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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詩選本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作用探究*
——以清詩人汪楫及其詩為例

2022-12-15 11:55:58李東海
關(guān)鍵詞:選本詩人

李東海

(安徽建筑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 合肥 230061)

汪楫(1636—1699),字舟次,號悔齋,一號恥人,晚號覺堂居士。祖籍徽州休寧,占籍儀征,僑寓揚州。其著有《悔齋詩》《山聞續(xù)集》《觀海集》《京華集》①等,“名沸大江南北”[1]。與同里汪懋麟并稱“二汪”,尤與著名詩人吳嘉紀相友善。汪楫之所以能成為當時詩壇名家,與眾多清初詩歌選本大量選錄其作品以增加其影響力不無關(guān)系。很多選本為名家選定,選本的大量刊行不僅讓所選作品流播范圍更廣,也有力提升了被選作品作者的知名度。選本作者同時兼任了讀者和評論家雙重身份,更是以評論話語參與了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對原作者形成一定影響,也深刻影響了作品究竟以怎樣的面貌流傳于世。選本通過選擇符合選本立意的作品干預(yù)了時代藝術(shù)審美、創(chuàng)作思想,建構(gòu)起一部部集體“記憶”,蘊藏著很多珍貴素材。這些選本或以人存詩,或以詩存人,有僅收同游師友之什者,又有以征啟輯錄作品于全國者,卷帙繁簡不一。清初百余年間詩歌選本尤可被珍視,因為上自名公巨卿,下自學士大夫、山林隱逸、緇流、羽客、閨秀之作,無不入編。最值得注意的便是選本有意表彰詩作者的當代意識,作品反映了明清之際“集體意識”的轉(zhuǎn)變:飽受天崩地陷后的歷史創(chuàng)傷漸愈彌合,轉(zhuǎn)為表彰文治、潤色鴻業(yè)。雖然各選本質(zhì)量不等,但是仍然具有詩學和史學研究價值。如果以一位詩人及其作品作為研究個案,探究選本對其作品的編輯加工情況,不僅可以深入了解作者創(chuàng)作過程,還可透過選本評語管中窺豹,獲悉時代的風氣與思想。如果將選本作品文字與作者作品刊行本進行對比???,可以追溯作品原貌,還原作者真實的創(chuàng)作歷程。通過清初詩歌名家汪楫個案,比勘諸多清初詩集選本,勾稽詩歌評論文字,旨在探究選本如何借助評選話語體系影響文學創(chuàng)作,進而管窺清初詩學思想發(fā)展狀況。

一、選本所選詩作信息的統(tǒng)計:對清初詩歌選本文化風格的蠡測

編纂同時代人詩歌選本在清初近百年間(1644—1761)頗為流行,數(shù)量之多遠超前代。雖然清初詩選多如牛毛,難以搜盡輯全,但可從目前較易獲得的版本和選錄汪楫詩歌的清初詩選集中,選擇較為知名的選集②來描述清初詩選歌選本汪楫詩的基本情況。各選本③選錄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清初詩歌選本選汪楫詩統(tǒng)計

由表1統(tǒng)計不難發(fā)現(xiàn),有部分詩被重復(fù)選入,譬如《過山溪石壁》(4次)、《九云屏》(4次)、《青蓮谷》(3次)、《荊樹行為無可大師賦》(3次)、《登青原山寺歸云閣》(3次)、《登燕子磯》(3次)、《過鵲起磯(故黃將軍敗左師處)》(3次)、《登清涼山(同龔半千吳野人仁趾)》、《同澹歸師曾旅庵李九洪徐孝持諸公登宜樓》(3次)、《三峽橋》(3次)。其中出自汪楫《山聞詩》共有50首,分別是:《送吳冠五歸里》《登清涼山(同龔半千吳野人仁趾)》《贈別蕭尺木》《過鵲起磯(故黃將軍敗左師處)》(《國朝詩的》題為《游鵲起磯》)、《登燕子磯》《中秋夜施愚山先生招集龍山(限龍山中秋四字)》(《感舊集》題無“限龍山中秋四字”,且四首中選其三)、《西山紀游六百字呈同游施愚山少參高阮懷同學》《暮抵香城山寺有懷周伯衡觀察徐伯調(diào)陳伯璣諸子同愚山阮懷限中字》(選本沒有“同愚山阮懷限中字”等語且四首選其三)、《峽江逢陸沖默舟不得泊卻寄》《同愚山阮懷登香城舊址》《荊樹行為無可大師賦》《贈別澹公》(3首)、《同澹歸師曾旅庵李九洪徐孝持諸公登宜樓(次澹師韻)》(選本無“次澹師韻”語)、《李九洪徐孝持入青原觀瀑布歌以送之》《同羅飯牛方載歌飲取亭》(《清詩大雅》題為“仝羅飯牛方載歌飲取亭”)、《曉入青原》《登青原山寺歸云閣》《白鹿洞歌》《玉淵潭》《三峽橋》《青蓮谷》《九云屏》《九疊谷》《棲賢寺觀舍利歌寄石公》《歡喜亭同玉明上人觀云?!贰队翊ㄩT還幻修上人拄杖》《晚過爛泥坑抵凌霄崖》《三疊泉有懷同學諸子》《出谷》《凌霄崖臺上作》《舟中七夕》《晚發(fā)甓社湖(同周櫟園先生吳野人高康生吳仁趾諸子限韻)》《隄上謠(范水道中)》《江上阻風》《泊三江口》《訪阮亭先生袁浦官署》《劉考公勇見示夏峰老人書卷屬題長歌》、《入棲霞山宿宜谷與眼聞上人》《庚戌初冬送魏冰叔還章江緒懷人遂成》(6首)、《秦淮月夜集施愚山少參寓亭聽蘇崑生度曲同郭汾又楊商賢吳野人賦》(《詩觀二集》題為《秦淮月夜聽蘇崑生度曲》)、《送蔣絢臣歸閩中》《哭櫟下先生》(《清詩大雅》題為《哭櫟園先生》,且原為十二首選錄“其八”);選自《山聞續(xù)集》8首:《再過鄭村橋》《下新嶺宿九里阬登祥云洞尋亭子故址》《過山溪石壁》《登白岳宿榔梅庵蘭谷山房》《香爐峰》《白岳天門歌》《天門楠樹歌》《漸江墓》;選自《悔齋詩》4首:《登康山有感》《過甓社湖》《尋影園舊址(同郝山漁賦)》(《天下名家詩永》題為《尋隱園舊址》,小注云“鄭超宗讀書處”,《清詩大雅》題為《尋隱園故址》)、《再登康山》;選自《觀海集》4首:《鐵尚書歌(東昌城下作)》《出五虎門同石來次前使蕭給事韻》《黯淡灘》《長史鄭弘良以王命請余畫像留國中口占答之》。

綜上可知,各選本選汪楫詩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是各選本一共選出68首詩(包括同題組詩),重復(fù)頻率并不算高,最多被復(fù)選4次,少則2次,大多為避免重出而分別從汪楫《山聞詩》《山聞續(xù)集》《悔齋詩》與《觀海集》中擇錄,而汪楫另一詩集《京華詩》則并無一首入選(該集刊于雍正年間);二是所有出處以《山聞詩》一集選入詩歌最為可觀,共錄有50首,占各選本總錄的74%之多,而康熙刻本《山聞詩》共有195首,選本所錄約占原本26%,數(shù)量可觀;三是所選詩體以五律最多,次為七律,再為五古和七古,再為五、七言絕句等;四是,從詩歌題材要素看,大致可分為“紀游”類22首,唱和“次韻”類16首,“寫景”類22首,其他8首,主要表現(xiàn)詩人與友人游歷豫章、歸游新安以及與友朋相聚唱和的豐富生活場景。此外,從選者來看,有的是汪楫好友,譬如王士禛、鄧漢儀;有的選者如《驪珠集》編撰者吳江顧有孝,雖沒有證據(jù)表明他與汪楫有交往,但該集選清初江、浙一帶詩人和反映該地區(qū)文化活動的詩頗多,汪楫是當時活躍的作家而且成名較早,故應(yīng)在選之列無疑;其余選本作者選取汪楫及其詩作應(yīng)該與私交友好無關(guān),而是出于詩作本身符合被選標準,或是基于能夠反映清初詩壇概貌的原因,選本幾乎囊括了全國的詩人作品。清初詩歌選本中有些為數(shù)量龐大的某地域選本和郡邑詩選或詩話,顯示出強烈的地域視角,體現(xiàn)了區(qū)域性視野,一定程度上展現(xiàn)了創(chuàng)作實踐中地域性特征[2]。誠如拉布拉什所說:“一國的歷史不可同國人居住的地域相脫離。”[3]相鄰或相近社會文化的趨同傾向往往造成某種地域文化的相似性,譬如江南一帶地理環(huán)境氣候與社會習俗文化等相一致,必然影響了從創(chuàng)作、理論到批評和選輯的相近性,由此透露了其中蘊涵著的地域意識和文化特質(zhì)。汪楫及其友人時常攜游、共同創(chuàng)作,由具體感知轉(zhuǎn)而深化了對自身所屬徽州—揚州文化區(qū)傳統(tǒng)的體認,促進了自我認同的構(gòu)建。這種特有的文化傳統(tǒng)觀念對這一群體人們的審美趣味以及創(chuàng)作觀念是有極大影響的。這些詩歌選本其實就是地域傳統(tǒng)觀念的滲透和地域文化意識的體現(xiàn),反過來借著批評也強化了地域中創(chuàng)作群體的實際創(chuàng)作與理論的趨同形成。由選本對汪楫詩歌作品的選擇可發(fā)現(xiàn),選本甄選了詩人創(chuàng)作較為成熟的作品,也恰好是詩人廣泛游歷獲得詩名階段的作品,這些作品獲得過詩人友人眾口一詞的稱贊,應(yīng)該都是詩人的上乘作品,充分體現(xiàn)了選本選家的獨具慧眼。由此可見,從選本的角度考察汪楫所處揚州區(qū)域文化圈以及相應(yīng)作家群也是一種較好的視角與途徑。透過詩人個案與選本之間關(guān)聯(lián),可以很好了解文學作品在傳播時如何被再創(chuàng)造加工、如何接受時代文化風氣熏染,與此同時,時代的審美趣味怎樣引導(dǎo)創(chuàng)作、流行的詩學觀念對詩人與作品施加什么樣的影響等也可以得到部分彰顯。

二、選本文獻價值的探究:對詩歌作品的加工再創(chuàng)造

選本對于研究詩人作品具有文獻價值自不待言。通過各選本流播還能明晰以下情況:選家與評論者儼然融入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過程。因為作者的私人書寫一旦被刊行流傳于世便演變?yōu)楣参幕a(chǎn)品,所呈現(xiàn)的文本并不一定都是原作者的原作。因為少量文字可能會被選者加工,評論者的點評也影響著讀者閱讀欣賞,同時也會反饋給作者。通過這樣的互動交流途徑,選家或評論者同作者一道建構(gòu)了作品創(chuàng)作的場域。選本里的作品因為再次加工創(chuàng)造獲得另一種存在形式,由此通過這些選本或可真實地了解到作者及其創(chuàng)作的那個時代的文化風貌、審美趣味等。

首先,通過選本或可還原作品原貌,保存或被歷史湮滅的佳作。譬如《國朝詩別裁集》所錄五古《懷曾庭聞》,今遍檢汪楫諸詩集,并無此題,而實為《庚戌初冬送魏冰叔還章江緒懷人遂成》十首中第七首,然此與原本略有出入,錄寫如下:

有客吳江來,傳君忽為僧。(《山聞詩》自注“曾大庭聞”)不信溫泉中,一朝結(jié)為(《山聞詩》為“寒”)冰。十年騎塞馬,一(《山聞詩》為“意”)氣何驍騰!馬蹄踏白骨,月照光崚嶒。上書雖不報,誰謂君無能。激昂遂出世,夫豈憂繳矰?嗚呼壯士肝,永夜為摧崩。(《懷曾庭聞》,《國朝詩別裁集》卷十一)④

王士禛《感舊集》中所錄與《國朝詩別裁集》文字相同,今可據(jù)此??薄Tヂ?1621—1677)是曾畹的字,清江西寧都人。崇禎間鄉(xiāng)試不遂,遠游邊徼,曾寄籍西安。魏禧撰有《曾庭聞文集序》曰:“庭聞之文句格法昌黎,而蒼莽勃萃矯悍尤多秦氣?!庇衷疲骸拔恼乱暼撕蒙校c風土所漸被。古之能文者,多游歷山川名都大邑,以補風土之不足,而變化其天質(zhì)?!盵4]所以汪楫詩中說“十年騎塞馬,一(意)氣何驍騰!”對曾畹的邊塞英勇氣質(zhì)進行描寫和贊頌。此詩藝術(shù)風格在汪楫以田園閑適為主的詩作中并不多見,因而為我們?nèi)媪私馔糸捌湓娞峁┝藢氋F的材料。選家獨到的眼光讓詩人真正的佳作得以保留,可以說選本使原本可能沒有生命或湮滅于歷史故紙堆中的詩作重新獲得生命、得以流傳,這對于原作品是一種再創(chuàng)造。

其次,可能因為選家是作者故舊、詩友,創(chuàng)作上交流密切,直接介入詩人創(chuàng)作,這就會因文字有別而產(chǎn)生同一個作品的兩個不同版本,閱讀者也可從兩種版本中獲得不一樣的審美體驗。這在文獻版本學方面具有校勘價值,而從詩歌創(chuàng)作角度看,實則是對作品的再創(chuàng)造。例如王士禛《感舊集》與鄧漢儀《詩觀》所選汪楫詩最多,一方面因為王士禛、鄧漢儀皆與汪楫有交,關(guān)系較密切,王士禛與汪楫更是亦師亦友;另一方面,他們應(yīng)該都屬于清初江南文化圈內(nèi)知名的作家,意氣相投、趣味相近。也因為上述原因,王、鄧二人選詩時自然而然對詩進行了加墨與潤色。

選擇《感舊集》《詩觀》所選較有代表性的部分作品與汪楫詩集原刊進行比較,可發(fā)現(xiàn)以下兩個特點:

(一)選本或原刊補苴罅漏, 恢復(fù)原貌

選本與原刊對比??焙?,可以互通有無,補苴罅漏,盡可能發(fā)現(xiàn)作品原貌。比如《感舊集·棲賢寺觀舍利歌寄石公》:“乃知造化著靈異,壽世畢竟資文章。石公歸來幸相示,好記作歌人姓汪。”其中“石公歸來幸相示”句是《山聞詩》(康熙刻本)里所沒有的,可能是刊刻遺漏,幸得《感舊集》保存,原詩作才完整。當然,也有原詩作里文字完整,選本存在遺漏的現(xiàn)象,比如《山聞詩·玉淵潭》:“盤盤萬夫石,其下玉淵潭。沸湯飛大鑊,勢若不可探。聚則為奔車,散或如呢喃。側(cè)聞太古水,及此多泓涵?!薄陡信f集·玉淵潭》里卻少了兩行“聚則為奔車,散或如呢喃”,再如《山聞詩·出谷》:“陰谷送悲風,白晝聲凄凄。溫語慰同游,行行相提攜。平慎崄巇間,莫聽哀猿啼?!薄对娪^二集·出谷》與原作一模一樣,但《感舊集·出谷》則缺少“溫語慰同游,行行相提攜”兩句。上述三例可說明將汪楫詩集原刊與選本??保色@悉詩作原貌。詩文集在刊刻過程中出現(xiàn)遺漏衍文實屬正常,借助選本做參考,可以探究詩人原創(chuàng)情況。

(二)選家加墨原作,潤色創(chuàng)作

清初選本有一種風氣,就是喜歡對原作文字加墨刪改,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看實際上是再加工、再創(chuàng)作的過程。例如《山聞詩·登燕子磯》中詩句:“突兀大江東,蒼茫曲磴通?!薄陡信f集·登燕子磯》改“蒼?!睘椤暗桥R”?!吧n?!睘樾稳菰~,與“突兀”對仗,“登臨”為動詞,描寫動態(tài)情景,兩句詩因為一個詞不同,詩境也不一樣了。再比如《山聞詩·歡喜亭同玉明上人觀云海》:“ 拊掌通樵語,飛綿變客裝。松風響何處?澗水下鄱陽?!薄陡信f集·歡喜亭同玉明上人觀云?!穭t將“拊掌通樵語,飛綿變客裝”改為“俯檻衣裳濕,鳴鐘虎豹藏”。

總覽《感舊集》與《詩觀二集》,其所選詩篇與汪楫原刻文字存在一定出入,具體說,《詩觀》與原作大致相同,而《感舊集》文字互異處則較多些⑤。像五律《出谷》,《感舊集》刪去原作“溫語慰同游,行行相提攜”二句,似也能成篇。再如《泊三江口》,中詩句“自是吹笳地,人搖賣酒船”,《感舊集》將“自是”改為“列戍”,直接表明防守要塞的意思,好像改后略好些,而將表動作的詞“人搖”改為“黃蘆”,暗含一種苦悶心境,白居易《琵琶行》中有“黃蘆苦竹繞宅生”,便是暗喻白居易被貶江州時不得意的心境。因而此處刪改顯示了王士禛卓越的詩才。

然而,選家有時也有改了之后未必如原作高明的,像《玉淵潭》中兩句“聚則為奔車,散或如呢喃”,刻畫了瀑布的動態(tài)和聲響,筆者認為描寫得較為生動,亦非贅述,然王士禛在選入時恰將其刪去,令該詩失色不少。再如《歡喜亭同玉明上人觀云?!?,描寫在山上亭中賞云海,詩人描寫了身在云海中的情景與感受:“拊掌通樵語,飛綿變客裝?!庇藐懹巍皦魯嘞阆氖辏驁@柳老不飛綿”典,這里作者因山完全被云?;\罩,只能通過擊掌回響才能聽到山中打柴人的反應(yīng),下聯(lián)將云海比作“飛綿”,比喻較新奇,“變客裝”是指被云霧纏繞包裹,猶如穿上衣裝的意思。然而王士禛改為“俯檻衣裳濕,鳴鐘虎豹藏”,只是寫了憑欄俯視的觀者衣裳被云打濕,云海之中的深山或藏有虎豹等野獸,完全改變了原意,少了原作蘊含的趣味。以王士禛在清代詩壇之地位,當然影響力遠超汪楫,其在《漁洋詩話》中亦稱汪楫為其“門生”,列為王氏弟子,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汪楫雖尊重王氏卻并未以師侍之,即便曾就詩學求教于王,但僅從上文所舉數(shù)首詩篇來看,汪楫詩才并不在王士禛之下??梢娒椅幢匾簧圆湃A,而不名者往往亦有其閃光之處,讀者惟有不盲從所謂浮名,回到文本去直接審美,方能得到閱讀之樂。

綜上所述,詩人的創(chuàng)作是動態(tài)、開放的過程,這符合精神類文化產(chǎn)品的生成規(guī)律。汪楫上述兩本詩集在其生前刊刻完成,于朋友間流傳甚廣,像上文選本就二集中所選詩歌的數(shù)量便可知。友朋間針對創(chuàng)作的語言文字進行切磋交流,本身就是文人文化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詩人們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風格不盡相同,甚或所持詩學思想也大相徑庭。然而,正是對詩作語言文字、意象表達進行細致比較,才有可能獲得語言表達背后真正的審美思想和價值取向。所以上述各選本除了對詩人汪楫作品研究具有重要文獻價值外,對清初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的進一步了解也是大有裨益的。

三、選本評語的梳理:對清初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的窺探

有些清初詩歌選本錄有對所選詩歌作品的簡短評語,雖然并不詳盡,只是三言兩語的點評,但通過評語信息可窺探出評選者的詩學觀念,結(jié)合作品實際,進而獲得對清初詩學思想發(fā)展的整體感知。與此同時,經(jīng)過分析這些評語,我們還能推測詩人創(chuàng)作時所處的時代氛圍,作者如何將當時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貫徹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分析清初輯錄汪楫詩歌選本中的評語,可獲得以下五個方面的認識:

(一)直覺把握藝術(shù)風格,重印象式批評

中國古典文學評論多是印象式批評,感悟居多,尤其是對詩歌的藝術(shù)風格評論多采用比喻和悟道式語言,因極富個性化而頗具特色。一是采用以景喻境的評價。例如鄧漢儀評《曉入青原》:“筆端蒼茫,全是煙霧?!边@樣的評語與魏禧《山聞詩序》中的總體評價極為相似,魏曰:“舟次《山聞詩》秀爽之中加以深厚奧衍,如層巒疊嶂、煙云不窮?!笨梢娫娙艘殉晒⒀壑兄盎癁楣P下之境。這是將人們對自然景色的感受遷移到對詩的感悟式把握。鄧漢儀評《出谷》:“寫得十分悲颯,如聞猿啼虎嘯?!边\用比喻讓讀者產(chǎn)生豐富的想象。此評與張貞生序《山聞詩》所說“汪子詩峭折遙深”的評語異曲同工,不約而同地指出了汪楫詩的總體風格。從傳播角度看,這樣的評語或許比較玄虛,但是直覺把握的類比和引發(fā)聯(lián)想的途徑可以拉近閱讀者與作品的距離,使讀者借助評語更好理解作品。

二是以人格喻指作品,認為詩如其人。如鄧漢儀評《入棲霞山宿宜谷與眼聞上人》:“一味幽閑友,是山中人語?!痹u《同澹歸師曾旅庵李九洪徐孝持諸公登宜樓》:“氣體高潔。”實際上是指汪詩冷澹意境。誠如近代學者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評:“楫之初志,未嘗不慕高逸也?!睔赓|(zhì)高潔應(yīng)該是大多數(shù)評家對汪楫詩的看法。又如鄧漢儀評《暮抵香城有懷周伯衡觀察徐伯調(diào)陳伯璣諸子同愚山阮懷限中字》:“氣格不傷而意議矯出,固為絕作。”形成這樣的藝術(shù)風格與汪楫狷介孤傲的個性密切相關(guān)。其友朋評曰:“(汪楫)性簡介不妄交人,意所不可雖尊貴未嘗以言狥,而惟才賢是與友誼敦厚。”[5]王士禛也說:“楫之人如此,其詩如此,其論詩又如此?!盵6]可見詩如其人,文學創(chuàng)作實為人性的外在顯現(xiàn)。語言表達其實就是思想的表現(xiàn),語言是外在形式和基礎(chǔ)材料,思想性格則是內(nèi)在存在和靈魂主旨。從選本對汪楫高逸、冷澹作品的喜好上,不難看出同時代的其他作家的審美取向,這是時代風氣使然,也是時代對人性的塑造和影響。

三是與前代名作作類比,指明詩人追摹學習的對象。如鄧漢儀評《詩觀二集·西山紀游六百字呈同游施愚山少參高阮懷同學》:“詩篇雖長,然其中層次曲折了了如畫,令人讀之如置身千巖萬壑間,惟恐其盡。比于老杜《北征》未或相讓。”還有,王士禛《漁洋山人感舊集》(乾隆刻本)卷七“汪楫”條盧見曾按曰:“揚州藏書之多無如先生及玲瓏山館主人,余每借觀于二家。因題所寓為‘借書樓’,《贈其文孫祓江》云:‘弓衣織遍海東頭,博奧曾聞貫九邱。猶喜遺編仍藻繡,更番頻到借書樓?!薄顿浨镉瘛吩娫?“玲瓏山館辟疆儔,邱索搜羅苦未休。數(shù)卷論衡藏秘笈,多君慷慨借荊州。”[7](亦為《揚州畫舫錄》卷十所引[8])此處記載使得我們對汪楫生平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選本里的文字不一定是詩評,但只言片語卻向我們透露了很多歷史信息,可能與作品審美無直接關(guān)系,但是因為涉及歷史文化背景、個人生平經(jīng)歷,對于深刻理解作品也是不可或缺的。所以說對作品整體評價最能展現(xiàn)時代風尚,也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方式。

(二)重詩歌結(jié)構(gòu),評謀篇布局

詩歌文字雖短,亦講究謀篇布局,層次脈絡(luò)。評語往往從詩歌結(jié)構(gòu)入手,如沈德潛評《出五虎門同石來次前使蕭給事韻》:“對結(jié)是結(jié)語,令讀者不覺其對,此法從少陵出?!痹u《長史鄭弘良以王命請余畫像留國中口占答之》:“東坡贈子由出使契丹云:‘單于若問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鹁渖w用之也,通體不亢不卑,何等身分?!痹撛娖鹁涫恰柏M是中朝第一流”,后云:“稍喜文章堪報國,誰憑骨相取封侯。”沈氏蓋指此,其實也道出了汪楫的個性。這里如若不是選評家引出典故,恐怕普通閱讀者很難有此感悟。這就證明清初的選本適應(yīng)的閱讀對象絕不僅僅是作詩的文人圈內(nèi)這么狹小,而是面向愿讀書的整個群體。因此汪楫詩及其他詩人的作品就有了流播廣久的可能。

鄧漢儀評《三疊泉有懷同學諸子》:“起結(jié)但為敘,置中段,電掣雷轟、風起濤立,大奇,大奇?!痹u《荊樹行為無可大師賦》:“寫荊樹廢興之際奕奕神王,非沉酣柟樹老柏,諸篇安能有此?”評《李九洪徐孝持入青原觀瀑布歌以送之》:“是送人游青原卻是自己作游青原。詩格局又變?!边@些評語都是從詩歌的結(jié)構(gòu)格局來分析。從上述諸篇來看,汪楫詩歌創(chuàng)作較為重視謀篇架構(gòu),而且注意詩的層次變化。這與汪楫游歷山川不無關(guān)系,其常常觀摩山川重巒疊嶂與流水之曲折應(yīng)有所頓悟而有所得。另外不可忽略的是,汪楫本人還是位擅長楷書的名家,擅長的同樣也是講究間架結(jié)構(gòu)和虛實布局的藝術(shù)。這些來源于生活與藝術(shù)的體驗一定會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有所影響。故評家稱之為“大奇”。這些對詩歌結(jié)構(gòu)的剖析事實上也開啟了后世以文章之法援助詩歌創(chuàng)作及批評的先聲。

(三)剖析語言文字,推敲錘煉

詩歌本身就是語言藝術(shù),錘詞煉句是詩家的本領(lǐng)。汪楫詩有很多看似拙樸淺白的表達,其實都是經(jīng)過詩人縝密思考和錘詞煉句所獲得。例如《送吳冠五歸里》,《詩觀》評曰:“窄字斜字都入妙,全詩俱仆老?!痹u《登燕子磯》曰:“一字不溢。”《三峽橋》評曰:“數(shù)語形容,曲盡耳畔,如聞雷霆?!鄙虻聺撛u《歡喜亭同玉明上人觀云?!罚骸坝栌诟绱河吸S山,雨后親見此景,故知三四語之妙。”(該集錄詩與汪楫原作同,而與《感舊集》異),評《黯淡灘》:“傳寫過灘之險,字字驚心怵魄?!毕襁@樣的評詩方式極為普遍,評家通常拈出一聯(lián)或一句稍加評析,點評文字,關(guān)注詩人語言表達能力,表現(xiàn)了評論者對詩歌語言藝術(shù)的極其重視。其實詩歌的流傳也往往得益于其中的精彩詩句,諸如“春江水暖鴨先知”“春意枝頭鬧”“僧敲月下門”之類的名言便是因為一句一字而傳世。王士禛認為汪楫的詩以古詩為宗的評價是準確的,古詩雖不似格律詩追求音律,但是于古質(zhì)淳樸中見出語言功夫??此茖こ5奈淖滞枰畹墓αεc修養(yǎng)。

(四)解讀思想內(nèi)容,直指人心

鄧漢儀評《過鵲起磯》:“此作真是詩史。”以詩紀史惟杜甫最盛,此為儒家詩學傳統(tǒng)之一。但是詩人眼中之史具有濃厚的主觀色彩,敘事也沒有忘記“詩緣情”的抒情性特色。比起史家撰著,詩人眼中的歷史更豐富,這是由文學能全方位生動反映社會生活的本質(zhì)特色決定的。如該詩中“將軍勤社稷,司馬急荊襄。銕礮功何補?鐃歌奏可傷?!痹婎}自注:“故黃將軍敗左師處?!秉S將軍指黃得功,明末史可法部下,封靖南侯。清軍渡江南下,他率軍決戰(zhàn)板子磯,坐小舟督戰(zhàn),倉卒中流矢,知事不可為,于是拔箭刺喉而死[9]。清人古世余《板子磯懷古》亦云:“黃家戰(zhàn)血楚江流,故壘蕭蕭煙水浮。北望孤忠空拒左,南驅(qū)遺恨失吞劉。鼓聲夜壯北青峙,荻影風搖白馬洲。一代將軍無麥飯,丹崖片石已千秋?!盵10]湯燕生《江上吊黃靖南》:“長風爽氣散江沱,壯士空悲敕勒歌。……不有將軍稱后死,千秋遺恨漢山河?!盵11]這些都是同題材詩篇,敘同一史實。值得注意的是,汪楫詩中提到“銕礮”,即鐵炮,說明清初戰(zhàn)爭中,明軍已使用較為先進的槍炮。此詩可為佐證之一。王爾綱《天下名家詩永》則評《過鵲起磯》和《尋隱園舊址》曰:“二詩感慨近事,具見深心卓識,詩之具史才者?!蓖糸牧硪皇自姟惰F尚書歌》(自注:“東昌城下?!?,沈德潛《國朝詩別裁集》評曰:“敘東昌戰(zhàn)事,毛發(fā)欲動,讀去凜凜有生氣?!贝艘酁椤霸娛贰薄?梢?,汪楫所撰這些反映近事的詩歌頗受選家重視,而其詩亦被評為具有“史才”的“詩史”。

又如鄧漢儀評《登清涼山》曰:“眼前景,古來事一一寫盡?!痹u《白鹿洞歌》:“山水間作如經(jīng)術(shù)文字平流?!币陨线@些評語皆是從內(nèi)容題材方面做一概括和解讀,特點是往往一針見血,一旦被刊刻傳播,便于讀者理解詩的真髓。另一方面,汪楫生活的年代距大明滅亡不遠,明末清初之際的天崩地坼,神州沉淪的時代感慨、思想沉淀對清初康雍階段的文學創(chuàng)作、文人心態(tài)仍然產(chǎn)生巨大影響,借典故、歷史暗暗抒發(fā)內(nèi)心情感,發(fā)思古之幽思也是當時創(chuàng)作的常見現(xiàn)象,不過康熙朝的詩歌也正漸漸遠離了遺民思想與心態(tài)也是不爭的事實。恰恰因為選家的精辟點評,又將讀者引向歷史的反思,評論者不僅是第一讀者,還是作者的知音,作品的內(nèi)涵與價值也因為詩歌評語而得到彰顯。

(五)傳承與變革的選擇,建構(gòu)詩風

各選本在選擇詩作時主要選擇創(chuàng)作上較有特色的作品,何以上述選本對汪楫早期詩集《悔齋詩》選擇較少呢?對于這個問題,鄧漢儀有過一段解釋,鄧氏在汪楫詩選末段總結(jié)云:“舟次與予訂交有年,論詩亦最合。辛亥予客廣陵,至始刻《詩觀初集》,舟次盡以同人稿見屬,而其所自制《悔齋詩》□□欲予刻其一字,今春乃以《山聞集》見寄,樸老之中益遑□渾真,有如愿亭所云‘龍攫虎搏易其平常者’,然則舟次之不輕刻其詩,意良足畏!吾安能測其所至也?”由此可知,汪楫起初并不愿將早年詩作急于刊刻,在忘年交周亮工的勉勵催促下,方才付梓,故而,上述各選本多采自其《山聞詩》一集。事實上,汪楫創(chuàng)作最為鼎盛的時期就在康熙十八年之前,即舉博學鴻詞科前,而《悔齋詩》《山聞詩》《山聞續(xù)集》即作于這一時間段,而且像《山聞詩》所收作品大多為游歷豫章、廬山、新安、青原等地,這也是他廣泛交友的時期,較之《悔齋詩》大多拘囿于揚州一地,創(chuàng)作《山聞詩》時其眼界顯得更為寬闊。再加上游歷豫章數(shù)月間,汪楫還偶遇并結(jié)識了像方以智、金堡等明末清初著名僧人和抗清斗士,這為他的人生無異平添了許多“奇遇”,現(xiàn)存《山聞詩》及《續(xù)集》中有不少關(guān)于他與這兩位大師的交往作品,這些經(jīng)歷都極大刺激了汪楫的詩歌創(chuàng)作。再如鄧漢儀評《登青原山寺歸云閣》:“俯仰江山別有心眼,乃得此奇曠之作。”評《玉川門還幻修上人拄杖》:“真而趣?!庇捎谘劢缤貙?,激發(fā)了創(chuàng)作視角的多變,所謂“別有心眼”“奇曠之作”“真而趣”都無一例外地說明詩人在闊大的自然之境中培塑了自己豁達的藝術(shù)境界,也因為人生的眾多不平凡經(jīng)歷,使得他別具文學家的眼光和敏感體驗。這同樣得益于創(chuàng)作上學習古人,在學習中求得變化,在多變中創(chuàng)造奇曠的意境。雖然汪楫本人并沒有較為完整系統(tǒng)的詩學思想表述,但是在創(chuàng)作中充分說明了他的審美傾向與詩學實踐。

其實,汪楫欲以變革來突破對古人的模仿,是明末清初以來眾多文學家的共同發(fā)展思路。清初的唐宋詩之爭便是例證。但是如何學習古人,汲取前賢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則是求變的基礎(chǔ),如王巖撰《悔齋詩序》:“(汪楫詩)蓋出入盛唐大家而上溯漢魏,不蹈襲古人,字句皆出機軸,縱橫變化,無所不可,長慶而下所不屑也。汪子之詩若此,豈猶他人之詩已哉?”明確道出了他在學習古人的基礎(chǔ)上,又不蹈襲古人,實現(xiàn)自己的個性創(chuàng)造。對于汪楫向杜甫詩學習的評價,鄧漢儀評《秦淮月夜聽蘇崑生度曲》:“全仿少陵丹青劍器篇。”評《西山紀游六百字呈同游施愚山少參高阮懷同學》:“詩篇雖長,然其中層次曲折了了如書,令人讀之如置身千巖萬壑間,惟恐其盡。比于老杜《北征》未或相讓。”此處,鄧氏將汪詩比作杜甫的《北征》,可謂評價甚高,同時也表明,汪楫學習古人尤其是長篇歌行體古風,十分注意汲取前人在長篇巨制上的優(yōu)長。關(guān)于這一點,其好友王巖在與汪氏通札中提到,其云:“但從令兄處得讀近所作《西山紀游六百字》,老來氣衰力竭之時甚望而畏之,足下意何不善至此,直欲兩《北征》、二《南山》矣。幾月不相見,作此驚人伎倆,真不虛卻遠游也!吳野人詩格日長,其意便欲多毀卻從前詩,弟謂卻似不必也。譬如舂米,精麤不同,要之皆是米,粒粒從辛苦中得來,何忍棄之?若是稗子則斷不可存耳。足下以為何如?”[12]友朋讀到汪楫這首《西山紀游六百字》都有相近的感受,反映出汪氏從學習杜甫而成就此篇的創(chuàng)作實踐,學古人也要構(gòu)建自己的個性,即學古而不摹古,以求繼承中有所變革,詩人有此意,選家、評論者等同時代作者也有這樣的創(chuàng)作理念,這個時期的詩風也由此逐漸建構(gòu)而成。

四、選本編輯理念的解析:對清初詩學思想的探求

清初選家選本眾多,如何既避免重復(fù)也能保證其質(zhì)量,體現(xiàn)并貫徹選家的詩學思想,這是頗費腦筋并不得不面對的。像上文所選出的選本,便有十數(shù)首汪楫詩是復(fù)選的。鄧漢儀《詩觀》與沈德潛《國朝詩別裁集》皆按照汪楫《山聞詩》的刻本順序擇錄,而像王士禛《感舊集》則未依原本依次選入,但無論怎樣,上述選本一定是有自己的選擇,那么究竟依照怎樣的標準進行選擇呢?換而言之,汪楫的詩篇符合什么樣的詩學思想而被選入各本?事實上,這是同一問題的兩面。

(一)取材于古而緯以己之性情

鄧漢儀《詩觀初集》自序云:

《十五國名家詩觀》之選成,予反復(fù)讀之,作而嘆口,嗟乎!此真一代之書也已。當夫前朝末葉,銅馬縱橫,中原盡為荊榛,黎庶悉遭虔戮。于是乎神京不守,而廟社遂移。有志之士,為之哀板蕩、痛仳離焉。此其時之一變。繼而狂冠鼠竄于秦中,列鎮(zhèn)鴟張于淮甸,馴至甌閩黔蜀之間,兵戈罔靖,而烽燧時聞。此其時為再變。若乃乾坤肇造,版宇咸歸,使仕者得委蛇結(jié)綬于清時,而農(nóng)人亦秉耒耕田,相與歌太平而詠勤苦。此其時又為一變。夫惟變之之極,故其人之心力才智,亦百出而未有窮。其歷乎興革理亂、安危順逆之交,中有所藏,類不能默然而已。以故憂生憫俗、感遇頌德之篇,雜然而作。一時公卿以迄今韋布,其號為能詩,沉雄古麗,安雅柔淡,以幾于漢魏四唐之盛者,蓋指不勝屈。而世之選者,顧乃遺大取小,專采大一二花草風云釐祝飲宴閨幃臺閣之辭,以是諛說時人之耳目。而于鋪陳家國、流連君父之指,蓋或闕焉。烏在追國雅而紹詩史也。予生也晚,然適當極亂極治之會,目擊夫時之屢變。而又舟車萬里,北抵燕并,南游楚粵,中客齊魯宋趙宛洛之墟,其與時之賢人君子論說詩學最詳,而猥蒙不棄,其以專稿賜教者,日盈箱笥。爰因家居寡營,乃發(fā)舊簏,取諸名家之詩,芟繁就簡,匯次成書。不意此選之遂,足紀時變之極而臻一代之偉觀也。(下略)

本書一出反響非凡,李鄴嗣《答鄧孝威先生書》云:“聞先生方臥選樓,遙接其墠?!对娪^》一出,風動海內(nèi)?!盵13]鄧漢儀一生醉心詩酒山水之間,與當時詩人如錢謙益、吳偉業(yè)、龔鼎孳、周亮工、冒襄、杜濬、余懷、吳嘉紀、黃云、孫枝蔚、丁耀亢、王士禛、王士祿、汪楫、宗元鼎、尤侗等等交游唱酬。廣游歷多交友,使得他編撰《詩觀》成為可能,清初詩人通過矯云間、竟陵之弊而易明成為風尚,表現(xiàn)出要建立清人自己詩學思想的自主意識。鄧漢儀對于時代風尚的變化把握精準,如上文《序》中所述,所以他在選編是集時有意展現(xiàn)時代的變遷,生動表現(xiàn)社會思潮的演變??v觀詩集,其不拘囿宗唐或宗宋,凡是言之有物、具有真情實感的篇章皆入選其中,這充分表現(xiàn)了他寬闊的視野,不拘于門戶之見。他強烈反對“專采大一二花草風云釐祝飲宴閨幃臺閣之辭”,認為那樣在“諛說時人之耳目”,提倡“鋪陳家國、流連君父之指”,旨在“追國雅而紹詩史”,由鄧漢儀選擇汪楫的那些詩篇來看,也恰好與自己的好游歷不謀而合,皆為“取裁于古而緯以己之性情”的優(yōu)秀詩作,十分欣賞汪楫學習古人而又超出古人,有著自己的鮮明特色。

(二)振風俗于衰敝之際

鄧漢儀自康熙九年庚戌(1670)選《詩觀》初集,到十三年甲寅(1674)選《詩觀》二集,再至二十四年乙丑(1685)編選《詩觀》三集,前后長達二十年。所編入選的詩歌則從順治初至康熙二十八年(1689),凡三十年。此正是大興文字獄之前,是詩人思想較少受到思想禁錮的時期,更是清代詩歌發(fā)展的黃金時期。這也是清初清人選清詩的詩集尤其繁榮的客觀原因,也可說是清人在一片尚且安定的環(huán)境里被激發(fā)了無限的創(chuàng)造與靈感。沒有詩人的大量創(chuàng)作與優(yōu)秀作品的產(chǎn)生,如鄧漢儀《詩觀》那樣的皇皇巨編何以誕生?而由汪楫個人身上的學詩特點,即學習魏晉直至盛唐,在努力汲取古人的基礎(chǔ)上嘗試變化,我們也就不難理解清初的詩人也在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去不斷建構(gòu)清人自己的文化,經(jīng)歷著國變之后,文人的文化自覺意識陡然增強,也是一種痛定思痛式的文化反思的結(jié)果。

再譬如蔣鑨《清詩初集》序曰:“初也者,祖也,必然之理也。此予于國朝詩選定以初名,顧將使當代之知所宗,而后起之知所守,義至矣?!绷硪贿x者翁介眉序曰:“我朝定鼎以來,數(shù)十年間,群才畢出,璀璨當時。不惟起五季宋元之衰,并且超軼前代,大有過于王楊盧駱,雖以初名,實盛矣。”這些表述足以見出清初清人的自信與急迫,亟待建立自己的文化體系,也是振風俗于衰敝之際。

抱有同樣宗旨的還有魏憲《詩持》,其自序曰:

故余是集之選,總其名曰‘持’者,蓋將持之于其盛也。持之于其盛,而逆有以振其衰也,其于名教風尚之間,不能無窺管之譏,杞憂之誚矣。然知之故為之者,何也?蓋余于是集也,其體裁必正,其豐格必高,其性情必深,其意旨必婉,其諷誡必微,典實必確,其繚繞于筆端,逗留于言外者,必逶迤而清峭,庶幾可以告無罪于天下焉。若夫世道之醇薄,人心之邪正,則惟賴在上諸君子,崇經(jīng)學,育人才,有以倡起而持之,非愚之所敢知也。

這段話說得很明白,詩選的目的就在于風教天下,致使社會風俗淳,此言論秉承了儒家詩教觀。對于讀書人來說,編選者認為都應(yīng)該有所“持”,即有所擔當,敢于承擔社會風尚向醇正轉(zhuǎn)變的重要責任。

(三)“神韻說”“肌理說”的倡導(dǎo)與實踐

還有一些選本更強調(diào)了文學本身,注重以詩系人,如王士禛《感舊集》,書前朱彝尊序曰:“感時懷舊,輯平生故人詩,存歿兼錄,凡五百余首,而以哲昆考功終焉。入是集者,山澤憔悴之士居多,故皆予舊識。其詩或往日所見,謂為無足異;茲諷詠之而信其可傳,傳之更久,后之嗟咨嘆賞,宜何如矣?”盧見曾序曰:“竊謂此書傳我朝之詩與人與俱傳矣。蓋治、熙之交,正當我朝詩人初盛之會,遁世之遺老,興國之碩彥,無不萃會一時。先生以應(yīng)運星精,誕發(fā)介胄,蚤登壇坫,宏獎風流,自非淹雅鴻儒,即無由登龍門而長聲價。是故我朝之詩人雖不盡于是集,集中名家之詩,亦非是集之所能盡,而人之以詩鳴于我朝之初盛而必傳于后者,已囊括而無遺?!庇纱丝芍?,王士禛交友廣泛,所選詩人也確為清初勝流,基本反映了順治、康熙兩朝詩壇現(xiàn)狀,不過鄧漢儀跋語指明了該集所持審美標準,其云:“漁洋論詩,專主神韻。茲集所選,蓋取其較近乎己者。諸家所長,不盡在此也?!贝苏Z甚為客觀,與《詩觀》包容并蓄選擇相比,是集確實有所局限。重要的是,鄧氏還指出:“其書是貴,當不待問矣。字句間與專集微異,則所搜者初稿,后來刻集,又有改訂。翁方綱輩乃謂出漁洋手改,奉為不刊之典,是則拘執(zhí)之見,通人所不取也?!痹摷喟胪鰢?,乾隆后抽毀錢謙益、屈大均數(shù)條。能保存一些明末清初遺民詩作,雖僅三百余首,仍能嘗鼎一臠,亦可知味。故而上文校勘之處便可斷定,乃王士禛手改而非汪楫原作,然誠如上文分析,改訂并無正確與舛誤之分,而卻有超軼或不逮之處,如鄧漢儀所云:“此蓋為神韻說主腦裁定。”從上文修改之處也可見一斑。經(jīng)過選家再加工修改后的汪楫詩或許也可為后世提供另一種不同的解讀,至少是汪楫同輩師友闡釋語境里的汪楫詩,同樣具有寶貴的文獻價值。

至于沈德潛《國朝詩別裁集》則自云唐調(diào)為主,實乃“理趣”為尚,“故有功業(yè)理學可傳,而兼工韻語者,急采之”。尤可注意的是沈氏于《凡例》中說:“前代臣工,為我朝從龍之佐。如錢虞山、王孟津諸公,其詩一并采入。準明代劉青田、危太樸例也。前代遺老,而為石隱之流,如林茂之、杜茶村諸公,其詩蓋不采入。準明代倪云林、席帽山人例也。亦有前明詞人,而易代以來,食毛踐土既久者,詩仍采入。編詩之中,微存史意。”可見,明末遺民即完全不與清廷合作者,沈氏該集不予錄入,其所持標準已十分清晰。另一位汪楫同鄉(xiāng)后輩汪觀編撰有《清詩大雅》,其論次清初詩家以“溫柔敦厚”之旨,不過其選詩亦頗具個性,比如“嶺南三大家”別為一集,而“江左三大家”則反姑置之,王士禛以下名家或選或不選,選擇寥寥數(shù)篇,像朱彝尊僅錄《鴛湖棹歌》百首,獨搜羅野逸,發(fā)微闡幽。其自敘《凡例》:“詩到,隨選隨梓,不序前后,照《詩觀》例。登選寧缺毋濫,照《詩觀初集》意。”由此可知鄧漢儀《詩觀》付梓后對清人選清詩的影響之大,而選擇標準又不盡相同,恰恰因為文化現(xiàn)象的多元化,才顯示出文化的真正價值。綜上所論,以上各選家不論持何種標準,出于怎樣的詩學思想,汪楫作為清初名家,其詩作賴之各選本而得以廣泛流播,其詩既表現(xiàn)了隱逸高士的冷澹生活,同時也具有杜甫“窮年憂黎元”一般溫柔敦厚之旨,故而上述各選本在不盡相同的標準引導(dǎo)下,仍然能從汪楫詩集中選擇符合其各自衡量標準的數(shù)首詩來。由此,為后世去研究清初那個時代及在此環(huán)境中成長的詩人提供了堅實的文獻基礎(chǔ)與可靠的資料。

當然上述諸多清人選詩也并非皆是精良,有的選家為了抬高選本價值,不惜乞求當時達官來撰序。像以明遺民自處的曾燦(1626—1689)輯《過日集》二十卷,請龔鼎孳、沈荃、施閏章作長序,當然這三位大吏也是著名詩人,尚自有說。但如汪觀《清詩大雅》則請了一些如竇容恂、李周望和沈一葵等于詩無所知的俗吏,欲借這些人權(quán)勢為選本增價,其心顯然。還有的選家像倪匡世《振雅堂匯編詩最》書前羅列“參校諸先生姓名”竟是所選詩家的近兩倍之多,更是善于“造勢”,等等[14]。所以,據(jù)學者調(diào)查的這些現(xiàn)存世的五十五種清初選本中魚龍混雜,而上述摘錄選有汪楫詩歌的也是其中一半,另還有一些未錄,就是從詩歌本身藝術(shù)角度選擇那些本人即是詩家,且與汪楫有交或較了解汪楫的選家的選本作定量分析,以期獲得較為客觀的內(nèi)容。這些詩人選家的評點和選擇本身就是很好的詩學思想展現(xiàn)。

注釋:

①汪楫作品有:《悔齋詩》六卷,清稿本;《悔齋集》,六卷,清康熙間刻本;《山聞詩》,清康熙間刻本;《山聞續(xù)集》一卷,清康熙間刻本;《京華詩》一卷,清康熙間刻本;《觀海集》一卷,清雍正間刻本;《悔齋集五種》,十卷,清代詩文匯編影印清康熙雍正間刻本。以上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影印。

②該選本目錄參考謝正光等主編的《清初詩選五十六種引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

③各選本的版本信息皆在該表中注明,文中有引自這些選本的文獻不再注出處與版本信息。

④據(jù)龔煒《巢林筆談續(xù)筆》卷下“國朝詩選奉旨刪輯”條:“長洲沈宗伯進呈《國朝詩選》,奉旨刪輯:凡明臣而仕本朝者,都不入集。圣主重文教,勵名節(jié),不獨操觚家知所法則矣。前修《江南通志》者,盛稱洪承疇諸臣,亦義在必刪,是所望于續(xù)修者?!敝腥A書局,1981年版,第228頁。由此可知,清人選詩諸本不僅受限于編纂者審美觀念的選擇,還拘囿于時代風氣與政治的干預(yù),當然這種限制乾隆以后更為明顯。

⑤清人選詩喜加墨,王士禛《感舊集》亦不免時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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