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笑楠

(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暨哲學系,江蘇 南京 210023)

《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手稿(以下簡稱《形態(tài)》)具有極為復雜的表面形態(tài),尤其是爭議頗多的“I.費爾巴哈”章,歷經多個版本的編排試驗,尚未形成定論。對此,我們需要既貼近手稿原貌,又能展現(xiàn)馬恩思想實驗的文本參照。相較之下,廣松涉(Hiromatsu Wataru)對“I.費爾巴哈”章的編排(以下簡稱廣松涉版《形態(tài)》或廣松版)是為數(shù)不多滿足要求的版本選擇,它第一次直接在印刷本復現(xiàn)手稿原貌,打破了唯MEGA論,提供了全新的編輯范式。但是,該版本自從2005年被譯介成中文以來,學術界的關注點更多停留在2006年前后與日本學界就廣松版編排價值的爭論(1)隨著2005年廣松版中譯本(《文獻學語境中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出版,中日學術界在2005—2007年期間展開了相對集中的討論,起因是它的價值遭到了日本學界的質疑。大村泉(Omura Izumi)、澀谷正(Shibuya Tadashi)、平子友長(Hirako Jomonaga)等人認為廣松版遠沒有小林昌人(Kobayasbi Masato)聲稱的那樣具有文獻學價值,中方引進了一本學術性早已死亡的著作,這種結果完全是由小林昌人的隱瞞和修正導致的,國內學者張一兵、魯克儉、韓立新等人參與了討論。,其獨特的理論貢獻有待挖掘。對此,我們必須重釋廣松版的諸多新特性,對編排的合法性進行澄清,才能全面把握其文獻學價值和版本影響,以幫助我們更好地辨識手稿原貌以及深化對歷史唯物主義誕生過程的理解。

一、關于廣松涉版《形態(tài)》的諸多新特性

廣松涉對《形態(tài)》的編輯起初就充滿著反叛色彩。在回憶錄里，他表示在其研究生時期就意識到：“說是讀的原著，實際上編輯是梁贊諾夫(D. Ryazanov)，所以我并不認為讀的是原著?！盵1]128這是一種走向原始手稿的理論自覺，也預示了其研究《形態(tài)》的根本原則。當然，這也得益于日本馬克思主義得天獨厚的研究土壤。據鄭文吉(CHUNG Moon-Gil)考察，1926年日本就跟進了梁贊諾夫版《形態(tài)》(以下簡稱梁版)的翻譯，阿多拉茨基版《形態(tài)》(以下簡稱阿版)也在第一時間得到了譯介，并帶有德文原版的附錄，逐漸形成了版本對照的研究傳統(tǒng)[2]161-167。 相較梁版，阿版做了更具邏輯性的系統(tǒng)編排，很難看出兩者出自同一底稿，廣松涉正是在這種版本差異中發(fā)現(xiàn)了研究原始手稿的必要性。1965年，他發(fā)表了《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編輯問題》向官方版本發(fā)起了批判號角，提出“現(xiàn)有版本都是偽書”之爆炸性宣言，要求回到手稿原貌，對既往版本展開批判性研究，在1974年整理出版了自己的編輯方案。因此，“這可以說是廣松涉針對《形態(tài)》手稿所開展的長達十五年的研究的最終成果”[3]161。

為了更加科學地整理手稿，廣松涉首先對手稿的表面形態(tài)重新進行考察和分類。根據手稿的紙質、寫作層級等特征，廣松涉將“I.費爾巴哈”章手稿分為大束手稿和小束手稿。對于既有的手稿結構，它包括最舊層的基底稿和最新層的謄清稿，分布有刪改、增補、筆記等痕跡，具有復雜的手稿樣態(tài)，缺乏統(tǒng)一的編排整理。對于現(xiàn)存的手稿內容，廣松涉認為大束手稿在內容和風格上存在著重復、修改和中斷，小束手稿缺少清晰的標號在邏輯和結構上更加混亂。對此，相較傳統(tǒng)的著作說，他明確提出“I.費爾巴哈”章處于未完成狀態(tài)，寫作過程存在理論沖突和矛盾。當然，這也成為廣松版的編排基調，即不再追求最終的定稿狀態(tài)，旨在呈現(xiàn)馬恩思想實驗的原初過程。為此，他對照手稿的影印照片把以往穿插在正文的增補、欄外新稿、標注等語料都進行了甄別，按照每頁手稿的原本記載進行單獨排印，恢復了手稿的內在構成及聯(lián)系。

對于如何表現(xiàn)手稿的內容，廣松涉選擇忠實手稿原貌，使讀者可以一目了然地閱讀手稿。這項工作極具難度，手稿原由一個印張對折后分為四個單頁，每一個單頁(部分為空白頁)又分成左右兩欄，左欄主要是恩格斯的筆跡，右欄分布有馬克思或恩格斯的增補或插入。為此，它創(chuàng)造出一種全新的排版方案，使用雙聯(lián)排和翻開本的形式表現(xiàn)手稿的形態(tài)。原則上，左欄排在偶數(shù)頁，異稿、右欄增補等內容排在奇數(shù)頁。另外，它使用不同的字體和符號區(qū)分馬恩筆跡，復原兩人在行文過程中的增補和刪改痕跡，也對原有的標記作出了說明。無獨有偶，1972年MEGA2試行版發(fā)表，它也采用了相似的雙欄結構。但是，它堅持“最終文型”(2)它指按照完稿時的狀態(tài)編排，收錄手稿的最后文稿，而非寫作過程的文型狀態(tài)。，把異文改稿的判讀做成單獨的附錄卷，自行對照如同解謎一般。反之，廣松版首次在印刷本直接呈現(xiàn)手稿原貌，像“照相機”一樣單獨排印，符合閱讀習慣，研究性更佳。當然，廣松版也保有其他版本的特性，讀者亦可直接閱讀“最終文型”的內容。因此，小林昌人認為：“廣松為充分發(fā)揮手稿的文獻價值所作的編輯努力是一種劃時代的編輯方式。”[4]

對于如何編排手稿的順序，廣松涉堅持文獻學考據和思想史研究結合，提出了極具特色的體系化方案。對于大束手稿，它帶有馬恩的原始標號，按其可以實現(xiàn)有邏輯的排序。但是，對于小束手稿，它更加散亂，可供參考的是事后添加的第三者標號(3)馬克思去世后，恩格斯整理小束手稿時添加了部分符號，其余的可能為伯恩施坦或考茨基標注。，僅部分具有獨立的謄清關系。另外，大束手稿和小束手稿之間缺乏直接的內在關聯(lián)，這也成為各版本最明顯的編排差異。比如，巴加圖利亞版按照著作結構將小束手稿完全提前，MEGA2先行版標榜寫作順序將小束手稿完全置后。實際上，手稿的排序不再是單純的文獻學研究，更是對文本結構和體系建構的自主判斷。對此，廣松版堅持思想史的發(fā)展脈落，“恢復”手稿散頁和片段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一改阿版完全體系化的編排，也避免MEGA2后來的解構方案。一方面，使用雙聯(lián)排結構處理謄清稿的對照關系。比如，將{5}a作為{7}b=[13]的異稿排在右欄；另一方面，使用小束手稿替代標號缺失的大束手稿。比如，將小束手稿{3}、{4}作為缺少的[36]至[39]插入到大束手稿之間。另外，廣松涉還收錄了“兩卷計劃”的序言，把現(xiàn)有手稿變?yōu)榈谝痪淼谝黄狝B兩章的內容結構。值得注意的是，這可能是MEGA2試行版之后最具體系性的原創(chuàng)版本。

綜上，廣松版首次在印刷本完整呈現(xiàn)手稿原貌，直接還原刪改痕跡、馬恩筆跡等重要信息，可以一目了然地閱讀原始行文、修改過程和最終定稿等文本狀態(tài)，創(chuàng)造出更為“方便”的研究版本。這也成為廣松版區(qū)別于既往版本的新特性，具有重要的文獻學價值。

二、關于廣松涉版《形態(tài)》在手稿排版方面的編輯爭論

雖然廣松版在排版方面極具開創(chuàng)性，但是它對手稿細節(jié)的編輯也存在著爭議，甚至導致其科學性一直遭受質疑。其中，日本學界的反應最為激烈。對此，筆者梳理和歸納了主要的爭論點并對其簡要回應，有利于更加客觀地把握廣松版的文獻學價值。

其一，廣松版是否真的忠實手稿原貌？澀谷正等人認為廣松涉未曾接觸過手稿，參照的是影印照片，可能無法真正復現(xiàn)手稿的細節(jié)。甚至為了文本更加連貫，他自行添加了句逗號和斷句，破壞了原文語境。另外，所謂的雙聯(lián)排更多的是謄清關系的對照，沒有嚴格對應左右欄的語料分布，右欄部分內容被插入左欄。因此，這會誤導讀者接受一種相對主觀的編排結果。實際上，這種指責預設了完美再現(xiàn)手稿的可能，既有的任何版本都難逃這種苛求，使得廣松版在排版方面的創(chuàng)新沒有得到重視。首先，對于手稿的參照，影印版和原始稿件在內容上不存在根本差異，也無法成為衡量一個版本編排價值的尺度。其次，對于斷句和段落編連，由于綴詞法和語法的年代差異，恢復原始手稿混亂的刪改過程極其困難，在整理過程中必然有主觀性的滲入。但是，據此反對廣松版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偏見，而真正要關注的是在多大程度上減少主觀性的干擾。值得注意的是，對于左右欄的語料對應，廣松版確有缺陷。在出版時，廣松版已經解釋：“由于存在著印刷技術、經費方面的制約，不得不放棄將寫在手稿行間的文字也排印在行間這樣的完全對應的方式?！盵3]342另外，對于右欄缺乏直接依據的插入，廣松版有時會從語境和思想脈絡對語句進行了編連。但是，為了避免主觀任意性，廣松涉對這種位置變化都標注了原有版本的判讀研究，供讀者參考。所以，廣松版的編輯是有據可循的，自覺減少對讀者的干擾，算不上恣意編輯，雖有技術上的歷史制約，仍是力求忠實手稿原貌、相對科學嚴謹?shù)姆桨浮?/p>

其二，廣松版是否真的充分吸納了既往版本的研究成果？大村泉等人認為廣松涉根本沒有理解MEGA2試行版“異文改稿過程”的判讀價值，出現(xiàn)了一些相左的判讀[5]。甚至，澀谷正質疑廣松版的底本就是頗受詬病的阿版[6]。如此，這種“翻新”的史料價值就停留在20世紀30年代，這也成為澀谷正、大村泉等文獻學家公開質疑廣松版的論據。乍聽之下，這種批評有理有據，然其合法性有待自證。首先，陶伯特(I. Taubert)曾坦言：“MEGA2試行版的印數(shù)很小，主要是送給有關機構和專家，故而不易獲得。對《I.費爾巴哈》的這個編輯版本也未能獲得廣泛的利用……它(筆者注：廣松版)利用了試行版對《I.費爾巴哈》的編輯以及所有對文本和改稿過程的新判讀結果。”[7]7可見，廣松版對版本研究扎實全面，得到了MEGA2編委的肯定。為避免“急于將手稿的綴詞法、標點符號標記法加以復原”，廣松版確有與其相左的判讀，可能存在嚴謹性的考慮，應歷史性對待。其次，廣松涉對偽書式的阿版批判有加，更不會“翻新”阿版。但是，阿版的編排工作并非大謬不然，它在附錄里詳細記錄了異文和編輯的過程，也為讀者留下恢復手稿原貌的線索。假使廣松版吸收了阿版的合理內核，也稱不上歷史倒退。更為重要的是，MEGA2試行版與廣松版的判讀孰更精準，莫衷一是。甚至，“廣松版在某些地方的精確程度高于2004年的MEGA2先行版[8]。在一定程度上，大村泉等人把MEGA2的權威絕對化。綜上，從參照MEGA2試行版的角度，澀谷正等人無法對廣松版的判讀價值造成有力駁斥。

其三，廣松版的編排是否真的有獨創(chuàng)性？對此，小林昌人[4]和張一兵[9]都曾專門進行過說明，大致可以歸為：直接復原刪改、增補等異文；區(qū)分馬恩筆跡；采用雙聯(lián)排；附有各版對同一語料的判讀注釋。但是，大村泉等人認為這主要是對既往版本的模仿和綜合[5]。當然，某些編排技術不是廣松版的首創(chuàng)，但是它使諸多零散不自覺的要素實現(xiàn)了“遞歸性”的方案創(chuàng)新，成為一種總體性的結構表達，打開研究原始手稿的全新入口。為此，我們對照各版本對同一語料的表現(xiàn)就可以直觀地理解廣松版的編排創(chuàng)新，這里選取{7}=[14]手稿被刪除的命題“我對我環(huán)境的關系是意識”為例。對于“最終文型”的版本，如MEGA1和MEGA2，這種異文長期位于編者注或附錄，不足以引起研究者的關注。但是，它隱含了馬克思討論關系論和意識論的理論入口，直到廣松版才在文中對其進行完整復原，標識出補寫和刪改的思想變化，使得該問題“躍然紙上”。對于刪改痕跡，雖然梁版在正文注釋提示了該命題的刪除，但是它遠不如廣松版的復現(xiàn)來得直觀，后者對恩格斯的補寫痕跡也進行了標記，兩者的復原規(guī)模和表現(xiàn)效果不可相提并論，廣松版能夠更加清晰地表現(xiàn)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合作過程。對于雙聯(lián)排，廣松版在邊注展現(xiàn)了恩格斯補充和馬克思修改的其他信息及各版本的判讀，可以幫助我們還原和甄別馬克思的思考原境。另外，奇數(shù)頁輔之{5}b的異稿，我們可以直觀地發(fā)現(xiàn)馬克思關于意識的思考流變。當然，這種處理方式有待爭議，廣松也未定結論，旨在呈現(xiàn)其內在關聯(lián)和差異。反觀，該命題在MEGA2試行版的雙欄結構不曾出場，只是刪除的簡單提示而已。透過該語料，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廣松版的編排不是簡單的方案綜合，也不是對文字、段落的獨立呈現(xiàn)，而是在更為原初的理論地坪上呈現(xiàn)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發(fā)展歷程。當澀谷正等人把其視為技術要素的模仿或綜合時，他們對廣松版就做了狹隘的機械理解，割裂了最終的理論效果，根本無法把握廣松版帶來的全新視域。

當然，廣松版在判讀細節(jié)、語料對應等方面存在歷史局限，但是我們不能把“忠實原貌”絕對化，也不能完全否認廣松版對語料的判讀，更不能無視廣松版實現(xiàn)的編排變革。借助異文改稿過程等判讀直接復原手稿的原貌，這原是一種理論可能。它不僅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著作的表現(xiàn)方案，更要求多層級的甄別和校對，操作起來難度極大?？v然，它存在判讀失誤，其努力也值得欽佩，并在最終效果上超越了前者，不失為高度復刻原貌的最初范本。

三、關于廣松涉版《形態(tài)》在手稿排序方面的理論爭論

廣松版對手稿的排序具有獨創(chuàng)性，借助自身對歷史唯物主義創(chuàng)立過程的研究，處理未決的手稿順序。這招致了諸多質疑，甚至影響對其公允的理論定位。比如，陶伯特認為“廣松涉的文稿編排完全基于假設和多多少少有根據的猜測，總的來說，對留傳文本的這些干擾缺乏說服力”[7]12。甚至，鄭文吉認為廣松版“到了可與編者自己所猛烈批判的MEGA1I/5(阿版)相匹敵的程度”[2]277。面對這種指責，國內外學界常斷章取義，忽視其特定語境，導致無法正視廣松版的價值。正如，鄭文吉曾補充：“從學術成果的角度，我們對廣松版的功過與編者的情況說明應該另當別論。”[2]242接下來，這種質疑是否影響廣松版的合法性及版本價值，筆者嘗試對其說明。

一方面，從編輯原則出發(fā)對廣松版的文獻學批評，包括質疑其基于假設缺乏文獻學基礎，或像阿版一樣恣意編排等等。其實，這大多是基于MEGA2先行版時間性方案的理論主張。這是與廣松版完全不同的編輯原則，要求完全按照手稿的寫作時間排序。甚至，很多反對意見都是直接的價值判斷，根本沒有認真考察廣松版的方案。值得注意的是，時間性原則只是一種理想的編輯狀態(tài)，同期寫作的手稿不能直接確定順序，主要通過書信、傳記等信息進行判斷，同樣無法擺脫主觀猜測的嫌疑。結果，它把內在聯(lián)結的手稿變成了獨立的散篇，取消了《形態(tài)》作為著作的可能性，更消解了歷史唯物主義的誕生過程。所以，MEGA2先行版的方案絕非完美，不能作為衡量廣松版排序價值的外在標準。有趣的是，1974年，廣松涉曾對照過MEGA2試行版，仍認為其方案具有“獨立的存在價值”。這種理論自信源自廣松版依據的思想史分析及達成的編排效果，其排序是基于體系性和時間性的雙重錨定，努力恢復或重建手稿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在廣松看來，“以往的各種版本的編者們，包括MGEA2版的編者在內，未能洞察到現(xiàn)存手稿的內在關聯(lián)性，其結果是陷入了要不僅僅將素材變換為活字，要不肆意地進行‘剪貼’這樣兩個極端”[3]342。可見，廣松版自覺與主觀性編排和解構性方案保持距離，相關指摘明顯不符合其編排初衷。更為重要的是，從結果上，“廣松方案的確是一個‘誠實的編輯方案’”，其主張可自行對照和驗證。比如，對手稿失散的判斷，廣松版認為丟失的只有S.29，輔以巴納(S.Bahne)的新發(fā)現(xiàn)作為附錄，其他的缺失被穿插到部分篇章，讀者亦可直接發(fā)現(xiàn)內容的關聯(lián)性。但是，對于這種連續(xù)性，廣松版自認只是提供一種理論嘗試：“筆者認為應該用上述方法使其內在結構和一貫性凸顯出來，但并不打算以此馬上就強辯說那是馬克思恩格斯的最終方案?！盵3]343這種理論自覺直接體現(xiàn)在排序方案上，“貫徹不改變馬克思標注的頁碼順序這一編輯方針”，對“I.費爾巴哈”章的邏輯排序是單獨放置到編者說明，又另撰文闡釋，盡量不影響讀者對原稿順序的判斷。因此，如果仔細閱讀廣松版的說明，很多關于恣意排序的質疑就不言自明了。

另一方面，從理論層面對廣松版的排序進行文本學“批判”，包括馬恩的分擔問題、物象化論等理論討論。其實，這是從學理的層面對廣松版進行批判性研究，雖有微詞，但基本認同其編輯價值，更多關注的是新排序對馬克思理論的闡釋變化。相較編輯原則的爭論，這種“批判”有效反證了廣松版的理論價值。比如，望月清司(Mochizuki Seiji)提出“回避廣松和花崎的研究成果而大談特談《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已很難稱得上是對馬克思的思想、歷史觀、經濟理論等的研究”[10]120?？v然，他提出了與廣松版不同的理論方案。因為廣松涉認為“‘只有把沒有結尾的{3}、{4}和缺少開頭的第三部分結合起來，才能得到一個完整的‘財產形態(tài)論’，也才能和馬克思的備忘錄({92}b)相吻合’”[11]。但是，望月清司認為恩格斯在《形態(tài)》更加強調所有制的歷史線索，馬克思傾向分工的歷史觀，這兩部分手稿的邏輯不同，無法直接鏈接。其實，手稿排序涉及編者對內容結構的理解，望月清司的“批評”是在與廣松的哲學主張進行對話。換句話說，這已經超越了編輯原則的價值判斷，走向更為深層的理論爭論，即基于思想史線索對文獻學的開放性討論，尚無定論。究其原因，廣松版的排序是對馬恩思想演變發(fā)展過程的詳盡考察而得出的方案，要想對其排序品頭論足，也需思想史支撐才有可能。所以，對廣松版排序方案的理論回應，必須回到文本重新思考其爭論背后的理論問題，不能僅因存在反對意見就操之過急地判定其價值。正如望月清司強調：“只要是對廣松的工作心存敬意，誰都會自覺地采取不回避的態(tài)度，認真地對待廣松歷經千辛萬苦才提出的問題。因為，它配得上這樣的關注?！盵10]139遺憾的是，既有評價大多停留在對主觀性的價值批判，根本沒有深入思考過廣松版引發(fā)的理論效應。甚至對這種爭論本身都缺乏反思。毋庸置疑，雖然廣松涉版在手稿排序方面存在爭議，但是它面向原始手稿開展的理論研究獲得了學術界的廣泛關注，已成為馬克思主義文本研究的典范。

綜上，無論是對其編輯原則的外在批判，還是對其理論編連的內在討論，廣松版的排序方案仍具有獨立的文獻學和思想史價值。在客觀上，它促進了對既往研究未盡之處的討論，深化了對《形態(tài)》本身的理解，更是推進了對歷史唯物主義的誕生及馬恩思想轉變過程的總體把握。但是，這種邏輯嘗試常被部分研究者吹毛求疵，廣松涉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獨特視角有待消化，這也是我們重拾廣松版時需要加強關注的理論焦點。

四、關于廣松涉版《形態(tài)》的版本影響和研究啟示

廣松版的發(fā)表與世界范圍內對《形態(tài)》的研究思潮同軌，它滿足了在巴納事件后重新編排手稿的時代要求，開創(chuàng)了一種全新的編排方式。對此，陶伯特等編委評價其“代表了《I.費爾巴哈》編輯史上的一項科學編輯的成果”[5]8。 實際上，廣松版具有雙重的思想史價值，對后續(xù)版本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值得我們研究和借鑒。

廣松版的方案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性和實操性，促進了手稿編排的研究熱潮，創(chuàng)造了新的編輯范式。在它出版前，藤野涉(Fujino Wataru)、坂間真人(Sakama Shinjin)就已經根據廣松涉的設想編排手稿以供研究使用。出版后，它就發(fā)揮出巨大的理論影響力，一度被期望作為MEGA2正式版的編排參照。此后，1998年澀谷正版、2014年卡弗版和2016年孫善豪版等都仿照廣松涉的排版方案在做修訂和完善。但是，僅就“I.費爾巴哈”章的復原效果，廣松版仍未被新版本完全超越或替代，這里擷取重要的新版本進行簡要對比。1998年，澀谷正版修正了廣松版的錯誤判讀，但是它沒有附錄德語，不如廣松版可以對照原文以減少日譯失真。2004年，MEGA2先行版仍采用“最終文型”，無法直接復現(xiàn)馬恩寫作和修改的思想過程。2014年，卡弗版借鑒廣松版的排版方案，但是它照搬了MEGA2先行版的解構原則，而且只編排了爭議較小的大束手稿，缺乏原創(chuàng)性和完整性。2016年，孫善豪版放棄了對手稿的“排序”，只是復現(xiàn)荷蘭國際社會史研究所(IISG)對手稿的收錄狀態(tài)，喪失了一個編輯版的研究性。2017年，MEGA2正式版總體上因循先行版，著實是一種學術缺憾。因此，廣松版仍然無出其右，具有不可忽視的文獻學價值。

廣松版打破了唯MEGA論，實現(xiàn)了一種“路德式的革命”，力求回到原始手稿開展批判性的獨立研究?！坝腥さ氖牵覀兯坪跆幵趶V松涉40年前的情境中?！北热?，國內編譯工作也存在不占有第一手文獻、缺少足夠數(shù)量的考據專家以及漢譯失真等難題。對此，廣松版的成功對國內《形態(tài)》的編輯和研究具有一定的示范和借鑒作用。首先，我們要立足本土文化開展獨立研究，需要廣松涉般嚴謹創(chuàng)新的治學態(tài)度和挑戰(zhàn)權威的學術勇氣。其次，我們需要借鑒廣松版被證實為科學的編輯方向，盡可能地復現(xiàn)手稿的文獻價值，逐步完善中文版的編譯工作。另外，我們要遵循廣松涉的研究路徑，堅持從原始手稿出發(fā)解讀《形態(tài)》和考察歷史唯物主義的成立過程，避免西方馬克思學的意識形態(tài)陷阱。

縱然，廣松版在異文改稿和雙聯(lián)排方面存在歷史缺陷，但是在更加完善的版本出現(xiàn)之前，我們需要具有相對客觀性、能夠表現(xiàn)馬恩思想發(fā)展、理論差異的文本。在此意義上，廣松版仍具有無法替代的文獻學價值和不可忽視的思想史意義。因此，我們不能拘泥于語料細節(jié)的對錯，應該借鑒其研究范式，學會如何獨立地面對原始手稿，力求深化對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的原創(chuàng)理解和中國化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