,而“促織”是把它與人類關(guān)聯(lián)了。一種昆蟲一旦與人類文明結(jié)合,就有了別樣的文化使命,促織便是其一?!按倏棥币辉~把這種昆蟲瞬間人性化,使它具備了人世間的寒暖和情感。這是一種貼近著女性的鳴蟲兒,在女權(quán)蒼白的封建社會,這個“促織”聽起來是一個女人織布機旁的監(jiān)工。其實不然,它是閨中人的貼心陪伴。“促織”不僅如人一般懂得耕織與生活的關(guān)系,更懂得時令的不可逆,人要順應(yīng)時節(jié)。它不厭其煩地提醒人們及時織布做衣以應(yīng)對寒涼。在這個層面上,促織簡直就是被人神化了的智者。促織之聲平平仄仄,是一種時令預(yù)告,是一種善意提醒,如替人打算和規(guī)劃的長者??棛C旁整日的勞作多么單調(diào)和困乏,有一個靈性的小蟲陪在身邊,演奏天籟般的蛩音,也能消解勞作的苦悶,更是一種心靈安慰??椗诳?,促織也在織,它嘈嘈切切地焉知不是一種自覺的勞作?它們在各自的生活秩序中做著重要的事情。
農(nóng)歷八月是農(nóng)事逐漸收尾,天氣轉(zhuǎn)涼,人類要準備冬衣的時節(jié),于是家家織機咔咔作響。八月也是促織鳴唱最為熱鬧的時節(jié)。時令已秋,戶外夜露侵蝕,它更多地潛伏在檐下、廊邊,與人親近,與織機的響聲互相應(yīng)答。世間昆蟲成千上萬,主動貼著人類生活而居的并不多,蟋蟀幾乎獨一無二了。它在人的居所從不斂聲屏氣,而是整日介彈琴唱曲,并不把自己當外人。
人類對蟋蟀保持著足夠的善意,不僅容它居食,也喜它歌吟。人類喜歡蟋蟀大抵有以下原因:首先它于人無害。無毒無味的一只小蟲,即便啃食植物,也不足為害,在室內(nèi)從不亂啃噬物品,也不擾亂人類的生活。它無處不在卻也隱身于暗處,角落是它的家,并不會蹦跳出來,粗暴地闖進人類生活。其次它有聲音之美,蟋蟀的鳴唱極富音樂審美情趣,它平平仄仄,節(jié)奏規(guī)整而有起伏,聲音雅而不躁,曲調(diào)美而不媚,是耳朵的享受。其三它體型小巧玲瓏,形態(tài)黝黑油亮甚是可人,它身形健碩、蹦跳有力,又富有生命力,讓人見之,陽剛之氣油然而生。鑒于此,人們樂于與它共處一室,不驚不擾,兩相安。
促織用琴聲刺破黑暗和可怕的孤寂,不離不棄地陪伴著閨中人。它錚錚淙淙地彈著琴,終日伴隨在舊日織機旁,機杼聲咿呀響著,促織也熱鬧地叫著。伊人閑下來想想事情,神思被拉得很遠,或許想到了遠游的良人,或許想到了年少無瑕的時光,或許想到了衰老的爹娘。驟然回過神來,已經(jīng)發(fā)呆了好久,耳畔促織聲聲,她自己也覺得羞怯,感覺那蟲兒們的鳴唱都是在催促她干活呢。
促織之于蟋蟀之名,就像正室之于姨娘。蟋蟀之名正宗,早在《詩經(jīng)》中就有蟋蟀的蹤影,“蟋蟀在堂,歲聿其莫”(《唐風·蟋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國風·豳風·七月》)的詩句,《爾雅》釋“蟋蟀”為蛩,漢魏人又細分之,稱之為“吟蛩”。到漢代,才有促織的叫法,如古詩十九首中的《明月皎夜光》中吟道:“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至魏晉,“促織”的叫法已經(jīng)較為普諞,也有叫“趨織”的。
“正室”蟋蟀端莊,但是少情趣;促織之根基淺薄,但是多嫵媚。蟋蟀的命名是科學理性的,兩個字形影不離,不離不棄,不可拆開單獨用。它的偏旁很直觀地告訴人,它們是“蟲”類。而“促織”不同,首先是擬人化的“促”,又有人類特有的勞動詞匯“織”。一只昆蟲從名字的源頭就介入人類生活和文化,是不多見的。那些各種各樣的蟲,都保持著蟲的偏旁和身份,保持著昆蟲的理性和標簽,如螞蚱、螳螂、蜻蜓、蝴蝶等等,而且?guī)缀鯖]有人類賜予的別稱,“促織”之名是得了人間多少寵愛啊。所以“促織”是人類的寵物蟲。
“蛐蛐兒”的叫法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呢?無考,只說“蛐蛐兒”是它的俗名,大約是個口語詞。我國有一首非常著名的搖籃曲,曲調(diào)優(yōu)美而安詳,“月兒明風兒靜,樹葉遮窗欞啊。蛐蛐兒叫錚錚,好比那琴弦聲。琴聲兒輕調(diào)兒動聽,搖籃輕擺動啊。娘的寶寶閉上眼睛,睡了那個睡在夢中”。在這樣的謠曲中入眠的孩童該是多么幸福,被這樣的搖籃曲伴隨長大的人該是多么幸運。清風明月、樹葉窗欞,萬籟俱寂中唯有一素弦輕奏,那是墻腳里的蛐蛐在自彈自唱,也好像是另一首搖籃曲。睡在搖籃中的是瓷一樣的娃娃,晃著搖籃的是年輕的母親,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也是在蛐蛐的鳴唱中長大的。曾經(jīng)鄉(xiāng)下的歲月,所有季節(jié)都是野生一般散養(yǎng)的孩童,在草屋土炕上睡時,灶間菜蔬處、墻角陰暗處,不時有蛐蛐的叫聲傳來。那是綿長不斷的催眠曲,就像母親綿密的針腳一樣。人睡了,促織卻不停歇,一直鳴唱到月影西斜,又一直唱到東方欲曉。夜里偶醒來,促織聲聲里,昏黃油燈下是母親勞作的身影。深夜不睡和夜間醒來的人,總是聽到一片繁茂的促織叫聲,所以人們叫它“夜鳴蟲”。
世界都睡了,而你醒著;世界都沉默,而你唱著。何其有幸,這樣的夜晚,我睡在它的鳴叫之側(cè)。
二
另名“促織”的蟋蟀,決不是人們寵愛中的乖覺的蟲兒,它的生存能力極強,遇山開山,遇水渡水,簡直是個江湖俠客。在土壤稍微濕潤的山坡、田野、亂石堆和草叢之中,凡有雜草處,皆可生長。它食性雜,菜葉、草心等等皆可餐,并不挑剔。蟋蟀的前半生,生于野而棲于野,在風和日暖的歲月,是完全的野生類動物。它并不是背劍走天涯的光棍做派,它粗中有細,善于營謀,與眾多其他昆蟲不同,不僅棲息于磚縫瓦礫間,還懂得建造自己的洞穴。這一遠慮,區(qū)別于春生秋亡的蟲類,所以它能夠越冬。居地也許并不豪華,只是一個洞穴,卻足以庇護一個小生靈在野地里免于霜寒雪蓋,免于被大風掀著尾巴狼狽躲藏。
生物學家法布爾所描述的蟋蟀的居室,不亞于人類的居室設(shè)計:“在朝著陽光的堤岸上,青草叢中隱藏著一條傾斜的隧道,即使有驟雨,這里也立刻就會干的。隧道順著地勢彎彎曲曲,最多不過九寸深,一指寬,這便是蟋蟀的住宅。出口的地方總有一叢草半掩著,就像一座門。蟋蟀出來吃周圍的嫩草,決不去碰這一叢草。那微斜的門口,經(jīng)過仔細耙掃,收拾得很平坦。這就是蟋蟀的平臺。當四周很安靜的時候,蟋蟀就在這平臺上彈琴。”這一段描寫極具文學魅力,隱藏著蟋蟀的智慧,它的居室要求向陽性強、排水性好,因此選擇在向陽的高處,與人類一直以來對居室的要求是一致的?!跋蜿柸思摇笔桥f時農(nóng)家對聯(lián)上常見的字句。我們大平原上的鄉(xiāng)村居所,都是坐北朝南的向陽人家。現(xiàn)代的城市樓房,人們對樓間距的要求,對日照時間的要求也是如此?!跋蜿柌菽疽诪榇骸?,草木如此,生靈大抵也如此,舊時天子坐明堂,皇帝們也講究“面南背北”,這樣才會江山穩(wěn)固。蟋蟀的需求與人類高度一致,喜歡爽爽朗朗的環(huán)境。不僅如此,它的居室排水也好,它對于不安定因素的判斷和預(yù)防是一流的,這一方面,很多人類做不到。每年汛期,總有人被洪水打亂生活秩序而狼狽不堪。野地生活的它還善于偽裝,人類居室有大門遮擋外部視線,大門之外,常常還有影壁,樓居者設(shè)“玄關(guān)”。如此等等,無非是阻斷別人窺探。蟋蟀早就有數(shù),懂得自我保護,它利用天然的屏障,比如這一蓬草作為掩體,這樣的設(shè)計,是不是需要一顆智慧的頭腦?“兔子不吃窩邊草”這是人對兔子的贊美,蟋蟀也一樣,它的聰明毫不張揚。
蟋蟀又是個樂天的逍遙派,是行吟的歌者。只要能果腹,吃什么都好,只要能吃飽,就在野地里大聲歌唱。這副浪蕩不羈毫無心智的樣子,完全掩藏了它的遠謀之智,這種外在形象就像它居所外的那蓬草,天然而實用?;煸诖笠埃鋵嵥凶銐虻牡讱?,善于蹦跳的雙腿和善于撕咬的牙齒不需要斂聲屏氣,不需要跟誰討巧。也許,因為有實力才敢于暴露,才敢于在曠野中喳喳鳴叫,對異性打開心扉。它又決不是個猛張飛,廣闊田野固然自由自在,居室也打點得舒適,但它并不戀舊,善于營謀居所的它不是個保守的老地主形象,并不死守著它的豪宅從一而終。在生存面前又做了智者,為了更好地生存,它不惜為后半生遷徙。
古老的詩經(jīng)中記載了它由野外到室內(nèi)的軌跡:“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它的生存哲學首先是活著,其次是快樂、有品質(zhì)地活著,如此看來,它簡直成了我輩的楷模。當秋風緊、霜寒將至,它的身影也向人居的地方靠近。它將暗度陳倉。不知是跟了哪一位拜訪者的腳印,它也做草廬的訪客。也許是躲在一棵青菜葉底,得了它的遮掩偷渡進灶房;也許是攀在墨香濃郁的書房邊等了好久,在門簾起落的剎那一躍而入,從此鳴唱在詩書的邊緣??傊芭惆樵谌说哪_邊,成了人類生活的一部分,也成了人類文化的一朵花。人類拿墨的花朵標記著它融入人類歲月的身影。
從《詩經(jīng)》開始,蟋蟀的身影就進入詩書,此后墨香飛舞,晉人阮籍,唐人杜甫、陸游,宋人蘇東坡、葉紹翁等等,都有墨跡分給這個小精靈。我最為喜歡的一是宋代白玉蟾的“三更窗外芭蕉影,九月窗頭蟋蟀聲”,文人情懷從芭蕉的暗影和蟋蟀的鳴唱中得到釋放。那是一個怎樣的夜晚,那些夜晚不眠的人又在想什么呢?秋夜,我也曾無數(shù)次在蟋蟀的鳴唱中夜不能寐,年輕時候想的是遠方,想的是遙遠的未可知的世界。如今擁有了那些向往之后的生活,想的卻是過往的純真。這首詩的書生氣和文人氣,常能撫慰都市里言不由衷的困倦之人?!爸袃和舸倏棧股罨h落一燈明”又更能喚醒初心。那是多么無邪的童真時代,心里只裝著玩樂。蟋蟀是小孩子的玩物,幼童于野地捉蟋蟀、斗蟋蟀的記憶很多人都有,那是鄉(xiāng)野獨有的樂趣。但是在屋里卻不同,蟋蟀進了屋,就是人家的一口生靈,村童就愛惜起來。慈悲的母親說,蟋蟀也是一口命,活著都不容易,又不用特意去喂養(yǎng),干嘛不好好待它?母親從來都不讓碰蟋蟀,有時候發(fā)現(xiàn)蟋蟀掉進干凈的鐵鍋里蹦不出來,那大約是一只年幼體弱的蟋蟀,在鍋里著急地亂躥。母親就用炊帚輕輕把它掃到鍋臺上來,放它慌慌地逃走。
三
蟋蟀既是斗士,也是歌者,這兩者總有些格格不入,孔武有力與儒雅婉約如何凝結(jié)在一只小小的蟋蟀身上?世間恰恰就有這么完美的組合。
蟋蟀是鳴蟲之首,世間的“鳴”各不相同,蛙鼓來自于口腹發(fā)聲,蟬類來自于肚腹發(fā)聲,而蟋蟀的“鳴”來自于尾部翅羽的摩擦。雄性蟋蟀右邊的翅膀上,有一個像銼樣的短刺,左邊的翅膀上,長有像刀一樣的硬棘,左右兩翅一張一合,相互摩擦,振動翅膀就發(fā)出了悅耳動聽的響聲。
蟋蟀之“鳴”是雄性的一種情緒表達,或者表達對異性的愛,或者表達對疆域的控制和占領(lǐng),或者表達對生活的愜意滿足,或者也在縫補著被風劃破的歲月。這鳴被人賦予多種稱謂,有的稱為“鳴唱”“歌唱”有的稱其為“彈琴”。無疑,它的善于鳴唱,成為區(qū)別于一般蟲類的獨特坐標?!班赅赅辍薄膀序序小薄八魉魉鳌薄霸保还茉趺疵枋觯瑵h字都是蒼白的,很難準確表達聽覺里的蟋蟀鳴唱之韻。它的每一種聲響都與眾不同,它們來自不同的演奏者,不同的心性和體型,就有不同的音色和頻率,也表達不一樣的信息。
因為發(fā)聲婉轉(zhuǎn),蟋蟀惹來禍端,喜歡它的人循著歌聲去尋那忘情的歌者,逮入籠中,想凝萬千寵愛于它。它卻極度向往自由,寧可舍棄有力的雙腿,自斷其股而逃避之。不知道籠中蟋蟀的歌吟內(nèi)容是什么,我猜其中一定有對田野生活的無限懷念,對自由的深切渴望,和對遭捕時逃脫不利的悔恨?;\養(yǎng)蟋蟀者,往往都富于情趣,但是很難體察蟋蟀的心酸,倘若如此,大概不會繼續(xù)圈囿它吧。白居易有一首小詩《禁中聞蛩》,讀罷令人黯然傷神,旋而驚心?!扒那慕T閉,夜深無月明。西窗獨暗坐,滿耳新蛩聲?!痹娒枋龅氖且蝗罕贿x進宮的年輕女子,無緣得寵,在無邊黑夜里,西窗獨坐,苦熬著青春。那蛩音是她們籠養(yǎng)的蟋蟀。宮中爭寵多斗,而她們顯然沒有斗的資本和優(yōu)勢,冷落在此。彼處夜夜笙歌,她這里孤寂無聊。養(yǎng)一籠蟋蟀聊以排解煩憂吧。蟋蟀的鳴唱加深了夜的靜、夜的長、夜的寒涼、夜的孤寂。短短一首五言詩,詩人的悲憫力透紙背。最可悲的是,她們?yōu)榕沤夤录哦\養(yǎng)的蟋蟀聲里,一定有囚禁的悲嘆和對自由的向往,這向往何嘗不是那些女子們的,她們何嘗不是一只只被籠圈禁的蟋蟀呢?
白居易總是多愁善感,富含悲憫之心,他見賣炭翁做悲憫詩,見琵琶女做悲憫詩,夜晚聽蟋蟀歌吟,也不免悲嘆宮中閑坐、華年流失之苦。另一首《冬夜聞蟲》中寫道:“蟲聲冬思苦于秋,不解愁人聞亦愁。我是老翁聽不畏,少年莫聽白君頭?!辈还苁遣唤獬钭涛兜纳倌?,還是白頭老翁,這冬夜的聲聲啼唱,端的惹人愁緒倍增。白頭之翁為何這樣愁?日薄西山去日苦多的愁嗎?壯志未酬聲聲嘆息的愁嗎?可是,緣何也替少年人愁?是冬夜蟋蟀太勾魂了,一聲聲,似更漏緊催,歲月催逼人老,而人往往無覺。唯獨這樣的冬夜,蟋蟀一聲聲似乎提示生命的真諦,具有別樣的意義。
更大的悲憫在楊萬里的《促織》詩:“一聲能遣一人愁,終夕聲聲曉未休。不解繅絲替人織,強來出口促衣裘?!痹娙私栲凉执倏椀臒o知而催促之意,表達了對勞苦者的同情和對剝削制度的不滿。其實促織何罪,它只是一個歌者,它既不歌頌盛世,也不會鞭打骯臟,它只是用翅膀的力量表達它想表達的一切,而這一切促織的悲喜,人類永遠無從知曉。
在鄉(xiāng)野諸多蟲類里,蟋蟀并不是性情最兇的,也不是體型最彪悍的,然而人類卻選擇籠養(yǎng)它,挑逗它,使它們同類相殘。斗蟋蟀的歷史悠久且曾蔚然成風,以至于蟋蟀“一將難求”,善斗的蟋蟀身價高得令人咋舌。官宦、帝王、紈绔子弟、地痞流氓,形形色色的弩手駕馭著蟋蟀斗而取樂,斗而成賭,導(dǎo)致民不聊生甚至家破人亡。清代短篇小說家蒲松齡寫有《促織》一篇,寫里正成名因蟋蟀役而苦不堪言,為交代差事,家境日漸困窘。其幼子因好奇,誤傷蟋蟀導(dǎo)致因恐懼投井。故事到這里就是人世間的結(jié)局。小小蟋蟀導(dǎo)致家破人亡的慘劇在那個時代不是個例。而蒲松齡還是不忍直面悲壯的現(xiàn)實,它讓孩童的死亡變?yōu)榛杳?,而這個孩子的魂靈變成了一只勇猛的蟋蟀,為其父交了差、免了罪,最后皆大歡喜。魔幻色彩剔除之后,完全是老百姓的悲慘呼號。
《促織》的時代背景是明正德年間,宮中斗蟋蟀成風,官宦人家也以此為樂子。明朝的宣宗皇帝朱瞻基,曾經(jīng)下令各地進貢蟋蟀,并有“蟋蟀瞿瞿叫,宣德皇帝要”的謠諺。
宋徽宗也是愛好斗蟋蟀的帝王,據(jù)說他被擄北國途中,還攜帶著一罐蟋蟀。顛沛流離中,行至山東省寧津縣,蟋蟀罐子掉出來,一只蟋蟀從罐里蹦出。宋徽宗放蟋蟀歸于田野,并低語:八百年后,稱雄華夏。窩囊皇帝畢竟也是皇帝,他的金口玉言真應(yīng)了。如今的山東寧陽和寧津兩地的蟋蟀由于頭大、項大、腿大、皮色好而聞名全國,蟋蟀成了此地巨大的產(chǎn)業(yè)。寧陽縣常于仲秋時節(jié)舉辦中華蟋蟀全國友誼大賽,國內(nèi)外的蟋蟀行家和斗蟋蟀愛好者都會蜂擁云集到此。寧陽蟋蟀從幾元賣到百元不等。也有身價數(shù)千者。如果當初宋徽宗放生蟋蟀確有此事,那就是為這個地方注入了強大的蟋蟀基因。一只被囚徒皇帝珍藏的蟋蟀該是蟋蟀之王了吧,落地生根在這片土地上,繁衍下來的后代自然就強悍。曾經(jīng)讓舊時老百姓傾家蕩產(chǎn)的蟋蟀,恨得牙疼的玩物蟋蟀,竟然成為一方老百姓致富的產(chǎn)業(yè),也是蟋蟀的功德。
有玩蟋蟀誤國殃民的皇帝,也有玩蟋蟀禍國的卿相,南宋宰相賈似道不僅好斗蟋蟀,還綜合研究蟋蟀,他在相府中筑有一座半閑堂,專門養(yǎng)斗蟋蟀。他還把自己養(yǎng)蟋蟀和斗蟋蟀的經(jīng)驗寫下來,最后竟集結(jié)成了一本《蟋蟀經(jīng)》。由此得了“蟋蟀宰相”之名。無能協(xié)助治國的昏官,倒連累蟋蟀名聲不潔。
四
蟋蟀是多面的,它操琴歌唱時,似逸士,滿滿的文藝細胞,尤其對夜晚的勞作者和孤獨者而言,是最好的陪伴。因此它也洞悉了太多夜晚人類的秘密。但蟋蟀絕對是個佩劍的書生,吹簫的俠客,它的好勇善斗在昆蟲界堪稱一絕。
并不是所有的蟋蟀都善于歌唱,如生物界的常規(guī)一樣,雌性是矜持的,只有雄性才大聲歌唱彰顯自己。也不是所有蟋蟀都好斗,打架一般也是雄性間的事。兩只雄性蟋蟀狹路相逢必然惡斗一場,也許基因如此,它們以此決定對雌性蟋蟀的占有權(quán),或者也拓展到對地域的占有權(quán)。
蟋蟀的品質(zhì)跟出生地有關(guān),生于草則身軟性綿,生于石縫則身體剛健,深色土中出深色蟋蟀,大多善斗,淡色土中出淡色的蟋蟀,相對性子綿軟。
生存的嚴酷必然有生死對決,而蟋蟀的對決卻成了人類的樂趣。于是蟋蟀也就有了無盡的災(zāi)難。被拘禁成了寵物奴。蟋蟀有別名“將軍蟲”大約與它的好斗有關(guān)。這是最高光的稱謂。大多數(shù)別名接地氣,如地喇叭、灶雞子、孫旺,土蜇等。我對“灶雞子”的叫法很認同,灶間常年蹲守著蟋蟀,我有時晚間到灶屋去,常??匆娝鼈儚臑鹾诘耐翂ι狭锵聛?,到鍋臺上逡巡。它們躲在鍋后的鹽壇子間,躲在放柴火的灶洞里,甚至躲在風箱與灶臺間的縫隙里。整個冬天它們都在,灶間只有幾棵白菜,大約這就是它們的食糧。
斗蟋蟀不僅在漫長的封建時代風氣極盛且綿延長久,還成為一種職業(yè)?!岸冯u走狗之徒”也包括斗蟋蟀者。蟋蟀成為昂貴的商品甚至成為貢品,就衍生出蟋蟀一條龍行業(yè),比如蟋蟀罐的制作。作為官窯的景德鎮(zhèn)瓷窯,在蟋蟀之風盛行的時代,自然也燒造蟋蟀罐。蟋蟀的罐子造型各異,充分體現(xiàn)了陶瓷的美學風采,燒制工藝也豐富多樣。一鄉(xiāng)間小蟲,曾經(jīng)處心積慮為自己的洞穴營謀的小蟲,做夢也想不到,會身價如此,住在特制的紫砂罐或瓷罐中。
住進蟋蟀罐的蟋蟀,就像是從鄉(xiāng)下一躍進入別墅豪宅的女子,終日養(yǎng)尊處優(yōu),飲食奢靡,被以栗子肉、蟹肉等供養(yǎng)。一只蟋蟀耗資,竟然頂許多家平民百姓開銷,也成了達官貴人相互攀比的籌碼。
但是吃著大餐住著豪宅的蟋蟀,你快樂嗎?
離開自己的鄉(xiāng)土和伙伴,與同類再次相見的時候竟然是相互的廝殺,這多么殘忍。蟋蟀的牙是左右對開的兩扇門,“門”邊有齒。撕咬原本是自衛(wèi)的本能,“對撕”卻成了一種人類的樂趣。在這其中,蟋蟀能主宰得了什么呢?
養(yǎng)蟋蟀取其搏者,終是殺伐之氣重,而得其聲者多有趣味。蟋蟀的鳴唱是最能代表鄉(xiāng)愁的聲音。在古代,聽其聲竟然成了風氣。據(jù)唐朝《開元天寶遺事》記載:“宮中秋興,妃妾輩皆以小金籠貯蟋蟀,置于枕畔,夜聽其聲,庶民之家亦效之?!睆膶m廷到民間,都喜歡它的赤羽間的摩擦之音。很多時候我喜歡在夜色中走走,在偏僻處,聽聽蟋蟀的鳴唱。想起流沙河的《就是那一只蟋蟀》,于是想念我的故鄉(xiāng)。自從母親去世后,父親就搬進了城里,家鄉(xiāng)就成了故鄉(xiāng),那些在土屋里伴隨過我許多歲月的蟋蟀,也就是我懷舊的一杯酒。我家鄉(xiāng)的蟋蟀體型小而矯健,善于蹦跳,歌唱底氣足,似叫板的武生。每次不管何處聽見蟋蟀之聲,立即想起老家土屋里墻腳鳴唱的蟋蟀,想起母親用炊帚輕輕掃上鍋臺的蟋蟀,想起在蟋蟀聲里勞作的母親……內(nèi)心便潮濕起來。這樣的夜晚,有時會夢見故鄉(xiāng)。
小時候聽人說,村中一婦人得病,弄了個偏方吃蟋蟀,用瓦瓣放火上烤熱,以此烘烤蟋蟀。我曾經(jīng)遠遠看見她烘烤蟋蟀,香氣如肉香,隨著風吹過來,饞得我打了個哆嗦。盡管它聞起來香,但我們?nèi)比獬缘娜藚s從來不吃蟋蟀,只吃螞蚱、螳螂等。吃蟋蟀的村婦是一張黃腫的臉,有沒有因為吃蟋蟀好不得而知。稍微大些,我以為偏方誤人。后來讀魯迅的書,見名醫(yī)也用蟋蟀下藥,而且要“原配”,不知道蟋蟀是不是一夫一妻制,它們的原配如何界定,也覺得荒唐。后來讀醫(yī)書,見蟋蟀入藥是記載在案的。李時珍在《本草綱目·蟲部第四十一卷·蟲之三》灶馬(蟑螂)下附“促織”,言“古方未用,附此以俟”。清代趙學敏《本草綱目拾遺·卷十·蟲部》載其功效,云:“性通利,治小便閉……治男、婦小水不通,痛脹不止。”如此想,那黃腫的婦人吃蟋蟀也有些道理。
人間的病終是有人間的事物來醫(yī)治,蟋蟀在鳴唱之余,還有一項治病救人的功用,也算是對人類的貢獻。
據(jù)說蟋蟀是種古老的昆蟲,比人類的祖先還要早,這鳴蟲的歌吟,豈不是響徹整個華夏歷史嗎?此刻我靜坐聽蟋蟀夜歌,仿佛披了一身古老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