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曉瀟
(山東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青島 266590)
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講過一個故事,古人在湖畔建造了瓦爾德拉達,到此地的游客便能看到兩座城市,湖邊的瓦爾德拉達與湖中的倒影。湖水如同鏡子,又如眼睛,將瓦爾德拉達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捕捉下來,“兩個瓦爾德拉達相互依存,目光相接”。[1]54文學與城市,恰如兩個瓦爾德拉達,彼此依存,相互建構(gòu),在對視中看到各自的影像。雖然卡爾維諾認為“不能將城市本身與描述城市的詞句混為一談”,但同時強調(diào)“兩者之間確實存在著關(guān)系”。[1]61
城市在長期發(fā)展中積淀了具有個性特色的文化品格,這種文化特色究其根源是來自于城市居住者的觀念意識,但是人們在某種城市文化的浸潤中也會逐漸“形成看待精神世界與物態(tài)環(huán)境的方法、觀念,并演化成社會行為和生活方式”[2]11。由城市與人的互動關(guān)系也可以理解城市與文學的關(guān)系。城市的個性化特色與文化品格為人們提供了獨特的生活經(jīng)驗與審美體驗,為作家提供創(chuàng)作素材與文化語境,如布魯姆在《布魯姆文學地圖譯叢》“總序”中所言“城市是文學的主題,更是文學必不可少的元素”[3]總序5。反之,文學幫助記錄城市歷史、喚醒城市記憶、建構(gòu)城市意象,城市“從物質(zhì)景觀的變化到精神世界的潮流涌動”[4]無不在文學中得到細致刻畫。從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chǎn)論來看,文學也在參與生產(chǎn)與塑造城市空間。早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瓦爾特·本雅明就以漫游者的視角、散文家的詩性語言描繪十九世紀的巴黎城市景觀,探尋現(xiàn)代人在資本主義發(fā)展中產(chǎn)生的心理機制與精神體驗。克勞斯·謝爾普在《作為敘述者的城市》(1989)中梳理18世紀以來的歐洲文學作品,將文學作品所描繪的城市劃分為四種模式。
在《文學中的城市:知識與文經(jīng)的歷史》(1998)一書中,理查德·利罕明確提出“文學中的城市”概念,認為文學與城市都具有文本性,二者互相影響,彼此建構(gòu),為文學與城市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在城市理論家劉易斯·芒福德《城市發(fā)展史》(1961)的啟發(fā)下,利罕發(fā)現(xiàn)文學與城市的關(guān)聯(lián):“城市的興起與五花八門的文學運動有割不斷的聯(lián)系”,“城市是都市生活加之于文學形式和文學形式加之于都市生活的持續(xù)不斷的雙重建構(gòu)”。[5]3利罕以此關(guān)聯(lián)為楔入點,考察歷史視角下城市概念化的不同方式以及文學對城市的塑型,他認為“歷史學家們試圖用概念系統(tǒng)解釋城市,作家們卻借助于想象系統(tǒng)”[5]9利罕考察了18世紀中期到19世紀中期的西方現(xiàn)代主義小說,發(fā)現(xiàn)城市與關(guān)于城市的文學有著相同的文本性,“閱讀文本已經(jīng)成為閱讀城市的方式之一”[5]9。同時,通過研究不同敘事模式對城市的不同想象和呈現(xiàn),利罕發(fā)現(xiàn)城市的功能變遷也促成了新的文學要素的誕生。因此文學與城市的雙重建構(gòu)體現(xiàn)為文學通過想象的敘事構(gòu)建城市,而城市的發(fā)展也影響了文學敘事等的轉(zhuǎn)變。文學與城市的共同文本性及相互反映相互建構(gòu)的性質(zhì)是“文學中的城市”研究的方法論基礎(chǔ)。[6]21
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至今,國內(nèi)也經(jīng)歷了由“城市文學”到“文學中的城市”的研究嬗變。文學本體研究也隨著文化地理學等跨學科理論的切入拓展至多元文化研究。《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吳福輝,1995)和《上海摩登》(李歐梵,2001)奠定了上海城市文化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研究的典范;趙園(2002)以北京為切入點來分析現(xiàn)代文學的脈向流動及流派特色;陳智德(2009)在香港文學中思考本土與我城的辯證;景秀明(2009)探討現(xiàn)當代中國散文對江南城市的城市想象與審美建構(gòu)。此外,對天津、武漢、蘭州等城市的研究成果漸趨豐富,對于青島的研究也有發(fā)展。鄭萍萍(2019)通過對民國時期散文的研究,勾勒民國時期的青島城市文化地圖;本文作者(2015)與龐博(2019)以城市意象為研究視角考察青島意象在影視中的建構(gòu)與傳播;趙善煜(2016)對二十世紀前期銀幕上的青島進行歷史追憶與文化闡釋。顯然,文學中的城市形象研究已成為當代文學批評的重要視角。因此,梳理現(xiàn)當代散文中的青島書寫,建構(gòu)關(guān)于青島的城市想象與文化記憶,不僅豐富文學研究,也有利于城市建設(shè)與文化傳承。
2019年11月,習近平總書記視察上海時指出:文化是城市的靈魂,要注重延續(xù)城市歷史文脈,保留城市歷史文化記憶,讓人們記得住歷史與鄉(xiāng)愁,堅定文化自信,增強家國情懷。青島作為歷史文化名城,自二十世紀初期就成為文人匯聚之地,在諸多文學作品中留下詩意倩影與歷史留痕,形成了青島特色的地域文學。而就地域文學的各類文體來講,散文最能直抒作家胸臆,含蘊著作者對該地域的情感態(tài)度與價值判斷,以及強烈的文化意識與觀念。散文作家徜徉于城市文本中,感知與理解城市,并傳達審美體驗。因此,本文以“文學中的城市”為研究視角對中國現(xiàn)當代散文加以觀照,從中提煉有關(guān)青島城市的文化記憶與審美想象,探討城與人的詩性對話。
劉易斯·芒福德在《城市文化》一書中指出,區(qū)域既可以通過“功能、活動、興趣”來定義,也可以根據(jù)“地質(zhì)結(jié)構(gòu)、土壤、環(huán)境、氣候、植被和動物生命”等特征加以辨識。[7]310某個區(qū)域的自然景觀無疑都是其所具備的個性化符號,如“水城”威尼斯,“山城”重慶等,都是因其自然景觀而得名。青島被譽為“海濱城市”正是因其瀕臨黃海的緣故。與城有關(guān)的山巒、河流、湖泊都是作家書寫城市時重要的自然地理參照。[8]77
自然景觀是城市文本的主要組成,青島的山海文化特質(zhì)一直是散文家關(guān)注之處。無論是壯觀秀麗、古跡遍及的雄偉嶗山,還是碧波萬頃、漁歌蕩漾的膠州海灣,或是錦云鋪展、燦若云霞的櫻花花海,或是濃蔭蔽日、異國氣韻的八大關(guān)……都在激發(fā)作者的審美想象。晚清思想家康有為在青島寓居10年,寫下大量吟誦青島美景的詩篇散文,一句“青島之紅瓦綠樹、青山碧海,為中國第一”[9]162使青島名聞遐邇,如王統(tǒng)照在《青島素描》(1934)一文中寫道“‘青山、碧海、紅瓦、綠樹’,……久已懸于一般旅行者的記憶之中。講青島的表現(xiàn)色,這幾個形容字自然不可移易?!盵9]33-34
“青山”代表當屬嶗山,《齊記》中有詩云“泰山雖云高,不如東海嶗”。康有為多次游嶗山并吟詠,如“嶗山摩崖詩刻”描述了嶗山之蒼翠綺麗、奇峰異壑,更將嶗山比作被擲于東海濱的“天上碧芙蓉”[10]63,因是凸顯嶗山的出塵之美。嶗山吸引人之處還有其悠久的道教文化與奇異的民間傳說。許評認為嶗山如同“仙境”,不僅因其茂林峻嶺、云蒸霞蔚的自然景觀,還有太清宮、三皇殿等名勝古跡賦予嶗山的深沉歷史感,讓人不由沉浸其間而恍惚了時空。[11]64葉楠因蒲松齡《香玉》的故事前去嶗山尋訪絳雪的蹤跡。作者指出自然景觀的魅力部分源自其歷史蘊含以及文學想象——“我國很多名勝,固然有些由于景色雄偉、壯麗,但更多的是由于與我國歷史足跡相聯(lián)系的,而文學作品又賦予它們以雋永的色彩?!盵11]80正應和了謝靈運詩句“山水借文章以顯”。也有散文家借景喻人,如王中才借“壓力越大,沖勁越大”的神水泉贊頌嶗山林場育茶人“老劉”在逆境中的抗爭精神。[11]86-93嶗山人的淳樸明慧也可在文學中得見一斑,沈從文坦承,《邊城》里少女翠翠的形象即是從“嶗山北九水看到的一個鄉(xiāng)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12]184
嶗山的美少不了“碧?!钡囊r托。多少文人名士因海啟迪了哲思,激發(fā)了審美。聞一多、王統(tǒng)照、柯靈、劉白羽等名家都曾描寫過海的美,蘇雪林更將青島的海比作“但丁《神曲》中上帝居住的‘水晶之海’”[9]66。大海還擁有引人親近的寬闊胸懷,使人還歸赤子的神奇魅力。臧克家于“朦朧中聽到大海的呼喚,它的魅力象一條拉你的彩韁”,“沙灘上有大人,有孩子,……,全成為大自然的兒童”[11]30。海天的廣闊高遠、海浪翻卷的磅礴氣勢也能讓人心胸開闊,獲得精神憬悟。蹇先艾沉醉于“一碧萬頃的波濤”,感到“長年郁悶著的心胸,得到了暫時的疏解”。[11]182劉白羽被海的莊嚴之美所震懾,似乎“整個宇宙都在回環(huán)激蕩”[11]10。海對于宗白華更有啟蒙的意義——“青島海風吹醒我心靈的成年”,他以詩性的語言來表達對海的理解與熱愛:“我喜歡月夜的海、星夜的海、狂風怒濤的海、清晨曉霧的海,……我愛它,我懂它,就同人懂得他愛人的靈魂、每一個微茫的動作一樣?!盵9]142
青島的“綠”同樣引人遐思,令人忘返。青島給蘇雪林的第一個印象是樹多,“到處是樹,密密層層的,漫天蓋地的樹,叫你眼睛里所見的無非是那蒼翠欲滴的樹色,鼻子里所聞的無非是那芳醇欲醉的葉香,肌膚所感受的無非是那清冰如水的爽意?!盵9]58她以女性的細膩感受描述“綠”帶來的美好視覺、嗅覺、觸覺及想象?!熬G”所營造的氛圍可以“把你的靈魂,輕輕送入夢境,帶你入于沉思之域。”[9]59。吸引劉白羽的同樣是那“濃成一團的綠森森的樹林”,只要看到這綠影心就“寧靜下來了”[11]6。徐中玉年輕時在青島求學,曾作文來紀念這段生活,他寫道“這里說的是關(guān)于綠的青島的事?!比~子上的綠,萬年山邊的綠,心里的綠呵!”[9]113。青島在他心中如同“自己的衣服和手套”[9]114,是一種熨帖的溫暖。
青島的樹與花相映成輝,“五月的島上,到處花香”[9]88?!皷|園花?!备乔鄭u一大盛景,櫻花在聞一多、老舍、梁實秋、臧克家等大家文中都曾撒下一片馨香。自然之美是純粹永恒的,但總會投射歷史的光影、濡染作者的情感色彩?!皺鸦?,櫻花,我來的時候,尚未開放,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謝了,謝了!”[11]119孟超《櫻花前后》(1928)于開篇就奠定了文章的惆悵色調(diào)。尋訪櫻花的美好期待被日本軍艦的到來猛然擊碎,“我”只感到心中“無限的抑郁”,周圍的環(huán)境是“薄寒”、“清冷”、“寂寞”。[11]120軍艦離去后,只剩下被車馬蹂躪的“落紅片片”。[11]121何洛的《櫻花之憶》(1960)則與之形成鮮明對照,整篇文章彌漫著明朗歡快的語調(diào)?!捌G麗奪目的櫻花……容光煥發(fā),嫵媚動人,給每個游人以無盡的喜悅”[11]38,伴隨著“節(jié)日”、“歌舞”、“熱鬧”的氛圍,襯托的是新中國“歡樂的人們和幸福的生活”。[11]41
散文家們以自己的詩性筆觸還原對城市的審美想象,他們記錄描寫青島自然景觀不同美的側(cè)面,不僅抒發(fā)自己的情感,也喚起讀者對青島的想象與審美。作家們在寫景狀物之時還添加了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對歷史的回憶、對文化的思考。這使青島書寫更加立體深厚,引導讀者自然而然地深入到城市的肌理之中,探究她的精神與內(nèi)在。
說到青島的人文景觀,首先進入腦海的是“長虹遠引”、“飛閣回瀾”的棧橋。棧橋既有“煙水蒼茫月色迷,漁舟晚泊棧橋西”的旖旎風情,也有“一支銀箭射入碧茫茫大?!盵9]77的剛勇之色。十九世紀末的中國,風雨飄搖、列強環(huán)伺。為滿足北洋海軍的駐泊需求,棧橋應運而生,從誕生那刻起就與國族命運相連。孟超發(fā)表在《避暑錄話》(1935)的散文記述,當他正沉醉于棧橋的“月下清波”之時,突聞空氣中傳來“外國水兵的哼歌”,伴隨著一股“血的腥氣”,使他不由渾身哆嗦。[13]41國難家殤的時代背景孕育了棧橋箭一樣的形狀與一往直前的精神,使之成為近現(xiàn)代青島的“城標”與城市象征。這種精神又在不同時代彰顯不同內(nèi)涵。民族危亡時刻,蘇雪林講“(棧橋)箭簇正貫海心,又怕什么風狂浪急?”[9]79,是面對侵略者的無畏;改革開放初期,李旭感嘆:“呵!棧橋——希望的搖籃”[14]286,是奔向美好未來的熱忱。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青島的東部發(fā)展起來。五四廣場上的標志性雕塑“五月的風”如同騰空而起的勁風,又如熊熊燃燒的火炬,給人以力量的震撼,既銘記著青島曾是中國現(xiàn)代文化的啟蒙和民族救亡的開端,又象征“五四”精神引領(lǐng)青島蓬勃發(fā)展。耿林莽感慨,“五月的風”已取代棧橋成了當代青島的標志與象征,“嘩然轟響的交響樂,取代了悠然鳴奏的小提琴,這一變化,無論從意境上還是氣質(zhì)上,都是深刻的?!盵15]74無論是曾在歷史中私語的棧橋,還是奏響新時代凱歌的“五月的風”,都將見證青島以“國際時尚之都”的形象走向未來。
“紅瓦”是青島建筑景觀的標志性符號,是青島人文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建筑素有“凝固的音樂”之稱。王統(tǒng)照認為建筑“表現(xiàn)著時代精神與人民生活性的全體,而愈長久的建筑物卻愈能代表那一個國家一個地方的最高文化?!盵9]36郁達夫在《青島巡游》(1934)一文中把青島喻為“一個在情熱之中隱藏著身份的南歐美婦人”。[9]54正是指那些掩映在綠樹叢中的小洋樓,高低錯落,各有風姿。王統(tǒng)照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就對青島的建筑特點有過思考。在他看來,青島的建筑“混合著德國人的沉重,日本人的小巧,中國固有的樸厚?!盵9]34芮麟也贊嘆青島是研究西洋建筑之美的最佳去處,因為青島的建筑“一座一個式樣,爭奇斗艷,絕鮮雷同”[9]91。而從現(xiàn)代人的視角來看,如梁衡認為“青島的美,依我看就美在她那些別有味道的房子上。”[9]132他從歷史與文化的視角去思考青島的洋房之美。首先是因為異國情調(diào)給人們帶來了新鮮的審美體驗,有一種“移花接木的新奇之效”[9]134;其次,正是因為華夏民族兼容并包的民族特性使“萬國”建筑風格的種子能夠生根發(fā)芽。不同時代的作家們隔著時光款曲互通,用不同筆觸點染同一個觀念:多元文化的融合以及設(shè)計風格、理念的多樣性造就了青島的建筑特色與美感,顯示出青島中西交融的文化特征以及海納百川的精神特質(zhì)。
建筑成為景觀不僅在于其形其色,更在于居住者以及事件所賦予它的歷史蘊含。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國立青島大學羅致一批學者任教,老舍、聞一多、梁實秋、沈從文、王統(tǒng)照等文人大師齊聚青島,他們教書、寫作,引領(lǐng)新文學風潮,不僅繁榮了青島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為青島留下一段段人文佳話。他們的故居也因承載文化記憶而成為后世瞻仰之地。大師們在文中也常飽蘸深情地提到他們曾經(jīng)的居所。金口三路2號就曾是老舍在青島的住處。在這棟小樓里,老舍創(chuàng)作多篇散文、短篇小說。老舍在《櫻海集》開篇自序中就對所住院落進行充滿情趣地描寫:“開開展門,正看見鄰家院的一樹櫻桃。再一探頭,由兩所房中間的隙空看見一小塊兒綠海。這是五月的青島,紅櫻綠海都在新從南方來的小風里?!盵16]132告知讀者“櫻?!倍值挠蓙怼?935年夏,老舍、洪深、王統(tǒng)照、臧克家等十二位名家齊聚于此,共同商議創(chuàng)立《民報》副刊《避暑錄話》。雖只有10期,但十二位作家的作品如同一片綠洲,為彼時被稱為“文化沙漠”的青島增添了生機。由是成就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也為青島留下一支文脈。
建筑是人類文明的載體,也是彰顯地域文化特色的靚麗風景。“那些盛滿記憶的老房子、老院子,……,那些鮮為人知的城市記憶,那些令人回味與感慨的名人軼事,這一切猶如青島歷史的枝與葉,鮮活地反映著城市歷史文化的脈絡(luò)?!盵17]總序2構(gòu)建一個城市靈魂的正在于歷史文化積淀;歷史文化語境孕育了城市的個性之美。
城市的魅力不僅在于其外在景觀,更深植于人與城的和諧共在中。如景秀明所言,“城市的形象是物質(zhì)表象與文化心理的綜合,是建筑在其居民的風俗習慣和現(xiàn)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的?!盵18]113因此,人對城的感受,更多的是對城市生活的日常體驗。現(xiàn)代人與當代人,旅居者與本地人又有不同感受。這在作家筆下升華成一種對城市社會、歷史、文化及日常生活的思考與詩性表達。精神與物質(zhì),世俗與高雅,時尚與傳統(tǒng),夢幻與現(xiàn)實……共同拼合為城市“想象的共同體”。
曾旅居青島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對青島的感受不一而足,有熱愛,有品評,有反思。沈從文認為青島的環(huán)境賦予他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一到海邊,就覺得身心舒適,每天只睡三小時,精神特別旺健?!盵9]175宗白華17歲時到青島求學,認為青島的生活是他“生命里最富于詩境的一段”[9]142。郁達夫感覺青島像一個“大家的閨秀”[9]54,比其他港市都要清新美麗。還有的作家對青島的觀感深入到社會腠理,具有深刻的反思與批判??蚂`在《如此桃源》(1933)中嘲諷那些在青島樂不思歸的達官貴人,同情被侵略者霸占了土地、擄奪了勞力的島上農(nóng)民,憤慨地質(zhì)問“燦爛輝煌的青島是用血奠基的,然而逛青島的人有幾個愿意想這些?”[9]32老舍作品一向“婉而多諷”,在《青島與我》中他極盡幽默諷刺,批判青島雖熱鬧卻缺少高雅的文化氛圍,發(fā)出“對于我,它是片美麗的沙漠”[9]82的感慨。在《青島與山大》(1936)中,老舍又描寫了青島的另一面。他認為青島無論怎樣洋化,都脫不了山東“樸儉靜肅”的精神,這恰是山大的精神特質(zhì)。面對侵略者,老舍強調(diào)“樸素”“吃苦”等“強毅的精神”對于救國紓難的意義:“我們的外表樸素,我們的生活單純,我們卻有顆紅熱的心?!盵9]87
王統(tǒng)照對三十年代青島的剖析更像是社會學家。他穿透風物表層,思考其內(nèi)在的文化屬性。他認為青島雖缺乏深厚的文化底蘊卻恰是它的發(fā)展契機:“因為以前沒的可保守,所以一切事都容易從新做起?!盵9]37他客觀展現(xiàn)舊青島人民生活情景,分析社會痼疾,從而更深刻地剖析了這個城市——“雖然靜美,卻使人感到并不十分強健。”[9]33-43還有作家對青島的世俗生活充滿了熱愛,對青島民風頗多贊譽。梁實秋在《憶青島》中回憶夏季海濱生活的趣味性與冬日匯泉的“別有風致”,并贊嘆:“青島好吃的東西很多”。[9]156-157《酒中八仙》一文更是記述了與聞一多、楊振聲等八位同事朵頤美食、暢飲花雕的情形。梁實秋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山東人“外表倔強豪邁,內(nèi)心敦厚溫和”[9]158。他以人力車夫、廚子老張以及房主王君的故事來贊揚青島民風淳厚。
現(xiàn)代游客初到青島往往折服于它的外在景觀,但隨著深入了解,吳明泉認識到:“青島的美不是單一形式上的漂亮,而是有著豐富的層次和深厚的底蘊”[19]229。宋協(xié)周不僅愛這座“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港城,更認為青島風采不僅是“美的享受”,還是“力的迸發(fā)”。[20]10海笑感到,八十年代的青島與三十年前相比,增加了“現(xiàn)代化氣息”,就連“穿戴入時、以禮待人的青島人民”也都是美的。[11]31-32劉心武1984年游青島,對他觸動最深的是青島人的公共衛(wèi)生意識,正是大家的共同呵護才使青島這顆“珍珠”如此“晶瑩”。[11]43在蒲黎生眼中,青島給人一種“內(nèi)斂”、“自信”、“低調(diào)”、“厚實”的整體印象。[21]429但在嶗山的不愉快經(jīng)歷使他認識到青島“有光鮮的一面,也有令人遺憾的地方”。[21]432
青島的原住民對這個城市又有著怎樣的認識和感懷?他們與城市一起成長,將自己的喜怒哀樂融入到城市靈魂之中?!稅矍鄭u》(崔燕)、《家在青島》(吳正中)、《青島藍調(diào)》(王占筠)展現(xiàn)了與旅居者不同的視角,正是因為作者能夠深入到游人不能觸及的日常深處,也正是因為日常生活所浮動的市井風情與民生氤氳才使這座城市更加血肉豐盈。
青島人與海是相生相伴的。崔燕用幽默的筆調(diào)描述了青島人“洗海澡”的情形。因為曾經(jīng)住房緊張,“洗澡是僅次于吃飯的重要營生?!毕募?,人們扛著洗澡巾、肥皂等一應設(shè)備奔向各個“大眾浴池”(海濱浴場)。[22]48游人眼中的浪漫海浴,是青島人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崔燕感慨:“青島人已經(jīng)被大海的味道所浸染。青島人的精神標志,是一份大海般開闊的視野;青島人的靈魂坐標,是一份大海般平和的心境;青島人的光榮與夢想,是一份承載擁灣圖騰式的完美和氣度?!盵22]43歐陸風韻的小樓時時點燃游客的激情,擁擠雜亂的里院卻充滿煙火氣息。里院是青島典型的老民居,“曾融匯了最真實的青島民眾世俗生活圖景,完美地將幾代人的童年回憶進行了時空對接”[22]37。即便搬進了現(xiàn)代化高樓的人們還是難以忘記這些“充滿老式溫存的緬懷”[22]37。還有一些老街,默默承載著幾代青島人的日常生活。如小青石鋪成的“波螺油子”路,在103年歷史中印滿履痕。有朋自遠方來,吳正中一定領(lǐng)朋友看“波螺油子”,因為這是青島的“特質(zhì)和歷史”,這是在表達“青島人本身對這個城市的認同”。[23]582000年,“波螺油子”路終被快速路和高架橋所取代。在一張寫著“拆”字的圖片旁,作者留下自己對老街的繾綣懷念:“人必老去,而物應該活得更長。”[23]55
《青島藍調(diào)》一如書名充滿了氤氳的時尚與夢幻色調(diào)。作者如同本雅明筆下的城市漫游者,穿梭在咖啡館、酒吧與啤酒屋,跨越日與夜、夢與醒的邊界,在不同色澤的液體浸潤中感受青島的特別氣韻。中山路上的懷舊咖啡館如同“古舊的詩行”,可以讓疲憊的心松弛下來。而酒吧則充滿了“性感”與“時尚”色彩,“是精神放逐地,更是文化的某種符號”[24]156——詩歌朗誦、搖滾樂、拉丁舞、情景劇常常給人帶來驚喜。啤酒是青島的標志,也最為平民,它“將溫和與暴力、寬容與放縱、明朗與頹廢、休閑與緊張奇妙地混合在一起”[24]171。青島在王占筠感受中就如同這三種場所,既是溫潤懷舊的——是城居者心靈的港灣,又是時尚激情的——給人以暢想與活力,也是市井平民的——構(gòu)成世俗生活的底色。青島就是如此,煥發(fā)著馬賽克式的多元色彩,混雜著不同味道,品一口回味甘永。
文學中的地域風情之所以具有與眾不同的審美質(zhì)地,就是因為它不僅負載豐富的文化蘊含,還飽浸作者的審美情感,激蕩著時代跫音。青島獨特的地域風情與歷史文脈為青島書寫提供了基礎(chǔ),生成青島的文化記憶與審美想象。不同歷史背景下的散文文本既反映青島地域風情中的固有特質(zhì),也見證著青島從羸弱到強壯、從小漁村到時尚之都的時代步伐。
城市與人一樣也有自己的品格,“城市就像一塊海綿,吸收著這些不斷涌流的記憶的潮水,并且隨之膨脹著”[1]9。散文對城市的記憶與審美想象也在不斷豐富著城市的品格與形象。這些描述與想象共同構(gòu)成青島“想象的共同體”。如同卡爾維亞筆下的埃烏多西亞城的地毯,乍看上去,城市“跟地毯上的圖案毫不相像”[1]97,可是認真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地毯的每一處都與城里的某一處相符,而且整個城市都包容在地毯的圖案中”[1]97。正如埃烏多西亞的居民在地毯的圖案里“找到自己人生的故事和命運的轉(zhuǎn)折”[1]98,所有文學與城市文本的讀者也可以在關(guān)于青島的想象共同體中瞥見青島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