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銘
(北京語言大學(xué) 光明文學(xué)遺產(chǎn)研究所,北京 100083)
《九章》是《楚辭》中屈原所作的一組詩歌,《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說楚懷王被秦國留置,“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睠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1]卷84,2484-2485。楚頃襄王即位以后,屈原仍然延續(xù)著從楚懷王開始的放流生活,因批評公子子蘭勸楚王入秦,“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1]卷84,2485,屈原這次被遷,離開郢都,又寫了不少詩篇。這些詩篇,大部分保留在《九章》中。
《楚辭章句·離騷經(jīng)序》曰:“是時,秦昭王使張儀譎詐懷王,令絕齊交。又使誘楚,請與俱會武關(guān)。遂脅與俱歸,拘留不遣。卒客死于秦。其子襄王復(fù)用讒言,遷屈原于江南,而屈原放在草野,復(fù)作《九章》。援天引圣,以自證明。終不見省,不忍以清白久居濁世,遂赴汨淵,自沈而死。”[2]卷1,2《楚辭章句·九章序》曰:“《九章》者,屈原之作也。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國,憂心惘極,故復(fù)作《九章》。章者,著也,明也。言己所陳忠信之道甚著明也。卒不見納,委命自沈。楚人惜而哀之,世論其詞,以相傳焉。”[2]卷4,120-121《楚辭章句》所錄屈原宋玉等人的作品序,如《離騷序》《九章序》等,很可能出自《楚辭》的編輯者劉向,因此,《九章》作于頃襄王時期的這個觀點,應(yīng)是有根據(jù)的。班固在《離騷贊序》中說:“懷王終不覺寤,信反間之說,西朝于秦。秦人拘之,客死不還。至于襄王,復(fù)用讒言,逐屈原。在野又作《九章》賦以風(fēng)諫,卒不見納。不忍濁世,自投汨羅。原死之后,秦果滅楚。其辭為眾賢所悼悲,故傳于后。”[2]卷12,234班固也認為《九章》寫于楚頃襄王的時候。
朱熹《楚辭集注·九章序》說:“《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既放,思君念國,隨事感觸,輒形于聲。后人輯之,得其九章,合為一卷,非必出自一時之言也?!盵3]卷4,72朱熹認為《九章》是在屈原被放流后所寫,不一定是一時所作,后人把屈原在放流過程中所寫的作品中的九篇合為《九章》。雖然《九章》基本上是作于楚頃襄王時期,但某些篇章可能作于楚懷王流亡秦國時期,大部分篇章應(yīng)是在楚懷王死后頃襄王“怒遷”屈原之后。由于《九章》的編輯者是后來人,所以《九章》的先后順序可能與創(chuàng)作時間并不相關(guān)。
《九章》包括《惜誦》《涉江》《哀郢》《抽思》《懷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頌》和《悲回風(fēng)》等九篇?!毒耪隆分熬拧睉?yīng)是實數(shù),表示《九章》共有九篇作品?!罢隆北玖x是指樂曲的結(jié)束部分,也可以指樂曲結(jié)構(gòu)的一個組成部分?!墩f文解字》云:“章,樂竟為一章?!盵4]122由樂章進而引申為詩詞、文章的一篇,所以“九章”在這里就是九篇文章的意思。之所以叫《九章》,可能是參考了《九歌》《九辯》之名。因為要以“九”命名,所以《遠游》《卜居》《漁父》三篇作品也就單獨存在了。
在傳世文獻中,《九章》之名最早見于劉向《九嘆·憂苦》:“嘆《離騷》以揚意兮,猶未殫于《九章》”[2]卷16,300?!毒耪隆分灰娪凇妒酚洝罚鸫a在劉向時期,已經(jīng)有《九章》之名。按照《楚辭釋文》的次序,《楚辭》首先的編輯者可能是宋玉,他編輯的《楚辭》包括《離騷》和《九辯》兩篇。把《九歌》《天問》《九章》《遠游》《卜居》《漁父》《招隱士》編入《楚辭》者應(yīng)是淮南小山或者淮南王劉安,那么,《九章》的編輯者是淮南小山或者淮南王劉安的說法是有道理的?;茨闲∩胶蛣驳臅r代略早于司馬遷,司馬遷的《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參考了淮南王劉安所作《離騷傳》,或者大部分內(nèi)容就是《離騷傳》,而《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提到了《九章》之中的《哀郢》《懷沙》,這說明淮南小山或者劉安編輯《九章》,應(yīng)該在寫《離騷傳》之后?!妒酚洝せ茨虾馍搅袀鳌吩唬骸凹敖ㄔ?,淮南王入朝?!盵1]卷118,3082漢武帝建元二年為公元前139年。劉安受詔上《離騷傳》,就應(yīng)該在公元前139年。漢武帝元狩元年,淮南王劉安因謀反事發(fā)自殺。元狩元年是公元前122年,則《九章》的編輯完成時間,應(yīng)該就在公元前139年至公元前122年之間。
劉安好讀書,又好楚辭,《楚辭》之中收有淮南小山的《招隱士》,但淮南小山之名不見于其他典籍記載,《楚辭章句·招隱士序》說:“《招隱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昔淮南王安,博雅好古,招懷天下俊偉之士。自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歸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辭賦,跼類相從,故或稱小山,或稱大山。其義猶《詩》有《小雅》《大雅》也。小山之徒閔傷屈原,又怪其文昇天乘云,伇使百神,似若仙者,雖身沈沒,名德顯聞,與隱處山澤無異,故作《招隱士》之賦,以章其志也。”[2]卷12,232《招隱士序》這里提到的淮南小山、大山,可能就是淮南王劉安的化名而已?!妒酚洝せ茨虾馍搅袀鳌氛f:“淮南王安為人好讀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亦欲以行陰德拊循百姓,流譽天下”[1]卷118,3082,《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載淮南王安“招致賓客方術(shù)之士數(shù)千人,作為《內(nèi)書》二十一篇,《外書》甚眾,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黃白之術(shù),亦二十余萬言。時武帝方好藝文,以安屬為諸父,辯博善為文辭,甚尊重之。每為報書及賜,常召司馬相如等視草乃遣。初,安入朝,獻所作《內(nèi)篇》,新出,上愛秘之。使為《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又獻《頌德》及《長安都國頌》。每宴見,談?wù)f得失及方技賦頌,昏莫然后罷”[5]卷44,2145,劉安于《楚辭》及方技賦頌如此博學(xué),他寫《招隱士》放置在他收集的《楚辭》的最后,是符合《楚辭》成書的過程的?!墩须[士》最后說:“虎豹斗兮熊羆咆,禽獸駭兮亡其曹。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盵2]卷12,234詩句兼有《九歌》和《招魂》的體制,而“王孫”一詞,并不見于其他《楚辭》篇章,而淮南王劉安以王孫自居,也是再合適不過了。至于為什么劉向編輯《楚辭》時不用淮南王劉安的名字,或者是劉安本人故意隱藏,或者因為淮南王劉安因謀反而自殺,所以編輯者隱蔽其名,或未可知。
《惜誦》[2]卷4,120-128是《九章》的第一篇。關(guān)于《惜誦》的題意,王逸《楚辭章句》在解釋“惜誦以致憫兮”時說:“惜,貪也。誦,論也。致,至也。愍,病也。言己貪忠信之道,可以安君。論之于心,誦之于口,至于身以疲病,而不能忘。”“惜誦”就是反復(fù)說忠信之道。洪興祖說:“惜誦者,惜其君而誦之也?!盵2]卷4,121洪興祖認為屈原是因憐惜楚王而反復(fù)說。林云銘《楚辭燈》解釋說:“惜,痛也。即《惜往日》之惜。不在位而猶進諫,比之矇誦,故曰誦。憫,憂也。言痛己因進諫而遇罰,自致其憂也。”[6]卷3,91林云銘認為惜是痛惜的意思。屈原遭到放逐之后,不在其位卻仍然勸諫楚王,就像是矇誦一樣,所以稱為誦。
按“惜誦以致憫兮”即惜因誦而導(dǎo)致憂患,“惜”即痛惜,可惜。痛惜的對象是“誦以致憫”。因此,“惜誦”的篇名實際是“惜誦以致憫”的省稱?!罢b”為言論,“惜誦”就是痛惜因言獲罪,就是痛惜說話的意思?!端济廊恕吩?“惜吾不及古人兮”[2]卷4,148,《惜往日》曰:“惜往日之曾信兮”[2]卷4,149,《惜誓》曰:“惜余年老而日衰兮”[2]卷11,227,《七諫·沉江》曰:“惜年齒之未央”[2]卷13,241,《七諫·自悲》曰:“惜余年之未央”[2]卷13,248,這些“惜”大體都是這個意思。《九嘆·離世》曰:“不顧身之卑賤兮,惜皇輿之不興”[2]卷16,287,這句話可以對應(yīng)《離騷》之“豈余身之殫殃兮,恐皇輿之?dāng)】儭盵2]卷1,8,“恐”“惜”都表示擔(dān)心之意,“恐”在未然狀態(tài),而“惜”是已然狀態(tài)。
《惜誦》可以看作是一篇屈原因忠直而被君主和同僚排斥的自傷之作。關(guān)于《惜誦》的主題,洪興祖說:“此章言己以忠信事君,可質(zhì)于明神,而為讒邪所蔽,進退不可,惟博采眾善以自處而已?!盵2]卷4,128林云銘說:“此屈子失位之后,又因事進言得罪而作也。首出誓詞,以自明其心跡,繼追言前此失位,在于犯眾忌、離眾心所致。中說此番遇罰,因思君至情,忘其出位言事之罪。然后以眾心之離、眾忌之謗,痛發(fā)二大段,總以事君不二之忠作線。末以不失素守之意結(jié)之,仍是作《離騷》本旨?!盵6]卷3,95這個說法是準(zhǔn)確的。
林云銘提出《惜誦》作于楚懷王時期屈原被疏后在漢北所寫,因為其中只說了“遇罰”,并沒有放流的痕跡。游國恩先生認為:“惜誦是喜歡諫諍的意思。《九章》中只有這一篇不是放逐時所作的。因為從文字中不但找不出絲毫有關(guān)放逐的跡象,而且有很多話反可以證明它只是反映了被讒失職時的心情?!盵7]卷4,99汪瑗認為《惜誦》“大抵此篇作于讒人交構(gòu),楚王造怒之際,故多危懼之詞,然尚未遭放逐也”[8]146。有人認為這篇作品與《離騷》的創(chuàng)作時間差不多,屈原因為寫了《離騷》而遭受君主的處罰,所以他又寫一篇以此表明態(tài)度。這些推測雖然都有一定道理,但結(jié)合《史記》和《楚辭章句》中的《九章序》,更加合理的解釋應(yīng)是作于楚頃襄王即位前后,很大的可能是楚懷王被扣秦國時期。楚懷王時期屈原已不復(fù)在位,應(yīng)該曾長期居住在漢北一帶三閭大夫封邑,也不排除偶爾周游天下。
《惜誦》的內(nèi)容與《離騷》前半部分描寫有重疊之處。從一開始就描寫了詩人遭到讒言被疏離而進退不得的心情。詩人毫不掩飾地抒發(fā)自己的憂傷,反復(fù)強調(diào)自己“竭忠誠以事君兮,反離群而贅肬”,“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賤貧”,竭盡忠誠地服務(wù)于君主,卻為別人所不容,不懂得諂媚的他,被那些奸佞的臣子所背棄,他仍舊言行如一,不愿與那些道貌岸然者同流合污。
自“昔余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杭”開始,詩人虛構(gòu)了一段對話。他夢見自己登上了天庭,魂魄走到了一半?yún)s無路可進。他讓厲神算上一卦,厲神說他“有志極而無旁”,就是他雖然志存高遠,卻沒有同伴。他擔(dān)心自己“終危獨以離異兮”,回答說“君可思而不可恃”“故眾口其鑠金兮,初若是而逢殆。懲于羹者而吹齏兮,何不變此志也”。君主可以思慕,但不能依靠。眾口一詞的壞話能熔化金子,依靠君主會有災(zāi)難?!皶x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讒而不好。行婞直而不豫兮,鯀功用而不就。吾聞作忠以造怨兮,忽謂之過言?!睍x太子申生那樣的孝子,他的父親也會聽信讒言不喜歡他。行為剛直卻不和順的鯀,他的功業(yè)也未完成。忠臣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他不會像那些奸邪的人一樣,不擇手段取悅君主,他仍堅定地在自己的正義之路上狂奔,即使痛苦如同胸口撕裂一般難忍。最后以“恐情質(zhì)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矯茲媚以私處兮,愿曾思而遠身”結(jié)束全文。
《涉江》[2]卷4,128-132是《九章》的第二篇。洪興祖說《涉江》的主題曰:“此章言己佩服殊異,抗志高遠,國無人知之者,徘徊江之上,嘆小人在位,而君子遇害也?!盵2]卷4,132《涉江》是屈原被遷于江南的途中,渡江南行時創(chuàng)作的作品。屈原品行高潔,志向高遠,楚國卻沒有人了解他,因此他在江上徘徊,嘆息社會黑白顛倒,小人得志,君子遇害。沅水流域的山川景物,引起詩人的遐思。深山密林險峻幽邃的景象,與詩人寂寞悲愴的心境相呼應(yīng),情景交融,抒情與敘事的完美結(jié)合,寂寞的山水映照著詩人憂愁的心。這首詩的寫作時間應(yīng)該在楚頃襄王“怒遷”屈原,屈原寫《思美人》之后。屈原被“怒遷”后,先東行,后折返南行。游國恩先生認為:“《涉江》是頃襄王二十一年以后,屈原溯江而上,入于湖湘時作。從篇中的地名和時令來看,它是緊接著《哀郢》而來的。”[7]卷4,102這首詩中提到的枉渚、辰陽、溆浦等地名,在今湖南常德、懷化一帶。汪瑗說:“此篇言己行義之高潔,哀濁世而莫我知也。欲將渡湘沅,入林之密,入山之深,寧甘愁苦以終窮,而終不能變心以從俗,故以《涉江》名之,蓋謂將涉江而遠去耳。末又援引古人以自慰,其詞和,其氣平,其文簡而潔,無一語及壅君讒人之怨恨?!盵8]162汪瑗認為,《涉江》是屈原哀嘆混亂的社會沒有人了解他,想要渡過湘水沅水,進入山林,寧愿過窮困的日子也心甘情愿,但是不能同流合污,所以這篇文章取名為《涉江》?!渡娼妨攘葦?shù)語就勾勒出沅水流域的景色,極讓人稱道。胡文英《屈騷指掌》說:“《涉江》篇,由今湖北至湖南途中所作,若后述征紀行之作也?!盵9]卷3
詩歌開篇,屈原陳述“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珮寶璐”。屈原從幼年就喜愛奇特的裝束,如今進入暮年仍舊興致不減。他的腰間佩戴著長長的寶劍,頭戴高高發(fā)冠。身上飾著明月珠,美玉配在腰間。緊接著,詩人“駕青虬兮驂白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他駕著有角的青龍,帶上無角的白龍,和重華大神一塊在天空游弋。他要登上昆侖山品嘗美玉一般的花朵,要與天地同壽,與日月齊輝。這些片段,都使人聯(lián)想到《離騷》的情節(jié)。
從“乗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fēng)”直至“茍余心其端直兮,雖僻遠之何傷”,介紹了詩人自己的行走路線,以及他無比惆悵的心情。他到了鄂渚回頭遠望,悲嘆秋冬時節(jié)的大風(fēng)如此凄寒。他放任自己的馬兒在山邊澤畔,讓自己的車子停在大片的林邊。坐上船在沅水中上溯,眾人一起舉漿,劃開水波。船兒在激流漩渦中徘徊不前?!俺l(fā)枉陼兮,夕宿辰陽”以下至“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寫詩人在進入溆浦后憂心彷徨,險惡的自然環(huán)境引發(fā)了情緒的變化。幽深的樹林昏暗陰沉,猿棲息于中,高峻的山峰遮住了太陽,只看到陰雨綿綿,天地萬物晦暗,雪花也紛紛飄落,云層的濃重與屋檐相連。他孤苦寂寞地獨坐山中,可是能又有什么改變呢?他不能隨波逐流,所以只能愁苦困窮地廖度此生。
屈原憤激社會的不公平,但也明白不公平可能是社會常態(tài)?!渡娼吩唬骸爸也槐赜觅猓t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屈原知道忠直之人也會受到迫害,春秋時候的接輿剃去頭發(fā)佯裝瘋狂,隱士桑扈裸體而行,伍子胥慘遭禍患,比干被剁成肉醬,自古以來的忠臣不能得到任用,那樣的賢人也不能發(fā)揮才能,他又何必怨恨君主呢?參照歷史人物的悲慘命運,他漸漸得到寬慰,可是這些自我安慰中也帶著些憤慨之情。這時他的心緒已經(jīng)趨于平緩,不再是猛烈的吶喊,雖然陰雨與憂傷相伴,但他已懂得坦然面對。
《哀郢》[2]卷4,132-137是《九章》的第三篇?!鞍й奔窗?,郢是楚國之都。根據(jù)《史記·楚世家》記載,周成王時,封熊繹于丹陽,公元前690年,楚武王去世,其子楚文王把楚國都城由漢水之北的丹陽遷都于郢,哀郢就是哀傷國都。汪瑗指出,《哀郢》與頃襄王二十一年秦將白起攻破郢都,楚人被迫離開郢都有關(guān)[8]172。這個看法或許并不準(zhǔn)確。楚頃襄王“怒遷”屈原前,屈原可能就在郢都,或者在漢北,楚頃襄王“怒遷”屈原,很可能是讓屈原離開原來的封地和郢都,遷移到江南去。屈原離開郢都的時間應(yīng)該在楚懷王死后不久。林云銘說:“屈子放流九年,料不能復(fù)歸郢都,故有是作。不曰‘思郢’,而曰‘哀郢’者,以頃襄初立,子蘭為令尹,上官大夫等獻媚固寵,妒賢害國,較之懷王之世尤甚。當(dāng)初初放,已見百姓之震愆離散,不知此九年中更作何狀?恐天不純命,實有可哀者。若己之思返不得返,猶在第二義也。其追敘起行日,沿路懷憂,及既到后,登墳遠望,而以讒人嫉妒之害與非罪棄逐之怨,找說于后?!盵6]卷3,128林云銘認為本篇是屈原在被流放九年后回憶起初流放時情景而作,這個觀點是有道理的。另外,林云銘還認為舊注把“哀郢”解讀為“思郢”是錯誤的,這個看法也是有道理的。
《哀郢》記敘了屈原離開郢都后沿洞庭湖東行,一直到陵陽的行程,抒發(fā)了他對自己不幸遭遇的憤激,以及對郢都面臨災(zāi)難的憂思。洪興祖說:“此章言己雖被放,心在楚國,徘徊而不忍去,蔽于讒諂,思見君而不得,故太史公讀《哀郢》而悲其志也?!盵2]卷4,137該詩的寫作時間應(yīng)該在《涉江》之前。
《哀郢》從開篇就描寫了一個大遷徙場景:“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去故鄉(xiāng)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屈原詰問為何天命無常,要讓他這樣的宗親貴戚驚慌,人民流離失散。接著記敘在仲春二月他的逃亡路線,“發(fā)郢都而去閭兮,怊荒忽其焉極”“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詩人向東而行,離開了郢都的城門,看到路邊故國的喬木黯然傷神,回頭看郢都龍門,已經(jīng)難覓蹤影。
屈原乘船順流而下,“上洞庭而下江”“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最終走到了今處江西九華山附近的陵陽?!拔┷分b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復(fù)?!鼻貞涀约弘x開郢都的時間,已經(jīng)有九年之多了。
在對往事的回顧中,屈原認為楚國的災(zāi)難,是因為奸佞之人誤國。“忠湛湛而愿進兮,妒被離而鄣之”“眾讒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眾踥蹀而日進兮,美超遠而逾邁”。忠直之士被讒佞小人誹謗,楚王與這樣的小人為伍,忠直之士只能遠走他鄉(xiāng)了。
屈原在《哀郢》里將紀事與抒情融為一體,反復(fù)表現(xiàn)自己的愁苦悲哀情緒,如“出國門而軫懷”“望長楸而太息兮”“顧龍門而不望”“心嬋媛而傷懷兮”“慘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慼”,都是反復(fù)強調(diào)去國的感傷。在《哀郢》亂辭中,屈原重申了他的家國情懷:“曼余目以流觀兮,冀壹反之何時?鳥飛反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鳥獸都懷念故鄉(xiāng),自己有何罪過,竟要飽嘗這思念故都的哀傷。
《抽思》[2]卷4,137-141是《九章》的第四篇。一般認為,《抽思》之名,取自篇末少歌中的“與美人抽思兮,并日夜而無正”的詩句。游國恩先生說:“‘抽思’是排遣愁悶的意思,因篇中‘少歌’有‘與美人抽思’的話,故取以名。篇末‘亂’辭云:‘道思作頌,聊以自救兮?!@就是‘抽思’二字的注腳?!盵7]卷4,100不過,“與美人抽思兮”中的“抽思”,一般都作“抽怨”,只有朱熹的《楚辭集注》作“抽思”[3]卷4,84,朱熹說:“抽,拔也。思,意也?!盵3]卷4,84蔣驥說:“抽:拔也。‘抽思’猶言剖露其心思?!盵10]卷4,117抽思即是剖露自己的心思,將自己郁結(jié)于內(nèi)心的愁緒抒寫出來。因此,“抽思”也可能是概括大義,不一定就是從詩句中來?!毒耪隆分?,除《惜誦》外,其他兩個字命名的詩篇《涉江》《哀郢》《懷沙》《橘頌》也不是來自于文中詩句。
當(dāng)然,也許有一種可能,即本來篇名應(yīng)該叫“憂思”,取第一句“心郁郁之憂思兮,獨永嘆乎增傷”為名,后訛為“抽思”。《抽思》全篇始終不斷表達憂思的內(nèi)容,因此,這篇作品叫“憂思”可能比叫“抽思”更恰當(dāng)。
關(guān)于《抽思》的寫作時間,大體在完成《惜誦》之后。應(yīng)是在屈原不復(fù)在位,返回漢北“三戶”封地做三閭大夫時期所寫的作品。詩中“悲秋風(fēng)之動容兮,何回極之浮浮”明確提到了秋風(fēng)。而“倡”辭說“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好姱佳麗兮,牉獨處此異域。既惸獨而不群兮,又無良媒在其側(cè)”,又說“惟郢路之遼遠兮,魂一夕而九逝”,這里提到了漢北、孟夏,以及郢路遼遠。屈原在《抽思》中,對他所在的地點,所處的時間有非常清楚的交代。蔣驥《山帶閣注楚辭》也說:“此篇蓋原懷王時斥居漢北所作也?!盵10]卷4,119《抽思》詩中對楚王不任用他繼續(xù)開展美政事業(yè)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失望之情,這說明屈原離開楚國政治中心的時間并不長久。
《抽思》合理的篇名應(yīng)是《憂思》的原因是詩中表達的是屈原被疏遠后,仍舊憂心國事,思念故都,加上心系懷王,愁苦難以自制的情緒。洪興祖說:“此章言己所以多憂者,以君信諛而自圣,眩于名實,昧于施報,己雖忠直,無所赴訴,故反復(fù)其詞,以泄憂思也?!盵2]卷4,141這個概括是非常準(zhǔn)確的。
《抽思》在《九章》中,有特別的篇章結(jié)構(gòu)。前有正文,后有“亂曰”,這和《九章》的其他篇章大體一致。但在正文之后“亂曰”之前,又有“少歌曰”,還有“倡曰”?!吧俑柙弧焙汀俺弧迸c“亂曰”一樣,都是音樂組織形式的術(shù)語,這里用來切割《抽思》的不同段落?!冻樗肌非鞍氩糠謱懭ツ昵锾斓氖?,后半部分則是寫當(dāng)年夏天之事。他心緒煩亂地獨自長嘆,在秋風(fēng)掃蕩的漫漫長夜中,毫無睡意??吹秸鸷橙f物的秋風(fēng),他回想起了君主屢屢震怒,他多想大步狂奔,以發(fā)泄心頭之痛啊,但看到百姓他又靜下心來。
《抽思》說:“昔君與我成言兮,曰黃昏以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憍吾以其美好兮,覽余以其修姱。與余言而不信兮,蓋為余而造怒。”這段詩句和《離騷》的“豈余身之僤殃兮,恐皇輿之?dāng)】儭币欢尉哂邢嗤那榻Y(jié)和情緒。屈原與楚王有約定,說好在黃昏時候相見,半路上君主卻改變了想法,轉(zhuǎn)身而去。君主對他矜夸著自己的美好,展示著自己的才能??墒菫槭裁凑f好的話卻又不算數(shù),又對他怒氣沖沖?他在猶豫盼望中,期待能有機會向君主進言,這些愁苦就這樣折磨著他?!捌潥v情以陳辭兮,蓀佯聾而不聞。固切人之不媚兮,眾果以我為患?!鼻胫虺蹶愞o,楚王卻假裝不見。
他本來就如此正直,哪會阿諛奉承呢?終導(dǎo)致一群小人將他當(dāng)作禍患,并詆毀他?!巴逡詾橄褓猓概硐桃詾閮x。夫何極而不至兮,故遠聞而難虧。善不由外來兮,名不可以虛作。孰無施而有報兮,孰不實而有獲?”朱熹以“三五”為三皇五帝,或者三王五伯[3]卷4,84,可能皆不準(zhǔn)確,應(yīng)該指的是五帝三王。屈原不說三皇,雖然提到五霸,但更看重的是堯、舜、禹、湯、文、武。他希望君主能將美德發(fā)揚光大,以三王五帝為榜樣,以古賢彭咸為楷模。屈原的美政理想不過是他的一廂情愿,“美政”雖然可能有利于楚國民眾,但并不符合楚國執(zhí)政者的核心利益。楚國是最早挑戰(zhàn)西周德治體系的諸侯國,也是最早實行郡縣制的集權(quán)國家,德治的前提是執(zhí)政者需要以民眾的利益為核心,這與楚國的歷史和楚國執(zhí)政者的所作所為背道而馳,因此,屈原只能在寒冷秋夜思緒萬千,卻不能開解,只能在此回憶與懷王之前的關(guān)系,責(zé)備君主的中道而廢。
直至初夏,屈原依舊憂思難平。獨居在異鄉(xiāng)的屈原,有著時時翻涌的孤獨和被遺忘之感。他看到了飛鳥從南邊來,棲息在漢北,更加深了他對楚國都城的思念。望著北山而落淚,對著流水而嘆息。本來初夏的夜晚是短暫的,可是他卻度日如年?;貧w郢都的路途在他看來是那么遙遠,雖然自己的靈魂在一夜之間已經(jīng)回去很多次了,可是他的身體卻一步未移。
苦悶的情緒與強烈的思念之情一直苦苦地折磨著屈原,他渴望早日回歸,憂心無處可訴的痛苦就這樣來回盤繞在屈原心頭。他“憂心不遂,斯言誰告兮”的痛楚反反復(fù)復(fù)出現(xiàn)。《九章》中的大部分作品,都與《抽思》表達著相似的情感,有對楚國黑暗的不滿,由此引發(fā)了他憂國憂民的悲情;又有自己不被君主接受,被小人陷害的傷感;還有由放逐生活的經(jīng)歷的表述,抒發(fā)自己生活的凄苦之情。在《抽思》中,我們能讀到和《離騷》相似的抒情手法,“昔君與我成言兮,曰黃昏以為期”“與余言而不信兮,蓋為余而造怒”“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歲!惟郢路之遼遠兮,魂一夕而九逝”“何靈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與吾心同!理弱而媒不通兮,尚不知余之從容”。這些句子都細膩而充分地展示了屈原的失望和憂傷之情。
《懷沙》[2]卷4,141-146是《九章》第五篇。關(guān)于“懷沙”的含義,大致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認為“懷沙”就是懷抱沙石而自沉,“沙”是“沙石”的意思。東方朔的《七諫·沉江》說:“赴湘沅之流澌兮,恐逐波而復(fù)東。懷沙礫而自沉兮,不忍見君之蔽壅。”[2]卷13,242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說屈原“乃作《懷沙》之賦?!谑菓咽熳陨蜚枇_以死”,宋人洪興祖、朱熹等也贊同這一觀點。另一種說法認為“沙”指“長沙”,“懷沙”即懷念長沙之意。汪瑗在《楚辭集解》中提出:“世傳屈原自投汨羅而死,汨羅在今長沙府。此云懷沙者,蓋原遷至長沙,因土地之沮洳,草木之幽蔽,有感于懷,而作此篇,故題之曰《懷沙》。懷者,感也。沙指長沙。題《懷沙》云者,猶《哀郢》之類也。”[8]193游國恩先生說:“‘懷沙’就是懷念長沙,不是懷抱沙石投江的意思?!盵7]卷4,103從《懷沙》一篇正文中,看到有幾處有“懷”字,但不見“沙”字。《楚辭》之中,《離騷》《招魂》《大招》都說到“西方流沙”或者“流沙”,《招魂》中還有“沙版”一詞,《大招》有“沙堂”。但很難有一個確實的證據(jù)說明“懷沙”此處所言“沙”是巨石。東方朔和司馬遷說屈原“懷沙礫而自沉”或者“懷石遂自沈汨羅”,可能只是描述屈原自沉的細節(jié)事實,但并不一定說東方朔和司馬遷認為《懷沙》篇之“懷沙”就是“懷石”。
關(guān)于《懷沙》的寫作時間,因為司馬遷說屈原作了《懷沙》之后,就懷石自沉了,因此,一般都認為此篇作于屈原自沉前不久。此篇存在的爭議在于其是否為屈原絕命辭。洪興祖、林云銘等都認為《懷沙》是屈原的絕命辭。但朱熹在《楚辭辯證下·九章》對此提出質(zhì)疑,他認為《惜往日》《悲回風(fēng)》才是屈原的絕命詞,他說:“《騷經(jīng)》《漁父》《懷沙》,雖有彭咸、江魚、死不可讓之說,然猶未有決然之計也,是以其詞雖切而猶未失其常度。……至《惜往日》《悲回風(fēng)》,則其身已臨沅湘之淵而命在晷刻矣?!盵3]191朱熹認為,《懷沙》詞義雖然悲切,但是仍然可以看得出來屈原沒有失去常態(tài),而《惜往日》《悲回風(fēng)》則可以看出屈原已經(jīng)身處沅、湘之間了,已經(jīng)徹底絕望了。蔣驥也認為,《懷沙》“雖為近死之音,然紆而未郁,直而未激,猶當(dāng)在《悲回風(fēng)》《惜往日》之前,豈可遽以為絕筆歟?”[10]卷4,124-125不過,《懷沙》即使不為屈原的絕命詞,但是也應(yīng)該離他投江自沉不遠了。文中表露出屈原深深的絕望和悲哀,洪興祖說:“此章言己雖放逐,不以窮困易其行。小人蔽賢,群起而攻之。舉世之人,無知我者。思古人而不得見,伏節(jié)死義而已。太史公曰:‘乃作《懷沙》之賦,遂自投汨羅以死?!运?,見于此賦,故太史公獨載之?!盵2]卷13,242司馬遷在《史記》中全文收錄《懷沙》這首詩,說明《懷沙》在屈原作品中的重要性。
《懷沙》開篇寫道:“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哀兮,汨沮南土。眴兮杳杳,孔靜幽默。郁結(jié)紆軫兮,離愍而長鞠。撫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庇纱丝赏茰y,此詩應(yīng)該作于陰歷四月,如果屈原確實是五月端午投江,那么這個時間距屈原沉江還有一段時日。屈原一方面重申自己雖然屢次遭受打擊,但高潔的志向從未改變;另一方面屈原仍舊把批判的矛頭指向楚國昏亂顛倒的政治與社會,“人心不可測”的絕望和死前的激憤悲哀在這激切的言辭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詩人直敘南行路上的情狀。這是在暖洋洋的四月初夏,草木蔥郁。但詩人滿懷傷感,他哀思綿長,匆匆南去。詩人眼中的景象不是初夏的明媚,而是昏暗幽深、萬籟俱寂。詩人撫慰憂傷,考量心志,暗自壓制心中的沉冤。詩人如此明白地看到了楚國社會的黑白不分、是非顛倒,“刓方以為圜兮,常度未替。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章畫志墨兮,前圖未改。內(nèi)厚質(zhì)正兮,大人所晟”,把方的削成圓的,這個社會的正常法度在哪里呢?詩人重申敦厚的品格不該改變,君子之行不能妥協(xié),但是,堅守又是如此痛苦:“離婁微睇兮,瞽謂之不明。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笯兮,雞鶩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惟黨人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兵P凰被關(guān)進了籠子,雞鴨卻肆意地亂舞。美玉和頑石被摻雜在一起,結(jié)黨營私的小人是不會明白君子的美好。“懷瑾握瑜兮,窮不知所示。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兮,固庸態(tài)也?!弊髡邞驯е烙?,手握著寶石,卻身處困境,美玉和寶石也不知該展現(xiàn)給誰看?!稇焉场菲暮x就應(yīng)在這一段話中,屈原“懷瑾握瑜”,而楚王和群小卻“懷沙礫”?!拔馁|(zhì)疏內(nèi)兮,眾不知余之異采。材樸委積兮,莫知余之所有。重仁襲義兮,謹厚以為豐。重華不可遻兮,孰知余之從容!”“遻”通“迕”,一作“遌”,“遌”和“迕”都是遇到的意思。屈原外貌質(zhì)樸,稟性木訥,眾人都不能了解他出眾的文采。但屈原堅持以孔子及中國傳統(tǒng)的價值觀立身處世,沒有如堯舜一樣的圣君,當(dāng)然就不可能有人認識到他的從容?!肮殴逃胁徊①猓M知其何故!湯禹久遠兮,邈而不可慕。懲連改忿兮,抑心而自強。離愍而不遷兮,愿志之有像?!泵骶唾t臣自古就很難出生在一個時代,夏禹、商湯距離現(xiàn)在是那么久遠了。生不逢時,懷才不遇,更需要平抑自己的憤怒,壓制自己的怨恨,堅持自己的志節(jié)?!斑M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將暮。舒憂娛哀兮,限之以大故?!睉n愁與悲哀難以排遣,黑夜悄然降臨,生命的終點或許就在不遠處。
屈原在“亂”辭中說:“浩浩沅湘,分流汨兮。修路幽蔽,道遠忽兮……懷質(zhì)抱情,獨無匹兮。伯樂既沒,驥焉程兮。民生稟命,各有所錯兮。定心廣志,余何畏懼兮!曾傷爰哀,永嘆喟兮。世溷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詩人看著沅湘之水奔流,看著長路幽深,望著遼遠的蒼茫無際。伯樂已死,好馬又該如何去衡量呢?人各有命,還是安心馳騁吧。這世間如此渾濁,世道人心已無話可說。如果死亡不可避免,他寧愿以死抗?fàn)?。深深的絕望已經(jīng)充滿了詩人的心。如果說《離騷》是屈原對他前半生曲折道路的總結(jié),《懷沙》則是對他后半生坎坷生活的回顧。
《思美人》[2]卷4,146-149是《九章》的第六篇,《思美人》之名來自于篇首一句“思美人兮,攬?zhí)槎鴣许簟?,所謂美人,有“懷王”“襄王”之說。以美人譬喻君主,是屈原作品習(xí)慣的書寫手法。洪興祖說:“此章言己思念其君,不能自達,然反觀初志,不可變易,益自修飭,死而后已也?!盵2]卷4,149詩人思念美人,不僅是為了抒發(fā)對君主的思念,更是為了堅守自身高潔的品格與美政的理想。
《思美人》提到江夏、南行等地名和旅行路線,應(yīng)該作于楚懷王客死于秦以后,屈原被遷于江南之時。詩中說:“開春發(fā)歲兮,白日出之悠悠?!闭f明這首詩寫作于春天,而《哀郢》有“方仲春而東遷”的說法,因此,屈原南行的開始節(jié)點是春天,大概是可以肯定的。
《思美人》開篇說:“思美人兮,攬?zhí)槎鴣许?。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jié)而詒。蹇蹇之煩冤兮,陷滯而不發(fā)。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達。愿寄言于浮云兮,遇豐隆而不將。因歸鳥而致辭兮,羌迅高而難當(dāng)?!彼济廊司褪撬寄钯t君,但屈原缺少傳話的媒人,詩人愁腸欲斷,給君主的諫言只能托付給浮云,但云神也不愿意聽他講,想依靠飛鳥替他傳達,但鳥兒迅速高飛,轉(zhuǎn)瞬已不可見。
“欲變節(jié)以從俗兮,媿易初而屈志”,屈原思考是否要改變志節(jié)追隨流俗,但是羞愧委屈之情頓時涌現(xiàn)?!爸稗H之不遂兮,未改此度”,所以他寧愿窮苦一生,也不能改變自己的氣節(jié)。明知道堅守志向的道路不會平坦,但是他至死也不愿改變自己的處世原則?!败嚰雀捕R顛兮,蹇獨懷此異路”至“指嶓冢之西隈兮,與纁黃以為期”說車已經(jīng)顛覆,馬也頹倒了,這道路果真艱難不平。勒住駿馬,重套車駕,周朝的造父也為我執(zhí)轡駕馭。要他慢慢前行不要縱馬疾行,姑且偷閑等待著時機吧。屈原不會變節(jié)從俗,他希望的是楚王能以前車傾覆為借鑒,改弦易轍。
“開春發(fā)歲兮,白日出之悠悠”至“情與質(zhì)信可保兮,羌居蔽而聞?wù)隆币欢?,詩人雖然在自我開解,但憂思始終難以排遣。他曾敞開心扉尋找快樂,他沿著江水、夏水消憂。他摘下叢林里芬芳的茝草,拔取沙洲上生長的宿莽,他采摘叢生的香草當(dāng)作身邊的配飾,他要讓這些芬芳纏繞周身。可這些芳草最終是要凋謝枯萎,被扔到一邊。雖然芳香和濁臭時?;祀s在一起,但花朵的芬芳依舊是難以遮掩的。他堅信,只要保持自己的心志,雖然地處偏遠,也能聲名遠揚。這里雖有傷心與絕望,也有美好的設(shè)想?!傲钷道笠詾槔碣猓瑧勁e趾而緣木”至“獨煢煢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一段,詩人命令薜荔去做信使,卻擔(dān)心要去抬腳攀援樹木;他依靠芙蓉去做媒人,卻害怕將雙腳沾濕。向高處爬他不愿意,往低處行走他也不愿意,就這樣猶豫不決,徘徊踟躕。他如此猶豫,不知該如何表達悲傷與絕望,但是他又是那么積極地說服自己,雖然幽居于偏僻之地,但仍愿趁著年輕有所作為。“獨煢煢而南行”,說明他仍舊懷抱理想;“愿及白日之未暮”,表明他尋找任何一絲希望。
在《九章》之中,《惜誦》《思美人》《惜往日》《橘頌》都沒有亂辭,這與《離騷》不同。不過,《思美人》和《九章》的其他詩篇一樣,主旨和書寫形式都與《離騷》相類似,《思美人》中寄言浮云,致辭歸鳥,令薜荔以為理,以芙蓉以為媒這些書寫,都是《離騷》常見的手法。
《惜往日》[2]卷4,149-153是《九章》的第七篇?!断铡返钠∽源嗽娖住跋罩刨狻遍_頭三字。洪興祖說:“此章言己初見信任,楚國幾于治矣。而懷王不知君子小人之情狀,以忠為邪,以僭為信,卒見放逐,無以自明也?!盵2]卷4,153該詩通過對自己過往政治經(jīng)歷的敘述,追憶自己與楚王的往日關(guān)系,曾經(jīng)的被信賴及至如今的放流生涯,表現(xiàn)了正道直行的賢才被棄用,枉道邪行的小人受重用是昏庸時代的普遍現(xiàn)象,因此,詩人表現(xiàn)出極度的失望,甚至要以死殉國。
《惜往日》為屈原接近人生終點的作品,但是否為屈原的絕命詞,仍然有不同看法。從詩文內(nèi)容可看出,這里有屈原與楚懷王之間親密的交往,也有他從被信任到被疏遠以至于最后不得不以死殉國的經(jīng)過。從宋代以來,有人認為《惜往日》不是屈原的作品,但并沒有提供切實的證據(jù),因此,這種臆測并無多大價值。近代有人認為《惜往日》全系法家思想,也是沒有任何根據(jù)的。
《惜往日》大概寫于《懷沙》之后。詩中對楚王的態(tài)度與之前相比,有所變化。之前詩篇會以“蓀”“美人”來比喻君主,而此詩中稱君主為“壅君”??梢娝c君主決裂的態(tài)度。但總體來說,對于往事的追憶是此詩的主旋律。
《惜往日》開篇從“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詔以昭時”至“慚光景之誠信兮,身幽隱而備之”一段詩人回憶他年輕時候曾受到信任,傳達君主的詔令昭明天下,他幫助君主辨明法度,決斷疑難,那時候國富民強,君臣也經(jīng)常輕松游樂。但是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再,這是因為奸佞小人嫉妒他,詆毀他,他又是心性敦厚之人,不善辯白。君主憤怒地斥責(zé)這位曾經(jīng)信賴的臣子,甚至不去辨清其中的是非對錯。他的心就這樣似日月被遮蔽了光輝,憂憤難平?!芭R沅湘之玄淵兮,遂自忍而沉流”至“獨鄣壅而蔽隱兮,使貞臣為無由”一段寫壅君不可能清醒,貞臣無路可走。屈原到了沅湘水邊,望著深邃浩蕩的江水,他想到了自沉江流。“聞百里之為虜兮,伊尹烹于庖廚”至“或忠信而死節(jié)兮,或訑謾而不疑”一段提到了很多先賢,秦國大夫百里奚做過俘虜,商湯宰相伊尹擔(dān)任過廚師,周武王的謀士姜太公呂望在朝歌做過屠夫,齊國重臣甯戚曾經(jīng)以喂牛為生。如果他們沒有遇到商湯、周武王、齊桓公、秦穆公,誰人能知道他們是賢才?吳王夫差聽信讒言,伍子胥死后國破家亡;介子推忠信于晉文公,卻活活被燒死了!念及那些遇到賢明君主的臣子,他心懷羨慕;想到那些被昏君遺棄的賢能之人啊,他感己傷身。有人忠貞誠信卻要為堅守節(jié)操而死,有人欺詐虛偽卻無人懷疑?!案ナ〔於磳嵸?,聽讒人之虛詞”,昏庸的君主就是這樣不辨是非,受讒言蒙蔽,阿諛之徒才日漸得勢。這些正反的歷史事例說明遇明君不易,也正反襯了楚王的昏庸,“何芳草之早殀兮,微霜降而下戒。諒聰不明而蔽廱兮,使讒諛而日得”。讒諛得志,芳草早夭,也許就是詩人的宿命。
《史記·伍子胥列傳》載,伍子胥的父親伍奢楚平王時為太子建太傅,費無忌為少傅。費無忌為太子娶婦于秦,因秦女是大美人,所以費無忌建議楚平王自娶秦女,為太子另外娶妻。費無忌擔(dān)心楚平王死后太子怨恨自己,所以讒太子建,太子建聞訊亡奔宋,楚平王聽費無忌之言,殺伍奢及其子伍尚,伍子胥亡命吳國。公元前506年,伍子胥與孫武率吳軍滅楚,此時楚平王已死,伍子胥“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伍子胥在復(fù)仇以后,忠心于吳國,后被吳王夫差所害,但伍子胥的忠直與智慧,一直為包括楚國人在內(nèi)的中國人敬仰。司馬遷評價說:“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況同列乎!向令伍子胥從奢俱死,何異螻蟻。棄小義,雪大恥,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豈嘗須臾忘郢邪?故隱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1]卷66,2183有人認為屈原在詩中稱贊了伍子胥,伍子胥因楚平王領(lǐng)著吳兵攻楚,并破郢都,屈原為楚宗室,應(yīng)該仇恨伍子胥才對,因此提出《惜往日》是宋玉、景差之徒為憑吊屈原而作。這種觀點顯然是站不住腳的。伍姓本是楚國宗室之后,伍子胥一家慘遭無道暴君之害,而原始儒家認為人與人的關(guān)系的基礎(chǔ)是父子關(guān)系,因此,在父子關(guān)系和君臣關(guān)系之間,父子關(guān)系永遠具有優(yōu)先性。《禮記·曲禮上》曰:“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國?!盵11]卷4,87是說不能和殺父之人同處在天地之間,必得報仇雪恨才有生存之資格。兄弟被害,與害人者遇之道路,不必返回找武器,必須馬上擊殺。楚平王冤殺伍子胥之父與兄,伍子胥有責(zé)任復(fù)仇,除非伍子胥死了。伍子胥見楚平王已死,所以掘墓鞭尸,以實現(xiàn)復(fù)仇的目的。司馬遷贊伍子胥是“烈丈夫”,這個觀點是歷史主義的。屈原在《惜往日》中贊揚伍子胥,說明屈原不是為了楚國宗室和他自己家族的利益而關(guān)心楚國,而是為了把楚國建設(shè)成一個具有“美政”的理想國。這是屈原高尚情懷的體現(xiàn)。
“自前世之嫉賢兮,謂蕙若其不可佩”至“乘氾泭以下流兮,無舟楫而自備”一段說自古小人嫉妒賢能,他們嫉妒佳人散發(fā)出的芳香,丑婦嫫母卻自認為自己美麗萬方。小人們的惡令他厭惡,朝政已經(jīng)被這些罪惡的人把持,言不上達,君主閉目塞聽。他在遠處偏僻的地方,只能遠遠追憶啊。這種有冤屈而無處申辯的痛楚是那么強烈,他騎上駿馬自由馳騁,甩去韁繩和銜鐵任馬匹自行駕馭;他乘著木筏順流而下,沒有船槳和帆舵,他如此滿心惆悵,只愿自己隨水流而逝,希望自己可以永遠不再思考那些痛心之事了。
屈原通過對自身遭遇的追憶,以及對歷史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無數(shù)忠臣遭遇的分析,認為他的人生已經(jīng)窮途末路了?!氨撤ǘ榷闹钨猓倥c此其無異。寧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殃之有再。不畢辭而赴淵兮,惜壅君之不識。”楚王背離法度,楚國已經(jīng)沒有前途,對于詩人來說,剩下的只有災(zāi)難,為了避免再次罹禍,溘死而流亡都是必要的選項。
《橘頌》[2]卷4,153-155是《九章》的第八篇。這是一首簡短的詠物詩,是一篇關(guān)于橘樹的頌歌,所以取名《橘頌》。洪興祖在《楚辭補注》曰:“美橘有是德,故曰頌。”[2]卷4,155該詩贊揚橘樹受命不遷、深固難徙的獨立精神,寄托屈原自己堅守人生底線,不為艱難曲折和世俗榮辱所動的偉大人格。
《橘頌》和《九章》的其他詩篇抒發(fā)的情感有著很大區(qū)別,詩里充滿了奮發(fā)的精神和生氣蓬勃的景象,沒有明顯的悲憤之情。所以有不少人認為這首詩是屈原早期所寫。這種觀點并不可靠。屈原的堅定,是在困苦堅守中不斷磨練而成的,是經(jīng)過多次的彷徨和掙扎,逐漸明晰的。從《離騷》開始,一直到《九章》中,屈原還會猶豫是否應(yīng)該堅守,是否可以從俗。而在《橘頌》之中,他從橘樹身上,找到了堅守的力量。這篇作品表現(xiàn)的堅守情懷,比過去都要堅定,這篇作品的寫作時間,應(yīng)該也是屈原在流放江南時所作。屈原見橘樹,想起北國沒有橘樹,所以才感嘆橘樹“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屈原所感嘆的橘樹的這些品格,正是我們今天所知的屈原精神價值的主要組成部分。因此,屈原雖然在歌頌橘樹,實際是在激勵自己。在橘樹身上,屈原看到了自己的過往,也獲得了堅持的力量。
《橘頌》篇幅不長,基本可以看作是四言詩。此詩從橘樹的外表形態(tài)入手,描繪了生于南國的橘樹之形象。橘樹是如此美好,它們適應(yīng)這片土地,稟承天地之命決不外遷,扎根生長于此。綠色的葉子白色的花,繽紛繁茂惹人愛,層疊的樹枝尖銳的利刺,圓圓的果實簇擁成團。青黃兩色混雜在一起,色澤美麗。外表鮮艷,內(nèi)心純潔,橘樹不僅有不遷移這樣專一的心志,更如君子一般肩負重任,有著美好的風(fēng)姿。他看到了橘樹完美的外表,更欽佩它們高尚的品格:“嗟爾幼志,有以異兮?!遍贅渚瓦@樣具有了人格,它們的志氣是從小就與別人不同的,巋然獨立不變更,根深蒂固難轉(zhuǎn)移,胸襟開闊無所求,它們清醒卓立于人間濁世,從不會隨波逐流?!氨聼o私,參天地兮。愿歲并謝,與長友兮?!痹娙丝吹搅碎贅浔值赖拢裏o私,和天地同在的高尚品質(zhì),他傾心于橘樹,愿意長久地和它們相伴為友。
《橘頌》在中國古代詠物詩中具有重要地位,劉勰在《文心雕龍·頌贊》中說:“及三閭《橘頌》,情采芬芳,比類寓意,及覃及細物矣?!盵12]192劉勰認為《橘頌》是物頌的開篇,屈原之前,所頌皆為人鬼神,而屈原《橘頌》推介到了小物。在屈原筆下,橘樹不僅枝葉繁茂,而且內(nèi)涵豐富,屈原寫橘樹實則也是在寫自己,屈原以橘樹來比喻自己,同時也是用擬人的手法寫橘樹。
《悲回風(fēng)》[2]卷4,155-162是《九章》的第九篇,《悲回風(fēng)》的命名來自首句“悲回風(fēng)之搖蕙兮”中的前三字。這里的回風(fēng)即秋風(fēng)?!侗仫L(fēng)》的寫作時間應(yīng)該在《思美人》《涉江》之后,在《惜往日》《懷沙》之前。詩中涉及的地域較廣,雖然不排除有虛構(gòu)的成分,但其中的“江淮”,應(yīng)是實寫。
關(guān)于本篇的內(nèi)容和主旨,洪興祖曰:“此章言小人之盛,君子所憂,故托游天地之間,以泄憤懣,終沉汨羅,從子胥、申徒以畢其志也。”[2]卷4,162洪興祖認為此篇是寫小人當(dāng)?shù)?,君子心憂,所以假托游天地,來發(fā)泄憤懣,最終自沉汨羅江。汪瑗說:“此篇因秋夜愁不能寐,回風(fēng)之起,凋傷萬物,而蘭獨芳,有似乎古之君子遭亂世而不變其志,遂托為遠游訪古之辭,以發(fā)泄其憤懣之情。然而遍游天地之間,愈來愈遠,而同志者,終不可得一遇焉,故心思之沉抑而竟不能已也。其旨和后《遠游篇》一二相類,然觀篇末‘驟諫君而不聽兮,任重石之何益’二言,又足以征屈子之實未嘗投水而死也明矣。”[8]233屈原因為在秋夜里憂愁苦悶不能入睡,想到秋風(fēng)起,萬物凋零,而蘭草還在獨自散發(fā)芬芳氣息,就像古時候的君子遭遇亂世卻不改變高潔的志向,于是假托遠游訪古之辭來發(fā)泄心中的憤懣。但是即使在天地之間遨游,也沒有遇到一個志同道合的人,屈原心中壓抑痛苦,不能自已。汪瑗因詩中有“驟諫君而不聽兮,任重石之何益”兩句,所以認為屈原并不是投水而死。實際上屈原的這兩句話,并不能證明屈原不是投水而死,但卻可以證明屈原在寫作《悲回風(fēng)》的時候,并沒有到非蹈水不可的程度。屈原在他的詩作中,多次提到要效法殷賢人彭咸蹈水而死,這說明屈原下定蹈水的決心有個漫長的過程。而《悲回風(fēng)》中這兩句,就是他在思考蹈水是否有意義的問題。正如游國恩先生所說,詩中有“歲曶曶其若頹兮,時亦冉冉而將至。薠蘅槁而節(jié)離兮,芳以歇而不比”幾句,說明“屈原此時似亦將近衰老之年”[7]卷4,102。
《悲回風(fēng)》詩開篇曰:“悲回風(fēng)之搖蕙兮,心冤結(jié)而內(nèi)傷。”這個可以看作是這首詩的基本主線?!拔镉形⒍E性兮,聲有隱而先倡”至“眇遠志之所及兮,憐浮云之相羊”一段,以悲愁起始,詩人悲憫疾風(fēng)搖落蕙草,內(nèi)心憂傷愁思郁結(jié)。以秋氣蕭索、回風(fēng)震蕩引起自然生機被扼殺的感慨,聯(lián)想到讒人得勢,賢者被疏遠的現(xiàn)實。蕙草微小而喪失性命,風(fēng)聲隱匿無形而能發(fā)出聲響。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鳥獸鳴叫召喚著同類,榮草、枯草不能一起散發(fā)出芳香??嗖撕透仕j不能在同一塊田地里生長,蘭花芷草在幽僻的地方獨自散發(fā)芬芳。君子就如蘭芷一樣被疏遠,志向遠大心比天高的人啊,心兒只能像浮云一樣游蕩無依。所以,詩人只有“介眇志之所惑兮,竊賦詩之所明”,通過自寫詩篇來表明心志。
屈原難以忘懷放逐生活中的愁苦憂傷,“惟佳人之獨懷兮,折若椒以自處”至“傷太息之愍憐兮,氣於邑而不可止”一段寫詩人在漫漫長夜,泣涕淚流,哀愁縈繞不去。“歲曶曶其若頹兮,時亦冉冉而將至”至“孰能思而不隱兮,照彭咸之所聞”一段寫歲月將近,孤立無援,詩人又一次想到了彭咸。
《悲回風(fēng)》在抒情之中,連續(xù)多個句子用了雙聲、疊韻、聯(lián)綿字,通過音節(jié)的重復(fù),來表現(xiàn)他對人世的眷戀,“登石巒以遠望兮,路眇眇之默默”“愁郁郁之無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穆眇眇之無垠兮,莽芒芒之無儀”“邈蔓蔓之不可量兮,縹綿綿之不可紆。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娛”,屈原的一切愁苦,都來源于他對生命的不舍,對楚國的不舍。因此,在最后一段,以“曰”開始,此處“曰”應(yīng)是“亂曰”之省:“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來者之悐悐。浮江淮而入海兮,從子胥而自適。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跡。驟諫君而不聽兮,重任石之何益!心纟圭結(jié)而不解兮,思蹇產(chǎn)而不釋?!薄皭姁姟笔菓n懼的樣子。屈原在江淮之上,想到了伍子胥,也想到了殷賢人申徒狄,他們與彭咸一樣,都是重臣,都是因勸諫而得罪,最終都是蹈水而死。君主并沒有因為他們的死而有所悔悟。所以,屈原懷疑蹈水而亡,可能并不能改變楚國的現(xiàn)實,因此心中愁緒不解,難以釋懷。
《悲回風(fēng)》由物及人,眼見美好的事物在秋風(fēng)中遭受暴力摧殘,內(nèi)心傷感,詩中充滿著悲傷與絕望的獨白。但《悲回風(fēng)》寫景色又極盡奇麗奇幻,詩人在天地之間遨游,帶著讀者的情緒也忽上忽下,起伏不定。而“歲曶曶”“時冉冉”“路眇眇”“愁郁郁”等聯(lián)綿詞醞釀出的強烈的韻律感,營造了一種人生的縹緲虛幻感。情與景諧,情與境諧。
概括而言,《惜誦》的寫作在《九章》各篇中最早,應(yīng)是在屈原寫完《離騷》以后不久,然后是《抽思》。這幾篇的寫作時間應(yīng)該在楚頃襄王即位前后,楚懷王被拘秦國時期?!端济廊恕窇?yīng)是楚懷王客死于秦以后屈原被遷于江南之時的春天所寫,《哀郢》應(yīng)該寫于《涉江》之前,不過這個時候屈原已經(jīng)被放流九年了。《涉江》的寫作時間大體在《哀郢》之后?!侗仫L(fēng)》的寫作時間應(yīng)該在《涉江》之后?!稇焉场贰断铡贰堕夙灐范际乔笃诘淖髌?,應(yīng)是屈原走向人生終點汨羅的途中所寫,《惜往日》可能寫于《懷沙》之后。
《九章》中的各篇命名,如《惜誦》《悲回風(fēng)》《惜往日》《思美人》與《詩經(jīng)》作品命名體例相似,都是取自首句中的文字,其他篇章如《涉江》《哀郢》《懷沙》《橘頌》等,是根據(jù)詩歌內(nèi)容而命名?!冻樗肌窇?yīng)該也是根據(jù)詩歌內(nèi)容而命名的。《九章》九篇作品,除了《橘頌》為詠物詩之外,其他大都真實地反映了屈原在流放期間的蹤跡以及他的思想心理活動,我們可以從這些作品中尋覓屈原的活動軌跡,體會他那憂傷、彷徨的心情。洪興祖在《九思序》注中引唐皮日休《九諷敘》云:“屈平既放,作《離騷經(jīng)》。正詭俗而為《九歌》,辨窮愁而為《九章》。是后詞人摭而為之,若宋玉之《九辯》、王褒之《九懷》、劉向之《九嘆》、王逸之《九思》,其為清怨素艷,幽快古秀,皆得芝蘭之芬芳,鸞鳳之毛羽也。楊(揚)雄有《廣騷》,梁竦有《悼騷》,不知王逸奚罪其文,不以二家之述為《離騷》之兩派也?!盵2]卷17,314皮日休認為屈原《九章》在“辨窮愁”,與宋玉《九辯》、王褒《九懷》、劉向之《九嘆》、王逸《九思》以及揚雄《廣騷》、梁竦《悼騷》都與《離騷》主旨一脈相承。這個觀點無疑是非常精辟的。朱熹《楚辭集注·九章序》認為《九章》“今考其詞,大氐多質(zhì)直無潤色,而《惜往日》《悲回風(fēng)》又其臨絕之音,以故顛倒重復(fù),倔強疏鹵,尤憤懣而極悲哀,讀之使人太息流涕而不能已。董子有言:‘為人君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不見,后有賊而不知?!瘑韬?,豈獨《春秋》也哉!”[3]卷4,72朱熹認為屈原所作《九章》,有孔子作《春秋》的意義,說的是《九章》最真實地反映了屈原的正直與勇敢,倔強與掙扎,是體現(xiàn)了“實錄”精神的詩史。
《九章》的主旨與《離騷》高度契合,其抒情方式,也與《離騷》具有相類似的風(fēng)格。比如《離騷》借助自然物象以喻人事,如美、惡,香、臭象征忠、佞、君子、小人等,以靈修美人等譬喻君臣。如《抽思》曰“矯以遺夫美人”“與美人抽怨兮”,《思美人》曰“思美人兮擥涕而佇貽”,《惜往日》曰“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雖有西施之美容兮,讒妒人以自代”。《九章》中也常出現(xiàn)作為男女婚姻媒介的媒理之人,如《抽思》曰“好姱佳麗兮,牉獨處此異域。既惸獨而不群兮,又無良媒在其側(cè)”“理弱而媒不通兮”,《思美人》曰“媒絕路阻兮”“令薜荔而為理兮,憚舉趾而緣木;因芙蓉而為媒兮,憚搴裳而濡足”。林云銘認為《惜誦》是屈原“重著”:“言作《離騷》之后,再著是篇也。應(yīng)篇首‘發(fā)憤抒情’句。”[6]卷3,94-95事實上,《九章》各篇都可以看作是《離騷》的“重著”??梢哉f,《九章》就是《離騷》的續(xù)篇。過去的《楚辭》編輯者把《九章》等看作是《離騷經(jīng)》的傳,所以目錄標(biāo)注的時候?qū)懽鳌峨x騷九歌傳》《離騷天問傳》《離騷九章傳》《離騷遠游傳》《離騷卜居傳》《離騷漁父傳》,把《九辯》等標(biāo)為《續(xù)離騷九辯》《續(xù)離騷招魂》《續(xù)離騷大招》等,雖然屬于畫蛇添足,卻也不能說沒有道理。